第十一章 尘埃落定(1 / 1)

神探蒲松龄系列 滕达 2 万汉字|4 英文 字 3个月前

第十一章 尘埃落定

听蒲先生欣然邀请,我连声称谢,答道:“承蒙蒲先生看得起。既然如此,我们二人从哪里入手为好?”

蒲先生道:“雷教头计刺宋平云,又陷害冯举人。而冯举人被红玉设计所救。红玉与雷教头两人相熟,交涉后雷教头从了红玉,救出冯举人助二人团聚。这是你我二人均认可的推论?”

我连连点头称是。

蒲先生道:“我们怀疑,红玉与冯举人被拆散后,刻意点了卫氏嫁到冯举人家中,但同时宋府内的仆人却纷纷表明是有人先将卫氏许诺给了宋狗贼做妾。卫氏与冯举人相守两年,便遭宋云平狗贼所夺。在宋狗贼宅中,卫氏假装顺从,却图谋刺杀宋平云。宋平云狗贼疑心冯举人报复,便增设府内护卫的人手,正让雷教头趁机混入宋平云狗贼家中,实施了无头尸的诡计斩杀宋平云狗贼全家。这三处,是我节选的案情,不知飞你意下如何?可能见到其中的微妙玄机?”

听蒲先生罗列三事,我忽然不寒而栗。正要开口,深灰的天空又忽然白光一闪,随即传来一声炸雷,紧接着瓢泼大雨轰然泻下。

蒲先生听得响雷被惊得一跳,大叫了起来。

我见他如此狼狈,禁不住说道:“蒲先生刚刚怪我被雷吓着,如今自己不也……”话音未落,蒲先生早狠狠抽马,对我吼道:“不好!飞!速速与我赶回广平衙门!!”见他举止奇特,我连忙纵马紧追,问道:“出了什么大事?”

蒲先生不答,大叫道:“飞,你可见美人计再世?”

我连忙道破方才的疑心:“依蒲先生所言,貂蝉是卫氏,吕布与董卓,却是冯举人与宋平云?”

蒲先生甩头道:“正是!飞,你可曾想过,何人是王允?”

我听得一愣,随即答道:“依蒲先生的意思,将卫氏引荐给冯举人之人是红玉,便是红玉充当了王允一角了?”

蒲先生点点头,压过撞击地面的雨水声喊道:“正是!”

随即我思忖道,如今冯举人与佳人相守,过着神仙日子,而宋平云却身败名裂,尸骨甚不得留全。于是答道:“如此说来,眼下红玉与冯举人两人恩爱度日,便是说她最初的图谋,果然是宋平云狗贼了么?”

蒲先生叫道:“正是!飞,你想那曾尝试手刃宋狗贼的卫氏,却也不是与红玉的图谋相同?”

听了蒲先生所言,我将与蒲先生方才所说的一切连接起来,将事件返回四五年前:卫氏图谋宋平云,便嫁给冯相如,同时许给宋家做妾。于是迂腐顽固的冯骜与一贯蛮横的宋家果真起了冲突,冯相如在遭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后对宋平云咬牙切齿,卫氏也得趁着被抢去宋家的机会深入敌后,执行刺杀。至此,我不由问蒲先生道:“可蒲先生,卫氏也是不自量力,她一个弱女子刺杀宋平云怎会轻易得手?竟送了命。”

蒲先生抹去满脸的雨水,喊道:“飞,你已得此案精髓!先不论此处,你且考虑,为何红玉推举卫氏嫁入冯家?而红玉又是何等姿色?”

我连忙想来,却不由一惊:红玉与冯举人偷香几月,直到被冯骜发现,赶她出门,才不舍离去,第二天却携了重金,要冯举人迎娶卫氏代替……“原来如此,蒲先生!”我大声吼道,压过雨水如瀑布泻下的巨响:“本应以红玉为饵,所执行的美人计,竟不慎失手,因此才由卫氏替补!”

听蒲先生大声赞同,我随即道:“蒲先生,红玉如此聪慧,却怎会失手?”

蒲先生答道:“红玉本想手刃宋平云,却没料到自己竟相中了冯举人!倘若执行美人计,她将被歹人夺去,进而借机刺杀宋平云。试想宋家的众多护卫,即使得手,她却怎能脱身?更如何得以与意中人相守终生?”“蒲先生怎能推定红玉心愿如此?”我问道。

“岂忘了红玉在冯举人一无所有之际毅然只身投奔?”蒲先生答道。

我惊道:“竟当真为情所困,不顾大计?”

蒲先生叹道:“飞,若你自己有见得意中人的一天,便可体会‘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心情吧!”

听蒲先生玄乎的说辞,我将信将疑微微点头,又道:“既然如此,蒲先生可愿意道来卫氏一个弱女子冒险刺杀宋平云的缘故?”

蒲先生叹道:“这我不知。但以我揣测是因复仇心切,擅自行动所致。另外,飞,你可想起宋平云雇用护卫是为什么?”

头顶倾盆大雨,我大喊道:“因与冯家结怨,加强防范。”言罢,我猛一怔,忙道:“蒲先生,难道美人计并非单是为了卫氏混入宋平云狗贼家中,而是为宋平云与冯家结怨,诱使宋家另招护卫,不觉间引狼入室的缘故?”

蒲先生吼道:“大概如此!”

我忙高声叫道:“可宋家仆从众多,还怕一个冯举人一介文弱书生不成?”

“飞,你岂忘冯举人初见刺客时,曾误以为他是宋家派来的侦探?我想冯举人之言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宋家密切监视冯举人,让他早有察觉的缘故!想必宋家担心冯举人拼死复仇,心有忌惮不假!”

听此言,我再次串通线索,便是共有三人图谋宋平云狗贼:红玉、卫氏、雷教头。他们三人自伊始,便计划以红玉作为诱饵,引发冯家与宋家之间的仇恨,进而趁机令雷教头混入宋平云家中,实施无头尸诡计斩杀宋平云狗贼全家。如此狠毒、缜密的计谋,着实令人不寒而栗!想至此,我问蒲先生道:“雷教头、红玉、卫氏是何方神圣?”

蒲先生答道:“飞,卫氏是吴村卫家之女。老妇说过,当初夫妇二人携一男两女,于八年前住进吴村,恐怕那三个孩童正是红玉、卫氏、雷教头三人。而这五人入住的吴村,距宋平云狗贼所在的广平只有六十里,岂不正像猎人寻到猎物,潜伏到身边埋伏,伺机而动?”

又一声惊雷响过,我大喊道:“正是!那么卫氏一家五口,却是怎样的来头,竟会呕心沥血,不惜以如此代价袭杀宋平云狗贼?”

只见蒲先生的发辫随着疾风暴雨忽然吹散开来,他一时间披头散发,与我答道:“飞,十年前,张青云遭宋平云陷害身亡时,皇上曾去他家检视状况。当时只有两位仆人夫妇服侍接待,岂不正似卫家夫妇?王御使曾说起,坊间传言张青云的千金那时正在外地游山玩水,虽幸免于难,却从此下落不明。而这下落不明的张青云千金,却不正是红玉与卫氏,这对复仇心切的姐妹?”

我闻言不忍住大声惊道:“竟然是这样?!”然而细细想来,却是最为合理的解释。随即我连忙开口向蒲先生问道:“红玉、卫氏二人虽然有了来历,但雷教头却是何人?”

蒲先生大声答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飞,你可想与这位奇策百出的奇侠相见?”

我连声惊叫:“雷教头武艺高强,机智果决,我当然想一睹尊容!”

蒲先生犹豫片刻后,向我大声吼道:“那奇侠,正是你再熟悉不过之人,魏槐!”

见我愕然如同雕像,蒲先生喊道:“十年前,张青云遭宋平云陷害身亡时,魏槐与你不辞而别。九年前,逃窜的宋平云狗贼进驻广平。八年前,卫家夫妇带一男两女住进吴村,男孩没过多久消失在山中,不见尸骨。不久,魏槐在广平衙门府任职。四年前,魏槐兄自称调离广平。不久后,雷教头出现在宋平云家中。又过三个月,雷教头设计杀宋平云后脱身。第二天,魏槐返回广平。”

听蒲先生罗列一件件不可辩驳的铁证,我愈发惊诧,心中也绞作一团乱麻。没料到当年的兄长背井离乡,竟是受了如此剧变!经历如此困苦,今日我竟还无意间追查起他来,实在是令我痛心不已!

随我逐渐恢复理智,盘算起来,槐兄不但斩杀当朝要犯,更惊死与其狼狈为奸的同党,原本是大功一件,但他却并不邀功领赏,这是何故?正疑惑间,我想起,槐兄或许是不愿牵扯出他与红玉、卫氏三人为斩杀宋平云狗贼,而将冯举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之事。倘若冯举人得知,只怕他勃然大怒,再不与红玉往来,坏了红玉的终身大事。

随着耳旁风声,我打马与蒲先生说起心中想法。

蒲先生听得大声道:“飞,凭借魏槐兄的才智,只怕早在装醉间预料到你我二人此行收获。若他当真打算包庇红玉,又为香儿的枉死赎罪,只怕他……”

我顿时吓得面无血色:“会自尽!!”我与蒲先生二人异口同声吼道。

分秒必争,我霎时摒弃一切杂念,只顾拼尽全力,催马在滂沱大雨中疾行。

奔下山坡,见了雨中的张掌柜酒馆,我与蒲先生两人更加紧打马,直闯进衙门府大门。在屋檐下避雨的衙役们,见了如同落汤鸡的我与蒲先生两人,慌忙迎上前牵马。我二人纵身下马,顾不得道谢,一边全速冲向书房,一边大叫槐兄名字。

王御使听见我与蒲先生两人高叫,连忙出了书房查看。他看我两人被雨水浸得狼狈不堪,连声道:“待我与二位寻些衣……”

蒲先生早大声道:“王御使,魏槐兄现在何处?”

