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这一章之后还有三章等待加更。(1 / 1)

我能看见状态栏 罗三观.CS 2 万汉字|204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四章,这一章之后还有三章等待加更。

ECMO置管并没有什么太多需要小心的地方,和其他手术一样,做好麻醉镇痛,术中控制出血就行。

不过和其他手术不太一样的是,这种“ECMO手术”是在病房内进行的,并且患者的生命体征很糟糕。

沈老爷子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就像是一根干枯死去的老树——他的皮肤上全是干裂,由于在床上躺着无法洗澡,正常死亡的皮肤无法从原来的组织上脱落下去,于是就成了这副模样。

由于采取的是VV-ECMO模式,江医生选择的入路是股静脉,而入路则是颈部的颈静脉。

但令人头疼的是,常用的经皮穿刺置管并不能作为这次的首选方案——沈老爷子的股静脉有些先天畸形,根据B超引导,他的股静脉上方有三条纠缠在一起的无名动脉。

“手术刀。”江言明医生站在床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一旁的胡佳下达了指令。经皮穿刺置管风险太大,现在只能采用外科手段切开置管。

沈老爷子目前处于气切通气的镇定状态,肌松药也一直在生效。为他进行ECMO手术,只需要补一点局麻药物即可。

为了这场使用局麻的小手术顺利进行,孙立恩这边站着重症的吕志民主任、小儿内科的钟纪国副主任、和吕主任搭班的血液内科孟宏祥主任以及主刀的江言明副主任和他自己。五个主任凑在一起,把沈老爷子的病床围了个满满当当。好在大家都算比较有分寸的,至少还能在围观的过程中注意躲开光线位置,给江言明副主任一个比较好的操作术野。

手术护士出身的胡佳和江言明的配合还算不错。虽然第一次合作,还做不到对方刚有想法,这边就把器械递过去的地步。但对于器械准备的充分预计,让胡佳迅速进入状态,协助这台“手术”进行。

“术中出血量有点大啊。”江言明完成了对沈老爷子的股动脉置管,并且在确认管道连接完好后,完成了对腿部的缝皮处理。如果是在四院或者在以前沪市的医院,在江言明完成股静脉置管的同时,另一位ECMO主任就应该顺便完成了颈静脉置管。但在这里,ECMO主任只有他一个人。他必须自己完成全部的工作——包括缝皮。

由于采用的是切开置管,而非经皮穿刺置管。置管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对沈老爷子的身体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伤。而目前来看,这次的损伤略微有点大——术中输血大约50毫升左右。

还好没有切到那三条无名静脉,要不然这出血量就得朝着200往上走了。

“备血有200。”胡佳在一旁说道,“目前已经完成复温了,先挂上吧?”

“挂。”江言明言简意赅道,他走到了沈老爷子肩膀处,然后深深吐了一口气,用B超对老头的颈部进行扫描探查。

之前扫描的时候,他判断颈部应该是可以搞经皮穿刺的。但……现在他有点心里没底。

股静脉上面还能缠着三条无名动脉呢。这上哪儿说理去?

还好,在他切开老沈的大腿根部时,颈静脉上并没有新长出来几条无名动脉阻碍他经皮穿刺。B超显示一切正常。

用B超定位了一下颈静脉后,江言明医生罕见的选择了最稳妥的方案。他拔开笔帽,用马克笔在沈老爷子的脖子上标注了一下定位点。随后才开始对皮肤消毒,并且入针。

“好了。”确定回血后,江言明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子,然后用高分子透明敷料盖上了创口。

“这就行了?”孙立恩后退两步,看着沈老爷子头上的状态栏皱眉问道。状态栏说了,老头现在还处于“低血氧症”的状态下呢。

江医生翻了个白眼,“你瞎着什么急啊?”他走到ECMO机器旁边,然后打开了开关。

一阵低沉的嗡鸣声响起,两根暗红色的粗大管路稍微振动了两下,然后恢复了平静。

状态栏上的“低血氧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黯淡了下去,并且在几秒钟后彻底消失。而一旁的监护仪也快速更新起了沈老爷子的血氧饱和度。从一开始的88%到91%,然后是95%。第三次更新数据时,他的血氧饱和度就回到了100%上。

病房里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其中甚至包括沈老爷子本人——在血氧饱和度上去之后,他的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但江言明医生依旧保持着谨慎,他去摸了摸沈老爷子的右脚,确定末端肢体供血没什么问题之后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行了,可以开始转运了。”孙立恩在和江言明医生交流了两句之后,下达了转运指令。胡佳收拾好手术包,在一旁推着ECMO机器,小心翼翼的跟随着病床。而孙立恩这边带着人推着小车,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随时注意ECMO机器的血管保持通畅,没有扭曲或者变形。

二十多米的转运路程,一个护士加五名主任一起,小心翼翼的走了快半个小时。在众人小心翼翼的护送下,沈老爷子被列为“抢1床”病人,终于在这间临时搭建的“重症监护室”里安顿了下来。

“接下来的工作就比较繁琐了。”孙立恩打发江言明医生赶紧去黄区休息。然后对一旁的吕主任的道,“这个重症监护室肯定是达不到宁远重症监护室的水平对吧?”

“光监护水平就不够。”吕志民主任点了点头道,“监护仪这些的现在都联着网,值班室那边能看得到。但是没有视频监控,这是个问题。”

视频监护对于重症监护同样很重要,它能够让医生们及时发现一些患者的异常变化——躁动或者气喘之类的症状监控器可认不出来。

“监控这个……”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我可以想想办法,但短时间恐怕解决不了。”

安装ICU用的视频监控设备是一个非常严肃的系统工程。从供电、设备安装到调试和组网都需要专业人士来处理。这种工作可不是连自己装电脑都不大会的孙立恩能解决的了的。

不过,现在这些事情并不需要孙立恩自己担心。在全国上下都在拿命支援的云鹤,ECMO口罩防护服和病床可能还不太好搞。但其他和医疗有关系的所有东西,都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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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1 day (6)

孙立恩在红区办公室里给张智甫打了个电话,并且向他汇报了一下关于临时ICU缺乏视频监控的情况。

老张同志有些为难,但他向孙立恩保证,自己会尽全力去帮忙协调设备,尽快完成安装。

孙立恩其实对视频监控压根就没怎么抱希望,虽然现在其他物资几乎都在拼命往云鹤赶运,但……在北五区的临时ICU里安装监控,根本就不是什么支援物资的事儿。

这个房间里躺着八位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危重症患者,除了上ECMO的沈老爷子,他们的血氧饱和度几乎都在94%以下。就算完全不在乎在这个区域里安装设备所造成的感染风险。就算只是在这个区域动电钻,都有可能对患者生命体征造成负面影响。

但老张同志却说应该有办法……孙立恩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搞几台无人机在这边满天飞吧?

在红区里驻守了五六个小时,孙立恩觉得自己喘气有些费劲了。为了让自己提提神,他从自己带进来的包里摸出了两台平板电脑,然后开始挑起了微信账号——孙立恩准备从今天晚上开始,让那些不怎么配合治疗的患者和家属视频一下。

在视频之前,孙立恩首先得和这些患者家属先沟通沟通。没办法,他搞这种视频的目的是为了让患者配合治疗,而不是让患者彻底失去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孙立恩准备先和患者家属接触一下,大概了解一下对方那边的情况。

如果有亲人因病离世之类的情况,那就得叮嘱一下对方,先别说这些消息——如果实在是控制不住情绪,那就过两天再说。

当医生这么久,孙立恩第一次碰见自己得教人撒谎的情况。,不得不说,这让他有些不太适应。

通过微信和家属们沟通的时候,孙立恩看到了当天的新闻推送。云鹤市决定在之前的快速建造医院计划上再进一步,同时开建一所规模更大的临时传染病医院。能够提供1600张床位。加上之前的临时传染病院,两所新建的传染病院一共能够提供超过2600张床位。

这说明,地方和国家对之前的计划并不够放心。或者说,更新出来的数据证明,之前的火神山医院并不能完全满足收治患者的需求。因此,新决定建设的雷神山医院规模比火神山多了60%。

反正……如果按照现在这个情况下去,孙立恩怀疑可能病床数量还是不够用。其他医院正在用几乎是拼命的速度改造病房新增床位,但是截止到今天为止,整个云鹤能够提供的,可以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床位不超过三千张。

换句话说,最高层已经对云鹤的疫情有了一个更加……悲观的判断。这一次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很可能在短时间内超过当年的SARS。否则没有必要在云鹤这一座城市,就布置出这么多医疗资源——五千六百张床位,以及更多正在拼命改建的医院……甚至可能不够用。

