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加更,后面还有两章。感谢您的善举!
下午四点,孙立恩等人再次集结在了北五区门口,准备开始进入黄区穿戴防护服。而这时,他们再次接到了传染病医院院感部的通知——进入红区的防控措施再次升级了。
从现在开始,进入红区的医生们需要佩戴两层口罩——内层使用医用n95,外层使用普通外科口罩,而面部也需要随时保持护目镜加面屏的组合。
最麻烦的是,手套要戴五层,每次接触过患者之后,都要马上更换最外层的手套。
“这搞什么鬼啊?”护士小郭先急了,“五层手套,你给我手里塞个石头我都不一定摸得出来!一层n95就已经快把人憋死了,两层口罩,这不是要我们的命?”
“你不如琢磨琢磨,为什么院感要在物资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还要求所有医生都加强防护措施。”孙立恩瞥了一眼小郭,然后朝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本来是想拍他脑袋的。
“为啥?”小郭挨了一巴掌之后仍然没有醒悟过来,他用一副脑子不太好使的表情对孙立恩问道,“这样我们好多治疗都会受到影响的……”
孙立恩瞪了郭宇来一眼,“物资紧张的情况下还突然提高防护级别,说明其他地方还有医务人员感染了——现在懂了没有?”
“这还能感染?”小郭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防护服n95加护目镜,这还能感染?”
“你带着的是过滤效果大于等于95%的口罩,而过滤的目标大小是0.3微米——也就是300纳米的颗粒。”孙立恩一边穿着防护服一边对小郭说道,“冠状病毒的直径在80~100纳米之间。你猜猜看,戴着这种口罩每天在红区工作七八个小时,你有多大概率会被感染?”
小郭一边嘟囔着“我哪儿知道”,一边非常老实的开始往自己的口罩上面加戴普通外科口罩,然后他问道,“可是……孙哥,这个手套层数太多了,这要静脉注射咋搞啊?”
“有中心静脉置管的就用中心静脉,没有的就用留置针,你扎不了就让其他护士搞。”孙立恩穿好了防护服,然后根据最新的要求,在自己的防护服外面又套了一层外科手术服。
得亏布鲁恩不在,要不然大家就都得放下手里的工作,先来帮他穿衣服——连续穿了两层,原本挺苗条的医生护士们一个个都变成了体型臃肿行动缓慢的“大白”。
等到穿鞋套的时候,孙立恩有些惊讶的发现——提供给北五区的鞋套居然不够用了。
鞋套是个很重要的防护工具,至少脚部的防护全靠这种独立的自带松紧带的东西负责。没有鞋套,就意味着医生们需要直接面对脚部,鞋底可能会沾染到病毒,并且把病毒带到黄区甚至绿区的可能。
“没有鞋套这怎么搞?”孙立恩有些着急,他在周围找了两圈,确认的的确确是没有鞋套之后,他无奈的给张智甫打了个电话。
“鞋套已经全部断货了,我正在协调。”张智甫的话里全是无奈。全湘北省乃至全国的力量都在重点支援云鹤市传染病医院,但……鞋套确实是没有了。一个都没有了。
生产这种医疗鞋套的原材料和防护服所用的材料一致,这也是它们现在极度缺乏供应的原因——所有生产医疗鞋套的原材料,都被调走用于制造最急需的防护服了。
“知道了。”张智甫的态度孙立恩是知道的,老张说没有,那就真的是一个都不剩下了。现在就算孙立恩跑到楼下揪着张智甫的脖领子,也不可能再从他身上抖搂出半个鞋套。
“用医疗垃圾袋。”孙立恩放下手机,然后对自己的同事们说道,“手头上的医用鞋套优先给护士们用,所有医生都用医疗垃圾袋套上。”他顿了顿强调道,“每个人都套两层,用胶带封口,千万小心别搞破了。”
穿好防护服之后,大家顿时变成了高矮略有差别,但模样基本一致的“大白”。随后,大家开始排队准备进入红区,而在进入前,最后的一道工序则是用马克笔在身上写字以标注个人信息。
今天负责写名字的是胡佳。她在郭宇来面前写了“大个儿”三个字,然后在背后写下了“郭宇来护士”的字样。
“好了,下一个。”胡佳使劲一扯小郭,这个一米九的大汉顿时矮下去一截。孙立恩则在自己的未婚妻眼里看到了一种名为“来劲”的东西。
“你只要别写个‘笨蛋’就成。”为了让自家未婚妻高兴,孙立恩只用了一秒钟就说完了自己的要求。
堂堂科主任、28岁副高、nsc俱乐部成员、被破格授予博士学位的孙立恩,对自己未婚妻的唯一请求就是别在自己背上写“笨蛋”俩字。两人家庭地位在此表露无遗。
“我又不是这种人。”胡佳用自己明亮的大眼睛剜了孙立恩一眼,然后在他背上写了一行字。
“我写个‘老公加油’总行了吧?”胡佳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然后转过来在他胸口上写下“宋安省医疗队,孙立恩主任”的字迹。随后盖上笔盖拍了拍手,并且对自己的字迹做出了客观评价,“嗯,看得过去。”
孙立恩用层层包裹的怀抱搂住了胡佳,过了几秒钟后分开,“需要我帮你写么?”
“钟护士长已经帮我写好了。”胡佳转身露出了自己后背上的字迹,“全天下最可爱的小胡护士”几个字写的行云流水,“小胡护士”几个字旁边还画了一朵小花。
“挺漂亮。”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揉了揉胡佳的脑袋——进入红区之后,他们可就再也不能用手触碰自己和其他同事的胸部以上位置了,这算是他出仓前最后进行“摸摸头”的机会,“好啦,咱们也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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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区内的工作和往常一样,医生护士们全程都在疲于奔命——每一个患者的出入量都需要进行精细化调整,每一个病人的血氧饱和度和心率都得维持在一个合适范围内,以防止病情进一步恶化。
而孙立恩在完成了第一轮的查房之后,隐约感觉……好像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有几名患者的情况和他的预想出现了一些偏差,14床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以及抢2床的潘大姐情况尤为明显。
孙立恩再次拿出了两人的最近病程记录,并且又细细过了一遍影像学资料,随后下达了医嘱。
“把抢2床的潘大姐送下去再做一次ct看看。”孙立恩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科里力气最大的两个护士——胡佳和郭宇来。“跟你们一起送人下去。”
“现在要做?”胡佳有些困惑,她看了看潘大姐的指标,“这指标都还挺好啊。”
“对,就是因为她指标都还挺好。”孙立恩点了点头说道,“所以要去看看她肺部的情况怎么样。”
D+2 day(6)
作为气管切开的患者,潘大姐是说不了话的她的气道处于开放状态,想要说话,就得先把喉咙上的气管拔掉,然后把洞堵上。否则空气会从管子里出去,而无法引起声带的振动。
孙立恩对潘大姐的情况寄以厚望,原因非常简单她的情况没有出现恶化。
病床号挂着“抢”字的每一名患者,都是危重症。他们的情况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恶化,医生们哪怕已经开始按照1毫升为单位,调整患者的出入量,试图减小心脏负荷和他们的肺水肿程度。可这样的操作,也仅仅只是“缓解”了患者们恶化的速度。
临时ICU里的八名患者中,只有潘大姐一个人的情况没有恶化。她的心率比起昨天下降了一些,已经稳定在了每分钟90次左右。同时,血氧饱和度也有一定程度的上升在切开和机械通气的帮助下,潘大姐的血氧饱和度来到了96。
在精细控制出入量的情况下,潘大姐的情况有所好转当然有其必然性。但说实话,这样的变化依旧是出乎孙立恩的医疗的。
潘大姐和昨天走掉的彭大叔以及上了ECMO的沈老爷子一样,是医疗队一开始入驻孙立恩就高度关注的患者。她病的很重,而且还有循环系统上的基础疾病。这种情况下,她的情况突然好转了,这自然会引起孙立恩的注意力。
如果潘大姐的情况变化是因为病情有所好转那当然好。但孙立恩比较担心的是,这会不会是她的身体崩溃前最后的努力。
回光返照这种事情,在临床工作上真的不是什么传说。
先查潘大姐,再查14床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如果真的是回光返照,至少医生们能够提前判断出来,并且想办法再给潘大姐上点其他的支持手段。
孙立恩在心里暗下决心,如果确定潘大姐的情况不好,那就再给云鹤市卫健委打报告。不管怎么说,搞点托珠单抗来先用了再说潘大姐的外周血淋巴细胞计数也就比彭大叔稍微好点。她现在的淋巴细胞计数是0.17109个L,D2聚体高达1526ng。白介素6水平在169pg,而C反应蛋白则有112gL。
这些数据每一个项目都不算好消息每一个指标都算是“危急值”。
但在孙立恩看来,潘大姐的情况仍然要比彭大叔更好。
彭大叔离世之前做过一次相关检查,其中外周血淋巴细胞计数下降到了0.06109个L。比潘大姐的数据差得多。其他数据也高的吓人D2聚体高达3785ngL,白介素6的水平也超过了240ng。
而更重要的是,潘大姐年轻些。她虽然也有基础疾病,但基础要比彭大叔好得多。她有过冠心病史,有二型糖尿病。但这些基础疾病和肝癌甲减比起来却要温和太多。
孙立恩坚信,潘大姐是有希望的。她的底子更好,更有可能抗下来。
CT的检查报告证实了孙立恩的看法,潘大姐双肺虽然依旧有大量的毛玻璃影,有些地方的密度影表现出了增高的征兆,但总体病变的面积出现了缩小。
这说明炎症正在逐步好转,一些毛玻璃影已经被身体吸收了。
看着电脑屏幕上的CT检查图像,孙立恩藏在两层口罩下的嘴角难以抑制的上翘了起来。他看到的仿佛并不是有严重感染的双肺,而是一片藏在迷雾中的绝世美景。雾气渐渐散去,美到令人呼吸通畅的景色正在逐渐展露出自己的曼妙身姿。
“你可以再大方一点嘛。”孙立恩看着电脑屏幕,低声嘟囔着,“给点面子,再漂亮点,再好看些”
“你嘟囔什么呢?”胡佳从一旁的手消擦了擦手,然后用脚轻轻的踢了一下孙立恩的小腿,“过去消毒去。”
“你看这个。”孙立恩哪里顾得上先去手消,他指着屏幕,然后对胡佳说道,“你看这肺,比昨天漂亮多了!”
