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恐惧和直觉(1 / 1)

谋杀方程式 郑炳南 2 万汉字|3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七章 恐惧和直觉

第一节

古福成带领督察来到摩斯集团中心的大厦地库保安部,两辆日本丰田面包车里塞满六十个红白颜色相间的尼龙袋。石勒打开一辆车,拉开其中一袋的拉链,看见里面全是一扎一扎的千元大钞,他捡起一捆翻翻,摇摇头,缄默地收好袋El,关上车门。

“十三亿五千万。”

古福成轻轻地说。

督察没有回答。他们出来的时候,保安部经理亲自带上车库铁门,在老板注视下上锁,加上封条。

“除了二十四小时的监察录像系统,还安排了可靠护卫分三班守卫。”

保安经理解释,“明天我开前头一辆带路。”

督察点头不表示意见。回到总裁办公室的时候,他才道:“这位保安经理来自哪里? ”“他是班纳,来自G4小组,是皮伯斯亲自推荐我调查过,他的确是以前政要保护组骨干,曾经是两任总督的贴身保镖。”

古福成的语气表示明白督察的意思。

石勒接过对方递来的资料,略为翻阅一下,知道古福成聘用了四十五个年薪百万以上保镖确保家庭和公司安全。保安经理班纳薪酬超过三百万,住在价值一千万的豪宅里。看来,有钱佬全心全意相信“高薪养廉”这套理论——只要付出足够金钱就可以杜绝贪婪,还能确保忠心。

“现在只能等他的电话,”

古福成说。

石勒知道这个“他”就是疯子。他点点头,说道:“他应该在明天交款之前五分钟才来电话。”

“我只有一个要求,警方不要干预付款过程。”

“职责所在,警察不可能袖手旁观。”

“钱财是身外之物,我无法忘记莫应彪和韦文忠,不希望再出现意外,看到有人受到伤害。”

古福成正色说,“我没有报警……”

电话就在这时候响起来,古福成捡起话筒,听了一下,立刻严厉地瞥了督察一眼,说道:“他在我身边。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报警,是他找上门来的。”

石勒心里一凛,知道是谁的电话。

古福成疲惫地听了一会,对电话里的人苦笑,耸耸肩。“十三亿五千万已准备好了,分放六十包,用两辆车载着。嗯,我会等你的电话。”

他微微一怔,“你要跟他讲话? 等一等。”

他摁一下桌子上的扩音器,说道。“督察,你的电话。”

“睡猫,你终于找到这里,知道我在做什么了! ”疯子的声音透过透音器传出来,除了独特的得意洋洋,似乎还带着关心语调。

“你操纵着每一个人,指挥着为你赚钱,”

石勒走前一步,恨恨地,心有不甘地对着扩音器说,“你设置的局阴险狠毒,小心最后几年。”

“啊,不,不,最后的一刻还没到来,或许你会像电影和小说情节一样,到最后关头反败为胜呢?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喜欢看武侠小说,什么大侠、少侠、女侠,总让你食不知味,寝不安宁,要翻到最后一页才肯罢休。你说为什么? ”“等我逮住你,蹲牢的时候你有的是时间……”

“你错了,我说的每句话和姓章的妞儿有关。你应该有兴趣听下去的。嗯,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

“你说迷上武侠小说。”

“噢,我迷上武侠小说的原因和追电视连续剧的无知妇人一样,我们有一个共同点,会为了那些不合理情节和人物紧张、惶惑、焦急。为什么好人总是不相信教训,不理会忠告,天真无邪地上当了一次又一次,死去活来后又继续信任坏人? 为什么坏人一次又一次被饶恕,失败后总变本加厉杀人、害人? 到了最后一章,作者总是安排正邪一起大彻大悟,相拥一笑泯恩仇,让读者和观众为这个虚伪不值一钱的深刻人性感动万分。这就像吸烟者呼吁不吸烟的人应该相互忍耐一样,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石勒莫名其妙地望了古福成一眼,说道:“不知道。”

“很简单,尊重彼此人权,不吸烟者要忍耐二手烟,吸烟者应该忍受身边的人不吸烟。”

扩音器里爆发出咯咯咯疯狂笑声,听到没有反应,他奇怪地问:“怎么你们不觉得滑稽好笑? ”“有什么好笑,汪孝尔就是这样红得发紫,你不是用这种噱头让听众忘记你是杀人凶手吗? ”“说得好,你开始懂得使用脑袋了! 你知道吗? 这就是世界上所有流行通俗小说、剧本的固定公式。我使用着这个公式指挥着你。”

“就像你给我的他妈的场域方程式一样? 是说了等于没说的屁话。”

“屁话? 写这种屁话的人都已经名成利就。你就要跟着屁话去找你的章子盈,我相信还有一点时间。”

石勒一下子凝住了神,两眼闪闪发光。“我说过,她有什么损伤,我不会放过你。我知道我会找到你,我找到你的时候——”

“你永远找不到我,但你还有时间去找姓章的妞儿。如果她因为你分身不暇丢了性命。因为你好大喜功,十只手指想按十只跳蚤耽误了一分钟,甚至迟了一秒钟而离开人世,你说你会不会懊悔一生,你自己说吧? ”www奇q i s h u 9 9書com网石勒畏缩了,他沮丧地坐到椅子上,“你要我说什么? ”“什么也别说,我给你时间,给你线索去救她。每部电影每部小说都是这样,到最后一分钟,男主角会把心爱的女人拥抱在怀,和观众一起热泪盈眶,不能自己……”

“你生成一把臭嘴,她有丈夫、女儿……”

“你不想有机会拥抱她吗? 她漂亮、聪明、多情,看你的时候含情脉脉。男有情女有意,你们在心灵上已经通奸,已经背叛配偶……”

“住口。你他妈的……”

“没有她,你到现在还找不到场域方程式。”

疯子滔滔不绝地说道。

“我发觉她的智力和我同一等级。所以,为了尊重她,我决定把她安放在场域方程式的结局。那是一个我曾经去过的地方。在上帝的安排下,她在世最后的时间是明天下午六时,一分不多,一秒不少。如果你还赖在这里不走,她的生命正在一分一秒的过去。我计算过你的智力,如果你全力以赴,应该有时间从死神的手里救出她。”

“你用她来交换十三亿五千万! 要我像猫头鹰一样睡觉,闭着一只眼让你为所欲为? ”“你不聪明,蠢话说清就没法下台,你不懂有些事是可做不可说的? 幸亏古福成先生不会反对,他受到足够的教训,已经学懂如何珍惜生命,他不会说出去的。唉,我真的怕了你,怕你真的找不到她的时候害死她。这么好的女人! 让十全十美的女人变成骷髅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惨事! 我给你再多一个贴士,你听着吗? ”

“我听着。”