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倾向。

但好消息也是有的。国家卫健委宣布,他们已经组建了六支国家级重症医疗支援团队,一共一千两百多名重症医学科的专家医生将在今天抵达云鹤。而在他们之后,还有六支医疗队作为后备梯队,随时准备支援云鹤。

目前来自沪市、粤省、宋安省和军队系统的四支医疗队已经全部投入到了云鹤一线。孙立恩看着粤省的医疗队,心里有些奇怪的情绪波动。来自原第一军医大学附属医院的二十三名曾经支援过首都小汤山医院的医生们,在22号当天就签下了请战书,请求组织批准他们这一批抗击过SARS的医生们再上战场。而他们的请战书,也是全国最早的一封。

如果孙立恩没有耽误那半天的话,这个殊荣其实应该是四院综合诊断中心的。

不过,能有更多的医生们参与进来总是好的。孙立恩放下平板电脑,看了一眼身旁的白板。48张床位全部收满,八名危重症患者,四十名重症患者。这个工作量是任何一个医疗机构都不可能坚持下来的。正常的情况应该是有空床,病房内没有危重症转折,只有少量重症患者。危重症患者和重症患者的治疗实际上应该以ICU为主。

但……整个云鹤市传染病医院都没有这么多医疗资源可以用于院内转诊。ICU早就爆满了——他们的48张病床从15号开始就全部收满了。

到目前为止,云鹤市传染病医院的ICU仅仅有一名危重症患者转为重型。而他们已经连续收治了六十多人。

情况很危险,压力也很大。今天北五区设立了一间能容纳八个床位的ICU部门后,传染病医院已经打了五六个电话,询问北五区能不能接收其他病区转来的危重症患者。

但愿新的支援到来之后,情况能有所好转。孙立恩这么想着,然后使劲甩了甩头。

甩头,是为了把护目镜里面的冷凝水甩到旁边去。让孙立恩能够看得清楚平板电脑上,患者家属的回话。

护士们总结出来的抗拒甚至拒绝治疗的患者有十一人,其中六个人的家属很快就回应了孙立恩的请求,并且和他沟通了一下家里现在的情况。另外五个人的家属……至少根据入院前的记录所提供的电话号码,孙立恩联系不上他们。

但愿他们只是因为其他的事情耽误了。或者只是单纯的没有听到微信提示音。孙立恩一边想着,一边给这些患者家属的手机号上发了短信,提醒他们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和这个微信账号联系,并且和患者视频以“安抚情绪”。

然后,孙立恩拿着平板电脑,缓步向病房走去。他算了算时间,自己还能在红区再待两小时左右——现在物资紧张,六小时的更换时间被延长到了八小时。

重症患者中,有一部分人还是有一定的自我行动能力的。孙立恩在走进病房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位大姐,正在对着手机哭诉——她用的应该是手机微信。大姐的哭诉内容也很简单,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句话,“老公,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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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1 day (7)

孙立恩想去劝一劝这位大姐,让她稍微冷静一点。

这个病房的患者都是重症,需要吸氧或者使用正压式呼吸面罩来辅助呼吸的那种。这样的患者病情不见得会有多重,只不过出于保险起见,所以才管控前移,让这些血氧饱和度并不算太低的患者开始吸氧。

孙立恩估计这位大姐是被吓着了,所以过去安慰道,“大姐,你冷静一点,没事的。医生们都在,你不要这么自己吓自己……”

孙立恩一边说着,一边对这位大姐进行着安慰。她的状态栏上有“恐慌”的提示,应该只是单纯的自己害怕了而已。

大姐有些担心的往孙立恩这边看了一眼,她满脸泪水的说道,“你们治不好这个病的,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天了,一个被你们治好的病人都没有!”

这话就有点扎心了。孙立恩在一旁只能劝道,“这是一种新的疾病,我们对它的认识还需要一个过程……”

反正最后的安抚结果是,大姐依然心情非常不好,但好歹稍微有了一点信心。而孙立恩则情绪低落了下来,半天没缓过来。

没办法,大姐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问题——北五区到现在为止,的确一名治愈患者都没有。反而连续送走了十来位病人。虽然这和时间较短,而送来的患者病情都比较重有很大关系,可仍然不能打消这位阿姨的疑惑。

不过,好在孙立恩自己比较机灵。他要过了阿姨的手机,然后用发了两段语音过去——主要是向阿姨的老公解释一下,阿姨目前血氧水平稍微有些低,所以意识不是特别清楚。她的病情目前还比较稳定,并没有特别巨大的变化。

要是不多说这么一句话,孙立恩担心电话那头的伯伯得被活活吓出个心脏病来。

这么一来一回,又花了半个多小时。孙立恩强撑着有点摇摇晃晃的腰身子,为两个患者搞了二十分钟的视频通话。

哪怕患者说话说不清楚,哪怕云鹤方言孙立恩听的不太明白,哪怕视频里外两人似乎都在一直努力在安慰对方。孙立恩仍然能从对话间偶尔的停顿和哽咽中,听出一些情感上的波动和曲折。

病房里的空气平静了下来。很多患者开始朝着这边张望了起来。在这里住院十几天,只知道自己得了这个该死的病,但家里人是什么情况却完全不得而知。这种由于无法得知情况而产生的恐惧感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泡泡。它包裹着每一个患者,让他们始终和外界有着隔阂。而缺氧所带来的生理不适则像是突然吹起的狂风——把包裹在泡泡里的病人卷上高空。

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能够安然落地,亦或者是飞到千仞晴空上后泡沫突然破裂,把人摔的四分五裂。

而孙立恩和他手里的那台平板电脑似乎顿时成了一根稳固的安全绳。尽管依然在透明泡泡里,对于那些已经被卷上高空的人来说作用有点,但……总算是和地面多了一点联系,多了一丝慰藉。

让三名患者和家属聊完了之后,孙立恩这才收起了平板电脑。他身上有一张纸条,是剩下三名患者的床位号和他们家属的微信号。他准备找个护士来帮自己完成剩下的工作——至于他自己,现在得出舱休息去了。

这个情况下,要让孙立恩继续拎着平板电脑再闯两间病房等一个小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从生理角度就不可能。虽然医用级别的N95口罩本身能够保持过滤效果的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但随着人的呼吸,水汽会逐渐附着在口罩内侧,从而导致呼吸逐渐费力。有过类似教训的孙立恩现在对于这种情况非常警惕。跟着他一起提前入舱的ECMO小组医生和胡佳都已经全部出舱,然后回到了绿区休息。现在整个红区里,工作时间超过八小时的只有孙立恩一人而已。

“我要出舱了。”孙立恩在走廊上看了一圈,然后凭借着小郭出类拔萃的身高认出了这个大小伙子。并且他还拉过了小郭身旁的布鲁恩,“老布你稍微送我一下,我现在有点不舒服。”

“行。”布鲁恩闷声闷气的答道,并且直接一把搀住了孙立恩的胳膊,“咱们现在就走。”

“还没有紧张到那种地步啦。”孙立恩苦笑了两声,但是没有拒绝布鲁恩的搀扶,他把手里的平板电脑和纸条递给了小郭,“上面记载的最后三个病人还没有和家属打过视频,你受累,去给他们搞一下视频——然后大概和家属再解释一下患者情况。要是患者有情绪失控什么的,就说这是氧饱和度低导致的情绪失控,不是什么大问题。”

“行了,走吧。”布鲁恩看着孙立恩和小郭交代完了事情之后,不由分说就拽着孙立恩往门外走去。他虽然没见过孙立恩摘口罩的样子,但确实是听说过这件“丰功伟绩”的。当然,布鲁恩并不会非常恶意的揣测孙立恩是不是脑子有坑,老布自己的看法是,孙立恩当时可能处于缺氧躁动的状态下,摘口罩只是身体的下意识行为。

所以在这个时候,布鲁恩对孙立恩的看管就变得尤为严格——万一他再躁动一下那可咋整?