“哦?”胡佳凑过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她看着面前的影像,花了好一阵才分辨出来这上面的毛玻璃影有一点点缩小。
“是漂亮了一点。”胡佳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你觉得是这个肺好看,还是我好看啊?”
“现在真的是它比较好看一点。”孙立恩的眼里放着光,“你好看就我一个人享受的到。可是它好看,能救一条人命,能救一个家庭如果能给我们一些提示,它甚至能救千千万万个家庭。”
孙立恩转头看着胡佳带着笑意的眼睛认真道,“真的,现在它更好看。”
“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干影像科。”孙立恩和胡佳正在用特别的方式说着情话,身后传来了个酸溜溜的声音。罗三观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我咋就看不出来这肺比小胡好看呢?”
“那说明你没眼光。”胡佳马上替自家未婚夫说起了话,“罗哥你这么不会说话,怕是没有女朋友吧?”
“就你能说。”被戳到痛楚的罗哥顿时瞪起了眼睛,可惜他的反抗似乎有些太软绵绵了一点。
毕竟罗哥单身这事儿院里的姑娘们基本都知道。也不是没有人试图替罗哥介绍几个好姑娘,只不过他自己抓不住机会,和人家小姑娘一见面就说不清楚话。大家很努力,可结果确实不太好。
“等会我们再送个病人下来查。”孙立恩努力替罗哥保留着最后一点尊严。只不过在胡佳的眼神攻击下,他也有点顶不住,所以只能赶紧转换一下话题,“罗哥你等会还在呗?”
“在,我一直都在。”罗哥翻了个白眼,“传染病院的影像科医生感染了两个,他们排班根本排不过来。那就我这边多顶一顶咯反正我没女朋友,单身狗没人权的嘛。”
前半截话说的英勇无畏,后半截话就突然哀怨了起来。罗哥的发言引起了大家一阵笑声。孙立恩问道,“你一个人顶着?这能顶得住?”
“那倒也不至于。”罗哥先用手消擦了擦手套,然后才隔着防护服挠了挠脑袋,“N95戴十几个小时,铁人也扛不住的。我这里有个护士帮忙,她是从同德医院那边支援过来的。我们两个做个伴,多少能好点。”
说到这里,孙立恩好奇道,“那也撑不住吧?”
“其实还行。”罗哥嘿嘿笑道,“我这次过来之前,带了个电动送风的过滤器,滤芯还有一个月的用量。充电一次能用十二个小时平时基本没啥事儿。”
“你还有这高科技装备呢?”孙立恩顿时来了兴致,他看着和自己一样带着两层口罩的罗哥皱眉道,“你现在没用?”
“那玩意也不能天天用嘛。”罗哥嘿嘿一笑,“我好歹来了一趟云鹤,连个N95都没戴过,等过个十几二十年,我咋和自己儿子吹牛逼?你老爹我当年在云鹤传染病院一个人扛起一个科室这种牛逼说出来了,结果自己没带过口罩这不是减弱我话的可信程度嘛?”
胡佳在旁边眨了眨眼睛,小嘴蠢蠢欲动准备开始攻击罗哥这不怪她,罗哥这话里的槽点实在是太多了。这就像是绝世高手看到自己的对手突然露出了破绽,要是不针对一下,那可真是对自己和对方的不尊重。
“罗医生,北五区的扫描做完了没?”门外一个风风火火的“大白”推门闯了进来,听声音这位似乎是个北方姑娘。岁数不大,说话脆生生的听着就挺让人开心。
孙立恩和胡佳的眼神顿时就钉在了这姑娘的脸上。没办法,她脸上带着一个不怎么好看的橡胶面罩,而且腰上还别着一个灰色的电动送风器。
胡佳和孙立恩的眼神从这护士的脸上松动开来,然后看向了带着两层口罩的罗哥。然后再看向那个姑娘,再看向罗哥。如是往返好几次。
罗哥的身子稍微动了动,看上去似乎想要躲避一下这两道视线,但刚刚动了一下,就重新又站直了身体,甚至还稍微挺了挺胸。
“孙哥,检查完了没有?”在CT扫描室里穿着铅服的小郭实在忍不住了。他按下通话器嚷嚷道,“我一个人可没办法把患者搬到床上啊。”
“我去吧。”罗哥和胡佳以及孙立恩同时说了这句话,然后房间里又陷入到了一阵令人呼吸不畅的沉默中。过了几秒,那个带着灰色电动送风器的护士小心翼翼的说道,“那我也去?”
胡佳和孙立恩一起笑了出来。两个人笑的前仰后合,半天没停下劲来。孙立恩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使劲拍了拍罗三观的肩膀然后说道,“行了,我们去就成。你今天任务还挺重,缓着点。”
胡佳跟着孙立恩一起走出了检查房,在关门的时候,两人一起听到了那个脆生生的声音有些怯的问道,“罗医生,他们刚才在笑什么啊?”