“乖! 场域方程式是爱因斯坦的,他有这样的一句名言:人生好比骑脚踏车,要保持平衡,你就得动。”

“那汪孝尔呢? ”石勒喊道。

“嘿嘿,那是另一个难题。是我的另一重保险,让你知道我是认真的,我一定要这十三亿五千万。你必须用你的有限脑袋,判断那条命宝贵? 还是两条命一样宝贵? 你必须撤走监视我的人,用你所有力量,为你下半生作出不会后悔的决定。”

石勒无话可说,盯着扩音器发愣,愤怒、愧疚和惶惑像巨浪般覆盖了他。

疯子的声音继续说着:“爱因斯坦说得真好,最令人喜悦的记忆,就是看见优秀的人不但能寿比南山,生活快乐完整,而且能达成成功时所立下的心愿。我相信章子盈博士是最优秀的人,真诚地希望你能救出她,不要令她未完成美好的心愿,死于这个灿烂的年纪。”

第二节

刘愈双唇紧闭,神色平静。当录音带播完之后,他关上录音机,闭上眼睛思想。

石勒等了一会,忍不住试图解释。“他在胡说八道……”

刘愈张开眼睛,目光和石勒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督察看到的目光中是除了痛苦,还有一种说不明白的同情。

“我明白,你让我听录音带,证明光明磊落。”

刘愈用一种温和的语调说道。

“作为丈夫,听到这些话不会高兴。但我明白你,也明白子盈。我们是人,异性相吸是自然而然的事,和异性一起工作交谈,可以朝刻板生活注入活力。那一点遐想和幻想会提醒我们承担的诺言和责任,提醒自己怎样去珍惜已有的家庭。我想这就是上天要制造男人和女人的原因。”

“他给了我两个谜语,”

石勒不自然地说,“章博士被囚禁的地方跟场域方程式的结局有关。要救出她,只有勘破爱因斯坦说的‘人生好比骑脚踏车,要保持平衡,你就得动。’这句话。”

刘愈点点头,又阖上眼睛。石勒想,这是他集中精神,绞尽脑汁的习惯。

“石督察,”

刘愈的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迷茫说道:“这个人真是狂妄得很我很奇怪,他如此博学,不应该会为金钱冒生命危险? ”“章博士也这样说过,你的意思? ——”

石勒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在十三亿五千万之下,他还有更大的图谋? ”“金钱是个体生存竞争于社会的最大动力,大部份的人生都用在追求金钱的欲望中,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能够勘破它、蔑视它。”

“你,你怎么——我奇怪你怎么和章博士一样懂得这么多? ”“没有丰富的人文知识不能成为好的科技人员,尤其是从事物理研究的人。子盈常常和我一起分析案情。”

“你觉得他另有目的? 是权力还是理想? ”“我不知道,他掩饰得很好。”

刘愈摇摇头。“你听到的,他比许多人更理解生命,了解人类社会的一切愚蠢行为,对是非对错的无奈感觉敏锐,懂得取笑正邪善恶的界线,又能够藐视一切法律和道德规章。你听他说及金钱的时候,似乎不值一顾。”

石勒颓然地说,“他拥有名利地位,高高在上,指挥着一群杀人专家,任意玩耍着每个人。”

“所以,我相信他另有目的。邪恶之所以邪恶,是因为他善于从相反的角度来解释正义,扭曲公义是非理直气壮。他可以无所顾忌地用公义和真理名目掩饰杀人,用杀人来掩饰勒索,用勒索来掩饰背后的阴谋,我猜不到哪是什么,却可以肯定不是我和你能够应付的阴谋鬼计。”

石勒感到毛骨悚然,他想不出世界上还有比杀人更丑恶,比金钱更大的图谋。

张子强伏法之前说过,是身体里那股野心使他走上不归路。他总想下一单要干得比上一单更大,想做大事的图谋使他无法适可而止。抢劫二千五百万劳力士手表之后是一亿七千万的解款车截劫大案,接连成功绑架富豪后,竟然企图动用八百公斤炸药勒索香港政府……金钱的力量指使他钻进这个至死方休的深渊。

“不管他想怎样,草菅人命罪大恶极! ”石勒说道。

“他说他把子盈藏在场域方程式的结局,这个线索看来很明显。”

刘愈身体俯前,在茶几的纸上写下场域方程式:RuV —l /2 guV R 一入guv=一然后,他边写边解释。“杀庄锦三的谜语是4 X 4 ,杀莫应彪的地址是6 。韦文忠的出现对他是一个意外,是无法估计的变量……为了炫耀他的智商,证明一切在他控制之中,他一定要把第三个对象放进方程式中,才能证明他的伟大能量。”

他写下方程式的数字:刘愈进一步解释,“所谓的方程式结局就是10,也是他把子盈囚禁的地方。所以,这条方程式不可能是他为了随口逞能胡诌的玩意,不是一个勉强的凑合,也不是牵强的临时急就章。我说这是一个事前已经设计精密的图谋,当布局一步步展开的时候才找不幸的目标。庄锦三、莫应彪不是事前安排的对象,只是因应计划需要而撞上去的适合受害人,子盈是最后一人。”

石勒缓缓地点了点头。“从昨天下午开始,我们在每个地方广布线眼,传出暗花,通风报讯的悬红升到二百万。重案组从昨天开始,已经在地区警局配合下逐一搜索地图上那些与此相关地名的地方。你知道这种地方多的是。后来,我决定放弃大厦名字和街道名字,只着眼地区名字。马鞍山是首选,因为它带有‘要保持平衡,你就得动’的意思。不过,单这个马鞍山,范围便广达十多个新型屋舍,我用了二十四小时,才地毯式搜查了三分之一的地区,看来,一定要有更好的方法才行。”

“你的判断没错。不要忘记,他说过是他曾经去过的地方。”

“这才是真正的玩笑! 他是高级助理警务处长,香港每一处地方他都去过。”

“让我想想,希望还有时间让我想想。”

刘愈喃喃地说。

石勒发觉不足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对方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他极力克制住内心的黯然和愧疚感觉。

第三节

马鞍山搜索行动接近结束的时候,王启德的激动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

“石长官,利伯恒动了。”

“动了? ”石勒吃了一惊.“跟着他,我立刻过来。”

自从被内部纪律监察委员会勒令停职等待调查之后,利伯恒一直龟缩在寓所里坚不露面,挂起电话避开新闻界骚扰和亲朋戚友的慰问。王启德率领的小队在他的官邸附近蹲了十二小时,简直是一事无成,多次叫苦连天,要求上司让他参与搜查行动。想不到接近黄昏的时候,老狐狸终于呆不住了。

“老王,你知道跟的是谁。”