而孙立恩叫上布鲁恩送自己出舱的原因也很简单。孙立恩已经从“不信邪”的小规培,变成了“对自己的客观情况有充分认识”的老油条。

孙立恩非常确定,如果自己是一个人准备出舱。在半路上可能就会碰见什么奇怪的幺蛾子。比如某个患者突然需要抢救,比如某个病房的警报器突然响了起来。总而言之,肯定会出现那种不救不行,救了就大概要把自己搭进去的情况。

整个病区有四十八名重症和危重症患者,任何一个患者情况突然恶化,一下需要抢救也是非常正常的事儿。孙立恩不敢冒这个险。如果强撑着去做胸外按压,可能搭进去的就是两条性命——孙立恩自己的和患者的。

所以他才专门叫上了布鲁恩,希望这头活熊给自己做做保镖,以防突然出现的特殊情况。

一路走到了门口,孙立恩松了口气。布鲁恩看起来还不错,能镇得住自己。

“行了,就到这儿吧。”孙立恩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布鲁恩说道,“出舱我自己搞得定。”

“行……”布鲁恩的回答显得有些迟疑。他停下脚步晃了晃,然后整个人突然向后一仰,整个人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护士!推抢救车!”孙立恩医生一声爆喝,然后一把冲了上去。他三下五除二撕开了布鲁恩身上的防护服,然后拿起一旁的消毒液喷壶,朝着自己身上喷了起来。

布鲁恩倒下的位置是红区的出舱房间,这里属于污染区,不可能迅速展开抢救。他必须马上把布鲁恩安全的转移到黄区去才行。

根据状态栏的提示,布鲁恩问题不算太大。他只是轻症中暑了而已。但……轻症中暑到整个人突然倒下,这也很能说明问题——至少老布的情况可能比其他轻症中暑的患者更严重一些。

迅速给自己完成了消杀后,孙立恩迅速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防护服,并且在布鲁恩身上也喷了一遍消毒液。现在可不是在乎消毒液可能对皮肤造成损伤的时候,消毒液甚至还能起到一些降低体温的作用。消杀完毕后,孙立恩拖着布鲁恩的一只脚,然后费尽全身力气,把这头活熊从出舱房间拖了出来。

这个动作差点要了孙立恩半条命去。他和布鲁恩都还带着口罩呢。还好,门外的护士反应足够迅速。胡佳带着口罩一路跑到了孙立恩身边,然后和孙立恩一起把布鲁恩拖出了走廊。

出舱房间的走廊和黄区办公室相连,这里已经摆好了抢救车和除颤仪等抢救设备。走出房间后,孙立恩一把扯下了自己脸上的N95口罩,然后换好了外科口罩。

至于布鲁恩,他的待遇更好一点——黄区这边摆着两台准备送到红区里的正压式呼吸面罩,现在正好用在了他的身上。

事实上,轻症中暑倒是不用太在意呼吸问题。对于救护中暑患者而言,最重要的是两点——血容量不足导致的循环衰弱和电解质紊乱引发的全身性症状。但好在这些基本都是重症中暑的患者才有的毛病。轻症中暑的情况下,患者应该尽快饮用淡盐水或者补液盐水,然后降温。

而在医院里,医生们有更加直接的治疗方案。

“给他扎个血气,然后挂两袋生理盐水。找冰毯来给他降温。”孙立恩喘着粗气,快速安排道,“老布问题不大,就是中暑了。”

生理盐水迅速分两条静脉通道输注进了布鲁恩的体内。胡佳扎针的手法很不错,老布手上厚重的毛发居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过了几分钟,布鲁恩逐渐开始恢复了意识。他想要摘掉自己脸上的面罩,但是被孙立恩给拦了下来。

“你刚才晕倒了。现在你在黄区。”孙立恩对布鲁恩说道,“你觉着怎么样?”

“应该是中暑了。”布鲁恩有些艰难的说道,“别的还好,就是头疼。”

“醒过来了就行。”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示意一旁的胡佳剪布鲁恩的裤子,“你再忍一下,我扎个血气看看。”

“啥?”布鲁恩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腿上一凉。他正在困惑为什么自己的腿上好像有人正在用酒精棉球消毒,然后就感受到了一股突然的剧痛。

“FUCK!”老布的怒吼在整个黄区响了起来。一听就知道,这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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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2 day

扎动脉血气是个很疼的事儿。有准备的成年人都会在动脉血气针的摧残下大喊大叫,更何况意识还不是特别清楚的布鲁恩呢。

而且,作为一个雄性荷尔蒙爆棚,从下巴到肚脐上全是厚实毛发的男人。布鲁恩对于疼痛的耐受度确实要比其他男性低得多。

硬汉是最忍不了疼的那一类人,孙立恩一直怀疑电影里那些肌肉仿佛比利时蓝白花牛一样的肌肉壮汉们浑身是伤,但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继续跟五百个壮汉枪战,肯定是因为他们提前注射了什么长效强力止痛药——强力但是不会抑制呼吸的那种。

男性忍耐疼痛的水平普遍比女性差,而越是肌肉发达睾酮水平高的男性,对疼痛的忍耐度就越差。而自然分娩过的女性,对疼痛的忍耐水平又要比未经生育的女性更强一些。

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尚不明确,不过对临床医生来说,患者对疼痛的忍耐度低……其实并不见得是件坏事。

当然,疼的嗷嗷直叫扭来扭去肯定是会影响到医生们对患者的治疗的。但“不见得是件坏事”这种事情,确实也不是胡说。

孙立恩自己没见过,但是他听周军说过。在周军还是主治的某年某月,他接诊了一位脸色发白满脸大汗的患者。患者本人主诉头晕乏力,其他的倒是没什么问题。

头晕乏力这一组合症状,医生们一般更倾向于考虑贫血或者灌注不足,这可能是神经系统问题,也有可能是循环问题。

但加上面色发白和满脸大汗……这个情况就让人神经顿时紧张了起来。面色发白可以是贫血问题,而满脸大汗则可能是交感神经问题。但和头晕乏力组合在一起,每一个在急诊的医生——哪怕只是规培生,都会马上想到那个最急最重的毛病。

急性冠状动脉综合征。。

但这位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却拒绝了周军给他做心电图的提议,并且再三否认自己有胸前区疼痛的问题——其他地方也不疼。

但周军毕竟已经在急诊上干了很多年,经验丰富。在患者坚决拒绝心电图,只肯做抽血检查的时候,周军也没有放松警惕。他开了全套的心肌损伤标志物检查,并且还以“胸口疼痛可能是胸骨有问题,所以需要做个B超”这样的借口,半哄半骗的让这个中年男人接受了一次心脏彩超检查。

心脏彩超并不是检查急性冠状动脉综合征的最佳手段。毕竟并不是所有的急性冠状动脉综合征患者都已经在心脏彩超检查下出现了心梗后变化——心梗后出现心肌运动不协调或者心肌运动矛盾的特征。但这已经是周军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办法了。

很快,凭借着高达46.2g/L的C反应蛋白水平,肌酸激酶(CK)891U/L和肌酸激酶同工酶(CK-MB)48μg/L的超高水平,以及心脏彩超所报告的“心梗后变化”报告,周军对这位一脸“这不可能”的患者宣布了诊断,“你有急性心肌梗死”。

“这不可能,我不疼啊。”这位患者看起来多少还懂一点相关知识,他一脸不可置信的反问道,“心肌梗死很疼的吧?”

“大部分都很疼,但也有些不太疼甚至有些根本不疼的。”周军解释道,“这种病症的反应有很多,还有其他地方疼的——牙疼腿疼肩膀疼,胳膊疼脑袋疼……总之,你还是去做个心电图吧。”

在心电图典型的ST段抬高证据面前,这位中年男性终于逐步接受了自己有心梗的事实。但他还是不怎么服气,对周军问道,“我胸口就有些疼,这也算心梗?”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通过质疑症状得到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你不是有点疼么?”周军被这个问题问蒙了,之前这位老哥可是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疼的

“有点疼,但是可以忍啊。”老哥理直气壮的说道,“我都忍得住,那这肯定就不是心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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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病人喊疼很多时候并不是件坏事儿。疼痛虽然惹人烦恼,但它却是一项人类进化出来保护自己的重要武器。疼痛能够让人迅速意识到情况不对,并且远离危险。而对医生们来说,疼痛则能迅速让他们锁定患者有问题的部分。

布鲁恩目前有问题的部分就在左侧大腿根部。

血气扎完了,布鲁恩骂骂咧咧的动静也小了下去。毕竟刚刚中暑,就算有两条静脉通路,要让他完全恢复成为以前那个白人版本,高一米八九体重一百八十九的塞缪尔杰克逊也需要时间。

孙立恩这边对布鲁恩的治疗基本已经进入了末尾——只要等着两袋一共1000毫升生理盐水灌进老布的血管就行。而另一边的医生和护士们却一次又一次的询问起了布鲁恩的情况。甚至连楼下的张智甫都打电话过来,询问了一下布鲁恩的情况。

老张肯定是被之前祁镜的事儿给吓着了。打了电话之后还不放心,结果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自己撇着腿,一晃一晃的走到了北五区病区里,现场查看情况。

“血气的指标也出来了,轻微缺钾缺钠。”孙立恩拿着布鲁恩的检测报告安抚着张智甫的情绪,“这种程度的问题根本不用愁,大不了我让他吃两根沾盐的香蕉就是了。”

“多亏了他自己胖,而且平时吃饭口重。”张智甫教授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布鲁恩37.2摄氏度的体温记录说道,“所以,他突然晕倒就是因为轻微中暑?一般中暑不是只有些头晕和恶心么?”