王御使见披头散发的蒲先生窘急相问,惊道:“方才自称醉酒不适,回房间歇下了。”

蒲先生与我一个对眼,便双双甩着湿漉漉的马褂,并肩往槐兄的寝室狂奔。王御使见状一愣,却也起身追了上来。

奔至槐兄门前,蒲先生推门大叫道:“魏槐兄,开门,开门哪!”见屋内并无动静,我不由分说,纵身便撞。蒲先生见此,也用力撞起门来。王御使方才气喘吁吁追上,见我二人拼死撞门,他也毫不迟疑,挺身撞上来。

随着木闩爆裂的声音,我抢进屋内,赫然见槐兄吊着白绫悬在房梁上,面如死灰。我哭喊一声:“槐兄!”一步蹿上桌,抽出佩刀割断悬在梁上的白练。

蒲先生与王御使两人接住槐兄,王御使便连忙将两指搭在槐兄脖颈处,急切道:“还有救!还有救!”便飞奔出门去找郎中。

彦宁医生仔细为躺在榻上的槐兄把脉,方才如释重负,扭头与我、蒲先生、王御使三人说道:“所幸魏名捕并无大碍!也亏诸位大人发现得早,不然本县真要失去一员得力干将!”听彦宁医生之言,我三人才稍稍宽心,连连与周医生道谢。

这时,我忽感周身一阵彻骨冰寒,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人,身着湿透的衣装极易伤寒感冒,还请速速更换!”听我牙齿打战,彦宁医生手指我湿透的马褂道。

我听了彦宁医生建言,连连点头称是,便与蒲先生两人转身抱臂,哆哆嗦嗦往自己屋内跑,换上干净衣服。

出了门,再次踏进槐兄屋内,只见王御使热情端来两杯热茶。见御史大人亲自上茶,我与蒲先生两人忙称不敢,恭敬接过。随即彦宁医生仔细嘱咐了我们三人,称槐兄明天定将安然无恙,无须挂虑。见我和蒲先生依旧冻得面色苍白,他又与我俩叮咛几句,便拱手告辞,出了门撑伞离开。

随即我与蒲先生二人便依着彦宁医生的叮嘱,裹了厚被子,一同盘腿坐在炉边取暖,活像两个烤火的大粽子。

火炉旁,王御使上前道:“多亏二位及时返回,否则真要误了大事!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几乎害得广平失去一位得力干将!实在让我无地自容!”王御使说着,痛心疾首状连连摇头。

蒲先生道:“不怪王御使,只怨我和飞没能早早回来。魏槐兄这些年来独自承受太多,令人痛心。”

王御使连声问道:“蒲先生,这究竟是何人,竟胆敢潜入衙门府内,在光天化日之下将魏名捕悬在梁上扼杀?”一听,我才想起还未与他说破这一系列事件的真相。

蒲先生长叹一声,便将我二人在返程路上的推论如数告知王御使。王御使听毕大为震惊,手中茶水早浑然不觉间洒在地上。“没想到我当年去张青云先生府上吊唁时,接待我的两位忠厚仆人夫妇,竟会日后下了如此的决心复仇!”王御使感叹道,“这夫妇二人本可与官府告发宋平云狗贼下落,让官府发落。不想竟非手刃狗贼不可,换来如此惨痛的代价。”

蒲先生却摇头道:“并非如此简单。想宋平云狗贼在十年前,竟能在查案间得到半数钦差的庇护,更在皇帝批下抓捕的短短时间内听了风声逃之夭夭。恐朝中上下多有包庇他的同党。若夫妇二人轻易向官府告发,极可能早在皇上获知前,便被人拦下。不只如此,更怕遭到宋平云同党出手灭口!想来冯举人告到省督抚无果,更说明省督抚也同样是包庇宋平云的党羽。”

王御使狠狠道:“我定要叫那省督抚死无葬身之地!待我寻到四年前何人任此职位,他就要死了!”

等王御使言罢,蒲先生与王御使拱手道:“王御使,关于魏槐兄之事。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王御使连忙抱拳回礼:“蒲先生何须与我客套,直说便可。”

“宋平云一案的真实情形,只求王御使务必与他人保密。”蒲先生道,“若冯举人得知真相与红玉翻脸,此生永不相认,成为仇敌,正是魏槐兄所担忧之事,也是他寻死相护的缘由。”

王御使连声称是:“依蒲先生所言!宋平云的灭门案早已尘埃落定,冯举人和红玉二人恩爱度日,魏名捕更是守护此地数年,兢兢业业。我们便顺其自然,替魏名捕圆上红玉的狐仙传说为好!”

蒲先生感激道:“王御使多费苦心。只是我有些担心,怎样回报朝廷为好?”王御使笑道:“蒲先生大可不必为我烦心?我便写李县令患了癔症,久病成疾,终不治身亡便可。朝廷并不会再多过问,勿念。至于冯相如举人,我自然会为其单独拟出沉冤昭雪的状子,拿下宋平云的同党,蒲先生和严飞兄也不必担心。”

我与蒲先生两人听得,连声作揖称谢。

王御使又与我二人回礼,忽然问道:“蒲先生,我却有些好奇,卫氏夫妇为何选了冯相如作为美人计中宋平云狗贼的仇家?”

蒲先生答道:“一来,冯家世代书生,只顾闭门苦读,人脉寥寥,与宋家自然不会有交集。这两家之间因卫氏而起的矛盾,绝不可能协商和解。因此充分避免了计划穿帮;二来冯相如之父冯骜,是著名的火暴脾气。倘儿媳若遭人欺,定会愤而反抗,便极有可能再遭不测,惹出更大祸端。以坚定冯举人的复仇信念,威慑宋狗贼再雇用人手保卫;三来冯家是文人寒门,倘若心怀深仇大恨,大有放手一搏的可能,对宋平云是个极大威胁。若是寻个富足的人家,只怕会忍气吞声,不与宋家争斗,更甚者收了宋家礼钱,将卫氏相卖。”

王御使连连点头,道:“卫家夫妇二人果然不凡,竟深谋熟虑至此!”

我也问道:“蒲先生,宋平云狗贼既然忌惮冯举人,却不抢先出手加害,是因什么缘故?”

蒲先生笑道:“飞,怎能问出如此幼稚之言?对于他这等受人庇护的官府要犯,原本已经欠下了很大人情。自然更不愿惹是生非,引来注目,再请同党庇护。我敢断言,对于包庇他的省督府,宋平云必定出了大价钱打点。何况广平县人已见着宋家夺了卫氏,若再出手杀害冯举人,岂不是不打自招,只怕引发公愤,生出更大祸端。”言罢,蒲先生又叹道:“不提这些,想魏槐兄至今仅有一次失言,却被我抓住要害,满盘皆输。”

我与王御使一愣,忙问蒲先生所指什么。蒲先生笑道:“当初飞听了卫氏的姓氏,只与他打诨,问他可知此同姓人家。岂料他却答道:‘禁卫之卫与魏阙之魏,怎得混淆?’飞,这却多亏了你。”

王御使惊叫连连,恍然大悟道:“魏名捕既从未听过卫家,却从哪里得知这户人家的姓氏,是禁卫之卫?严飞兄无意的调侃,竟引来槐兄画蛇添足,反倒露出马脚。”但我却丝毫没有得意,反倒满是愧疚。想来我受了槐兄许多照顾,非但没有报答,竟然无意间害惨了他!我顿时对自己无意之语恼恨不已。想到槐兄早年便背井离乡以报血海深仇,如今更只剩下永世不得相认的红玉一名亲属,实在令人心痛不已。

伴着久久的沉默,我与蒲先生、王御使三人逐渐困顿。于是王御使便喊了府内的衙役,细心叮嘱他们几人仔细照顾槐兄,随后便与我和蒲先生道别,先行休息。我与蒲先生二人见此,也起身相互告辞,回屋睡了。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见朝阳还未升起,听四下传来的几声鸟啼,便在清冷间起身着装,往书房走去。

推开门,只见王御使早伏在案上全神贯注写着文案。他看见我,笑道:“严飞兄今日可真是早。我正草拟李县令身患癔症而死的奏折,不知严飞兄可愿一看?”正言间,只见书房门被再次推开,蒲先生大步踏入,拱手道早。王御使见了,连忙招呼蒲先生一同上前,检查他笔下的文案可有破绽矛盾。

一同研讨了小半个时辰,我忽听见木门被猛地推开。我连忙回身查看,只见槐兄伏在地上,道:“我魏槐甘心受罚,只恳求诸位勿将此案实情与外人说起!只怕冯相如……”

话音未落,我、蒲先生和王御使三人早弃了手中文案,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王御使答道:“听蒲先生说起魏名捕的履历,既然魏名捕斩杀了朝廷要犯宋平云,又除掉枉法的李如松,都当是大功一件,我却怎敢私自惩罚?”

槐兄身子几乎躬到膝盖,连连作揖道:“惭愧,惭愧!我误杀无辜婢女,更欺骗冯举人,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哪敢居功自诩?只请诸位勿与他人道破其中真相!”