石勒朝电话里叮嘱,“他有的是我们想不到的鬼计,不过,你是老差骨,现在是考验有没有选错人的时候了。“利伯恒又没有使用司机,亲自开着那辆AM39369 白色宝马房车从大厦停车场出来后,一拐就加入宝云道的稀疏车流里。

王启德朝对讲机说,“跟着他,被他甩掉,大家一起提头去见石长官。”

第一辆车迅速地跟着进入车流,王启德是第二辆,然后是第三辆。

他们明目张胆地贴紧对方屁股,紧迫不舍。因为被跟踪的人深谙跟踪伎俩,又知道一定有人跟踪,在这种车辆可数的道路上,双方不需掩饰,进行的是撇甩和被撇甩游戏。

白色宝马像吞了兴奋剂一样狂吼向前,王启德毫不犹豫地踩下油门,仪表板上的指针跟着移动七十、八十、九十……

“他不理交通规则! ”身边的拍档气愤地说。“挂不挂警号? ”“跟着他! ”王启德朝对讲机喊道。“不挂。”

挂上警号,可以合法地冲过红灯,但跟踪行动就从例行侦查变成执法拘捕,他们没有适合证据和理由改变眼前的“行动”性质。

他妈的! 你是高级助理警务处长,你应该知道,一旦因危险驾驶被交通警察发觉票控,不会是小新闻。你利伯恒愿意冒险,我们这些小警察乐于奉陪。

第一盏灯号在前,绿灯转为黄灯。王启德当然知道对方安什么主意。

“跟着他! ”他再次提醒另外两辆车。

王启德瞪大眼睛,眼球跟着视线像乒乓球般来回跳动……九十、黄灯……九十五、黄灯……掌心汗出如浆……一百、黄灯……白色宝马疾速地穿过十字路口……

一百一十,第一辆跟着一冲而过……一百一十五……

“冲——”

跟着一声叱喝,就在转向红灯的霎时间,王启德的车也“呼”地过去。

第三辆车像去到屠场的猪一样,尖叫着在灯号前打了个圈停住了,背后留下两条墨黑的轮胎印痕。

从对讲机听到过程的石勒迅速插进来指挥。“过不了灯位的,走下面坚尼地道,保持平行准备包抄。我从山顶道迎面过来。”

“他要冲第二盏灯号。”

王启德在对讲机里激动地喊道。

“安全第一,”

石勒急忙提醒他们。“我不要你们冒险。”

白色宝马继续加速,王启德盯着仪表,一百二十……车像浮在在路面上飞一样,宝马正在逐渐远去。

“石长官,我们跟不上他! ”王启德懊恼地叫道。

石勒一字字说,“保持速度,跟在后面。”

跟踪的警探眼看远处灯号从黄转红的时候,白色宝马呼啸着一下子闯过红灯。

“石长官,我停在路口,看不见他了。”

对讲机里传来王启德的怯生生声音。

“白色宝马香港很少,大家从不同的路到处兜着找,”

石勒说,“保持联系,不要失望。”

利伯恒愿意冒险出来,一定是有他必需见的人,有不能在电话里说得清的话。

这个人对他这么重要,也一定能够帮助自己解决许多想不通的疑问。经验告诉石勒,许多时候,胜负决定于不肯放弃的决心,取决于偶然的凑巧,看幸运之神青睐那一方而已。

一张地图摊开在石勒的脑里,他减低速度,根据道路系统揣度:“这家伙甩掉王启德的时候已经过了宝云径,下行波老道可以去中区,途经香港公园。上行马己仙峡道就进入八阵图似的山顶区域道路。”

“老王跟我上山顶,”

他作出了决定,说道:“在坚尼地道的前往中区,第二辆车去香港公园。”

他瞧一眼倒后镜,转动方向盘,车子发出刺耳声在路面打了个圈掉过头来。

“老王,我从旧山顶道上去,你走马己仙峡道,我们左右夹击,一条条抄,留意每个路口和每间大宅的停车场。”

山顶区域的主人非富则贵,这里有号称世界上最昂贵豪宅“天比高”几乎每幢大屋都有私家车道,往往由一道名贵的闸门把关,如果车辆进入闸门,外面的人连停车场在哪里都不知道。

石勒缓缓地进入白加道,王启德报告了他的位置是山顶道,他准备从忌利文道进入这个区域的中心。

“注意,除了打招呼,不要开口求助。”

“听到,长官。”

王启德回答。他明白上司意思,山顶除了有固定巡逻晕,还有几个长期固定的便衣哨站使用红外线望远镜从制高点进行隐蔽监视,确保治安宁靖。

一个念头在石勒脑里闪了闪,他倏地又掉过头来,在山顶凌霄阁餐厅附近停车场转了一圈,还是找不到目标的影子……

他迟疑地刹停车,烦躁不安的大脑不停地提醒自己,下一步应该怎样? 这家伙去了哪里见哪个人? 他感觉得到这个人的身份对这桩案举足轻重,如果这个人是狗崽子梁熊,就能够及时救出章子盈……

对讲机里一直传出手下的报告,中区的手下正在一条街又一条街悠转……到香港公园的两个部属请示下车进去公园……王启德还在幽静的八阵图里找那辆白色宝马的影子……

让命运决定吧! 石勒重新激活引擎,左拐个弯驶进柯士甸山道的时候.他才记起里面有一个规模颇大的游乐场。

天突然黑了下来,石勒不知不觉地已在路灯下行驶。利伯恒当然不会有约人到夜晚的游乐场打秋千雅兴,督察知道,一到晚上,那里可是情人和幽会者的热门地方。

果然,绕着游乐场停泊的车辆已经不少,石勒放缓车速,注意着车窗外的情况。

王启德已经兜了半个山顶……进公园的手下刚出来重新上车……在中区街道上的部属一无所获……

石勒离开游乐场,心有不甘地再朝柯士甸山道里闯。以利伯恒的速度,这段时间他要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过,石勒不相信他会去得很远。

从柯士甸山道终点泊车位向上步行一二分钟,才是真正的扯旗山顶。

恋爱的时候,石勒曾经和现在的妻子来过。那时候是二十多年前吧? 知道老衬亭不是扯旗山制高点的人不多,很少人不知道从这里俯视维多利亚海港两岸的壮观景色,视线才是一望无涯。

寒风从车窗外卷进来,这里和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似乎连树木也没有长大。

石勒拐个弯,就吃了一惊,远远地就瞧见泊车位上的那辆白车宝马,它紧泊在一辆浅灰色丰田旁边,冷清清地地方只有这两辆车。

石勒无声无息地像蜗牛一样缓慢接近。

两辆车都摇下侧窗,显然,车子里面的人就这样坐着谈话。然后,他看见灰色丰田里伸手接过从白色宝马递出来的一包东西。由于距离太远,用尽眼力,只能估计是一个文件袋。

石勒继续溜前的时候,抑低声音朝对讲机说,“我找到他了,在柯士甸山道扯旗山顶。老王,你在凌霄阁餐厅旁边那个出口等他……跟他见面的是一辆浅灰色丰田,还看不到车牌……他出来的时候,放掉利伯恒。我只要丰田车里的人……对,不管是谁,不管用什么借口,逮住他!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引擎开动的声音,显然,那两辆车里的人终于从倒后镜里瞧见他在一步步靠近,醒觉已经被重案组盯上,想逃走了。