“以老布的体格,这种程度的中暑他可能自己都没啥感觉。最多就是明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有些头疼。”孙立恩点了点头,赞同了张智甫的看法。“但问题是,他这两天的工作压力太大,而且他穿防护服的方式也不太对劲。”

之前在红区里的时候,孙立恩还没有注意到。但在红区更衣室扒布鲁恩身上防护服的那几秒钟,孙立恩敏锐的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防护服为了有比较好的防护效果,衣领的位置设计的很高。而布鲁恩这人……因为胖,所以脖子短。

严格来说,布鲁恩的生理结构上的脖子仍然是个非常正常的状况。但下耷的下巴和厚实的前胸挤占了很大一部分的空间。这种情况下,布鲁恩的脖子就显得很短。

而高衣领的防护服在布鲁恩身上就呈现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效果——它遮挡了几乎三分之二的N95口罩。

长期佩戴N95口罩本来就会导致佩戴着出现轻微的缺氧症状。而不透气程度几乎和塑料布一样的防护服衣领进一步加重了这种症状。大量呼出的二氧化碳在防护服内堆积,然后随着布鲁恩高达8400毫升肺活量的双肺工作,二氧化碳被持续不断的再次吸入到他的体内。

而体型庞大,肌肉量巨大且工作刻苦的布鲁恩耗氧量本来就比普通人高得多。最后的轻微中暑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症状比起其他有轻微中暑的医护人员严重的多。

解释到这里,孙立恩其实心里很有些愧疚。因为长时间大范围使用状态栏会导致剧烈头痛,所以他基本不会去观察同事们的状态栏。只有在进入病房的时候,孙立恩才会去一个个看患者的状态栏。

好在其他医生反应够快,好在黄区里还有两台正压式呼吸机。要是措施上的慢了点,说不定布鲁恩得出现个呼吸性酸中毒之类的问题。到时候可就不是两袋盐水能搞好的事儿了。

“人没事就好。”张智甫教授长出一口气浊气,然后对布鲁恩道,“老布,你明儿休息一天,后天再继续轮班。”

“那没门。”这个提议被布鲁恩直接给否了,“我来云鹤是为了抗击疫情,不是为了在酒店里躲着不出来。”

张智甫教授看了一眼孙立恩,“这个家伙的问题,你来解决。明天让他休息一天——不能讨价还价。”随后转身撇着腿走了。

“这也是为了你的身体健康。”孙立恩对布鲁恩认真道,“你好好休息一天,这样之后才能好好工作嘛。”

“不行。”布鲁恩倔的仿佛一头活驴,拽着不走打着倒退,“我现在已经好了,把液体拔了吧。”

“你……”孙立恩也急了,临走的时候,陈书记可是下了死命令的——一个都不能少。布鲁恩搞了这么一出,他刚才真的被吓了个半死。

“我也是共产党员。”布鲁恩认真道,“虽然咱们并不隶属于同一个党组织,但都是共产主义者,凭什么你们往前冲,却把我往后面拉?咱们还是不是好同志了?”

“你少来这套。”孙立恩瞪了老布一眼,“明天要来上班是吧?行啊!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健康,明儿早上你当着我的面吃掉一整根蹄髈,我就承认你没问题!”

布鲁恩脸色一变,顿时有点想吐的意思。他憋了半天才把反到喉咙处的酸水给咽了下去,然后叹了口气,再次试图讨价还价,“明天咱们是小夜班,实在不行我在黄区值班总可以吧?”

“黄区?那就半根。”孙立恩冷笑两声,“你以前一口气吃两根肘子眉头都不带皱的,吃半根没问题吧?”

“FUCK!”布鲁恩把头一扭,然后怒道,“你赢了!God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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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2 day (1)

截止到25日晚上酒店,全国一共有二十六个省、市、自治区启动了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机制,这一次的应急响应机制影响人口超过了十二亿人。

云鹤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已经早就不再是一市一省的得失。而正式成为了一场影响全国,乃至可能影响世界的全面战争。

而在这场战争的最前线,在名为北五区的壕沟中,孙立恩和自己的几位战友正缩在角落里睡觉。

黄区灯光通明,还有好几间空着的值班室。虽然值班室里只有凳子,但累惨了的医生们压根顾不得这些。地面上随便铺点东西,然后大家就倒头睡觉。唯二的例外是正在输液的布鲁恩,以及腰椎有问题的江言明医生。江医生被孙立恩勒令在黄区值班室旁的布鲁恩身边睡平车。而其他医生,包括胡佳在内,基本就是找个办公室,找来一堆废报纸一铺,然后就在地上睡着了。

睡地板是个权宜之计。按照实际情况来看,夜班医生们大概率是没办法休息的——从黄区到红区,穿戴防护服的最快速度也要十分钟,而进去之后再出来,一套防护服就算报废了。在防护服如此紧张的时期,任何一丝浪费都和犯罪没有区别。

除了防护服以外,医用级别的N95口罩也很紧缺。3M公司的1860口罩,目前整个云鹤市传染病院一共还有两千八百个1860口罩的存货。

北五区一天就要用掉一百多个,而整个云鹤市传染病医院加在一起,需要用掉最少1400个N95口罩。整个医院储备的存货一共也就够用一天半。

虽然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支援物资都在紧急往云鹤运送,但……这种东西毕竟储量有限。每天究竟有多少口罩能运送到云鹤市传染病院,什么时候能运到……都是未知数。

孙立恩躺在地面上,脑子里琢磨着的全是“能不能有什么办法节省口罩”,但……他思考了半天之后才沮丧的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

作为一个医生,他能做的只有尽量去治疗病人。其他的工作,只能依靠其他各行各业的工作人员,十四亿国民。作为国家机器上的一颗微小的螺丝钉,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为国家作出了巨大贡献。

想通了这个道理之后,孙立恩心里才多少好受了些。大约凌晨两点半,他恍恍惚惚的睡了过去。

一觉天明。

早上起来的时候,孙立恩感觉自己呼吸有点不畅。睁开眼后他才发现,胡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了自己身边,并且还把孙立恩的脑袋抱在了自己怀里。

脑袋枕在未婚妻的腿上确实挺舒服。但双手搂住下巴这个动作就有点影响呼吸了。孙立恩轻微挣扎了一下,然后才从胡佳的双手下抢救回了自己的脖子和上呼吸道。

天空仍然是一片深灰色,在传染病医院的灯光下,孙立恩隐约看到有些雨滴落下。中间还有些飘落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是雪花。

“挺好,至少走廊上能凉快点。”孙立恩看着窗外的小雪,然后缓缓从地面上站起了身来,然后活动起了筋骨。

累肯定是累的,轻微缺氧那么长时间所造成的疲劳可不是睡一觉就能缓解的。在地板上铺报纸当床垫就更缓解不了了——倒不如说反而会加深疲劳程度。

活动开了筋骨后,孙立恩看着半靠在墙上还在睡觉的胡佳,想了想,把自己的夹克脱了下来,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自己晃晃悠悠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外面,值班的护士和医生们正在盯着监视器——红区里的医护人员目前的精神和体力都快到了极限。为了让他们稍微节省一些体力,黄区的医生们将会代替他们监视病人情况。而他们则在红区办公室的椅子上稍微坐一会或者干脆躺一阵,以此减缓体力消耗的速度。

这一招还是吕主任教给他们的。用吕主任的话说,“在红区里工作,不光要注意照顾病人,更重要的是得照顾自己。夜班时间很长,会有很多病人的生命体征有变化。如果你们都一股脑的上,无休无止的盯着病人的监护仪,你们坚持不了多久。必须要休息,而且都要休息。”

吕主任是重症医学科的专家,拥有超过二十年的重症医学科从业经验。他当主治的时候专门去了同协进修,向这家建立了全国第一张有现代意义的ICU病床的医院学习经验。

这样的专家提出的意见,被综合诊断中心的医护人员们高度重视了起来。并且迅速贯彻落实——当然,身体上撑不住也是他们尽快去休息的一个重要原因。

时间已经到了早上六点四十分,孙立恩在护士站后面找了个地方坐下,替换了其中一位头顶带着加黑加粗字体的“疲劳”的医生。这位医生他只见过两次,虽然状态栏告诉他了这位医生名叫舒畅,但孙立恩却愣是没想起来这位舒医生究竟是哪个科室的。

“你去休息一会。”虽然想不起来人家到底是哪个科室的,但这并不妨碍孙立恩作为主管,让对方提前休息。“这边我盯着。”

舒畅回头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点了点头,“我盯十六到二十六床,孙主任您辛苦。”然后就站了起来朝着作为休息室的办公室走去。

这十张床的患者情况还算比较轻的,孙立恩盯了一会之后有些犯困。他正准备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时,一旁的警报突然响了起来。

“抢三床血压下来了。”一旁盯着抢救病床情况的马振江副主任一把拿起了对讲机就开始叫人,因为看不到对方,所以他说话的声音格外响亮,“值班室,抢三床的血压下来了,赶紧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已经在路上了。”过了几秒钟后,对讲机里响起了袁平安的声音,又过了十来秒钟,袁平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已经到了。”

“孙主任。”马振江副主任也知道孙立恩来了,“这个病人你看看?”