王御使见此,连声答应槐兄不再追究,更发毒誓表明不会对外人提起。随即他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正在此草拟李县令癔症不治的奏折,魏名捕大可不必忧心。”言罢,王御使拽着槐兄,让他审视了草稿一遍,槐兄阅罢连连称谢。

于是,我们三人便盛情邀请槐兄道来铲除恶贼宋平云中的一切玄机。蒲先生更连声道:“魏槐兄无须多虑,只是我想核查自己的推论是否准确。”

槐兄见我三人连声恳求,也便盛情难却,待他在藤椅上坐定,便将此事娓娓道来。

“先前与飞兄扯谎,深感愧疚,只愿飞兄宽恕这背叛之罪!”槐兄说着,与我连连抱拳,又道,“先让我与飞兄说明儿时之事吧!我本是北京左都御史府内仆从,卫惠文之养子卫槐。至于我父母两人,均是张青云大人抱养的路边弃婴。因此张青云大人对我父母二人而言不只是主仆,更是有救命之恩的再生父母。二老对张青云大人一片赤诚,从未有过半点违逆,更是每事必先顾及张青云先生的利益。

至于张青云大人,他为人为官,向来耿直无私;对贪官酷吏毫不手软,更不曾收取分文贿赂。时下,被拥戴他的百姓唤作铁面判官,享有美名。张青云大人育有两子两女,长子与次子清云、德延二兄弟在朝中为官,都是清廉为政、仁而爱民的守法良官。两位千金,分别唤作红玉、碧玉,与我只是稍有年长。张青云大人命我与四人以兄、姐相称,从不提主仆。想八岁那年,我护着二位小姐上街玩耍,却不想撞见宋平云狗贼家的恶仆,那贼眉鼠眼的小厮欺我年少,竟将我推开,去抢碧玉姐姐手中的孔明锁,摔在地上碎了。碧玉姐姐被夺了心爱玩具,只站在原地大哭。我不禁怒火中烧,扑向那小厮拼死相争。撕扯间,我连遭重击,情急之下伸手戳瞎了那泼皮双眼。见那泼皮满地打滚,我便连忙抽身护着两位小姐匆匆回家。

没想到我回府与父母说起这事,二老竟训斥我为张青云大人惹出祸端,将我一顿毒打。张青云大人回了府,见我正被二老悬在房梁上死打,连忙劝住。待我父母二人与他道明实情,张青云先生惊愕连连,称我果真惹上事端,更道那宋平云狗贼之势,深不可测,只怕我被追究,害了性命。于是他连夜将我送往山东淄博一处中年无子的朋友家寄养。于是,我才与飞兄相见。”

槐兄见我满脸惊讶,笑笑与我道:“那时候,飞兄还是五岁稚童。一次偶然间,我与他分享了两枚糖果,却没料到飞兄竟从此终日追在我身后,称我为兄。这也真是天赐缘分。”我头次听说与槐兄相识的经历,不禁好奇问道:“槐兄当年给我糖果是为何故?”

槐兄笑答:“只是见飞兄那时憨态可掬,很是乖巧。至于临行那年,飞兄不知从哪里学了功夫,身手极其敏捷,丝毫不输大他两三岁的玩伴。”我刚要答话,槐兄却忽然收敛了笑容,垂眼道:“只是十四岁那年,一日黄昏时分,我正要回家进门,却见门口立着一位浑身黑衣的男子,似乎在等人。他见了我,不容分说便走上前,递给我一封父母署名的密函,道:‘本家生了剧变,你当连夜赶往开封,与小姐会合。待接着小姐,一同潜往兰陵老家,听候父母指示。’言罢,男子又低声道:‘西村外的灌木中,拴着为你备好的马驹,待你回家整顿,当即刻出发,片刻不得耽误!时间紧急!’言毕,男子当即快步离去。”

蒲先生惊问:“魏槐兄,这黑衣男子是什么人?”

槐兄叹道:“徐梦龙,是张青云先生的密友。我在北京时曾见过,只是那时他衣着怪异,一时没认出来。那时张青云先生尚未昭雪,徐梦龙本应牵连被诛。可惜他回报时,被京城的卫兵拦下搜身,眼见身份要被拆穿,他跳上马打算逃走,却被城门上的弓箭手射死。实在可怜!”

听了槐兄的话,我们三人纷纷垂眼哀叹。片刻,王御使问道:“魏名捕,徐梦龙所指的小姐,莫非正是红玉与碧玉?”

槐兄点头答道:“正是。当晚我趁恩公一家入睡,悄悄起身,点起蜡烛读信。信中称张青云先生受了宋平云狗贼的栽赃,九族悉数被诛。如今二位小姐在外游玩,尚未遭毒手,我应当即刻起身,在官府找到二位小姐前,先带走二位小姐藏好,躲过官府追捕。阅读毕,我大惊失色,连忙简单备了行礼,将父母信中提及的坐标熟记于心。随即烧毁书信,径直奔往西村外的灌木丛。寻着马驹,我便连夜直奔开封,找二位小姐。待我很快找到二位小姐,便又连夜带她二人往兰陵老家飞奔,闭门躲在自家院中,靠她二人身上一点钱财,每日买些伙食度日。”

蒲先生忙问:“魏槐兄,你去开封与二位小姐会合时,并没有父母书信作证,却怎能令红玉、碧玉二位小姐相信你?”

槐兄一惊,他面颊微红,答道:“儿时向来与二位小姐熟识,故此未疑心我撒谎。”槐兄又连忙道:“待一个月后,父母二人不声不响返回家中。先是与小姐抱头痛哭,随后道明眼下的形势:张青云先生遭宋平云狗贼陷害,被诛了九族,到如今张青云先生虽已昭雪,却不幸离世,宋平云狗贼的事情尽数讲明。小姐听了,顿时瘫倒在地,放声大哭,随后连连咬牙切齿,发誓要为全家亲手报仇。至于父母二人,本是被张青云先生所救,见小姐正有报仇的决意,更加欣慰,连声对天发毒誓,定斩宋平云狗贼。之后,父母称官府内宋狗贼的耳目众多,报官并非出路,便尽数变卖了家产,带着我与小姐二人流落天涯,四处打听宋平云狗贼的下落,打算亲手报仇。

“有心人,天不负,大约八年半前的光景,父亲在外探听消息时,听广平有人说起半年前搬来了宋姓的土豪,在乡里为非作歹。问起来历,乡里人却纷纷摇头不知,只说这家人从不提当家的名讳。于是,父亲认定此人定是避祸的狗贼宋平云。我一家五人,便搬到与广平相近的吴村,伺机动手报仇。待父亲与我二人往广平去了几次,认定此贼果然是宋平云。我一家便细心谋划斩杀狗贼全家。父母二人见小姐斩杀狗贼的志向无比坚定,便计划要小姐亲手斩杀宋平云狗贼以报大仇。但他二人又担心小姐本是弱女子:一旦失手,定遭宋平云狗贼所害,即使乘其不备得手,却怎能从满是恶仆的宋宅活着归来?”

蒲先生忽然问道:“魏槐兄所指小姐,是红玉?”

见槐兄称是,蒲先生又问:“既然如此,容我冒昧相问,红玉姑娘既然坚决复仇,想必早有必死觉悟。活命归来,怎会成为计划的阻碍?”

槐兄抱拳道:“蒲先生有所不知,红玉是张青云先生孤种。虽她早有必死觉悟,然父母二人坚决反对,不准她轻举妄动。”

蒲先生默默点头,继而示意槐兄继续。

“父母二人差我前往广平衙门府当差,借机探听宋平云狗贼的状况。为避免引来怀疑,特地将姓氏‘卫’字改作‘魏’字,不只如此,二老更刻意佯装我打猎未归,命丧南山,假装下葬。实际我每月寻着机会,便要趁夜色回家与二老、两位小姐禀报形势,再趁天色未亮赶回广平。故此无人察觉。在广平衙门当差半年有余,我见宋平云狗贼行事谨慎,他自知平日横行乡里得罪不少人,因此日夜有心腹家仆守护宅邸。其中,有四名人高马大的羌人,更是凶狠好斗的得力保镖。这般形势,我思忖正面无从下手,唯有利用‘埋伏之毒’,才能破解。于是,我与二位小姐以及二老敲定:由小姐混入宋狗贼宅邸手刃宋狗贼,以血祭张青云大人在天之灵。同时我也混入狗贼宅邸作为掩护,在小姐动手的同时,斩杀除宋平云其他家眷。随后二人再一同逃出宅邸。如此计划,料想凭借红玉的国色天香之貌混入宋平云狗贼府邸不难,只是我应当如何潜入向来谨慎的宋狗贼之宅邸,实在是一大难题。

“为此,经历足足半年,二老谋划了惊人的策略:他们打算效仿司徒王允的连环计,以小姐为貂蝉,引宋狗贼与一家人结下深仇。如此一来,与人结下深仇之宋平云狗贼定将不安,此时我若以保镖为名,再借机糊弄几句,趁机混入宋家大有希望。如此,便可与小姐同时潜入宋家下手。不但如此,更能要宋平云狗贼再背夺妻骂名而死,岂不要他留下千古骂名?为此,经过仔细筛选,我们选定广平的落魄名门,冯相如家:因冯相如父亲冯骜执拗自用,脾气暴躁,在两家冲突中极可能伤残,以扩大仇恨。冯相如则稳重执着,不会轻易飞蛾扑火,便可持续向宋狗贼施加压力。非但如此,二老更命小姐与冯相如留存香火,以绝冯相如拼死的后路。”

王御使惊愕不已:“手段竟如此绝伦?红玉竟也会听从?”

槐兄长叹口气:“父母二人的复仇之火熊熊燃烧,外人丝毫劝阻不得。一旦有所违背,便要被斥为‘不顾父母恩情,忘恩负义之辈’。如此一来,小姐怎敢不从?”