没那么容易! 石勒踩下油门,朝这两辆掉过头来的车子驶过去。

说时迟,那时陕,浅灰色丰田在前,白色宝马在后迎面冲来。

你敢来真的! 石勒冷笑。用力按响喇叭,毫不犹豫地朝浅灰色丰田再次踩下油门。

三百公尺……二百五十公尺……二百公尺……

看样子没人愿意退让,在这种情况下,石勒只能咬紧牙龈,不管怎样,退让意味孬种。

一百五十公尺……他眯起的眼睛突然瞪大……他看到浅灰色丰田的车牌……是……是……刹那间,他下意识地发狂扭动方向盘……车向左一转……

浅灰色丰田就这样呼啸着从石勒旁边经过,卷起一阵狂风,然后是那辆白色宝马……

惊魂未定的石勒张大口,难以相信地不断喘气。在那最接近的一刻,他确实看到那张熟悉又咬牙切齿的面孔……

过了一会,大约是二分钟,不超过三分钟,他捡起对讲机,一字字说:“老王,你在吗? ”“我在路口等着,石长官。”

“离开路口。”

“长官? 这……”

“放他们走,这是命令。”

第四节

石勒没有敲门,施顺思看见他进来,朝座位上一靠,说道:“关上门,坐下吧。”

督察没有坐下,直挺挺地保持站姿,“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 ”“因为我知道的东西比你多。”

“你才是首鼠两端,看风使舵,一脚踏两船的人。为了自己嫁祸官铁花,为了钱背叛甄长官! ”“我没有出卖谁。”

石勒痛苦地说,“我亲眼看见他递给你一包东西。是不是一扎扎的钞票? 梁熊如果有一千万,你一定超过五千万。”

“史提芬,我没有出卖上司,没有骗你。”

“你他妈的满口胡言。你以为我没有证据,没办法对付你。不过,如果你跟章博士这件事有关,后脑勺子最好装上眼睛。”

指挥官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住口。”

他满脸通红地瞪着部属的恨意十足神情,过了很久很久,才无奈地慢慢摇了摇头。

“我从不对你拍桌子、捶板凳、瞪眼睛。你知道为什么? ”他恢复了镇定,平静地说,“因为约伯侍奉的神使他恐惧,让他看不到希望,不但在自己身上看不到,在人世间也看不到,而神的所作所为也常常善恶颠倒。”

石勒脸色苍白,一言不发,继续两眼冒火注视他。

“你知道我是虔诚教徒,但我不是你脑里的教徒。史提芬,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教徒私底下经常这样想,神为什么一边否定人可以认识神性,又一边教导人不要放弃认识神的努力? ”督察的脸上开始出现愕然的表情,难道……难道指挥官的虔诚信仰只是他的面具? 这是怎么回事指挥官及时回答了他的疑问。

“就像这个世界,人人都有看不见的另一面。”

施顺思叹了一口气,看得出在为如何选择措词感到烦恼。“信仰虔诚可以让人放心接近。我一直依靠神,躲在神后面保护你。唉,你不知道在他们眼里,你是一只打来打去打不死,讨厌至极的带菌蟑螂! 所以,古福成的二十亿只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你是这桩世纪谋杀案预定的第二个目标。”

石勒目瞪口呆,不相信地注视着上司的闷闷不乐神色。“不可能,我只是小人物,没条件威胁人,没条件成为别人的敌人。”

“你忘记了几乎全军覆没? 如果不是小刘拦阻,他们不是已经成功? ”石勤执拗地问:“为什么? ”“你一直活在死鬼唐佳骐和威廉斯的阴影里出不来。”

“疯子害怕两副骨灰? ”“跟疯子的好恶无关。我告诉过你,我们的价值,我们能否存在,全靠我们的主人的十全十美。如果我们的主人被证明出错,我们就是一钱不值。”

“谁是我们的主人? ”石勒嚷道。

“唐佳骐和威廉斯想对付的人。”

“他们只是……”

“世界已成定局,不管他们想做什么,专挑恶根的人不但会一无所有,注定改变不了什么。他们的挑战只会引起分化、仇恨、混乱和杀戮,是安定繁荣世界的共同敌人。所以,主人不能不干掉唐佳骐督察,不能不布置威廉斯督察死亡的过程。他们看得远,喜欢从一盘棋考虑,深谙危险需消灭于萌芽的道理。他们觉得你不老实,长期收藏着非份念头,让你继续生存会酿生第二、第三个唐佳骐和威廉斯,引发星火燎原,危害世界安全。”

“我不相信,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料子,没有这么‘伟大’。”

石勒说,“你少来这一套了。这种哄死人不要命的大话,疯子、汪孝尔和木桑钦才是高手中高手。”

“你知道唐佳骐和威廉斯是怎样死的? 他们喜欢谋杀,因为死人没有威胁,没有不可预测成份,不会更改结局。”

“谁有这种能量? 他们是谁? ”“世界背后的主人。”

石勒脸孔一阵抽搐,眼睛盯着指挥官的不大自然神色。他当然记得几年前在一个葬礼上的忠告,知道指挥官口里的“主人”是谁。

“你指那个森姆会? 哈,我当差这么多年,什么怪诞不经、以讹传讹的谣言没听过? 你和甄长官说的森姆会只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交际联谊团体,虽然非富则贵,但人数太少。”

“自有人类历史,从来是少数精英主宰多数人的命运。掌权的人话事。”

“可是……”

“你记得吗? 末代总督在一九九五年警告‘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必须依法向港英政府办理登记注册手续,否则会视为黑社会组织加以取缔。”

“我记得。”

石勒对这件事印象深刻,那时候,他当然听得出总督的夸夸其谈就像汪孝尔惯用手法,在强调法律之下人人平等的守法精神背后,是刻意出难题要中国在世界之前丢脸。

施顺思说,“为什么世界性的‘狮子会’、‘宗教团体’要依法注册,一百五十多年来,森姆会在香港的分会到二oo二年还没有办理社团登记注册手续? 只有这个‘黑社会组织’可以这样一直肆无忌惮地公开非法集会? ”“……

“因为过去和现在,他们的成员都是总督、律政司、法官、主教、律师、议员、高官、富豪……史提芬,法律是他们写的。”

“我们……”

“没有我们,法律只为我们而设。民主世界中他们是主,我们是民,法治跟他们无关。这里是自由社会,但他们比我们更自由。因为他们解释法律,规划法制,他们说了算。”