抢三床的患者就是之前数据很差的彭大叔——不发烧,但是外周血淋巴细胞只有0.12*10^9个/L的那位。

“血氧饱和度也下来了,心率也在掉。”孙立恩接过了马振江副主任手上的对讲机,然后对袁平安喊道,“你一个人搞不定,叫抢救!”

如果只是血压下降,可能只是患者的心功能或者血容量出了问题,使用升压药物就能有改善。但血压快速下降,合并血氧饱和度和心率下降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这意味着患者的循环系统可能已经全面崩盘了。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基本就等于随时都走在万丈深渊的钢丝绳上。患者的肺部出现大面积病变,肺功能几乎损失殆尽。在纯氧和机械通气的帮助下,彭大叔也仅仅只是把血氧维持到94%左右,而他肺部的病变还在进一步扩大。

现在突然掉血压掉饱和度掉心率,干过急诊的孙立恩当然明白情况有多危险——和其他循环系统衰竭的病人不同,彭大叔的肺部已经几乎没有了代偿能力。他突然循环系统衰竭,是ARDS进一步进展的结果。

彭大叔的身体长时间处于低血氧状态,为了向其他器官供应足够多的血液,心脏会加速跳动全力工作。但心脏本身所得到的供氧也不够,至少应该是处于一个消耗略大于补充的水平。

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短一点,也许还能抗的下去。但彭大叔从发病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的心脏已经扛不住长期的缺氧所带来的损伤了。

更何况彭大叔还有甲减和IIb期肝癌。他的身体负担原本就要比其他病人更重一些。

情况很危险,孙立恩当机立断让袁平安叫了抢救。同时,孙立恩还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这一次,彭大叔恐怕是……很难被抢回来了。

袁平安虽然累的半死,但只是脑子有些迟钝,还不至于到蠢笨的程度。他也马上明白了现在是什么情况。用对讲机叫了支援后,他马上从一旁的抢救推车上拿了药物下来开始进行抢救。

把呼吸机的呼吸频率提高到每分钟24次后,袁平安开始向彭大叔的中心静脉中注射起了肾上腺素。

肾上腺素是强大的α和β受体激动剂。对于抢救心脏骤停的患者很有效果。彭大叔现在的心率虽然还有每分钟45次的频率,但仍然在快速下降。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个十几秒恐怕就得彻底停下来。因此必须马上加以干预。

传统上,肾上腺素用于心脏骤停的患者需要直接心内注射。方法就是用穿刺针细长坚韧的注射器直接穿过胸骨左缘1~2厘米的体表皮肤,垂直刺入四道五厘米,回抽见血通畅以确保扎入心脏内而非心肌中。随后在心脏内注射0.5~1l肾上腺素。

但这种治疗方法对心脏损伤较大,同时在注射过程中需要停止心脏按压,所以目前基本已经不用了。

但中心静脉导管却避免了需要停止心脏按压和对心脏损伤较大的劣势。中央静脉导管直接连入到右心室外,能够迅速让药物进入心脏开始作用。同时还不妨碍胸外按压,是非常理想的输注肾上腺素的通道。

对彭大叔的抢救方案当然不只是调整呼吸机参数,通过中央静脉注射肾上腺素和胸外按摩。但这是目前最紧要的,需要最快执行的抢救项目。

抢救小组在半分钟内到位,迅速开始了对彭大叔的抢救。而孙立恩则和其他医生们一起紧紧盯着面前的监视器,屏住呼吸等待着……奇迹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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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2 day(2)

抢救的进行忙中有序,抢救小组对彭大叔的治疗主要分成了三组——袁平安这边主要负责循环系统治疗和抢救,而另外两个小组则负责纠正彭大叔体内的内环境以及进行其他生命体征检测。

内环境这一项主要针对高血钾和呼吸性酸中毒。治疗方案采取最快的钙剂和葡萄糖胰岛素混合输注,而呼吸性酸中毒则使用5%碳酸氢钠溶液进行治疗。

而其他生命体征上,周策等人在确定彭大叔有高血钾症后,马上推来了透析仪。但因为袁平安这一组人正在轮流对彭大叔进行胸外按压,所以暂时还没有条件进行置管。于是只能暂时先在一旁候着,等情况稳定了之后再开始后续治疗。

如果情况稳定不回来……那这东西也就用不上了。

孙立恩等人在外面紧张的盯着屏幕上的各项指标,红色的警告值一直在闪动,各项数字快速闪动,看的人甚至有些眼花。

但……情况不好,很不好。

对彭大叔的抢救已经进行了十分钟,袁平安这边已经换了五个人轮流进行胸外按压。而肾上腺素也已经用了5l。但只要他们一停下胸外按压,彭大叔的心跳就会开始迅速减缓甚至趋向停止。可以说只要他们停手,这个人就马上得完。

孙立恩皱起了眉头,看不到患者,他就看不到状态栏。没有状态栏,他就难以判断患者现在心脏骤停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高血钾、是长期缺氧导致的心肌坏死、还是代谢性酸中毒或者多器官衰竭这样的问题。

只能凭借经验和现场医生们的治疗反应来看情况了。孙立恩往后靠了靠,开始皱眉琢磨起来——自己会不会遗漏了什么地方。

时间一点点过去,抢救进行到二十分钟的时候,在场的医生们已经有些准备放弃了——普通患者抢救20分钟仍然无法恢复心率,抢救回来的概率就很低了。而彭大叔这种肺部被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病程时间十几天的患者想要在这种情况下被抢回来就更难了。

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抢救还在继续,累计使用的肾上腺素已经达到了15l。但治疗仍然没有取得医生们想要的结果。

这种抢救和对室颤患者的抢救还不太一样,除颤的电击类似于给乱跳的马屁股上来一鞭子,让它乖乖听话恢复正常跳动。但对于心脏停搏的患者……抽鞭子是没有用的。得让躺在地上的马重新站起来恢复行动能力才行。

“这么下去没用,找起搏器。”抢救进行到二十八分钟,孙立恩下了决定,“上NTCP!”

不管彭大叔的心脏停搏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导致现在持续心率过缓,在药物刺激无效的情况下,这些其他因素都不是很重要了——至少目前不重要。

“会不会是粘液性水肿昏迷?”对讲机里,马永芳医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患者本身有甲减,在应急状态下心率会下降,同时粘液性水肿昏迷还会导致患者呼吸功能衰竭。感染和镇静剂也会诱发粘液性水肿昏迷……”

“他的钠并不高。”孙立恩皱眉想了想,但现在这个情况……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他按下对讲机道,“给他上左旋甲状腺素试试吧。”

现在这个情况,也就是拿死马当活马医。医生们对彭大叔的甲减一直都在给药进行控制,理论上来说不太容易出现这种又被称为甲减危象的问题出现。但感染、应激、镇静三大主要甲减危象诱发原因同时存在,也确实会提高这一情况出现的概率,至少粘液性水肿昏迷的可能性不是零。

抢救还在进行着,对于甲减危象来说最主要的四大治疗手段,目前北五区只能用到两项。彭大叔一直都上着切开插管,而呼吸机已经到了无法再调整的地步。马永芳医生给与患者的100毫克左旋甲状腺素也已经开始了输注。糖皮质激素的应用被暂时搁置——彭大叔现在每天的激素用量在140g左右,而对于甲减危象的治疗而言,原则上每天用量不超过300g。现在继续加大用量并不是很有必要。

至于维持电解质平衡……5%碳酸氢钠的用量已经给了超过120ol,而彭大叔的动脉PH值已经回升到了7.27,但心脏停搏的情况仍然没有得到改善,他的情况依然非常危急。

抢救进行到了五十分钟,所有睡下的医生们也都聚拢在了黄区护士站的监控器前。讨论一直都在进行,但抢救却始终没有起效——袁平安持续对彭大叔进行了20分钟的经皮体外心脏起搏,但他的心脏却一直都没有能够恢复正常搏动。

“可以了。”抢救小组对患者进行了长达50分钟的全力抢救,作为负责主任,孙立恩最后下达了放弃抢救的指令。“到此为止吧,记录死亡时间。”