我闻言不由顿生惆怅。正感慨间,槐兄又道:“原本计划,是将小姐嫁入冯家,待到有了子嗣,便暗哄宋家,称原本许给宋平云狗贼之妾遭冯家所夺,冯家非但不放人,更出言不逊。以此引宋狗贼往冯相如家抢妻。如此,冯相如便与宋狗贼有了夺妻之恨。想冯家定不会善罢甘休,要闹上衙门,却不知宋狗贼势大,奈何不了。如此,宋狗贼便在眼下有了时刻可能与他拼死的仇人冯相如。此时,我当以保镖之名混入宋狗贼家,与小姐二人里应外合,斩杀宋平云狗贼全家。得手后,我立刻带小姐逃跑,将命案栽赃与冯举人,哄官府结案,再与父母二老复命。”

蒲先生忽道:“只是没料到,红玉假戏真做,在勾引冯举人期间,竟然爱上了他。甚至为冯举人迟迟不肯执行计划。因她深知一旦开始美人计,冯家定将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槐兄仰天长叹,说道:“小姐与冯相如私通半年,迟迟不肯诱冯相如来家中迎娶,每每与父母推辞时机不成熟。然而父母二人察觉到红玉的心思,不停责备她贪恋男色,不顾父母恩情,威逼她动手。却不想正在这节骨眼上,红玉与冯相如二人私通之事,竟被冯骜察觉,红玉被骂出冯家。当晚,红玉哭哭啼啼回到家,与父母二老说起此事。二老纷纷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被冯骜察觉,莫非红玉刻意为之?”蒲先生连连皱眉,问道。

槐兄面无表情道:“不知。但依着小姐的痴情,若真为冯相如,也不令人惊讶。”

“只是害碧玉作为代替,嫁入了冯家。”蒲先生忧愁道。

槐兄不禁全身一颤,随即道:“竟被蒲先生察觉?的确,二老在烦恼后,选定碧玉替了红玉嫁入冯家。”言罢,槐兄闭了眼,长叹口气;随即说道:“碧玉不曾辜负二老的期待,她嫁入冯家,与冯相如恩爱两年,留下了福儿。只是二老不承想,碧玉竟从此不再出家门,害二老无从与宋狗贼指认小妾的面貌,从而实现美人计。想是碧玉也爱上了冯相如,故此同红玉一般,不肯执行复仇计划吧。”言罢,槐兄沉默片刻,又道:“只是二老最终寻着机会,趁碧玉与冯相如二人清明外出之时,将碧玉指给宋平云狗贼看,称是原本许给宋狗贼的小妾,却不想为冯相如所夺,更遭了冯家许多讽刺。宋狗贼果然大怒,但没想到他竟没强取豪夺,而是试图以高价收买。”

“想是宋狗贼怕再惹出是非,欠下人情。”蒲先生淡然答道。

“正是这般。”槐兄答道,“但冯骜的一席恶言却彻底激怒了宋平云狗贼,他派出羌人侍卫将冯骜活活打死,抢去了碧玉。冯骜之死,是为冯相如的仇恨火上浇油,助推计划。但却不承想……”

槐兄话音未落,蒲先生早答道:“碧玉竟不等魏槐兄就位,便抢先下手,刺杀宋平云狗贼。非但如此,碧玉却并未得手,反遭宋狗贼杀害。”槐兄面露痛苦神色,轻轻点头,随即道:“想必是为了冯相如,不愿让他受苦。因此刺杀宋平云狗贼,打算一了百了吧。”言罢,槐兄垂头不发一言。

半晌,蒲先生开口问道:“魏槐兄,可愿开口讲明混入宋狗贼宅邸是何以实现的?”

槐兄闻言,连连拱手称歉,道:“那时冯相如终日咬牙切齿,屡屡上告,却不往宋平云狗贼府前闹事。宋平云狗贼忧心冯举人韬光养晦,以求报复,心中很是不安,又不敢贸然出手杀害。于是,我便假造文书,佯装调离广平,却化作雷教头,变了声音容貌,蓄起胡须,折返宋平云狗贼府上。我寻着机会,见宋平云狗贼外出时与他搭话道:‘既有心中疑虑,何不雇真正侍卫?’宋狗贼被说中心坎,连连称是。我又哄他:‘何不比武招卫?更可震慑冯小儿莫要轻举妄动。’这宋平云狗贼果真中计,欢欢喜喜设下擂台。我便光明正大混入宋狗贼府邸当差。”

言至此处,我连忙抱拳道:“槐兄武艺高强,横扫擂台,又除了夷族悍将。如此身手,是哪里习得?”

槐兄抱拳答道:“实不相瞒,是我十六岁在广平衙门府当差时,有位神秘老者忽然找到我,称愿以盖世武艺传授。我当时正有复仇所需,连忙满口答应。便在每日黄昏时分与他习武,空暇时便寻着无人之处自行练习。直到……”

槐兄话音未落,蒲先生早开口问道:“魏槐兄,刺杀宋平云狗贼当晚,所有细节果真如我等推测?那无头的尸首,想必乃是四大金刚,秦野之尸首吧?”

槐兄一惊:“正如蒲先生所说。我临近动手时,寻着机会,激怒四大金刚并趁机将三人铲除。留下其中一人在野外相约决战,并趁机将他打昏,服下药,偷偷扛回宅邸。当晚,我潜入宋狗贼两个儿子屋中,将两个孽子统统斩杀,正当我出门之时,却……”槐兄忽然停住,面色凝重无比,几乎落泪,黯然道:“不想撞见府内无辜侍女,却只能一刀斩杀。”

“香儿?”蒲先生默默道。

槐兄痛苦无比,轻轻点头确认,呢喃道:“唯有香儿,令我为刺杀宋狗贼之事愧疚不堪至今。”

蒲先生木然道:“行刺半途撞见不速之客,没有不灭口之理。”又长叹道:“复仇本是化身修罗恶鬼的道路,无辜之众遭卷入,却也是……”没说完,蒲先生垂头,连连叹息。

槐兄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斩杀宋狗贼一家后,我拖出秦野尸首,一刀两段。再将平日守夜所用的长刀扔在尸首旁,随后提起秦野的头颅,边大叫边往墙边跑去。待到宋狗贼那些恶仆见着,我自一跃而过。出了墙,我便提着秦野的首级往南山跑,刨了坑埋下,随即连夜返回吴村,将得手之事告知二老,再换回广平捕快的服装,刮去胡子,重编辫子,骑马回到广平衙门府报到。”

“但槐兄诱出冯举人栽赃,身着冯举人的衣装是为何?”我好奇问道。

蒲先生一笑:“是为便于结案的缘故。若有凶手顶罪,此案便可一带而过,不会再遭调查,又怎至于牵出今日的事端?”

槐兄苦笑称是,又道:“只是不承想,小姐对已是落魄不堪的冯相如痴心不改,竟然设计为他开脱。我听她一一列出所造证据,还发誓救冯相如出狱,更抱回了福儿,也便心一软,遂了她的愿。我本以为她只有此事相谈,没想到竟又道来二老自尽之事。她道二老在我走后没过多久,便双双上吊自尽。我悲恸不已,却无法再回吴村抛头露面,只好将丧葬之事全部拜托小姐。随后,我便兑现约定,用插在床楣的匕首威吓李如松,唬他不得轻举妄动。又收集小姐一早安排乐当家、张掌柜、张猎户三家人的证词,为冯相如开脱。如此一来,李如松便匆忙放走了冯相如,不敢再刁难。只是不想李如松竟被我的雕虫小技吓得丧了命,我虽有些愧疚,但这厮当真是个胆小如鼠、好吃懒做的昏官。”

王御使忙拱手:“魏名捕所为实属义举,不必疑虑!”

蒲先生则迫不及待问:“关于恐吓李县令的机关,魏槐兄可是采用我的手段?”

槐兄笑道:“算九成相同。”

蒲先生一惊,忙问:“请问余下一成,是差在哪里?”

“我哪有蒲先生调校机械的才干,只是将匕首插入床楣,虚掩床帘后,取了鹅卵石在窗帘后潜伏。待到老贼沉睡,我用力将石子砸向床板,方才惊醒老贼查看床榻,而实现威慑。待到众多捕快衙门前来救时,再混入其中过关。”槐兄又道:“我反而对蒲先生凭浑身力气,竟将短匕射至床板惊诧哩!若我操作,只怕匕首根本飞不进排水口。”

蒲先生却苦笑道:“承蒙槐兄称赞,那机关原来是我画蛇添足。实在献丑!”

槐兄连忙抱拳道:“蒲先生已是令我佩服之至了!我一家布下的连环诡计,竟被蒲先生一一破解,实在甘拜下风!”言罢槐兄苦笑起来,“听蒲先生提起‘尸变’,料想必是棘手对手。事到如今,却也不出我所料。若还有机会,只望能真正与三位同仁并肩探案一回。”

“承让,承让!”蒲先生连连称谦,也道,“事已至此,魏槐兄不必担心。我们自有分寸,绝不坏了红玉与冯举人的好事。也愿魏槐兄珍惜,为了碧玉,为了追随主人而去的父母,也为了香儿,更当背负起故人的心愿,坚忍度日。怎能轻易舍命?”

槐兄连连拱手道:“就依蒲先生所言。从此我魏槐决不再轻生,更当加倍努力,偿还过往罪孽。”随即,他又接连转向我与王御使,拱手道:“难得与飞兄相聚,又听命于开明的御史大人,竟要与二位对立,实在惭愧!”

我连忙道:“槐兄何必如此,今后还有共同奋战机会,何愁已成往事之事?”