“你为他们服务? ”“我不为谁服务。我只是和稀泥的人,无可奈何的人。他们严守不与宗教争锋戒律,是因为在骨子里,森姆会是信奉唯一真神的宗教组织。他们诅咒其他宗教是拜木偶,是封建落后文明。他们是一种不能容纳异端和追逐独裁的文明。在他们统治下的世界,民主和自由只是消灭异教徒,建立唯一霸权,唯一上帝过程中的骗人手段。虔诚信仰的好处就是让人知道我相信他们说的一套,愿意委曲求全,安身立命,可以信任。我不希望你像唐佳骐和威廉斯一样平白丧命,也不希望因你这种人的幼稚举动令社会混乱、波动、崩溃瘫痪。”

“长官,我们是警察。”

施顺思站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督察的前面,盯了这副惨白的脸孔一会,又叹了口气。

“你看见的,保安司因为不肯顺从他们的‘公务员中立’谎言,公开承认所有的高级公务员从来没有政治中立,一直以来都在执行高层指令。媒体立刻一窝风奚落、揶揄,加上‘扫把头’绰号,制造一个穿内裤的玩具进行人格诋毁、蹭蹋,极尽侮辱之能事。你心知肚明,汪孝尔恨你入骨是因为你是警队中唯一胆敢犯大不讳,率队拘捕纠党上街喧嚣的黑社会分子,他就和媒体联手,攻讦你过分使用武力,无良、卑鄙、无耻,是祸港害民的庸官。你说这是什么样的魔鬼社会? 能实话实说,敢于承担的官员都没有好下场! 我们生活的是不是世纪末的城市? 这种无耻的媒体,无良的政客、学者和无知市民值得我们为之服务、献身吗? 你如果相信身上的制服代表法治,我觉得只是一套让我笑不出来的笑话。”

石勒看着上司的惨笑脸孔,他很想跟着笑,可是笑不出来。

“我看见他递给你一包东西,长官。”

“那包东西与你无关。相信我,史提芬,终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真相。”

“长官,你为了保护他,不惜与我同归于尽? ”石勒说,这是心里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我只有这个选择。我知道你发现是我的时候有怎样反应。”

“长官……”

“你就像年轻时的我,不过,你永远长不大! ”施顺思眯起眼打量督察。

“也许你不相信,现在的世界,真话假话很难说得清。但我一直觉得,我保护的是年轻的那个施顺思。”

“长官……”

石勒的眼眶开始湿润。

施顺思用劲点头,表示明白督察的感觉。“我们是警察,知道掌权的人一定会使用权力到有界限的地方为止。问题是文明社会的所有法律都是用来限制被统治者,掌权者前面没有界限。他们可以使用仟何冠冕堂皇借口任意滥权。也许眼前的世界只是一个笑话? 一个无法说得明白的骗局? 人人喜欢口甜舌滑,专心说谎和合作说谎。前几天新闻报道说,因为文件解封,美国前联邦调查局长胡佛被揭露捏造证据,陷害无辜的人证据确凿,可是,现任总统小布什立刻以国家利益借口使用行政手段,命令中止调查。所谓号称民主、自由、法治的国家不也是这样草菅人命,践踏正义,视是非对错如无物吗? ”“长官! ”“不要误会,史提芬。”

指挥官摇摇头,“年轻的施顺思没有回来,长大的他已经看透世情冷透心,识破人心惊破胆。他只是在胡扯几句连回家也不会发的牢骚。”

“章博士在哪里? 长官。”

“不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人,只是一个能够让他们放心让我接近的人。我说的一切只是东拉西扯拼出来的图像、没有证据、没有事实。能够确定的人不是成为‘兄弟’,就已经死亡。”

“我没有机会? ”施顺思拉近一把椅子,示意部属一起坐下。

“有机会。我知道他们人数虽少,一样走不出所有党派、刚体的规律。派中有派,党同伐异。这些人熟悉权力游戏,为名为利,机会一到,毁灭兄弟绝不手软。你记得连宝山身败名裂那件事吗? ”

“那个联合交易所主席? ”连宝山一手推动香港股票交易现代化,促使金融市场和国际接轨,六十至八十年代权倾一时。八十年代末期,政府成功地把“联合”、“香港”和“九龙”三会合并为“香港股票交易所”之后,连宝山突然被控非法收取公司上市佣金锒铛人狱,身败名裂。

“连宝山是前‘香港区分坛’兄弟,”

施顺思说,“送他人狱的法官、主控官也是兄弟……”

石勒难以相信地瞪大眼睛。

施顺思继续解释,“他们利用华裔兄弟连宝山控制华资经纪,到他势力坐大,功高震主的时候,为了收回权力,就送他进去蹲牢。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这种地下组织的兄弟更无道义可言,何况连宝山是华人呢! 这个人不聪明,不懂得在所有的世界性组织中,凡事总是白种兄弟说的算,因为上帝和耶稣都是白种人。”

“我的机会呢? 长官。”

“他们为了便于控制香港,在论资排辈上再加门派之分,把这里的兄弟分隶‘香港区分坛’和‘艾克尔分坛’等六路人马,左右唆使,遥遥指挥。同坛兄弟可以翻面无情,何况不属同路? 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和争权夺利就是外人的可乘之机。”

石勒耳朵一竖,坐直身子,问道:“长官,这件案子是‘香港区分坛’利伯恒制造的? ‘艾克尔分坛’没有参与? 谁是‘艾克尔分坛’坛主? ”施顺思倏地阖上嘴巴。他瞪了督察一眼,那目光似乎是怪他多嘴,或者在后悔说得太多。

石勒耐心地等待着,视线一直不肯离开对方的闷闷不乐脸孔。

“史提芬,”

施顺思再次叹了口气,颇不情愿地说,“一个人追两只兔,只会徒劳无功。这时候全力研究那个方程式,及时救出章博士最重要,在整件事里,只有她是真正无辜的人。你看过‘疯狂世界’这部戏的,金钱之前人人原形毕露,亲情人情爱情一下子化为乌有。二十亿钞票堆起来像座小山,我相信只要袖手旁观,让案件里的角色自己选择命运,结局就会出现。”

“汪孝尔像冤鬼一样,缠住我不肯放手,长官。”

“好好利用手里那盒录音带,我相信它能收服这个爱嚼舌头的下流货。”

“甄长官指示不能泄漏窃听电话。”

施顺思惊奇地张大眼睛,“谁说它来自窃听? 这不是警方刚收到的邮包吗? 为了维护公平、公开、公正原则,在向新闻界公布之前,警方应该让当事人知道这件事,他应当有权利先听内容,还有合理解释的机会。”