“患者彭伟发,男,66岁。死亡时间……1月26日凌晨六点四十五分。”袁平安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很喘……很沮丧。

孙立恩叹了口气说道,“各位辛苦,你们做的已经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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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彭伟发的抢救失败,让孙立恩的情绪非常不好。几个小时前那个对着手机哭诉着“永别了老公”的阿姨,就像是梦魇一样,始终萦绕在孙立恩的脑海里。他带着队伍来到云鹤传染病院已经两天了。所有的患者症状都没有好转,甚至还送走了三名患者。刚来的那天送走的两个患者,还可以说是因为刚刚接手病房而不太熟悉情况。但……彭大叔从孙立恩接管北五区的那天开始,就是所有医生们高度关注甚至可以说是“重点盯防”的患者之一。在决定建立临时ICU后,彭大叔也被转了进去。

但就算是这样,孙立恩他们仍然没有办法阻止患者落入死亡的深渊。除了ECMO以外,他们已经穷尽了一切手段。

就算有状态栏的帮助,就算有很多专家的共同协助,就算有抢救小组的医生们在体力衰竭的边缘持续五十分钟的救治……但还是没有用。

彭大叔死了,死在发病后的第十六天凌晨,死在了大年初二。他的人生,被新型冠状病毒永远定格在了这个寒冷的清晨。

自己受到了巨大打击,孙立恩却不能表现出来。他现在是一个科室的大主任,是一只医疗队的领队,是负责治疗四十七名患者的最高级别医生。是上百名从宋安省千里迢迢赶到云鹤支援,和疫情正面作战的医护人员的主心骨、定心丸、顶梁柱。

所有人都可以沮丧,都可以失落,唯独孙立恩不行。他还要为其他同事们加油鼓劲,让他们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去救治剩下的患者。

“完成书面工作之后就准备出舱吧。”孙立恩看了看时间后在对讲机里说道,“今天没能在里面陪着大家一起干活,你们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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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吕志民主任所带领的小组交接过后,孙立恩和其他组员回到了酒店里。刚刚忙了一个通宵,所有人都是又累又饿。但决定去食堂吃饭的人不多,更多的医生们选择先回屋洗澡睡上一觉——餐厅保证24小时都有热菜热汤供应,这倒方便了刚下夜班的医生们。

孙立恩和胡佳一起,去餐厅选了些食物。两个人分别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草草对付了两口之后,胡佳就不得不和孙立恩暂时告别了——按照现在的防疫规定,所有医疗队的队员都必须单独就餐,单独居住。哪怕是夫妻,也必须分别在两个不同的房间里一个人睡双人床。

这样的安排当然有些不近人情,但所有医护人员都能理解这个安排的意义。这个规定是为了保护医生,也是为了保护所有人。

当然,孙立恩也没想着和自家女朋友一起黏糊黏糊亲热亲热。现在他既没有这个心情,也没有这个力气。如果情况允许,他现在最想干的事情可能是搂着胡佳稳稳当当睡上一觉。习惯了身边有个人,现在来到云鹤每天自己一个人睡双人床,早上起来的时候总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孙立恩先是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他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个本子,然后开始写起了记录。

“患者死亡前,外周血淋巴细胞含量低下,辅助性T细胞绝对值低,提示患者免疫系统可能遭到抑制……”

医学,是一门建立在无数个体悲哀之上的希望的科学。人的死亡最终都无法避免,但……孙立恩希望,至少让患者的死亡变得更有价值一些。

但光凭孙立恩自己,很难对于这样一种新型疾病做出什么有价值的判断。为此,孙立恩请吕主任帮忙把彭伟发的所有检查报告都扫描了一份发了过来。然后将自己认为需要关注的内容截图,发给了还在宁远镇守后方的帕斯卡尔博士。

“我怀疑患者的淋巴细胞降低是因为大量使用激素。”孙立恩在微信里向帕斯卡尔博士提问道,“由于淋巴细胞和巨噬细胞减少,肺部的吞噬作用降低,导致大量已经被感染,并且被Tc细胞杀死的细胞和细胞残骸无法被清除——所以肺部的情况迅速恶化导致。”

“有可能,但是没有证据。”帕斯卡尔博士迅速回了一段语音,然后问道,“你现在还想顺便搞搞科研?”

“科研是指引临床工作的手段和方法。”孙立恩答道,“但是我现在顾不上。给你发消息,是我想咨询一下这个问题——在人体吞噬清除功能衰弱的时候,想要阻止免疫系统过度反应,导致不可逆的器官损伤……除了使用糖皮质激素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那就只能从炎症标志物上下手了。”帕斯卡尔博士那边过了十来分钟后才回复道,“你需要一种能够精确抑制或者减少Tc(细胞毒性T淋巴细胞)细胞增殖,但不会对Th(辅助性T细胞)细胞造成过多影响的药物。”

“是的。”孙立恩追问道,“你有什么建议么?”

“这算超范围用药,而且这样的用法目前缺乏证据和依据——就连一个支撑的猜想都没有。”帕斯卡尔博士劝道,“我建议你再等等,至少要有相关证据,证明患者肺部内的吞噬清除功能衰弱……”

这段语音孙立恩没有听完,“老帕,我手头的患者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证据,我们会想办法自己找,你先告诉我,有没有这样的手段?”

“手段是有的。”帕斯卡尔叹了口气道,“在有充分证据,证明不可逆的器官损伤和吞噬清除功能密切相关之后,你可以考虑给患者用点托珠单抗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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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2 day(3)

托珠单抗是一种昂贵的,用于治疗成年人中到重度活动性风湿关节炎或者儿童活动性全身型幼年特发性关节炎的生物制剂。

一瓶托珠单抗的价格是1280元,单独一瓶的剂量是4毫升,一瓶里面一共有80毫克托珠单抗。

黄金的价格是每克364.83元,平均每毫克0.364元。而托珠单抗的价格则是黄金的四十四倍。而在治疗时,对成年患者的托珠单抗推荐使用剂量是8g/kg体重。一个体重60公斤的成年人,使用托珠单抗最少需要六瓶,一次治疗价格是7680元——全部自费。

很少有患者愿意承担这么高的治疗费用,一瓶600块的丙球蛋白还有好多患者无力承担,更何况一口气七千多块的单抗。

帕斯卡尔博士当然知道这种药物一般患者不太可能考虑,但他敢于提出这个建议也有自己的考虑在内——国家宣布承担所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治疗费用,这个决策无疑是让老帕有胆气提出使用单抗的主要原因。

其实,如果不考虑患者病情恶化甚至死亡速度很快这个事实,在现在的云鹤当医生简直就是每一个从事医疗行业的人的天堂。不用担心治疗费用,患者家属和有关部门全力配合,就连异地执业和护士操作资格之类的事情也全面放开——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目的,让更多的患者活下去。

如果没有这么多病人,如果没有这么多危重症、时刻徘徊在生死之间的病人就更好了。

“用托珠单抗是吧?”孙立恩和帕斯卡尔博士又确定了一下建议用药,随后他给自己的手机充上电,转头掀开了笔记本电脑开始写报告。

为了缓解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带来的肺部创伤,而超范围使用托珠单抗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孙立恩只是通过对“患者外周血淋巴细胞绝对值减少”这一个线索进行推测,然后才得出的“肺部损伤可能是由于免疫系统吞噬功能下降”的结论。从医学角度看,这个推测非常牵强,同时缺乏证据。

人的生命是非常宝贵的东西,仅凭这么牵强的推测当然无法说服有关部门同意使用托珠单抗。但孙立恩还是决定,先写一封建议书交上去试试。

如果能有病理检查报告或者尸检报告,或许孙立恩的这个建议就能更有底气一点。但……现在他确实没有这个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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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张智甫教授缓缓的挂掉了电话,然后把脸埋进双手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张智甫教授已经在云鹤市传染病院里坚守了三天。自从回到云鹤之后,他甚至没有踏入过自己家的家门。从下飞机之后,张教授就一直在传染病院和省卫健委来回穿梭着。要支援、要物资、要政策;搞汇报、搞科研、搞交流……这三要三搞几乎成了张智甫教授每天的工作核心。

而这么勤奋的工作,却没有换来什么好结果。到目前为止,整个云鹤市传染病院一共临床治愈了四名患者。

六百八十四张床位,从一月上旬就开始接收病人。结果到现在为止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累计治愈的患者只有四人。张教授感觉身上全是重担,这股压力几乎压的他快喘不过气来。

如果说日常工作主要带来的是压力,那刚刚的电话给张智甫带来的就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在云鹤市中心医院内分泌科担任主任,同时还在云鹤大学同德医学院任教授的张夫人,今天确诊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