“哦,他们啊”罗三观轻咳一声,用一副浑不在意的声线说道,“就是眼馋了。”
十四床也下来做了检查,他的情况和两天前相比也出现了明显好转影像检查提示,他的肺部病变面积比之前减小了超过25。
一天之内有两个,不,三个好消息。孙立恩感觉自己仿佛是挨了两针肾上腺素似的,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劲。
“这是个好事儿。”听完了孙立恩描述之后,袁平安和徐有容也来了精神。在云鹤三天了,连着送了好几个病人走,他们的精神也快到了极限。如今一听这个消息,他们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恢复了信心。
“是好事儿。”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道,“咱们还是维持之前的方案,精细化调整出入量。”
“我看,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给那些血氧饱和度不太好的患者用一下俯卧位通气?”周策在一旁提议道,“ARDS主要是重力依赖区的小气道闭陷和肺泡萎陷不长,非重力依赖区的肺泡过度通气。俯卧位通气能够增加背侧胸腔内负压,提升跨肺压,让背侧肺泡重新开放这也许能提升一下患者的血氧饱和度。”
“操作起来虽然有点麻烦,不过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对这个提议,徐有容首先表示了支持,“第三版的指南里有推荐,而且重症和呼吸内科临床上确实也在用这种方案。”
“先挑着病情比较重,但是能耐受翻转的病人做。”孙立恩点了点头道,“ICU那边的先不着急,咱们把重症的先翻一翻,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变化。”
D+2 day(7)
给重症患者翻身,是一件说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非常……复杂的工作。
普通人翻身,只要使点劲就是了。但给重症患者翻身却艰难的多。这些重症患者几乎每人身上都连着一堆监控线路和支持管路,翻身的过程中要维持患者生命体征平稳,同时还要维持这些复杂线路的通畅和安全……这个工作真不是一般程度的麻烦。
孙立恩感觉自己和其他的医生们就像是在玩什么超大型的,复杂的翻花绳之类的游戏。操作的复杂程度和装置尺寸呈指数级相关。
花了半个小时把第一个病人翻了过来,孙立恩等人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散开几步,然后开始观察起了患者的生命体征——好像动作稍微一大,就会影响到患者的生命体征似的。
“可以,这个稳定了。”观察了几分钟之后,孙立恩点了点头,状态栏没有新的提示,说明问题应该不大,“走,咱们去翻下一个。”
多亏小郭和胡佳都在场,有了整个科室里力气最大的护士帮忙,翻身的过程中相对方便了不少。
忙了一下午,一帮人忙到了晚上八点。翻了二十来个病人之后,孙立恩叫停了大家的动作。
“行了,今天先这么多。”孙立恩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
接受翻身的都是还没有做气管切开的重症患者,危重症患者做过气管切开,属于俯卧位通气的相对禁忌,孙立恩这边暂时不太敢把他们也翻过来。或许之后可以咨询一下呼吸内科或者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们再做决定。
而翻身过来之后,也不能让人这么一直趴着。根据相关的经验和专家共识,这项治疗方案需要维持比较长的时间——每天俯卧治疗的时间需要在16小时到20小时。
而翻身之后,更要注意的内容则是患者的指脉氧水平。如果患者俯卧位通气四小时后指脉氧情况仍未改善,就应当考虑停止俯卧位通气。
俯卧位通气可以改善患者的通气情况,提升氧合水平,减少死腔通气量。而这种变化和时间高度相关——大部分患者能够在转入俯卧位后一小时左右表现出改善。而少部分患者则需要接近四个小时,才会出现血氧水平的提高。因此,四个小时是一个关键的观察期。在这个时间段内有了改善的患者,可以继续维持状态。四个小时之后都没有出现改善的,则需要考虑让他们重新恢复到正常位置上。
俯卧位并不利于对患者进行抢救,可能会延误包括心肺复苏等抢救手段的实施。这种事情其实稍微一想就能明白——患者胸口朝下趴在床上,这种状态下想要做胸外按压或者电击除颤,首先得把人翻过来吧?
在有胡佳和小郭的辅助下,一群医生要把患者安全翻回来也得十几分钟。如果真的出了什么紧急情况,十几分钟的延误很可能就会直接报销掉一条性命。
如果患者能够在俯卧位下获得血氧饱和度改善,那这么干的收益还是大于风险的。要是俯卧位通气无法获得需要的改善,那就没有必要继续让他们保持俯卧,还不如提前翻回来考虑一下要不要提前插管。
除了千方百计改善患者的血氧和循环系统之外,治疗组目前的主要策略就两条——精细化管理和关口前移。
每一个患者所用的方案都不尽相同。个体差异化的治疗方案在北五区是原则而不是一个努力的方向。每个患者的出入量都得到了精细化管理,b超的评估平均每隔一小时就要进行一次。
而另一方面,关口前移也成了一个重要的治疗方案。一般来说,患者呼吸频率大于每分钟35次,血氧饱和度低于95且无法通过吸氧改善,医生们就需要考虑使用正压呼吸机对患者进行辅助呼吸维持。而在北五区,这个数据被修正为每分钟呼吸频率大于30次且吸氧后血氧饱和度低于96。
早一点开始正压呼吸,就意味着低血氧症能够晚一点出现。而低血氧症的出现往往又意味着患者的循环系统开始进入失代偿期——损伤会逐步开始积累,患者的身体器官会开始一点一点遭受到缺氧的侵袭。等到其他器官也无法耐受损伤,彻底失去继续工作的能力后,呼吸窘迫综合征所引发的全身官衰竭就会爆发出来。
关口提前的治疗逻辑就在这里——越早对患者进行呼吸辅助,就越容易减少患者全身器官受到的缺氧损伤。
而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导致的肺炎……从本质上来看,它应该属于一种具有自限性的,至少是有自限性倾向的疾病。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抗病毒治疗方案都无法被证明有效。也许能有些效果,但绝对没有到“可以推广作为标准疗法”的地步。
作为一种全新发现的疾病,很难有什么药物对它天然有效。或许明天,众多科研人员就能找到最为有效的治疗方案,但也许……特效药永远也不会出现。
在有效的药物被发现之前,本质上医生们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竭尽所能,为患者的身体器官减负,帮助他们撑下去。
没有人能知道患者什么时候可以建立起对病毒的免疫反应。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人体内才能产生足够的抗体,然后中和掉患者体内的病毒。
彭大妈和14床看起来已经有了一些中和病毒的希望,而上着eo的沈老爷子……情况还不明确。
增强患者体内免疫,维持生命体征,然后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拖。帮助他们拖下去,拖到冰毒被抗体中和,拖到肺部损伤开始被修复。拖到最后,就能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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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卧位通气的患者中,有两人在四小时后仍然没有血氧改善。在经过讨论后,孙立恩等人把他们又重新翻了回去。并且在患者的喉咙处切开下管,开始了机械通气。
这两位患者意识都很清楚,对他们进行机械通气的时候,孙立恩能明显感觉到他们非常紧张。
“你现在太累了。”孙立恩安抚道,“用这个就能让你好好休息一下睡一觉,等睡醒了,病就好了。”
“我……不敢睡。”即将接受插管的是一位55岁的中年女性。她紧紧握住了孙立恩的手腕,断断续续的、恳求似的说道,“我怕我一睡过……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阿姨,您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孙立恩盯着这位中年妇女状态栏中,已经持续了八十多个小时的“缺乏睡眠”证明,她已经三天多没有合过眼了。“睡一觉,好好睡一觉,这样你的身体才有力气和病毒抗争呀。”
“我不能睡……”阿姨轻轻摇了摇头,“我女儿就要生了,我老头子也在发烧,我女婿在街道上忙的一天到晚不着家……我不敢睡,我睡了谁来惦记他们?”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看得出来,阿姨已经在低血氧症和缺乏睡眠的情况下有些脑袋糊涂了。
“阿姨,现在是他们都在惦记你。”孙立恩轻轻拍了拍阿姨捏住自己的手,“现在给你插管,你才能赶紧好起来呀。人家还等着你抱外孙,等着你给他们做好吃的呐。”
这两句话似乎有魔力一样戳到了阿姨的心里,她眼神迷离了一下,然后点头道,“对对,我还要抱孙孙,还要给我女儿做月子饭……”
“所以咱们赶紧好起来,您好好睡上一觉。”孙立恩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发酸,在他面前的人不再是一个因为担心病魔而不敢睡去的患者,躺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母亲——一位自己重病,却依然惦记着女儿家人的母亲。“等您睡醒了,病就好的差不多啦,就可以准备出院了。”
“是是,要赶紧好起来。”阿姨的眼神再一次失焦,这一次的失焦持续了好几秒钟。“那我……什么时候能拔掉这个管子啊?一个礼拜行不行?”