王御使也道:“魏名捕大可不必自称罪孽,你当是为广平铲除恶霸的英雄。”

这番言罢,“红玉”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槐兄整顿了情绪,便热情邀我、蒲先生、王御使一同出行郊游。解开了紧拧的心结,放松了焦躁的情绪,这次出行,我们四人格外舒畅。蒲先生在马背上妙语连珠,为我三人细细道来“赵城义虎”的传世奇闻,听得我们三人连连拍手称赞。

第二日,王御使落笔如飞,不消半日便写好李县令身患癔症而死的奏折,更为冯举人拟好了伸冤的状子。随后,我等请冯举人到衙门府,将状子亲自过目。冯举人阅毕,连连俯首称谢。至此,我们在广平的任务,已悉数完成,终于也到了告别之时。

临行,槐兄与王御使送我和蒲先生到衙门府门口,王御使对蒲先生笑道:“蒲先生,此行多有劳烦。想先生之才,狐鬼居士的名号怎能镇住?我王某人实在佩服,再次斗胆以狐鬼神探相称,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蒲先生大笑道:“就依王御使所言,这狐鬼神探,听来实比狐鬼居士威风许多!那么,王御使,魏槐兄,在下狐鬼神探蒲松龄,先行告辞了!二位保重!”言罢,蒲先生转身打马,扬鞭而去。

尾声

“蒲先生,广平之行,真是如梦似幻。”伴着马蹄声,我再度回首广平奇案,不禁与蒲先生感慨道。

“怎讲?”蒲先生笑问。

“卫家老两口为主人复仇,竟设下如此毒计,更不惜以两位千金和自家养子为代价。如此的执念,实在令人侧目!”

蒲先生点点头,低声道:“确实如此。依魏槐兄的说辞,这两口是被张青云所救的孤儿,他两人不惜生命,弑仇报主,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们为报仇无所不用其极,竟不惜搭上两女一子的整个人生,实在令人唏嘘!”沉默片刻,蒲先生又叹道:“依魏槐兄所言,卫氏夫妇打着复仇旗号发号施令,稍有反抗便被斥为忘却父母恩情。依这两人屡谋毒策的情景,槐兄所言,只怕有不及而无过之!”

我听了更加慨叹,不禁说道:“蒲先生,这般疯狂的复仇,终究意义何在?”

蒲先生惨然道:“飞,你先想,此事可有一位赢家?”

听蒲先生所说,我回想起此间的全部人氏:卫氏一家五人,三人身故,两人终生不得相认,实属悲惨;槐兄更要身背杀害无辜的自责以度余生。冯举人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数年,一度家徒四壁、走投无路,饱尝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的痛苦。至于丢了命的宋家以及下场凄惨的一众仆人更不必提起。这般想来,卷入此事的全部人等,皆饱受苦难摧残,却哪有一位赢家?

蒲先生见我面色惨然,长叹道:“但此仇怎能不报?”

话毕,我与蒲先生竟一时无言。半晌,我才与蒲先生另起话题:“说起狐仙之事,终究也只是传说了?不想原本探访传闻之旅,竟拆穿了狐女奇谈,害蒲先生空手而归,我实在心有愧疚。”

蒲先生笑道:“飞,大可不必如此!我正打算以红玉为题,翔实记下此间怪谈。此行可谓满载而归,我称感谢还来不及,怎敢埋怨半处?”

我一惊,忙道:“蒲先生竟在你奇谈书中录下凶案?”

蒲先生笑答:“只凭冯举人所言,‘红玉’是件感人肺腑的爱情奇谈。其中的玄妙,更丝毫不亚于真正的怪谈。如此的轶闻,录入书中有何不可?”

我却忙道:“但岂不会对槐兄不利?”

蒲先生连声笑道:“我怎会录入引来魏槐兄嫌疑之事?将短匕插入的床楣改为床板,即可完全破除手法、只字不提雷教头,便可在灭门案上消除破绽。不必担心。”见我依旧踌躇低吟,蒲先生大声道:“飞,莫非忘了我曾说过,我笔下,虽为神鬼奇谈,却道人间之事。”

见蒲先生狡辩不停,我刻意与他抬杠道:“既如此,蒲先生且说说‘尸变’,却有人间何事?”

不料蒲先生答道:“飞,你怎不见我书中内容,是刻意为引来后人猜疑?”随即他细细道来:“不见我在开篇,便提及四人乃是来往负贩的车夫?若有人起疑,这恰恰暗示了谋财害命的动机。随后‘计无复之,坚请容纳’,‘坚’字中,可有某人的怂恿?‘甫就枕,鼻息渐粗’‘唯一客尚朦胧’,两句如此相对之语,怎不能引来读者疑心?至于客人与尸身追逐逃窜之事,我以‘道人窃听良久,无声’,暗示寺院内并无一人见过追逐场景,而只是听见叫喊。至于终曲,我甚至上书‘此情何以信乡里’,以引来‘此情难以信乡里’的疑虑!引后人对我的记载起疑,进而稍加整理,察觉‘尸变’的蹊跷,才是我的本意!我只想以此事告诫天下人,细心推敲所闻之事,而非盲信盲从。”

听蒲先生一席话,我连声惊道:“如此说来,蒲先生当真用心良苦!”

蒲先生却笑道:“依王御使戏言,我愿天下人皆成狐鬼神探!”后记

广平,街上的人群聚集在告示前,久久围拢,相互谈论着。

我打马经过,不禁会心一笑:想王御使自返回朝野,不惜废寝忘食,写下宋平云狗贼畏罪潜逃,对冯家犯下久难昭雪的滔天恶行,禀报了圣上。当今圣上见了奏折,又惊、又喜、又怒,一面匆匆派人核实,一面犒劳王御使。又出了千金,请刺杀宋平云狗贼一家的义士前往皇宫,领取千金赏赐。一时间皇宫前门庭若市,千百的“豪侠”自称手刃狗贼一家。然而其中晓得宋平云狗贼死在广平的,不过百分之一,得知宋平云狗贼“一家”仅有一妻两子的,却无一人。真正的英雄魏槐,却依旧栖身广平,安然就职。至于那包庇宋平云狗贼的省督抚,则被斩首示众。一时间人心大快,百姓纷纷摆手称好,道着圣上的英武名号。

眼前为人热议的告示,正是圣上派人连夜加印,发往各地通知宋平云狗贼已死之事,以及请义士前来领千金赏赐之邀。

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并未前往衙门府与槐兄相聚,而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客栈中落脚。待到黄昏时分,原本坐在榻上发愣的我长叹口气,起身,又披了件衣服,往屋外走去。

伴着瑟瑟秋风,我举目而视,只见苍穹蓝得澄澈深邃,又见几片红叶翩翩飘过。然而我却没有玩赏的情调,连忙扯了外衣,悄然前行。

不出所料,高大的男子头顶斗笠,手捧娇艳的牡丹,正独自垂头前行。到一座并不起眼的坟头,男子将手中的牡丹轻轻扯碎,仔细散落在墓前。随即,他跪倒,道:“姐姐,我回来了。九泉之下,父母两人可得安逸?香儿,也需麻烦你继续照顾。”

伴着秋风,坟前的牡丹,随风静静飘散开来。

“姐姐,我有幸与志同道合的伙伴相识相聚。我答应他们,为了亡者的心愿,更是为他们的期待,我从此当坚强地活下去。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你相见。”言罢,男子半晌无言。

随即,传来颤抖的声音:“姐姐,九泉之下,你可曾孤单?”忽又传来破涕为笑的言辞:“姐姐,或许我,只是很傻的弟弟吧?或许冯相如才是你……”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我站在路边,借着树影遮身,目睹着眼前一切,脑海中回想起,唯一没有如实解答的提问:“蒲先生,槐兄为何计划陷害冯举人?”

“为何?飞,”我悄声自言自语,“因为魏槐兄本也是常人吧。”说起一向不通男女情愫的飞,料他也难有感触。魏槐兄之所以陷害冯相如,其实是因他对两人的愤怒:冯相如以及红玉。

他恨红玉,只顾与冯相如卿卿我我,不顾使命,导致碧玉陷入冯相如之手,进而魂断宋家宅邸。他更恨冯相如,抢去碧玉,恩爱两年。

你与我道,槐兄本为豪杰,怎会是心胸狭隘之人?飞,你难道依然看不分明,魏槐兄与碧玉两人,才是恩爱的鸳鸯,才是难以割舍的恋人?眼见恋人被他人所夺,最终丧命,魏槐兄怎可能不心生怨恨?更怎能不怨恨夺爱之人?

飞,先前与你扯谎,是我的过错。我蒲三哥,现在就为你道明其中真相。

十年前,张青云一家被狗贼陷害,满门抄斩。唯有两位仆人在家中藏匿了本家的孤种,张青云之女——红玉。而这对夫妇,却另有个伶俐女儿——碧玉。其后的故事你也晓得,夫妇二人见仇人逃走,便谋划亲手报仇。直至此时,被拆散的魏槐与碧玉,才得重聚。

却不承想,复仇大计竟因红玉爱慕冯相如而破灭。但走火入魔的夫妇二人,竟命亲生女儿碧玉相替,不肯放弃复仇大计,生生夺走了魏槐兄的恋人,强行嫁与他人。飞,你岂不见魏槐提起养父养母之死,从未悲痛?再往后的故事,你便早已知晓。

话先至此,飞,眼前还有愚钝之人,待我点化哩!

下定决心,我闪出树影,对跪倒之人道:“果真在此,魏槐兄。”

“蒲先生,”魏槐兄没有回头,道,“虽早料阁下会觉察到此,却不想竟在此日寻至此处。我,拜服了。”忽然,他回头与我苦笑道:“只是不想竟遭蒲先生眼见如此不堪的一幕。”

我见他两道泪痕依稀可见,正要搭话。他却早回过头,道:“姐姐,笨拙如我,木讷如我,怎能与冯相如相提并论?只愿来生,再与我白头偕老吧。”

听着耳边惨然如泣的风声,我不能容忍,怒道:“够了!”