刚刚给张智甫打电话的,是他妻子的同事。因为和张夫人有密切接触,现在整个中心医院内分泌科的十八名医生全部都要求居家隔离。

“她现在病情还算比较稳定,血氧饱和度之类都还可以。”同事传来的唯一的“好消息”是张夫人目前病情还算轻症,“虽然有肺部影像变化,但是除了发热以外,她还没有什么其他变化。”

张智甫的儿子目前人在沪市工作,临近年关正是放假该回家的时候。但云鹤疫情一起,张智甫和妻子就轮流给儿子打了电话,三令五申让他就地过年,不许回来。

三令五申多少有些用处,儿子一开始还不太理解自己的父母为什么这么紧张,但至少在爹妈的坚持下把机票给退了。

孩子在沪市,人目前挺安全。这让张智甫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但除此之外……张智甫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妻子目前虽然已经确诊,但属于轻症患者。只能在中心医院接受治疗。传染病医院的这些床位是提供给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这是底线问题。

更让张智甫揪心的是居家隔离的问题。云鹤市房价也不便宜,每个医生家里都上有老下有小——他们也不可能有一套单独的房子用于个人隔离使用。日常生活中,吃喝拉撒都会增加他们与家人的接触概率,甚至有些家庭原本就住房紧张,一套房子里住着老中青三代八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如果这些医生里,有一人确诊,那就有很大概率整个家庭都被传染。对医疗资源的需求就更大更急迫。

张智甫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抓起电话开始和其他部门沟通。他的要求只有一个,至少要为需要居家隔离的医护工作人员和家属提供单独的隔离房。现在云鹤疫情形势极为紧张,而这些每天都要面对大量发热患者的医生们被感染的概率更大。他们的家人所面临的风险也更大,必须要有单独隔离间,才能尽可能减少家庭内传播风险。

张智甫有一种感觉,风雨飘摇的局面似乎还远没有到能够露出曙光的时候。如果不能尽快增加收治能力,在医院之外、社区之中,堰塞湖的水位只会越来越高。

而当这个堰塞湖彻底崩塌的时候……众多定点医院只会沦为狂暴浪潮中的一叶孤舟,迅速被洪峰吞没。

张智甫很着急,他焦急的询问着各个也许能够帮得上忙的机构。从卫健委一路问道民政局,从民政局再打电话到体委和教委。但各个部门给出的回答依旧让人沮丧——没有上级部门和其他部门协调,任何一个部门都不具备提供独立隔离房间的能力。

符合标准的隔离房可不是仿佛魔法一样可以变出来的东西。它需要有不含中央空调以防止病毒通过空调管道传播的条件、需要有容纳数百人的接待能力、需要大量装备有红区级别个人防护装备的医护人员、需要有足够的供电能力、足够强大的污水处理能力、需要有大量的消毒物资供应、需要有充足的食物和饮用水保障能力……

张智甫只想要一个给高危医务工作人员及其家属隔离的地点,而其他部门为了达到这个要求,需要为张智甫提供一座专门收治轻症患者的临时医院。

这个矛盾是不可调和的,甚至是无法满足的。云鹤市目前仍然有大量确诊患者无法及时得到救治。已经投入使用的顶点医院床位基本全部耗尽,对其他医院的改造仍在继续。雷火神山医院目前正在全力赶工,云鹤乃至湘北省的紧急施工力量几乎被全部耗尽。现在的云鹤,甚至已经没有力量改造一所云鹤大学表示可以提供的闲置学生宿舍。

打了一个小时电话的张智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然后再次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双手中。

这一次,中年男人刻意压低声音的哭嚎灌满了整个院长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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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建议信的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他重新审阅了一遍自己的肺腑之言,然后修改了其中的几个错别字。

这种要交给上级部门考虑审批的内容,还是严谨一些比较好——至少显得态度端正,而且经过深思熟虑。

整段论述中,孙立恩尽量采用了比较通俗易懂的描述方法,将淋巴细胞和这些免疫细胞的吞噬作用讲述了一遍。随后,他又根据现有数据,说明使用托珠单抗可能会得到的好处和坏处,并且最后提供了一张表格。

这张表格是根据现有资料,以及整个云鹤市传染病院的患者检查情况作出的汇总数据。截至目前为止,在云鹤市传染病院内治疗无效而死亡的患者中有严重的外周血淋巴细胞减少。

通过检查患者的外周血淋巴细胞计数,也许可以为患者病情的严重程度提供参考。而同时,这个数据也证明,患者的淋巴细胞计数或许和病人情况快速恶化后死亡有关。

要把复杂的免疫细胞工作机制和托珠单抗所起到的效果,以及使用托珠单抗后可能会出现的严重后果,用最简单的语言说明白——这是一项非常困难的工作。孙立恩写了整整三个小时,这才算是初步完成了建议的主题内容。

文书工作做完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为这份文书寻找足够有力的证据。

在文件末尾,孙立恩留下了自己的职务、姓名和联系方式。并且强调实验室已经开始寻找更加强而有力的证据。同时,孙立恩提出希望云鹤和湘北卫健委,乃至国家卫健委尽快开始组织对感染新型冠状病毒后医治无效死亡的患者遗体进行解剖。

“我们无法对现在肺部已经受到重创的危重患者进行采样检查,这种医疗行为可能危机到肺部功能已经接近衰竭的患者。而对轻症或者重症患者进行活检,则有可能得到错误的结论——他们的肺部损伤程度和濒死乃至死亡患者不同。”孙立恩补充道,“要对提高新型冠状病毒的认识,提高患者的治愈率,就必须对新型冠状病毒所造成的损伤进行系统研究。为了更多的生命,为了十四亿人民的生命健康,应当尽快组织病理学专家,对死亡患者的遗体进行解剖和鉴定。”

写完了结尾,孙立恩拿起电话打给了远在宁远的沈夕。然后向自己的实验室主管下达了全新的指令。

“和研究免疫方向的帕斯卡尔教授实验室,以及呼吸内科黄文慧教授的实验室合作,在保证试纸条检测精度研发进度的同时,尽快开始对新型冠状病毒损伤机制的研究。”

“你弄死我算了。”一项吃苦耐劳的沈夕在听到这个要求后撂了挑子,“孙主任,我们研究室的主要研究方向和淋巴细胞吞噬作用还有肺泡组织压根不沾边!”

“这是现在最紧要的研究项目。”孙立恩才不管沈夕到底有多为难,他现在可比沈夕着急多了,“哪怕是去给帕斯卡尔教授的实验室帮忙扫地倒水,这个合作也一定要搞!整个学院内,就你们对新型冠状病毒的研究最早,了解最多认知最深,你们不上谁上?!”

孙立恩强迫自己的实验室加入这种研究,还有一个不太方便说出来的理由。

学院里各个实验室的研究方向都是有特定目标的。只有在一定时限内完成或者取得特定课题的进展,才有可能在之后的审批中获得新的资金支持。

国家目前已经开始组织一批院校和研究机构开始针对新型冠状病毒进行紧急科研攻关。但……这一批院校里并没有宁远医学院的名字。

孙立恩的实验室有学校的单独补贴,同时也有孙立恩作为“兜底”。并没有什么负担的他们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新的研究项目中,但其他实验室则不然。

让自己的实验室“掺和”进去,至少能逼迫其他实验室,投入更多的精力和资源进行研究。

“咱们的资源,无限制开放给其他实验室,他们要什么,你们就给什么。”为了强调自己的决心,孙立恩对沈夕严肃道,“只要能出结果,你把实验室送给人家我都没有意见——我只要结果,一定要尽快把肺泡损伤机制,还有外周血淋巴细胞绝对计数对损伤的影响搞出来。”

“那……”沈夕沉默了几秒钟后问道,“用研究AQP4水通道蛋白的小白鼠做实验动物行不行?”