“我们尽量。”孙立恩说话已经带上了鼻音,他感觉自己嘴唇有些发抖。深吸两口气,努力平静下来之后,孙立恩努力笑着说道,“所以阿姨,您越早配合我们,以后就越早能拔掉管子健康出院。”
“等我出院了,我要回去做一大锅莲藕排骨汤,我煮的可好喝了。”阿姨渐渐松开了孙立恩的手腕,她对面前这位年轻的医生说道,“小伙子,你救救我,阿姨出去了,给你送汤喝。”
“您放心。”孙立恩强忍着眼眶的眼泪,再次拍了拍这位阿姨的手,“我一定要出去喝您煮的汤,到时候一路追到你家里去,这口汤我也要喝上!”
其他同事们看孙立恩的情绪有些不稳,连忙过来帮忙,让孙立恩到外面去静一静。胡佳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接替了他的位置继续舒缓患者情绪。
孙立恩退后了两步,他的护目镜上全是雾气,几乎连路都看不清楚。走出了房间,他把头贴在冰冷的窗户上,试图让自己的脑袋稍微冷静一些。
“你去给她家属打个电话吧。”胡佳从病房里走了出来,然后对孙立恩小声说道,“你没事吧?”
“刚才情绪有点波动。”孙立恩清了清嗓子,然后朝着胡佳挤了挤眼睛,“给患者家属打电话通知一下气切的事儿是吧?”
“对。”胡佳看着孙立恩问道,“你确定没问题?”
“打个电话我还能有啥问题。”孙立恩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没办法,在红区内不能碰触胸口及以上部位。“好了,我现在去打电话。”
接通电话的,是阿姨的女儿。这让孙立恩顿时有些紧张——登记资料上,这电话号码是阿姨的老伴。
“我妈怎么样了?”在得知打电话的是来自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医生后,电话那头的女儿马上紧张了起来,“她现在还好吧?”
“她的血氧饱和度比较低,为了预防有更严重的问题,我们给她先做了插管。”孙立恩说道,“目前她的情况还比较稳定,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孙立恩说了个谎话,他没有提及患者俯卧位通气血氧饱和度却没有改善的内容,也没有提到那一锅莲藕排骨汤的小小“贿赂”。今天已经有了三个好消息,他想要让这份还算放松的心情稍微再持久一点——别再去想那些糟心事。
“医生,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妈。”电话那头,那个女人哭的很惨,“我爸今天下午过世了,我和我老公也被隔离了……医生,我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她,我只剩下她了啊!”
孙立恩深深吐了一口气,“您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去治……”
这个电话,孙立恩打了20分钟。
挂掉电话,他沉默的靠在椅背上,半天没有动弹一下。
人生皆苦,来往匆匆。当医生这么几年,孙立恩已经见了很多生死。第一个送走的病人……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那天的如血残阳,以及自己蹲在停车场里抽的那根香烟。
嘴里的苦涩慢慢泛开,孙立恩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午。自从有了状态栏之后,他一直都觉着自己身上肩负着某种使命——减轻患者病痛,挽救他们生命的使命。但这个电话打完之后,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刚入急诊科三个月的小规培。无能为力,毫无办法,全是困惑。
一双温柔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肩膀,胡佳对孙立恩说道,“刚才你和家属打电话的内容我都听见了。”
孙立恩拍了拍胡佳的手,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这一刻他也不是什么科室主任、治疗组带头人。他只是个疲劳到快没有力气站起来的普通人,“我是不是很没用?”孙立恩早就预料到了胡佳肯定会安慰自己,但心里这个话却怎么也憋不住,“我费尽心思,带着上百人跑到云鹤来拼命,结果却……一个人都救不回来。”
“没有一个医生能把所有患者都救回来。要是你没用,那就是天下所有医生都没用。”胡佳柔声道,“我的眼光可好了,不许你说我男人的坏话!”
“好好好,不说了。”孙立恩笑了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为了那锅排骨汤,咱们再去努力一把!”
D+3 day
早上七点二十一分,孙立恩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醒了过来。今天他倒是没吃安眠药——翻身这事儿实在是太累人了。
久违的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上各处传来的酸痛感,孙立恩站起身来先做了一套拉伸动作。然后摸出手机,开始查看今天的云鹤市卫健委通报。
根据半小时前的通报,云鹤市昨日新增确诊患者80例,新增死亡病例18例,新增出院病例2例。
这个数据比起昨天通报的新增46例要多了一倍多。可25号时,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致死率约在7左右,而到了今天,死亡率却开始上升到了接近9的水平。
这个情况很不对劲。非常的不对劲。
以往医生们面对一种陌生传染病的时候,患者的死亡率肯定是居高不下的。在确诊人数能够被完全掌握之前,死亡的患者总是比那些感染但未确诊的患者更容易被识别出来。
可是确诊人数上升了一倍多,患者的死亡率不但没有平稳下来反而进一步上升……这很不寻常。
有两个原因够解释目前的这个情况。一个原因是这种传染病的致死结果还没有彻底展现出来,它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对患者造成杀伤。另一个原因则更让人不寒而栗——新型冠状病毒的传染性可能比之前最严肃的估计更为严重。总致死率并没有特别的变化,只是因为确诊的感染人数增幅有限,所以才导致了这种数据失真。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然后想到了第三个导致死亡率快速上升的原因。
医疗挤兑。
大量的患者和疑似患者已经冲垮了云鹤几乎所有的医院。医疗资源空前匮乏,几乎所有的医护人员,不管外科内科都押在了第一线上。可现有的医疗资源依旧不够。
如果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是一种具有自限性的疾病,那医疗资源不足所带来的死亡率快速攀升就很容易理解了——撑过一定时间后,病毒总是会被人体免疫系统所产生的抗体所中和掉。但这个“撑过一定时间”,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没有医生们帮忙,光凭自己“撑过去”,对很多有基础病的中老年人而言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就算在最严重的结果出现前,他们被收治进了医院。但长期的低血氧症对身体造成的损伤也已经成了既成事实。后续的对症治疗也会显得困难重重且效果不佳。
光以北五区的经验来看,危重症患者的死亡率已经达到了接近30以上。重症患者死亡率至少也在15左右。这两个数据还随时有可能进一步上升——毕竟出现了好转迹象的患者目前只有两人而已。
现在全国都在支援云鹤,但支援的力度仍然有些不够。孙立恩无奈的叹了口气,现在的云鹤床位不够是基本操作。不光床位不够,刚刚看手机里的工作群后孙立恩才发现,传染病院的氧气都快不够了。
云鹤市传染病院是一家高级别的专科医院。医院内部采取了中心供氧的方式为病房提供氧气——氧气从医用制氧公司运输到医院内的中心氧站,随后通过中心氧站加压分流,通过预设的管道再向每一个病房提供氧气。
但问题是,从设计之初,医院就没有考虑过同时以最大流量为所有病房的每一个氧气接口提供氧气。而现在被收入云鹤市传染病院的所有病人,都需要吸氧。
昨天晚上负责夜班的李承平在值班群里反复询问了供氧的问题,在后勤部的工作人员表示“氧气管道气压低不是故障,无法排除”的答复后,无奈的开始要求组里的医生们去搬运氧气瓶。
孙立恩所在的第四组有一百多医务工作人员,其中女性占到了接近七成的比例。除了几位科主任是男性,其他的副主任和主治医师中都以女性为主。一个钢制的15升医用氧气罐重量大约21公斤重,而如果是更加常用的,差不多一人高的40升大号医用氧气罐,一个就有55公斤重。
这个重量,让那些手上力气大的吓人,一个个仿佛小炸弹一样浑身是劲的女护士们去干当然不是不行。但……男医生们哪里舍得让那些小姑娘干这个?平时在红区里,忙到脚不沾地的是她们,和病人接触最多的是她们,就连入仓穿防护服,她们付出的代价也远比男医生们要大得多。
这两天时间里,好多留着长头发的女医生和护士们,都被带着去理发。护士长们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法,剪去了她们珍爱的长发。
剪头发这档子事情其实还是出于无奈。很多内科和外科的护士平时工作中并没有留短发的要求。只有手术室的护士和传染病科的护士们,才会要求留短发。
长发虽然漂亮,但却很容易在脱下防护服时被污染。而由于北五区无法提供“缓冲区—消毒冲洗区”的配置,因此所有人都需要提前用一次性手术帽包裹住自己的头部,然后才能穿上防护服。
留了长发的护士们无法用统一尺寸的一次性手术帽包裹住自己的头部,所以……必须剪掉头发。
剪头发的时候,这些当初报名时一点犹豫都没有的姑娘们好多都哭了起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这些正当妙龄的小姑娘们?可是哭归哭,舍不得归舍不得,几十个护士们却没有一个人试图讨价还价甚至拒绝剪发。大家最多就之后偶尔嘟囔两句,“要是知道要剪头发,还不如在宁远剪好了再来。”
护士长们在听到这种发言之后大多佯装生气的反问一句“嫌我剪头发的技术不好,要不你自己来?”不过最多也就是佯装生气说上两句而已。对于那些“自己确实剪的不好”的同事,护士长们也心里很过意不去。
于是,第四组驻地的酒店走廊里,那些剪了头发的护士门口,偶尔能够发现一两块包装好的巧克力。
微小的幸运在酒店里悄然发生着,护士们互相戴着口罩凑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互相挤挤眼睛,然后比划出几根手指——这是大家在互相通报今天收到了几块巧克力的“慰问”。
D+3 day(1)
“试行的第四版诊疗方案出来了。”孙立恩正在餐厅吃着早饭,李承平教授就端着饭碗做到了他隔壁的桌子上。为了在不违反相关防控条例的情况下和孙立恩说上话,李教授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孙主任你看了没有?”