石勒的眼睛顿时发亮。他敬礼离开之前,指挥官语重心长地说,“史提芬。你应该长大了。干我们这一行需要懂得自我调节,平衡心理。人人都有弱点,精明的警察都懂得利用它。对付坏人你要比他更坏,对付恶人要比他更恶,在对付小混混的时候也要懂得如何应付高层的需求。”

第五节

石勒从来没有想过,香港有这么一片广阔的平原,这里不应该是元朗,但除了元朗,还有什么地方有这么大的平原? 记忆中,元朗平原已经被鱼塘、湿地、石屋和货柜停泊区分割得像痢癞头一样,那有眼前这种叫他张大口合不上的地方一望无际的灿烂海棠伸延到水光粼粼的地方,细巧嫣红的花朵和斑驳柔弱的叶子在阳光下组成奇异旖旎的巨大场面,他在震撼之余,没忘记从腰间拔出手枪,然后,他发觉自己已经在半透明状的绯红梗枝中间奋力前进。一棵棵的海棠高过人头,他奔跑的时候,海棠识趣地让出路来……

“子盈,子盈……你放心,我来了……”

他念念有词地跑着,跑着……

海棠的大海似乎无尽无边……

然后,他突然看见章子盈在海里随浪浮沉,看见他的时候,极力伸出手呼唤。

他听不见声音,但知道她要他救她,因为,他看见海里有一只从来没见过的怪物正开张血盆大口从后面接近她……

石勒走进海里,海水从他身边分开,正当他满怀高兴的时候,又听到有人在呼唤他,原来,怪物的左边,妻子也在海浪中挣扎呼救……

他突然想起一个永远困扰男人的古老问题:母亲和老婆一齐坠海,你只能救一人的时候,会救哪个惶恐悲苦之间,他毅然收起手枪,拼命朝那淌血的巨大嘴巴游过去,心里只有一个主意:所有的野兽都一样,肚子吃饱了就再不咬人……

他看得很清楚,庞大喉咙里面腥臭难闻,黑咕隆咚。

“吃掉我算了吧! ”就在他带点自怜自哀的大叫着要冲进去的时候,他听见小刘在后面叫着,“石长官,石长官……”

石勒的身体在座位上一挺,睁开眼醒过来。

“石长官,石长官……”

警长的声音继续从对讲机里呼唤着。

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液,说道:“小刘,我在这里。”

“荃湾行动接近结束,我们等你的指示。”

“我在三十分钟后过来。”

他挂断电话,心里一阵悲苦。难道真是束手无策? 眼看着章子盈为自己丧命不,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他瞄一眼仪表板,十一时四十五分,幸亏只打盹了二十五分钟。

这段日子,他一直没有回家,妻子在电话里告诉他,“你不必说,我在新闻报道、电台节目和报纸中听到看到的够多了……”

她是警察的女人,懂得在丈夫遭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最大的支持就是令他不惦挂家庭。

精疲力竭的感觉令四肢酸软,如果有时问睡上一觉,相信可以躺上一个星期。

但这是什么时候? 这样抓紧时间,利用机会随意的假寐,心里已经深感对不起等着他的章子盈。

是时候了,这个念头在脑里萦绕了片刻。他把掌形录音机端进兜里,跨出车厢。

车子停在半岛酒店后面的街道,沿行人道只是一拐,门僮拉开那倒贴着神荼、郁垒门神的大门,请他走进热闹如同嘉年华会的半岛酒店。

石勒微微颔首,和那些装扮成侍应的男女便衣探员打个招呼,乘搭电梯上去顶层总统套间。

守卫门口的军装警察替他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在中外记者拥簇中的热烘烘主角。

意气风发的电台主持人瞟了满脸倦容的督察一眼,冷冷地说:“哦,记者朋友们,你们看是谁来了? 哈哈哈,麻木不仁的睡猫怎么变成病猫? 你气色很差! 是真病还是假病? 真没水平,不是又想临阵退缩吧? ”记者们快乐地哈哈大笑,镁光灯又闪烁得像节日一样激情,把真实的场景记录下来。

汪孝尔睨了督察一眼,扭头问热情的记者,“我刚才说到哪里啦? ”“你在赞扬蔡长官和陈长官。”

“对,蔡长官和陈长官,请过来这里,过来嘛! 我一直是客观报道、公平分析,绝不吝啬的节目主持,表扬好人好官是我的节目宗旨。”

尖沙咀区指挥官和机动部队总警司神色尴尬地走过来,苦笑着朝石勒打个眼色。

汪孝尔昂头站在两位威风凛凛戎装制服的高级警官中间,像煞让左右门神拱护的大人物,这种叫人感动的场面又消耗了不少照机里的菲林。

尽兴之后,他似乎又发现了石勒的存在,一怔之后,文质彬彬正色说,“啊石长官不是看到蔡长官和陈长官控制了场面,发觉没有危险才走进半岛酒店的吧请容许我提醒你一个事实,这间房里有的是经挑选出来的世界上最勇敢最正义的三十位中外记者。没有恶人有胆在他们面前杀人,最邪恶的人来到这里,也会为记者们的侠义心肠所溶化……”

满脸晦暗的石勒冷冷地打断了他,“汪孝尔先生,警方在二十分钟之前,得到疯子送来的一份证物。他要求我来这里向记者公开证物内容。为了公平起见,我希望能够在听取你和木桑钦总监解释后才作出正确的决定。”

记者群顿时掀起一阵骚动,七嘴八舌地闹了起来:“什么证物? 我们要求立刻公开。”

“记者有权监督警方行动,我们抗议黑箱作业! ”“市民有知情权,我们要求和汪皇帝一起打开证物! ”“我们冒着生命危险,香港良心,你不能背弃公义! ”汪孝尔像上帝一样向天伸手,然后向下一压,所有的声音果然霍然而止。他用不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督察一会,说道:“哈哈,恕我直言,我汪孝尔做人光明磊落,不习惯听见不得光的事。”

记者们掌声如雷,一拥而上,把石勒团团围住。

“公开,立刻公开! ”“公开……”

石勒提高声音,“木桑钦总监,请你出来,你是否同意汪孝尔先生的决定。”

记者们又争先恐后地说。

“总监当然同意! ”“木桑钦是记者出身,是前任记者协会主席,他和记者心连心。”

“没错,他会同意的,公开……”

“公开,公开,公开……”

石勒嚷道,“既然当事人同意,木桑钦总监又不表示意见,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等一等,”

木桑钦终于从人群后面钻了出来。“谢谢各位! 香港良心是世界上最正直、最老实的好人,他又同意公开所谓的证物,本来轮不到我说话。不过,我认为如果证物内容牵涉汪皇帝,这其中就有一个隐私的问题。大家知道疯子是多狡猾厉害的人,我不希望大家落人他的圈套,如果这么多记者一起被疯子抓住侵犯他人隐私的把柄,这不但影响及记者的公信力,更会对香港的新闻自由造成难以估计的伤害。”