魏槐兄愣愣地转过头,与我不解地相视。

“魏槐兄,以你的才智,为何看不透如此简明之事?”见魏槐兄毫不答话,我又怒道:“你擅自断定恋人移情别恋,又妄自菲薄。九泉之下的碧玉,如何瞑目?!你以为碧玉与冯相如相爱,故此躲避父母的连环计,因贪恋安宁时日。你可曾想过,红玉究竟因何故才迟迟不肯执行计划,直到遭冯骜驱赶?只因红玉不忍见相爱之人遭人戏、失爱妻、中毒计,再走上家破人亡的地狱!相爱之人,世界中早没了他人,更不剩自己,只有彼人而已!”

闻言,魏槐顿时浑身瘫软,趴在地上浑身颤抖。

“碧玉姑娘,分明是为了阻止你踏上沾满血腥、万劫不复的复仇之路,方才四处躲避,拖延计划,只因不愿再连累你。每日,她想你未经浩劫便暗自欣慰。每日,她无法与你相见便受如火煎熬!魏槐兄,你可知道,碧玉姑娘飞蛾扑火般刺杀宋狗贼,非为冯相如,非为复仇,只是为阻挡你成为嗜血害人、委身仇人篱下的雷教头!你却想想,碧玉时常在家中无故落泪,是为何故!”言毕,我再难抑制心中的无名怒火,冲上前抓起魏槐的肩膀,拼命摇着他,大声吼道:“心中只有你一人,愿为你不惜生命,如此的恋人,你竟敢说她另与他人相好?!”

泉涌般的泪水猛然奔下魏槐兄的眼眶,他连滚带爬地转过身,死命抱着碧玉冰冷的墓碑放声哀号。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久久飘荡在丛林上空。

只有几片牡丹的花瓣,随着和风,轻轻飘落在他的肩膀。

原文附录

全文改编自《聊斋志异》篇目《红玉》全文,在此录原文如下: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

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

翁夜起闻女子含笑语,窥之见女。怒,唤生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

女流涕曰:“亲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

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与闲语。卫知生望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生入拜媪。居室逼侧,女依母自幛。微睨之。虽荆布之饰,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生与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

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赇免,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

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伤残,吟呻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无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之不交。

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客遽曰:“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餂我。今实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焉。”生闻,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

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踪得之,系缧而行。儿啼愈嗔,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

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辩。乃收诸狱。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烛之,一短刀,铦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失。荷戈遍索,竟无踪迹。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代生解免,竟释生。

生归,翁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冁然喜;思残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及葬而归,悲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

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哝哝与小儿语。生急起窥觇,似一女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能追忆。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跨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

大惊,泣问:“儿那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中,抱养于秦。闻大难既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诳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

乃剪莽拥篲,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自给。女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镵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二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另附上聊斋《尸变》原文如下:

阳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

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则翁家客宿邸满。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厦宇,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纸衾覆逝者。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朦胧,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及己,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才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裤,遽就着之,白足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叩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障。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然各寖倦矣。尸顿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

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晓色迷蒙,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哗。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书名:神探蒲松龄:聂小倩

作者:滕达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isbn:9787536080485

编辑推荐

人鬼殊途绘就旷世奇情,生者可死,死者可生

穷尽心思设计复仇秘案,瞒天过海,机关算尽

善写妖狐、精于推理的蒲松龄反观笔下聊斋,为冤魂一一翻案。

惊悚+悬疑,心惊肉跳的异故事,扑朔迷离的凶杀案,

滕达所著的《神探蒲松龄(聂小倩)》令你脑洞大开的聊斋奇闻。

内容简介

传言北郊荒寺之中有夜叉出现,贪财好色的过客均死于其手。考生宁采臣不为财色所惑,从夜叉手中救出女鬼聂小倩,并娶其为妻,相濡以沫,成为一桩佳话。

神探蒲松龄亲自登门拜访宁采臣,亲眼目睹绝色鬼妻聂小倩……

惨遭开膛的尸首、千年夜叉、宁采臣的亡妻……神探蒲松龄将传言中的元素拆散,聚焦审视,剥去伪饰再次组装,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作者简介

滕达,1992年生人。自北师大实验中学毕业后,于伍斯特理工学院修得化学学士学位,日前回国就职于保险公司。兴趣多涉猎于足球、金属乐、侦探小说、古典小说、动漫游戏等。爱幻想,爱推理,爱读《聊斋》,于浮想联翩中的灵光一闪,于是有了本书。

序章 怪谈诸事

王特使称是,随即道:“蒲先生既然轻易寻得男生子之端倪,何不再将金华鬼妻之事一探?”

“鬼妻?!”我等听得,登时失声惊呼。只见蒲先生忙问:“鬼妻?此事实在非同小可!”

一位身着孔雀补服的三品大员飞马前来,我迎出衙门,抱拳喜道:“王特使,久违了!”

王特使一拱手,遂利落跳下马,拍我肩笑道:“久违了,严飞兄!”话音刚落,我见他肩背一件硕大包裹,正欲搭手,却被王特使止住,道:“严飞兄何必多礼?若背不得一包行李,我还怎在朝中为官?”话毕,王特使哈哈一笑,大踏步迈进衙门府,留下门前面面相觑的左右侍卫。

待王特使入府,与罗县令寒暄数言罢,便来我屋内,将行李解下,问道:“严飞兄成婚已有将近两月,生活可还自在吗?”

我笑道:“自在得很。只是偶尔忧心娘子照顾得过于体贴,恐将我锐气磨去。”

王特使笑着道声好,遂将行李解开,不料竟从中取出一张连弩。我见了一惊,正欲开口询问,王特使早道:“严飞兄定在疑惑我何故带来此般物件吧?依魏槐兄所言,早在文登时的赌赛由蒲先生大获全胜,此乃蒲先生应得之奖品。”

我闻言一愣,稍加思索,想来我、蒲先生二人与槐兄在文登见面时,蒲先生似与槐兄二人断言王辅臣与图海对阵之景,遂问道:“王特使,莫非王辅臣已……”

“败了。”王特使斩钉截铁道,“王辅臣一战即溃,一经图海招揽,便举军而降。”

我不由大惊失色:“竟如此神速!王特使,此事愿闻其详。”

王特使颔首道:“五月一十七日,图海率众抵达平凉,当天命人在城外大呼‘汝等皆乃朝廷赤子,今番遭贼人劫掠甚苦,何不速投我朝廷命军以求庇护?’此言一出,平凉城当即大乱,军民纷纷倒戈来投。五月一十八日,图海趁城中叛军大乱无法调度之际,举军猛攻城北虎山墩。守卫此地的零散叛军措手不及,只消半日便遭全灭。”

我见势问道:“敢问虎山墩是怎生要地,竟要图海抢攻甚急?”

王特使一笑,道:“问得好!得此地不仅可断平凉粮道,更可登高而望,遍览全城之景。”

我大惊道:“若在此山架炮轰城,岂不可轻易将全城夷为平地?”

王特使颔首道:“说得好!图海正是如此行事。待图海将城中军营轰击痛快,便派去使者,一举将王辅臣招降。”

“两日,便破王辅臣?!”我一闻此言,登时失声惊叫。见王特使点头称是,我连连摇头道:“虎山墩既重要至此,王辅臣何不绕山扎营,既可保取粮道,更可全览四野敌情?再者王辅臣若当真昏庸至此,董额何故空耗数月攻之不下?岂不荒谬至极!”

王特使见状哑然失笑,道:“严飞兄与魏槐兄真不愧为知己。你二人与此评述竟如出一辙,实是有趣。”

我却叹息不止,道:“只是此事实在荒唐!王辅臣乃是赌徒出身,有勇无谋,犯下如此外行错误或是难免;但董额乃是多铎之子,世家出身,怎会识不出这等破绽?”

王特使答道:“或是被王辅臣率城中大军杀退罢?想图海亦是先令城中生乱,再趁隙攻取。”

我撇嘴道:“话虽如此,但王辅臣既是个分明处于守势,却将致命之地暴露在外的蠢材,董额屡屡攻之不克不题,今番更遭图海接任,顷刻将王辅臣大败。想定西大将军日后,定有苦头吃了!”

王特使闻言大笑两声,道:“严飞兄所言甚是,想那只知纸上谈兵的马谡,尚且认得踞兵死守街亭,只是行营之法有误;如今王辅臣临近要地却不肯派重兵把守,遭人一战而夺,继而全军溃败,岂非更加可笑?”

我长叹一声,叫苦道:“昔日曹刘,乃是英雄相争,过招间无不见文韬武略,令人拍案叫绝。反观如今董额与王辅臣,却似两无谋小犬争斗撕咬,虽不分胜负,却实令人耻笑!”

王特使大笑道:“有理,有理!只是话虽如此,东汉末年岂不亦有李傕、郭汜一般的匹夫相争么?言归正传,图海与王辅臣对阵之景蒲先生有先见之明,故魏槐兄特托我将此弩一并带来,奖与蒲先生把玩。”

我见状忙拱手道声有劳,而王特使抱拳答礼,又道:“实不相瞒,我此行前来,与二位亦有薄礼相赠。想严飞兄与蒲先生出生入死剿灭文登海寇,救下百姓与师弟,我该当与二位好生答谢。”

我正谦称不敢,却忽闻公堂上叫屈连连;稍加分辨,认得竟是蒲先生声音!正在讶异,我见王特使亦在皱眉探听,遂与他相互使个眼色,便一同出了门,急奔公堂而去。

行至公堂,只见蒲先生正与衙役嘶哑叫道:“小民惨甚!还请相助!”我见蒲先生颇有异样,忙与几位同僚打了手势,抽身上前相问。只见蒲先生面色蜡黄、两眼发黑,瞳孔中早布满血丝,尽失往日犀利神采。我见这番惨状几乎认不出此人竟是蒲先生,不禁大惊道:“三日未见,蒲先生怎成了这般模样?!”