“看到工作群上有人发了。”孙立恩点了点头,喝了一口白粥说道,“不过还没有仔细看,我打算回去之后再看看。”
“四版的变化还挺大的。”李教授拉下口罩,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豆浆说道,“咱们一直提倡的关口前移这次也体现了出来——患者无创机械通气两小时没有改善的,就应该考虑直接上有创通气。”
“这么激进?”孙立恩听到这个话之后吓了一跳。在北五区,目前的治疗策略是患者使用无创机械通气12小时内,血氧饱和度低于94考虑气切进行有创机械通气。而第四版直接把条件放宽到了“没有改善就气切”的程度。
“不激进怎么办?”李教授摇了摇头叹气道,“我带队干了几天,最大的感触就是自己以往的经验好像派不上用场,好多患者明明看着体征还不错,结果突然就恶化下去。”
“生命体征现在都快做不得数了。”孙立恩也跟着叹气,“黄主任昨天送了一个病人走,据说是个罕见的沉默型低氧血症。”
“没听过这个说法。”李教授自己也是干呼吸内科的,他大概琢磨了一下之后问道,“是无症状低氧血?”
孙立恩翻着手机确认了一下之后说道,“好像是。”
“有些人天生比较耐受低血氧状态吧?”孙立恩的回答让李教授好奇了起来,在他看来,虽然临床罕见,但能够耐受低氧血症而且还没有症状的患者其实不算太少,“这个沉默型低氧血症是怎么来的?”
“黄主任的队上送走了两个患者,全是这样的。”孙立恩答道,“患者血氧饱和度只有80,但是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症状。甚至还能躺在床上玩手机,意识清楚,也没有什么头晕之类的问题——她们一度以为是监测指脉氧的仪器有问题。”
无症状的低氧血症不是没有,但确实数量很少。以李教授的经验,这样的患者更多的会出现在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低通气综合征上。睡眠期间呼吸暂停,患者的血氧饱和度会下降到60甚至更低的水平。而在清醒后,有些患者的血氧饱和度回升的也比较慢。但这样的患者除了疲劳以外,基本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另外一部分则属于有基础病,已经耐受了低血氧情况的——附属医院的住院部里,李教授可是见过不少血氧饱和度只有70多的患者,仍然能跟没事人一样该说话说话,该玩手机玩手机的。
但因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从而出现的这个沉默型低氧血症……还真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例子。一个平时血氧正常的患者,因为感染病毒性肺炎血氧饱和度一路快速下跌,到了80多仍然没有症状……这说不通。
“李老师,您要是感兴趣的话,我让黄主任把患者的病例发过来?”孙立恩三两口喝完了面前的白粥,开始啃起了面包,“黄主任对这个情况还挺重视的,她觉着这种情况也许和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有关系。”
“以前从来没听过,来了云鹤一口气遇见两个,有这个猜想不奇怪。”李承平点了点头道,“我回头和黄主任联系一下,问问看能不能搞来病例。”
“但愿这种症状不是普遍情况。”李教授停下手里的动作然后皱眉道,“呼吸困难是我们呼吸内科患者来就诊的最常见主诉之一,胸闷气促气喘,严重到了一定程度都会被患者主观认为是呼吸困难……可要是没有呼吸困难,恐怕得有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感染了。”
孙立恩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放下手里的面包沉默了一会后摇了摇头,“咱们头疼这个也没用,现在就算是想搞科研也没有用。”
说到科研,李承平教授顿时来了精神,“我听说,小孙你的实验室是咱们全省第一个搞出高精确度cr试剂盒的?”
“主要还是我那个主管比较靠得住。”孙立恩非常老实的回答道,“平时除了下命令和要钱之外,我就跟不存在一样。”
“厉害。”李教授直接把孙立恩的老实当成了谦虚,他竖起大拇指感叹道,“你这是有一员福将啊。”他眨了眨眼睛问道,“昨天湘北省卫健委的人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托珠单抗的事儿。”
“他们同意了?”孙立恩顿时来了精神。托珠单抗看起来是目前最有希望改善重症患者情况的药物之一。
“报告已经交到国家卫健委了,估计今天就能有批复。我个人觉得通过的可能性很大。”李承平笑眯眯的说道,“托珠单抗是个老药,我们对它的了解算是比较充分的。至少它的药物安全性是得到了认可的——不过,我觉得上级可能不会马上同意开展广泛的临床应用。”
“广泛的”三个字点醒了孙立恩,“那……我们可以至少在北五区先搞一下试点研究?”
“我反正是支持你的。”李承平点了点头,“老李我现在就一个想法,只要能改善重症患者的情况,干什么都成。反正我是觉着,中药都进了方案,用个托珠单抗也没关系嘛!”
孙立恩对中药的看法更开放一点,“反正我小时候生病也是用过中药注射液的,从小到大谁没喝过中药中成药啊?能有药用给患者,他们心里舒服些,咱们也能感觉好受点。”
“难怪宋院长得让你当这个组长,这个思想觉悟就很高嘛!”李教授嘿嘿笑了两声,“我听说,已经有专门搞中医的专家从首都过来了。”
“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别让咱们熬中药。”孙立恩对这个消息颇感兴趣,但同时也有些焦虑,“你们昨天都开始搬氧气罐了,要是还得搬中药罐,那咱们可得活活累死。”
D+3 day(2)
当人被绝境包围的时候,每一丝希望都会显得极为珍贵。对整个四组来说,现在最让人振奋的消息就是援军的抵达。
来自首都的上百名医护人员和专家入驻金银潭,整建制接管了icu部门。他们集体接管了传染病医院的一百零六张icu床位。与此同时,来自沪市湘南等地的专业医疗力量也正在朝着云鹤市传染病院集结,医疗力量正在向战况最严峻的阵地上集结着。
第四组也有一百多位医务工作人员,但北五区目前只有四十八张床位。在得知有至原来了之后,李承平教授有些担心的问道,“咱们不会还要再加床,或者增大接管病区吧?”
“人家是从首都和沪市来的专家。”在这种事情上,孙立恩可一点都没有“争强好胜”的想法。“现在咱们三班倒,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北五区现在管道里的氧气压力都不够用,防护设备也不够多,哪里还有条件多收病人?”