所有的记者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套房里静得像新闻自由追悼会一样。

“你想不想先看证物? ”石勒轻轻地说。

木桑钦直视石勒,目光里有的是疑问和不信任,也许他终于看到对方眼睛里的嘲笑鄙视神色,他说:“我希望汪皇帝可以有机会先看内容。蔡长官、陈长官,请你们一起进来作证。”

两名已经走到门边的高级警官不是蠢蛋,一口拒绝邀请。

“我们无权干涉史提芬的案子。”

蔡指挥官解释。

陈警司进一步表态:“我们是纪律部队,职权分工一清二楚,我奉命来协助重案组保护汪孝尔先生。在这件案子里,史提芬才是决策人,我们不能知道不应该知道的情况。”

“那好,”

木桑钦悻悻然说,“请大家让开,我和汪皇帝跟督察一起进里间。以我从事新闻工作二十年的信誉保证,如果证物内容不涉及隐私,就算汪皇帝转念头,我一定动以大义,迫令他向公众公开。”

门关上之后,木桑钦厉声叱喝:“你想玩什么把戏? 石督察,你只是微不足道小人物,如果你想玩手段吓唬他,我狠起来的时候,你一定身败名裂! ”石勒把录音机放到睡房的床褥上,说道。“疯子寄来一盒录音带,你们听听内容再说。”

他摁了开关,就像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让两把魔鬼的声音在房间里盘旋:疯子说:“汪皇帝,我是方先生。”

汪孝尔的脸色倏地惨白。

他的声音跟着出现:“哈哈,是你,你不是那么没水平吧? 像那些没学识没见识的蠢材一样,叫自已是陈先生、李小姐……”

汪孝尔的嘴唇不停哆嗦着,“这,这,我,我……”

木桑钦愕然瞥了他一眼,立刻揣测到发生什么事,脸色跟着猝地转变。

他迅速跨前,“啪”一下揿了停止掣,说道:“督察,听到这里够了。这些对话涉及汪孝尔先生隐私,有点道德的人都不应该继续听下去。”

他利落地只两下,就拿出录音带,随手揣进衣袋。“我宣布事情到此为止,放心,外面的记者让我应付。”

石勒耸起一边眉毛,轻轻一笑,“不是嘛? 大总监,你以为可以这样任意拿走证物? ”他从衣袋里取出另一卷带晃了晃。“原带已经存盘在中央警署,这两卷都是翻版。如果要贯彻你们的公开公平公正和足够透明度原则。我可以义务翻录,要多少有多少。”

“拿来,”

木桑钦满脸通红,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掌。“你胆敢翻录多一卷,个人私隐专员会替我要求律政专员安迪逊会控告你侵犯他人隐私,叫你知道得罪大人物的滋味。”

石勒嘲笑地上下打量这坏胚。“大人物! 袋大还是卵大? ”木桑钦恶狠狠地说,“告诉你,不要以为自己是警察,手里有重案组,如果我喜欢你的左脚,外头的人不敢打断你的右脚。”

石勒二话不说,一拳送进他的腹股沟,木桑钦痛苦地张大嘴,吐出个无意义声音,然后“呼”一下摔在名贵地毯上。

督察从他身上取回那盒带子,平淡地说,“不管你是大人物小人物,我现在以你企图偷取证物,妨碍侦查工作,公然恐吓警务人员三条罪名拘捕你。汪孝尔,你是现场证人。木桑钦,从现在起,你有权保持缄默。你所说的话,将被记录在案并将成为证据。你可以要求在律师陪同下……”

汪孝尔慌忙摇头晃手,“我没有看见什么,我什么也听不到。”

石勒眯起双眼盯着这个脸色已经转成像变馊饭菜的坏胚,“那我必须以嫌疑合谋罪行逮捕你。你不是一直担心生命安全? 我跟你打赌,中央警署拘留所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掏出手铐,咔嚓、咔嚓两下就把汪孝尔铐起来,再扭过头提醒刚爬起来,还痛得弯下腰的大总监。“大人物,我真的怕得要死。现在,你可以享受人权,有足够时间召唤律师,然后,我会把你俩铐在一起拉出去让外头那群蠢蛋用完所有胶卷。我再跟你们赌一把,当外头那群把你们当作天神的蠢蛋听完这卷带子,你们一定从大人物变成小人物。打电话吧,你们他妈的完蛋了! ”

“史,史提芬,”

双手被铐的汪孝尔完全垮下来了,哭丧着脸说,“我一直是你的好朋友,全是姓木的从中挑拨离间……我,我经过慎重考虑,愿意作你的证人,我听到他自称黑社会人物恐吓你……”

“等等,史提芬,我向你道歉。你已经占尽上风,掐住我的脖子。你要什么有什么? ”木桑钦脸孔扭曲,好不容易开口说道。

“我要你们听完这卷带里的对话,给一个说法,帮助我作出决定。”

“好,从这一刻开始,我们会跟警方合作,履行市民义务。”

石勒把带子重新放进录音机里,让两个熟悉的声音重新出现在豪华的房间中。

随着对话的深入,汪孝尔额上汗出如浆。

空气中的汪孝尔嚎啕大哭,“我请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一次……我求你……我不想死……如果这样死,我死不瞑目……”

房间里的他两脚一软,支持不住坐在地毯上。

空气中的汪孝尔叫喊着,“我跟他们不同,完全不同! 我会为你服务,你杀谁我都会在节目里为你开脱,为你鸣锣开道。”

房间里的木桑钦面黑如檀的时候,不忘记很快地瞥了督察一眼。

空气中的主持人在不知羞耻地乞求活命:“谢谢,我……我是骗人老手,对你有用。”

木桑钦忍不住了,在雪白如棉的地毯上来回踱步。

房间里的汪孝尔开始啜泣,但空气中他的声音没有停下来:“谢谢,你要我弑父杀母也行。”

木桑钦气愤地在石勒前面停下来想说什么,见到对方木无表情,忿忿地挥动手臂,又走开去。

空气中的疯子声音就像神一样充满自信:“……我答应你……如果重案组在十月三十一日能够保护你,过了这一天,就不再动你念头,你怎样欺骗六百七十万蠢蛋与我无关。”

录音机“啪”地响了一下,表示到此为止。汪孝尔霍地抬起涂满鼻涕、眼泪的脸孔,期望地瞧着他的“保姆”期期艾艾地说道:“这,这不表示什么……只能证明我有足够理由找警察保护……”

“闭上你的臭嘴! ”木桑钦恶狠狠地用英语叱喝。他果断地扭过头对督察说,“我承认带子真的。相信让外头的记者听到这些内容,香港良心就一钱不值,炉峰电台公信力彻底崩溃。我成为一手摧毁香港新闻界声誉的罪人。史提芬,我们都是公务员,有责任合力维护政府声誉。”