王特使亦大声道:“蒲先生冤屈何在?我王某人定在所不辞!”

蒲先生两眼呆滞,慢吞吞与王特使拱手罢,方才缓缓叹道:“我与娘子、小犬近日苦遭蚊虫骚扰,已有四日未眠,实在苦不堪言。”

我一听此言顿感滑稽,正欲开口,却想蒲先生一早与几位兄弟闹翻,发誓再不相往来,便劝道:“蒲先生何不先随夫人暂归娘家,躲避几日?”

蒲先生答道:“岳父外出未归,家中无人。何况……”不料话音未落,王特使忽一拍手,豁然开朗道:“好,好,好!”

我与蒲先生见此皆吃了一惊,只见王特使兴头正劲,抢道:“眼下我恰与二位带来扑杀蚊虫之利器作礼,不想正可派上用场!好!”言罢,他忙转向一众衙役,拱手道:“诸位同僚,此案还请交给我王某人受理,定不负所托。”

那一众捕头捕快见状,忙作揖道:“听任大人发落。”

王特使礼毕,便拉蒲先生与我二人回了屋内,迫不及待自行李中掏出两方紫檀小匣,轻轻放在我与蒲先生手心。

我见这紫檀小匣一指见方,打磨得甚是滑腻美观,不禁赞叹连连。而蒲先生则单刀直入问道:“王特使,敢问其中熏香可生效多久?”王特使闻言大笑:“蒲先生,此物乃是我王某人特地为广闻天下奇谈的狐鬼神探所备,岂会是这般平庸之物?话不多讲,还请蒲先生在前领路,我等这便去蒲先生家中剿灭蚊虫,为蒲先生一家报多日烦扰之仇如何?”

蒲先生连声叫好,遂将紫檀小匣拢在袖中,领我与王特使二人径直回了家。待见着家门,蒲先生兴冲冲将大门一推,嚷道:“香云!香云!我已搬得救兵而归!”却不料刚踏进中庭,正撞见一位高大男子立在当中:只见那男子身长九尺,生得伟岸孔武,丹凤眼,络腮须,活生生一副侠客模样。

蒲先生见着此人,面上顿生愧色,忙上前作揖道:“家中遭蚊虫肆虐数日有余,小生却束手无策。如今此景竟为岳父所见,实令人无地自容。”

那男子闻言,忙拱手道:“松龄何出此言?未免太过见外!”

如此一来一回,我方才认出眼前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号称墨客豪侠的刘国鼎先生,亦是蒲先生丈人。

未及我开口问候,刘国鼎先生早上前行礼道:“莫非是松龄忘年交严飞?久违了!”

我见状忙作揖答礼,道:“刘先生,小辈有礼。”

而蒲先生顺势道:“岳丈,此位便是王特使。”

刘国鼎先生闻言,抱拳道:“人称铁面无私的御史王索,小民听闻大名已久。如今有幸一见,果真气度不凡,幸会。”

王特使拱手答礼,道:“刘国鼎先生不愧为传闻中的墨客豪侠,幸会。”

寒暄罢了,王特使当机道:“且不说闲话,先为蒲先生妻小解得燃眉之急如何?”我三人闻言忙点头称是,便与蒲先生一并进了厢房。

只见厢房内蚊虫四起,嗡嗡聒噪,早不怕生人。只苦得嫂嫂独自挨在榻上,无力扇动手中蒲扇驱赶。

见嫂嫂也憔悴许多,我不由惊道:“蚊虫之扰,竟至如此地步!嫂嫂实在受苦。”

嫂嫂闻言如梦方醒,忙吃力睁开眼,起身,有气无力拱手道:“贤弟见笑。”

王特使见状不由大为心痛,道:“可恶蚊虫,竟害蒲先生一家受苦至此!蒲先生,还请速将木匣置于榻上打开,尽除此地恶蚊。”

蒲先生应声自袖中取出紫檀小匣,小心放在枕旁。见王特使与他颔首示意,蒲先生便轻轻拔去闩,小心将匣盖开了。

探头望去,只见匣中竟伏着一只正在酣睡的小猎犬!仔细打量,那小猎犬约有蚂蚁大小,米色的短毛细密柔顺,项上锁一轮小环,可谓小巧玲珑,憨态可掬。

正在我等失声惊呼之间,那小猎犬已蒙眬睁开眼,一跃跳去匣外。只见小猎犬四下嗅嗅,便小吠两声,径直小跑去枕后,捉出只跳蚤,一口咬毙。

我正在惊讶,只听王特使讲道:“此物乃是山西卫中堂遗赠,可谓天下奇宝。”谈话间,那小猎犬又腾身上了墙壁,直取一只正在歇脚的硕蚊。那硕蚊措手不及,早被一口钳住,登时一命归西。王特使见状得意一笑,继而道:“为张青云先生翻案时,卫中堂卫周祚先生曾与我二人通力协作,将宋狗贼定罪。去年卫先生在乡仙逝时,将此物点名遗赠与我。几经周转,此宝一个月前终至我手,如今此犬恰有三只,我便刚好分别赠予蒲先生、严飞兄与魏槐兄一人一只,以报三位舍身挽救文登之恩。”

我与蒲先生二人闻言,忙称万谢,随即又扭头观看那小猎犬在屋内飞檐走壁、来去自如,上下翻飞扑杀蚊虫,蒲先生赞叹不已,又问道:“小猎犬英勇神武虽好,却不知来去间可会走失?”

王特使笑道:“此犬有灵性。待到将蚊虫驱逐一空,自会返回匣中酣睡。”

蒲先生连声称妙,又问:“既如此,何不在屋内放养?也好时刻做个保镖。”

王特使答道:“未尝不可。只是……此犬实有四只,当年卫先生放养在屋时,曾在寝间翻身,不慎压杀一只,心痛欲绝。故此卫先生寻至木匣收敛其余三只,生怕再遭不测。”

蒲先生点头称是,又问道:“此宝绝非小可,敢问王特使可晓得其来历?”

眼见小猎犬已杀得众多蚊虫不敢落脚,纷纷夺路而逃,王特使大加满意点点头,答道:“卫先生尚为秀才时,曾不堪家中杂务烦扰,独自搬去寺院读书。却不料寺内蚊虫甚众,直闹得夜不能寐。”

“我深知此番痛苦!”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抢道。

王特使一笑,道:“一日饭后,卫先生疲乏不堪,倒在榻上昏昏欲睡,却仍遭蚊虫骚扰,久久不得入眠。正在心中叫苦,卫先生忽见一武人骑马挎鹰,步入房内四下巡视。仔细看来,那武人身长两寸,头插雉尾;胯下战马有如蚂蚱大小,臂上猎鹰恰似苍蝇尺寸。卫先生正在惊异,却见又一名小武人踏入屋内张望:那武人腰束弓矢,牵一匹硕蚁般的猎犬。不一时,数百名武人牵黄擎苍,自屋外纷纷而入,列齐了阵势。随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只见数百只猎鹰一齐腾飞,四散扑杀蚊蝇;又一声喊,只见数百只猎犬一齐杀出,四下猎杀蚤虫。顷刻之间,屋内蚊虫倾尽毙命。

不一时,只见一黄衣人,头戴平天冠,似是王侯模样,骑行步入屋内。一众武人觑见,纷纷下马行礼,遂收拢鹰犬,将猎获蚊虫一并献上。黄衣人审视一番大喜,高叫几声,便带领众人一并散去。

待大队人马出了厢房,始终装睡观察的卫先生连忙起身,追出门外查看:但院外空空如也,已不见了大军踪影。卫先生大为惊叹,冥思苦想,却不知大军来头,遂翻遍屋内角落,意图寻得蛛丝马迹。至天色将晚,竟一并收起四只被遗落在屋的小猎犬。卫先生大喜,忙将四只小猎犬小心收在砚匣中,反复观赏把玩,溺爱至极,甚至一度耽误了功课。此四头小猎犬与米食不闻不问,却一心捕杀房中蚊虫为食,故此卫先生得以在寺中求得清净,一心诵读经典,日后方才成得大器。”

待王特使话毕,本在头顶盘旋叫嚣的蚊蝇,已统统不见了踪影。唯有小猎犬耀武扬威,守在门口向外怒吠。须臾,只见小猎犬闲庭信步而回,趴在匣中合了眼。

蒲先生早已喜得精神大振,只见他忙将小匣合上,恭恭敬敬捧去书桌放妥,遂与王特使拱手道:“此番多亏王特使援军来救,我蒲松龄万谢。”而刘国鼎先生与嫂嫂也应声上前,一并向王特使致谢。

王特使拱手回礼,满意道:“今日有幸助蒲先生解围,却也不枉我特意准备此礼。”

蒲先生忙道:“小猎犬英勇神武,称作国宝亦不为过!多谢王特使相赠!何况小猎犬大有来头,我定于书中仔细记下,以供后人传看。”

“蒲先生能看上眼,实是再好不过。”王特使欣慰道,又问,“只是蒲先生可知寺院中矮人大军的来头?”