“你自己没这个想法,可地方上的情况还是很紧张的。”李承平教授沉吟片刻后说道,“如果能把整个五楼打通,南北两个病区一起收治病人,难度应该不是太大。”
“这个想法不是不行,但现在还没有条件。”孙立恩摇了摇头,“咱们这次过来的人手不太够——医生够多但是护士人数不足,平均下来每个护士需要照顾四名患者。这个比例在其他医院也许还可以接受,但是在处理危重症的情况下人手就太紧张了。”
“得跟老家那边沟通一下。”眼见孙立恩非常上道,李承平顿时就放心了许多。他最担心的就是孙立恩这种作为领队的年轻人拿捏不清楚情况。
大家都是来云鹤为这里的老百姓拼命的,但拼命,也得讲究个现实情况。把这一百多号人撒胡椒面似的扔上去,一口气收个两三百号病人当然不是不行。可收了之后呢?他们有人手有精力有设备,去为这两三百号患者提供有效的医疗服务么?
豁出去了拼一把,不是不行。李承平自己都有这个决心。但不怕死,不意味着对这种无谓的牺牲不会有反感。用李承平自己的话来说,要死也得死的有点价值。至少把他填进坑里的时候,要能送一个人出坑。这才算是对得起党和国家对他这么多年的培养,对得起国家培养他而投入的这么多资源。
而且在整个医疗队都填进去之前,最好先把他李承平填在最下面。其他的队员年龄都不大,好多人甚至比他女儿岁数还小些。让这些小年轻跟着自己往坑里填,李承平于心不忍。要是真有这种情况,还不如先把他垫进去求个眼不见心不烦。
“李老师,您赶紧去休息吧。”孙立恩这边吃完了早饭,结果被李承平拉着半天挪不动地方,他只能劝这个刚刚上了一个通宵夜班的老头赶紧回去休息,顺便放自己一条生路,“我这等会还有会呢。”
“马上就完事儿。”李承平点了点头,也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还有个事儿我要跟你打听打听——咱们这边能凑个eo团队是吧?我看抢一床已经上了eo了。”
“能。”孙立恩点了点头,“eo主任是江言明医生,整个操作团队都有——不过他能使用多少种设备我就不知道了。”
李承平会突然问到eo 团队的事情,那就有很大概率他能联系到其他的eo机器。对于一家大型综合三甲医院来说,有个两三台eo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但要单独聘请eo主任来医院任职却很不可能——毕竟对医院来说,买几台新的设备要比设立几个新岗位容易太多。
这也就导致很多医院里,操作eo的医生成了最紧缺的资源。而这样的资源,只能通过对本院医生进行培训的方式进行弥补。重症医学科或者心外科的,最年轻有为的医生被赋予了全新的职责——成为eo主任,并且能够在必要的时候带领eo团队完成治疗。
但,这样的医生毕竟是少数。他们身上往往需要肩负一个科室发展的希望和未来。这样的医生都是宝贝,医院领导再怎么豁得出去,也舍不得把他们放在第一梯队送到云鹤来。
孙立恩原本也是这个待遇,不过在他的“据理力争”下,宋文最后还是决定放人。全国奔赴云鹤的医疗队中,孙立恩是年纪最小的科主任。
“我跟几个老朋友联系了一下,他们能从云鹤市中心院区那边,给我们支援一台eo过来。”果然,李承平向孙立恩转达了一个好消息,“只不过,他们的eo团队过不来,人手实在是太紧张了。”
“您把他们能够提供的eo型号发给我一下。”孙立恩顿时也来了精神,再来一台eo,意味着又有一个患者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可能,“我现在就和江医生那边联系,咱们尽快对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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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是医生临床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一环。而在云鹤这种完全陌生的环境下,各种会议就成了来支援的医生们和本地有关部门沟通的最直接方式。
今天的会议刚开始,就热闹的仿佛变成了群架开始前的最后几秒。除了部队所属的三支医疗队以外,其他省市的医疗队负责人全部齐聚一堂开始吵架。
吵架的核心内容有两点,对患者的治疗方法和物资紧缺。
治疗方法上,医疗队之间的争论方向主要集中在“激素用量”和“广谱抗菌药物在什么情况下使用”这两点上。一群“文质彬彬”的主任乃至院长们一开始都还挺有礼貌,在反对另一方的治疗意见之前还能多少给人家找找台阶和借口。结果你来我往几个来回之后,大家的火气都蹭蹭往上窜。对治疗方案的意见分歧也从批评对方不够理智,升级到了人身攻击的地步。
“我反正是不知道你们湘南的医生都是什么毛病,炎症风暴严重到这种地步,还死抱着书本上的剂量不敢动!”来自沪市的医生首先开炮,“不让大剂量使用激素,是为了减少滥用激素导致的股骨头坏死和医源性库欣综合征,你们倒好,直接把人拖死了就不怕副作用了是吧?”
湘南的医生当时就拍起了桌子,“我们有毛病?你们沪市的医生才是一个个病得不轻!体重五十二公斤的患者,il-6(白介素-6)才147皮克,你们给甲泼尼龙给到一天150毫克?!你们是打算以后给自家医院的关节外科多捞些生意?”
“放你娘的屁!”沪市医疗队的领队怒道,“你们就认识一个白介素?患者的tnfα都飙到11了,你们眉毛底下两个窟窿眼是出气用的?”
眼看吵架越发激烈,甚至有从人身攻击升级到物理层面人身攻击的嫌疑。几位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连忙下来劝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鹤本地医疗系统也是这么个风格,他们劝架的样子看起来倒是熟练的不行。
三言两语劝好了两个准备打架的负责同志后,为了转换一下现场气氛,一旁的工作人员连忙把孙立恩给拉了出来。
“孙主任,您之前打上去的报告有批复了。”那位工作人员对孙立恩道,“省卫健委的回复是,同意试行临床试验,但需要你们提供所有的治疗过程记录和相关数据。”
D+3 day(3)
“提供数据?这个没问题。”孙立恩马上就答应了下来。他要的只是一个对患者使用托珠单抗的许可,只要有了许可,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靠一靠。反正他也没打算凭借这个治疗再发什么文章,所以对数据保密就完全没有必要了。倒不如说,孙立恩甚至希望这个治疗数据能够每天都进行公开——这样就能够更早的让其他医生们意识到对免疫系统进行精确控制的重要性。
对新型冠状病毒患者的免疫系统进行调节,是一门比普通免疫调节严谨的多也复杂的多的“艺术”。在没有有效抗病毒药物的前提条件下,要让患者康复,就必须依赖于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反应。只有免疫系统识别到了病毒,并且产生出足够的中和抗体,才有可能从人体中把这些病毒清除出去。
只有免疫系统足够强大,才能赶在病毒对人体造成不可挽回的创伤前生成足够多的中和抗体。但强大的免疫系统,会为了控制病毒感染细胞的速度而不停的杀死肺上皮细胞。
而通过激素全面抑制免疫系统,则可能导致患者的免疫系统生成中和抗体缓慢。而这样的结果就是在生成足够多的抗体之前,人体就会因为大面积的肺部上皮细胞以及其他含有ACE2受体的细胞被感染,从而出现严重器官损伤乃至死亡。
而如果免疫系统的反应刚刚好呢?病毒的感染是从下呼吸道开始的,是从肺部边缘开始的。作为病毒性感染,它的性质更接近于间质性肺炎。而这样的肺炎感染二氧化碳潴留情况较轻,缺乏二氧化碳浓度提升的警告,外周化学感受器和中枢化学感受器难以对此做出反应,自发增强呼吸。
这样的最坏结果……就是黄文慧主任在临床中发现的“沉默型吸氧血症”。
要让表现出症状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活下去,就必须对他们进行生命支持。早期吸氧、中期调节免疫系统反应、后期维持生命体征。只有做到千人千策,对每一个患者都精确识别、精确治疗,才有可能提高总体治愈率,让更多的患者扛过去。
孙立恩提议的“使用托珠单抗”,就是对中期调节免疫系统反应的一个新的尝试。他希望通过使用这种药物,减弱免疫系统对细胞的杀灭作用,阻断细胞风暴,同时维持抗体生成速度。
但有没有效果,能不能达到自己和帕斯卡尔博士的预期……这很难说。
“我还有一个建议。”孙立恩沉默了一会之后,对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说道,“我建议咱们应该尽快开展对病亡患者的遗体解剖工作。”
这个提议在现场引发了一阵沉默。
“这种事情我们早就建议过了。”一旁的沪市领队叹了口气,“可是突遭大疫,离世的患者又绝大多数是老人。要动员家属在这过年的时候同意解剖……难度太大了。”
“更主要的是,现在动员解剖,可能会让一些家属有些不太好的想法。”湘南的领队补充道,“他们大部分都情绪波动的很剧烈,突然封城让不少人都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动员他们同意做解剖,怕是人家会觉着我们是故意把人治死的……孙主任你最近没怎么上网吧?”