“你用MRI研究项目的食蟹猴我都没意见。”孙立恩再次强调道,“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数据搞出来,我这里急等着救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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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2 day(4)

艰难,是孙立恩今天的心情写照。艰难抢救,艰难写汇报,艰难和沈夕扯皮。反正没有一件事情是轻松的。

而现在,就连睡觉也变得艰难了起来。

躺在床上明明累得要死,可孙立恩就是死活睡不着觉。闭上眼睛,他看到的全是那些躺在病床上,身旁仪器滴滴作响,面色苍白毫无知觉的患者。

想安安稳稳睡个觉,对现在的孙立恩而言几乎就是奢望。

疲劳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让他不停的翻身闭眼,然后调整枕头的位置和高度,随后再次重复翻身睁眼,调整枕头高度……

重复了大概几十次后,孙立恩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吕主任,帮我开点安眠药。”孙立恩摸出手机,给早班的吕志民主任发了个消息,“我以前没有用安眠药的经验,开普通的就行。”

过了几分钟,吕志民主任回了条消息,“药准备好了,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孙立恩的房门被人敲响,门口的服务员说道,“孙医生,您要的药我给您放在门口了。”

得到了孙立恩的回答之后,门外的动静很快就消失了。酒店今天开始提升了防疫应对等级,医生们不能再和普通服务员直接面对面——就连房间打扫都已经被叫停了。帮忙送东西这种事儿虽然还是能做,但只能把东西送到门口。等服务员走了之后,医生们才能打开房门取东西。

总之,不方便就是了。

现在的每一分不方便,都是为了医生和工作人员的安全。孙立恩个人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他也不是没有手嘛。

看的出来,酒店为了减少工作人员和医生们的直接接触也下了不少功夫。这家酒店里自带直饮水系统,因此不需要为医生们提供矿泉水。但其他的酒店吧台服务却是需要定期补充的——酒店估计也是下了狠心,至少孙立恩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每个房间门口都摆着一个大箱子,就连自己的门口也不例外。

把箱子搬回来之后,孙立恩费了好大劲才把上面的胶带拆开。这个足有四十五公分高的纸箱里,满满当当塞着巧克力和各种零食,以及咖啡胶囊茶包和洗发水沐浴露等补给品。

而箱子里还有一张纸条,看起来似乎是这边的工作人员刚刚手写的。

“尊敬的孙医生,感谢您在这个春天义无反顾来到云鹤为我们拼命。由于相关防控措施升级,我们无法保持每天更新小酒吧内的存货,因此特意为您准备了这么一点小心意。请您放心使用,所有的消耗都是免费的——如果某一类储备耗尽,或者您还希望获得更多补给,请您直接给前台打电话,我们将在最短时间内为您补充好货品。”

吃了安眠药之后,孙立恩很快就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睡眠中。虽然这样的睡眠质量实在算不上好,但毕竟还是睡着了。

下午两点半,他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孙立恩晃悠起来给自己冲了一杯黑咖啡。

“你还没吃饭吧?”手机上,胡佳大约半小时前给孙立恩发了条信息,“我准备去餐厅了,一起走?”

即将结婚的小两口,现在只能在电梯里相处一会。这种感觉换成其他人肯定不好受,不过孙立恩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开心——这总比在北五区里认不出来人强些。

不能住在一个房间,吃饭也不能在同一张桌子上,能在电梯里一起待个几十秒,已经是孙立恩和胡佳现在能享受到的最亲密的时光了。

“等会多吃点多喝些。”在电梯里见了面,孙立恩迅速开始了对胡佳的叮嘱,“等会出发之前穿个纸尿裤,实在不行那就就地解决。”

“嗯,你也多喝点水。”胡佳点了点头,替孙立恩整理了一下领子,“你这出门之前也不照照镜子,领子都卡在脖子里了。”

孙立恩一边伸着脖子让胡佳整理,一边暗自感谢着自己的“英明决策”——要把领子搞成这种自然的别扭形状可是有很高难度的工程。

体会完了十几秒的亲密后,胡佳和孙立恩走进了餐厅里。一部分工作人员正在向自助餐盘里添加新的菜品,而有几个工作人员看到孙立恩和胡佳走进餐厅后,马上向后厨快步走去。

孙立恩今天没什么胃口,再加上今天他们将负责小夜班,晚上十一点就能回来休息。因此他放弃了强迫自己吃些油炸高热量的肉食,转而取了几样清爽一些的小菜。

胡佳坐在孙立恩正对面的桌子上,她的碟子里放着一堆肉菜——红烧肉,烧鸭,清蒸鱼……反正基本看不见蔬菜的颜色。

“你就吃这么点?”胡佳远远的看见了孙立恩的盘子,然后对此表示了不解,“吃这么点你今天哪儿有力气干活啊?”

“没啥胃口。”孙立恩苦着脸答道,“我先吃点开开胃,最后再吃高热量的。”

孙立恩话音刚落,一个工作人员就一路小跑出现在了他和胡佳的视线中间。在看到胡佳满盘子的菜后,这位工作人员毅然决然转身,把手里端着的一碗红色的水放在了孙立恩面前。

一路小跑过来,这碗里的水却一滴都没撒,足见这位工作人员手上功夫之深。

“这是我们大厨熬的山楂雪梨汤。”把碗放在孙立恩面前后,这位工作人员介绍道,“用了山楂陈皮和冰糖,有健脾开胃、消食化瘀的功效,同时还能活血化痰、润肺止咳……”

说实话,这位工作人员的介绍在孙立恩听起来几乎和街边不靠谱的小广告差不多。但听着这位工作人员的介绍,孙立恩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谢谢。”把这碗山楂汤留下来之后,孙立恩连忙给宋文打了个电话过去。过了十几秒钟,宋院长疲倦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了?”

“宋院长,我有个事儿想问问您。”听出自家院长估计是正在睡觉,孙立恩心里略微有些愧疚,不过这点愧疚还不足以让他放弃自己的想法挂掉电话,“咱们医院的中医科水平怎么样?”

“水平?”宋文很明显不明白孙立恩突然提这个干啥,不过她还是回答道,“在宁远应该算中等偏上吧?毕竟咱们不是专门的中医医院。”

“咱们现在没有什么有效的抗病毒方法,用丙球蛋白和胸腺肽提升换患者免疫的效果也不是特别理想……”孙立恩在电话这头提议道,“我觉着……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引入中医?”

现在摆在孙立恩面前的问题非常具体且现实——他必须想办法纠正整个北五区患者的情况。这不光是为了拯救那些重症患者的生命,也是为了提振整个部门的士气。

吕志民主任和李承平教授的团队士气怎么样孙立恩还不太确定,但综合诊断中心目前的情况可不太好。这帮骄兵悍将平时过惯了“准确诊断之后大部分都救得回来”的日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送病人走这种事情可从来没有在综合诊断中心里出现过。

哪怕孙立恩多加注意,小心呵护着大家的心情。但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现在这个情况下他实在是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中医?”宋文沉默了一会后问道,“这不太现实吧?”

传统中医诊断比西医更讲究“千人千策”,望闻问切这一套用法是中医诊断和治疗的核心内容。根据每一个患者的情况,给与剂量甚至炮制方法都不同的汤剂进行治疗,这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宋文和孙立恩对中医的认识。

虽然本科现在也开授中医课程,并且还是必修。但比起中西医结合专业甚至专门的中医专业学生,孙立恩在这方面实在是……不怎么专业。没办法,他建立起来的知识体系和中医的知识体系有根本性的冲突,这一科孙立恩没挂,真是全凭教授高抬贵手。

这种仅仅算是“比普通人稍微多一些了解”的程度,当然不足以支持孙立恩对患者开出中医药方,他对自己的了解还是挺客观的。但这并不妨碍孙立恩向传统医学寻求帮助——现在的西医治疗方案基本都已经用到了头。没有托珠单抗的使用许可,没有有效的抗病毒药物,没有足够数量的ECMO用于支撑患者的循环系统,而患者的情况还在不断恶化。

反正……情况也不会更糟糕了,倒不如赌上一把。这就是孙立恩在看到山楂雪梨汤的第一反应。

“带着三层手套去切脉确实也很难为人。”对于宋文的态度,孙立恩早有预料。“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请咱们院里的中医科搞些增强免疫的汤药?”

“说实话,这种事情你要搞,也不能从咱们医院想办法。”宋文也明白孙立恩的意思,反正都是赌,赌增强免疫系统和赌各种可能有效的抗病毒药,不如也在传统中医的领域里赌上一把。只要能让患者情况好转,别说用中医,就算要跳大神宋文都不会有丝毫犹豫——中医怎么也比跳大神靠谱啊!“这得找专业的中医院……”

“那就往上级报吧。”孙立恩对此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今天已经写了一封报告了,建议使用托珠单抗。”

“你倒是挺会给我找事儿。”宋文在电话那头顿时来了火气,“你自己搞出来的事情,你自己写报告!”

“我马上就要去红区了。”孙立恩理直气壮的耍起赖皮,“我这吃饭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么个事儿,宋院长您能者多劳帮帮忙吧。”

“行啊,这个忙我帮。”没想到,宋文突然痛快的答应了这个请求,然后抛出了自己的交换条件,“不过,你那个实验室要再加点担子——不能光盯着试纸条,也要在其他的临床研究上下点功夫。”

“我已经把沈夕他们撒出去帮忙了。”孙立恩笑眯眯道,“免疫方面和肺泡细胞损伤的试验都在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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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2 day(5)(献血加更050)

本章是为了感谢书友“书友141230212750325”于2021年7月18日在广州献血而特别加更。单次全血加更三章,今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