蒲先生点头道:“《山海经》中,确曾有寥寥数言记载矮人之事。在下本还疑心此番记载仅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不想今日竟亲得一见,我狐鬼居士可谓大开眼界。”话毕,蒲先生又道,“至于卫中堂之见闻,我方才思忖一二,心想或是与卫中堂身处寺院有关。”

“此话怎讲?”王特使问道。

“依我狐鬼居士所知,大多寺院,因众僧日夜诵经念佛、得诸佛菩萨加持,固有镇妖驱邪之能。不止于此,有些寺院更是为镇压一方妖邪所建,由高僧大德守护。故此,寺中有怪异之事,却也不足为奇。”言罢,蒲先生又诡秘一笑,继而道,“而寺院一旦荒弃,便失了加持、难降妖孽。故此,荒弃寺院大多有奇闻逸事流传。实不相瞒,我每至一地,便要与当地人问得本地可有荒弃寺庙。若有,则十之八九有奇闻传说与此寺有关。”

话毕,只听刘国鼎先生哈哈大笑,道:“松龄,你却仍是老样子!实不相瞒,今番我方才自福建而返,正为你带回一宗奇妙怪谈相告。”

蒲先生闻言,忙道:“岳丈在上,请将此事与孩儿道来。”

“松龄,我二人虽有数十日未见,却怎至于如此客气!实在见外。”刘国鼎先生笑道,“男生子之事,松龄,你可曾听闻?”

不料嫂嫂闻言,登时摇头道:“爹,此事实在荒谬,大不可信!男人怎有生子之能?”

蒲先生听罢,笑道:“子非男儿,焉知男儿不可生子?”

嫂嫂毫不示弱,亦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男儿不可生子?”

听闻此言,我、王特使与刘国鼎先生三人早被逗乐;刘国鼎先生哈哈大笑,拱手道:“松龄,香云,你二人真乃天作之合!我当初眼光果真不差!”

但嫂嫂却不依不饶道:“爹,且说男人如何生子?莫非剖腹不成?”

刘国鼎先生一愣,大喜道:“小女不愧聪慧!香云,你所言正是。此二子乃是自肋下剖出。据传有小童梦中见一仙人将他左右肋骨各剖下一条,待醒来,见肋旁竟真有二子啼哭。掀衣相视,只见肋下两条剖痕俨然,便将二子取名天舍、地舍。”

此番轮到嫂嫂一愣,郁闷得掩面不语。而刘国鼎先生继续道:“那童子之主却也颇有名气,不知王特使可曾有所耳闻?此人姓杨名辅,乃是福建总兵。”

王特使听得,登时眉头一皱:“杨辅?岂不是那‘娈童总兵’?”

“正是。”刘国鼎先生答道。只听王特使一声冷笑:“哼,怕是多行此等苟且之事,遭了天谴之故。”

刘国鼎先生闻言一笑,低声道:“实不相瞒,此事我初去福建时,虽听闻生子之人乃是杨辅童子。却不料有旧友与我暗中道,生子之人实则为杨辅本人。只因当地官府于此大加忌讳,故假其童子所代。”

嫂嫂听罢,与蒲先生正色道:“相公,此事实在蹊跷,还请谨慎。”蒲先生含笑相应,遂问刘国鼎先生道:“岳丈,此事可有证人?”

刘国鼎先生笑道:“有得,有得!我旧友在府内做事,亲眼见着杨辅大腹便便,终日出入省府,常与人道:‘我竟无故受孕!奇怪!’”

蒲先生一惊,又问:“岳丈,敢问此事前后,可有异常?”

“此事之前,却也并无异常;至于杨辅产后不多日,却遭福建巡抚蔡仲远急召,以谋反之罪当场诛杀。”话音刚落,只听王特使惊道:“蔡仲远?!莫非是福州之‘不战巡抚’?”

刘国鼎先生答道:“正是!不想此事流传甚广。”

蒲先生见状忙问:“敢问此事是指?”

王特使道:“福州巡抚蔡仲远,疑心杨辅欲起兵叛乱,便将杨辅只身召往大营,冠以谋反罪名当场诛杀。但事后经吏部调查,证实蔡仲远一早与杨辅不睦。故此我等将此事定为蔡仲远公报私仇诬杀总兵。早在几年前,朝廷已为杨辅沉冤昭雪,却只恨蔡仲远听着风声,畏罪服毒而亡,躲过当朝制裁。”

刘国鼎先生亦道:“我听旧友言,杨辅遭诛后,其部果真起兵攻城。所幸城中守军誓死迎战,乱军方才无功而返。彼时蔡仲远听闻大军前来,吓得躲在府内发抖不敢出,直至叛军攻城不利,退兵已有十余里,蔡仲远方才全副武装,奔上城楼鼓噪大呼进军,故此落得‘不战巡抚’之笑柄。而据传蔡仲远临死,竟屡屡高呼‘杨辅饶命’,亦是沦为笑料。但话说回来,想杨辅死后其部顷刻作乱,或是早有预谋?”

王特使颔首答道:“朝廷将杨辅旧部招安后,听闻杨辅之妻智勇双全,早劝杨辅休要只身面见蔡仲远。岂料杨辅不听,执意前往。故此,杨辅之妻早令全营人马披坚执锐以待消息。少时,听闻夫君遭诛,杨辅之妻便率众猛攻蔡仲远报仇,不料力攻不克,竟沦为草寇,直至招安时方才重归朝廷。吏部彼时推论,若杨辅早有叛意,必不肯只身赴会;何况杨辅本部人多势众,是苦于无有攻城器械方才失手;若有作乱之意,恐怕早有攻城之备。”

“原来如此。”蒲先生闻言道。

王特使见此,遂与蒲先生点头一笑,问道:“蒲先生,还请问你观此事如何?”

蒲先生眯眼一笑,答道:“论男生子之怪谈,我的确有些推论不假,只是……”

听闻此言,我等皆吃了一惊,七嘴八舌,纷纷请蒲先生讲个分明。

蒲先生却挠挠头,推辞道:“此事仅凭道听途说而来,我之推测亦无实证,若与事实相悖却也在所难免。即使如此,诸位……”

见我等热情不减,仍拱手相请,蒲先生无奈道:“我所想,恐怕是杨辅假托受孕,在衣装之下藏匿了不少物件出入省府,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此间勾当虽难以断定为何事,但恐怕于蔡巡抚不利,或是搜寻可将蔡巡抚弹劾治罪之证一类。日后蔡巡抚察觉此中蹊跷,欲搜查杨辅。杨辅却假言生子,意图将自己撇清。不料蔡巡抚终究不依不饶,将杨辅引出,以莫须有之罪名杀害。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只听嫂嫂拊掌道:“相公明察秋毫,男人岂能生子!此事定与相公所言无二。”

我等听闻此言,不禁哄堂而笑。待笑声落定,只听王特使问道:“蒲先生,若杨辅当真身藏要物,屡次出入省府,却不怕卫兵搜查么?”

蒲先生笑道:“面对身怀六甲,呼喝‘休要惊了胎气!’的娈童总兵。我倒想看看,哪个卫兵胆敢上前搜身?”

王特使听得登时一阵恶寒,苦笑道:“有理,有理!我王某人算是服了!”

蒲先生却拱手道:“此事只是我狐鬼居士即兴之想,并无证据,还请王特使勿要当真。”

王特使称是,随即道:“蒲先生既然轻易寻得男生子之端倪,何不再将金华鬼妻之事一探?”

“鬼妻?!”我等听得,登时失声惊呼。只见蒲先生忙问:“鬼妻?此事实在非同小可!”

王特使颔首道:“实不相瞒,我本应自文登直奔金华而去办事。此番前来,一是有礼相赠,二来是为询问蒲先生与严飞兄,可愿与我共往金华,一探鬼妻怪谈?”

“我愿同往!”蒲先生抢言罢,却回首窥见嫂嫂正愁容相视,不由大为尴尬,一时不知所措。

刘国鼎先生见此,哈哈笑道:“松龄,你不必忧心,香云我定代你好生看护。何况贤婿在时,小女只知终日相随,怎与我留下半点相谈之机?松龄,你多去几日无妨!”

蒲先生感激行礼,又问嫂嫂道:“香云,孩儿们何在?”

嫂嫂答道:“相公安心,爹已命人将四子送往家中,暂避蚊虫了。”

蒲先生道声好,便径直回了房中,匆匆将盘缠收拾妥当背出门。于是,我三人与嫂嫂和刘国鼎先生二人告辞,直往我家走去。

临近家门,我暗中思忖金华路途遥远,此行恐怕要留玲一人在家独守空房数日,登时心如刀割。但再抬眼,却已至门前,遂只得无力将大门敲响。

随一阵轻快脚步声响,只见大门蓦然而开,玲一张笑盈盈的面庞即刻映入眼帘。我却愈发难过,只顾垂头不语,惊得玲在一旁忙问:“相公?飞?”

正盘算如何开口,只听王特使连声道:“此事怪我!此事怪我!令新婚夫妇别离数日,此举实在欠妥!不如请贤阁与我等同去如何?”

蒲先生听得扑哧一笑:“贤阁……王特使用词何必如此考究?”

我一听此言,登时如同寻着救星,忙抬头问道:“玲,我三人将即刻启程去金华,不知娘子可愿与同行?”

见玲犹疑不定,我又道:“此行不为公务,只为一探怪谈、游山玩水,娘子不必忧心。”

玲听闻此言,登时满怀期待答道:“愿与相公同往!”

我大喜,与蒲先生、王特使二人抱拳连称多谢,便忙与玲回到家中将我二人盘缠收拾妥当。待我将行李向肩头一挎,便牵着玲出了大门落锁,随王特使与蒲先生径直回了衙门府。

见衙役早将三匹骏马打点妥当,我、蒲先生、王特使三人依次跳上马背。我一搭手,将玲抱在身前坐稳,便打马紧追,出了城,直奔金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