“没有。”孙立恩对这个提问有些诧异,“网上……出什么事了么?”
“妖魔鬼怪全都出来咯。”湘南队的领队摇头道,“我们队伍里有几个喜欢上网的年轻伢子,这几天情绪特别不好。一问才知道,被网上的那些妖魔鬼怪骂的饭都吃不下。”
舆论上的事情,孙立恩不太懂。不过在这种风向明显有问题的时候,确实每一个举动都必须多加小心。
“舆论的事情,我搞不懂。”孙立恩摇了摇头,决定还是遵从以前的工作原则——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处理。“这种事情请有关部门注意就是了,我们该提的建议还是要提,一定要尽快开始对死者遗体进行解剖和病理学检查。这对指明之后的研究方向和治疗方向都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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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明明是应该马上去做的。但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却需要调整一下实施的时间节点。这种反直觉的事情在很多领域都有,“为了让人体免疫系统更好的生成中和抗体以对抗病毒,需要对免疫系统进行抑制”就是这种事情的具体实例。
在这个社会运行的过程中,类似的情况也有很多。但……说服几百万上千万人的难度,远比说服两三个患者家属的难度更大。有关部门在执行相关决策的时候,所面临的阻力、风险和挑战绝不是孙立恩能够体会的到的。
一座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一声令下全部封锁。这需要多大的政治勇气和决断力,又要面临多少困难和挑战,可想而知。
“各位领导反应的问题,我们一定会尽快去协调。”会议结束前,云鹤市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努力让自己疲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我们的联系电话你们也都有,如果有需要,可以直接和对接给各位的卫健委工作人员联系——直接给我打电话也是可以的。”
“化学工业用的防护服不是不能用,至少我们现在能够提供给大家的防护服还是符合相关防护标准的。”卫健委的这位负责同志最后很抱歉的说道,“全国各地的捐赠正在向云鹤集结,物资调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解决。在紧缺缓解之前,请大家稍微忍耐一下。”
卫健委协调来的工业用防护服其实直接摸起来感觉和医用防护服差别不大。但比起医用防护服,少了一条用于防止液体喷溅渗入拉链的不干胶粘贴条。
孙立恩个人还是比较乐观的——没有不干胶粘贴条,那就自己用胶带贴上。反正没有鞋套,医生们不是也用着垃圾袋扛过来了嘛。
有状态栏帮忙,孙立恩在防止院感方面能发挥的作用不容小觑。通过这几年对状态栏的应用,孙立恩自己总结出了一套利用状态栏判断个人防护的办法。如果他自己穿的防护服级别够,那在进入红区之后状态栏的提醒一般就是横幅式的那种——集中在视线的上方和右侧。
如果防护级别不够,或者他自己摘了口罩。那么状态栏的高致病警告就会铺天盖地的甩在他脸上,甚至严重到会影响他视线的地步。除非孙立恩主动关闭状态栏,否则警告会一直出现。
工业防护服加医用垃圾袋的组合能不能挡得住新型冠状病毒,光靠数据不太好判断,不过孙立恩自己穿上防护服去红区浪一圈就知道了。
医用防护服差不多也就到明天全部耗光。孙立恩决定今天晚上,他自己先穿上工业防护服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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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3 day(4)
按照排班表,孙立恩今天应该带组上早班的。但因为中午要参加会议,所以他临时和吕志民主任调了个班。26号干了一整个白班的吕主任今天将要带着整个第四中心医院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再坚守一个白班。
而孙立恩则要和吕志民的小组合作,跟来自第一中心医院的内分泌科蒋庆敏主任、消化内科的唐国志主任,第二中心医院的神内科龙长胜主任,以及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的血液内科孟宏祥主任一起上一整个夜班。
四名副主任,三名主治医生,加上一个孙立恩。八个医生和二十七名护士来照顾四十八名患者,人手还是一如既往的紧缺。但孙立恩却心情放松了不少。
来到云鹤的第四天,他终于拿到了两样可能有效的武器——刚刚获得批准进行小规模临床试验观察效果的托珠单抗是一样,而另一样武器则更为宝贵。
张智甫教授下午两点给孙立恩打了电话,通报了一下这份特殊武器的抵达。
“血液中心那边,送来了800l的康复者血浆。”电话里,张智甫教授的兴奋溢于言表。“我给你们北五区留了200的血浆,AB型RH阳性的。”
康复者血浆疗法是指南中针对重型和危重型患者的一项推荐疗法。这一经验得到了非典时期的验证,同时也符合大多数研究者对于人体免疫和感染机制研究的结果。
对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血浆疗法是否有效还不好说。但其已知和潜在的好处要远超潜在和已知的风险。再加上张智甫教授特意提到的AB型血浆,这让孙立恩顿时有了不少底气。
血浆输注也需要查对血型,但和红细胞不一样的是,AB型血浆在免疫上才是最理想的那一种。
理论上,O型洗涤红细胞加AB型血浆所调配出的“调配血液”是仅次于RH阴性O型血全血的理想输注血。在确定患者RH配型符合之后,不含有A、B凝集原的O型洗涤红细胞和不含有A、B凝集素的AB型血浆能够避免所有的急性溶血性输血反应。
换言之,这200l的AB型RH阳性康复者血浆,可以给所有非RH阴性血患者输入。而这些血浆中所含有的中和抗体,能够帮助患者产生被动免疫,快速减少身体内的病毒数量。
这是目前,医生们能找到的最理想的抗病毒治疗手段。
“太好了。”孙立恩高兴的差点跳起来,然后那股子深深刻在DNA里的挖墙脚的劲头就又窜了出来,“可是……张老师,我们这个病区四十八个病人呢。200l的血清不够用啊。”
“你少来这套!”张智甫顿时不乐意了,“我这特意给你留的血浆,你要嫌不够,那干脆别用了——其他科室也缺呢!”
全云鹤市目前治愈出院的患者不到80人,其中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或者患有基础病的患者。而采血浆需要献浆者身体健康,年满18岁,原则上不超过55岁,男性体重不低于50公斤,女性体重不低于45公斤。
年龄、体重、以及“身体健康”这三个筛选标准,基本上就把已经康复的患者给筛了个干净。而自愿原则又把剩下的人筛到了个位数。
刚刚从死神手里逃出生天的人里,很多都会对消毒水和白大褂产生心理应激。他们恨不得就此永远原理医院,离针头和医生越远越好。这是人类的正常反应,非常自然,也怪不得他们。
倒不如说,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有两名康复者决定捐献血浆,简直就是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而根据以前的SARS经验,一个康复者所捐献的血浆,最少可以供两到三人使用。
孙立恩手头的康复者血浆,最少可以把一个重症患者重新拉回来——他怎么可能不开心?
“我现在就进舱,安排他们对患者情况进行分析。”有了好消息的孙立恩感觉自己干活的劲头都足了不少,“张老师,200的康复血浆真的不够用,您多费心,多想想办法,动员一下那些康复患者嘛。”
“康复患者里一共就那么几个年龄合适的,我上哪儿给你再变几个去?”张智甫被孙立恩的这副无赖样子给逗笑了,“康复患者里倒是有几个老党员,一天到晚给我打电话说要献血。可这些人里,要么老太太八十来岁,体重四十四公斤,要么老汉有癌症,这些康复者的血浆我敢采,你敢用么?”
“总之,您多费心。”孙立恩才不会傻到和张智甫正面硬扛,一个合格的刘堂春的学生,不光要向狐狸学习狡猾,还得向泥鳅学习滑不留手的本事。“我这马上到了,先挂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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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好了工业用防护服,又用胶带扎住了袖口、裤腿和所有的拉链。孙立恩戴上护目镜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通往红区的大门。
李承平和其他上小夜班的同志们正在集合准备交接早会,看到孙立恩等人进来之后,李承平教授先愣了一下,确定胸口上写的是“孙立恩”三个字,然后才压低对孙立恩问道,“你怎么穿这种防护服就进来了?”
“医用的数量不够,我先穿工业的试一试。”孙立恩回答的时候稍微有些气喘,这种工业化防护服穿起来虽然和普通医用防护服差不多,但粘贴胶带的时候还是有些费劲。而孙立恩现在也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先贴好所有的胶带,然后再戴口罩。
带着两层口罩弯腰到处贴胶带,这个动作对氧气的消耗可比他预想的高了太多。
“你这……没事儿吧?”看见孙立恩穿着工业防护服气喘吁吁的样子,李承平教授先紧张了一下,然后才琢磨过来,估计是孙立恩这小子对工业防护服的效果也有些心里没谱,这才紧张的有些喘罢了。至少还远没有到呼吸过速的地步。
带着两层口罩,呼吸过速对人体造成的影响远比平时更小——口罩实际上增加了人体的解剖无效腔长度,呼吸过速并不容易造成体内二氧化碳浓度下降。
“没事没事。”孙立恩赶紧抬起了身子,在红区里保证自己健康正常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原则——如果同事们觉得你身体有问题,轻则把人拽出红区报销一套防护服;重则就地解除防护开始抢救,结果就是极大概率感染新型冠状病毒。所以,医疗组里有个明文规定:一旦觉得自己身体不适,那就应该马上离开红区,进入黄区然后寻求值班同事们的帮助。
报销一套防护服,这个损失还是可以接受的。但要让一位来云鹤第一线拼命的医护人员感染新型冠状病毒,那就是无法容忍的损失。
陈书记可是再三叮嘱了,要把宋安省的宝贝们一个不少的带回去的。
“我没问题,就是一开始有点憋。”孙立恩解释了一下自己气喘吁吁的原因之后,向李承平转达了张智甫教授的好消息,“咱们有200l的康复者血浆可以用。”
“怎么没多弄点?”出身宁远医学院的李承平教授和孙立恩一个毛病,“200够给谁用的?”
“现在符合条件的康复者就俩人,一共搞了800回来。”孙立恩解释道,“李教授你这也太黒\了,好不容易治好这么几个人,你就打算把人抽干了啊?”
D+3 day(5)
康复者血浆,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当然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康复患者人数不多,而且大多数都是有基础病的中老年人——他们就算彻底康复出院了,血浆也是不能采集的。
更麻烦的是,试行第三版中就已经规定,那些已经没有了上呼吸道症状同时肺部病变被大幅吸收的患者们现在并不能直接被视为临床康复。他们还需要接受至少两次核酸检测,同时两次核酸检测的日期需要间隔至少一天。
这样的规定自然是为了防止没有彻底转阴的患者被当成痊愈放出医院,并且造成新的传播。但同样也在客观上减少了康复患者的数量。
康复者血浆……现在是真的很难搞。
“张院长今天安排了两个冰柜上来。”听完了孙立恩毫无新意的解释之后,李承平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出言嘲讽。他只是指着红区办公室的方向说道,“我听张院长说,这里面给你放了十二万的药。”
“好的好的。”孙立恩大喜过望,他一把拽住准备出舱的李承平教授,“李老师,这次您可真的得给小孙我帮个忙。”
“干啥?”李承平本能的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是孙立恩这个小年轻……逮老师傅实在是太有手段了些,他就说了一句话,就让李承平停止了溜走的尝试。
“我这边跟卫健委递了报告,要对一些患者试用托珠单抗来遏制免疫风暴。”孙立恩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道,“可是这个患者的选择上,我有点心里没底,想请李老师您给参谋参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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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些上了年纪的老教师老医生们而言,工作的意义早就已经超越了他们那点工资水平。上了年纪还在一线干临床,并且会在危难之时不计个人得失来云鹤当“救火队员”的医生们,主要还是为了实现个人价值。
如果能在实现个人价值的路上,顺便在医学史上留下一个名字,那就更好了。哪怕这个名字的标注可能只是某篇论文上的“致谢”,那也不错。
李承平被孙立恩一句话就给套了下来。而作为干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的老呼吸内科医生,李教授自己最看重的就是“认真”。搞学术要认真,搞教学要认真,搞临床工作更要认真。对每一个病人都详细了解,这是他给自己订下的工作原则。
这样的工作态度,给老李同志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和工作压力。不过好在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现在不让他看病人病例,他反而心里不痛快。
用宁远医学院呼吸内科教研室的研究生们的话来说,李老师就是个脾气特别倔的怪老头。平时倒是笑呵呵的没什么架子,心态年轻不说,人也喜欢和小年轻们往一起凑。可一到了和专业有关的领域,李老师就变成了世界上最凶猛的老头子。老头提问的时候,三句话之内学生只要能被他给问住了,那老李同志就恨不得呲着个牙把学生给活啃了。
这样的人,被孙立恩忽悠住了之后,就成了最好的参谋——他对于患者的生命体征变化了如指掌,四十八个患者中谁最近的情况快速恶化,谁的情况逐渐稳定,李承平心里跟明镜似的。
“我建议,给抢三床,抢六床,11床,35床用托珠单抗,并且考虑对他们其中一人合并使用康复血清。”李承平在考虑了几秒钟之后说道,“托珠单抗是特异性的白介素-6(IL-6)受体单克隆抗体,它对于白介素-6引起的免疫风暴应该有非常好的阻断效果。所以,首先应该考虑对那些近期出现明显白介素-6上升的患者使用。”
不对已经维持很久高水平白介素-6患者使用托珠单抗的原因很简单,人体诱发免疫风暴需要有一个过程。一般认为,白介素-6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免疫风暴诱导介质,但组成免疫风暴这股邪风的可不止是一个白介素-6这么简单。人体内的多种免疫细胞都会被卷进来,一股脑的成为这场风暴的组成部分。
换言之,在患者刚出现白介素-6升高的过程中,使用托珠单抗的效果应该会比较好。而对还没有出现白介素-6升高的患者,使用托珠单抗应该也能有一定的预防效果。
但对于已经产生了免疫风暴的病人,使用托珠单抗似乎就没有那么好的效果。毕竟从机制上来看,这个时候要遏制免疫风暴,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血浆置换和大剂量激素冲击。而不是试图依靠托珠单抗来阻断引发免疫风暴的一个重要诱导介质。
“要给其他重病人同情性用药也不是不行。”似乎是因为从孙立恩的眼睛里看出了犹豫,李承平教授补充道,“不过,我个人建议还是先对其他患者用药看看效果再说。至少11床和35床目前的情况都不是太好,我看随时有转到重症去的可能。”
“明白了。”和李承平讨论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孙立恩做出了决定,“我现在去跟患者……还有患者家属沟通一下,取得他们的同意之后我就马上开始着手治疗。”
作为一种创新性的超范围用药,为了阻断免疫风暴而使用托珠单抗是一种有一定风险的治疗方案。虽然现在是特殊时期,孙立恩和所有来支援的医疗队的医护人员理论上都算是违纪异地执业。说白了,以前的有关法规在现在的云鹤基本都是半失效的状态。
但孙立恩坚持认为,使用这种疗法,至少要先告知患者和家属,并且取得他们的同意才行。
看似繁琐的规章制度,不光是用来保护患者权益的。同时,它们也是保护医生们的一道重要防线。
哪怕是打着“为了拯救患者生命”的旗号,也得尊重患者作为一个“人”的权利。在临床工作中,这个权利的最直接体现就在于患者能不能决定自己采用何种治疗方案。
比如,拒绝使用托珠单抗。
D+3 day(6)(献血加更051)
本章是为了感谢书友“书友141230212750325”于2021年7月18日在广州献血而特别加更。单次全血加更三章,今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