“你他妈的还睁大眼睛说大话! 一九九七年之后,你们唯一的工作就是处心积虑诋毁政府,抹黑警察,摧毁香港信誉,对抗其他部门。你们搞阴谋诡计最在行。”

木桑钦不甘心地再次摇头,“哼,想不到聪明一世,会浸死在三寸水池里! 好,你赢了,赢得真漂亮。从这一刻开始,你要什么条件都行。”

石勒冷冷地说,“你那点花花肠子,五时花六时变,说话跟着时间转,我有什么保障? ”“你不是笨蛋,留着这卷带子就是永远抓住我们的把柄,它是你的最好保障。”

汪孝尔笨拙地从地毯上站起来,“我向你发毒誓,再诋毁你一定绝子绝孙。”

石勒走过去打开手铐,说道:“你不是向我发誓,是向这卷带子发誓? ”汪孝尔用衣袖拭去眼泪,用力挥动手臂,舒展手腕,嘴巴向外一努问木桑钦:“那群蠢蛋在外头等着——”

木桑钦连眼角也不瞅他,对督察说:“史提芬,你有提议吗? ”“疯子的条件是我公开这卷带,他答应不杀章博士。”

石勒注视他们说道。

汪孝尔顿时松了口气:“噢,他在唬你。我认识利伯恒,他不会来真的,只会说了算。”

“你认识他? ”石勒注视着他。

汪孝尔在严峻的目光下畏缩地分辩:“我的意思是自从他被暂停职务后,人人在揣测他是不是疯子。你知道我跟他有点交情,认识他的为人。你知道,性命有轻重之分,做大事要不拘小节,我同意庄锦三、莫应彪真是死得冤枉,不过,如果他连韦文忠这种大人物也敢杀! 姓章的女人看来凶多吉少,不过,她只是一个教师……”

石勒抬手就扇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你,你……”

汪孝尔捂着脸,满面通红叫起来。看来,他从没有被人侮辱的经验。

“我打你,你想报仇? 走过去打开门。”

石勒挑衅地提议。

“我,我们已经结盟……”

“你想不通我为什么打你,下次还有机会。”

“这样吧,”

木桑钦朝腕表瞄了一眼,“早晨电视新闻和报章会有这样报道:警方向记者公开了一卷录音带,不过,由于内容涉及调查中案件,为了避免妨碍司法公正,新闻界细心地衡量了法律和市民知情权后,一致同意必须分清轻重,尊重司法、执法、立法三权分立制度才能维护社会利益,案件调查出现结果之后,记者一定向市民公布录音带内容。”

真精彩! 石勒思忖。自从“妨碍司法公正”不知不觉成为这个疯狂世界中最流行的唬人手法后。口舌便急之辈真是如虎添翼。这坏胚利用这些盲点来混淆过关,用法律名词哄人,脑袋反应快捷,一下子抓住难题中心,把握了分寸,确实厉害“这疯子! 枉我对他这么好,”

汪孝尔趁机讪讪地转换话题,愤慨地感叹,“他,他竟然这么歹毒? 不但要杀我,还要陷害我,诬蔑我。我,我真的不敢相信他是利伯恒! ”石勒摇摇头,说道:“他不会杀你,所有的一切只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他的目的是钱,一笔你做梦也想不到多大的钱。”

那两个人的眼睛发亮了,他们狡狯地互视一眼。汪孝尔谄媚地说:“看来那谣言是真的,又有亿万富豪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多少钱? 史提芬,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二十亿,全部是一千元现钞,要两架车才装得下,堆在地上像座小山。”

那两副嘴巴好久都合不上,像煞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到这一刻,石勒才看得到木桑钦的失态。指挥官说得对,人人都有弱点,这个人的弱点就是钞票。

“是那个有钱佬遭殃? ”“你知道我不能说。”

“你看过这座小山? ”木桑钦问。口涎在嘴角留下两粒令人作呕的白色结晶。

“我还伸手摸了这堆钞票。”

木桑钦羡慕地追问:“过河湿脚,过秤抽成,你得到多少。”

“没有,我放了回去。”

两个坏胚异口同声惊叹:“不是吗,你怎么这样迂腐? ”木桑钦热心地分析:“香港的有钱佬富得流油,让你揩点油天公地道,对得起天理人心。想一想,到那种情况,付钱的丢下就走,拿钱的捡了就逃,不会有交收点数仪式。你是不拿白不拿,错失好机会了。”

“我不是不拿,事主就在旁边。”

“这叫命运,”

汪孝尔奴颜婢膝地讨好他。“歌仔有得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想我们有机会分得一杯羹。”

石勒说。

“哪有机会? ”木桑钦神色半信半疑,那对突然扩张七倍的眼珠却泄露了他的认真。

“疯子利用汪皇帝压迫高层指定要我亲自执行保护工作,又要我来这里公开录音带内容……”

汪孝尔恍然大悟,一掌拍在木桑钦肩膀,“对,他不但在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为了保险,还押下叫我们窝里斗这一注。”

“这跟钞票何干? ”木桑钦说。

“哈哈,你这么聪明的人,乍听见钞票就昏了头? ”汪孝尔嚷了起来。

“这就是说,他在利用我来牵制史提芬,他怕史提芬有时间去阻止他。”

“就算史提芬去阻止他,又与我们何干? ”石勒不管他们是否在唱双簧,还是老奸巨猾的木桑钦在耍招式,总之只知道没时间跟他们缠下去,必须快刀砍乱麻离开这里。

“汪皇帝有记者和机动部队在这里确保安全。如果疯子不知道我溜走,如果我能阻止疯子得到那堆像山一样的钞票。我相信有钱佬知道你们的义无反顾协助,以你们的地位和影响力,他一定会有所表示,譬如只要十分之一……”

“二亿! ”汪孝尔迅速地点点头,说道。“不管有钱佬是谁,他失去复得,一定会卖这个人情! 哈哈,人人知道我是香港良心,实话实说,有情有义,又有‘香港心声’在手可以讨价还价。”

“行,”

木桑钦拍板决定。“开天杀价,落地还钱。我们理由充分,开口六亿让他还价。史提芬,你同意均分吗? ”“你没说最重要那部分,你准备怎样做? ”石勒说道。

“你进来的时候,眼睛只顾在女记者身上转,”

木桑钦有心情开玩笑了,看来他觉得前景乐观。“见不到我为了安全,已经把器材统统搬来吗? 明天的‘香港心声’会在这里进行直播。”

“真聪明! ”汪孝尔谄媚地眨眨眼睛,抢着说,“听众有知情权,我会让他们知道你一直坐在我身边。”

“如果有人找我,包括我的上司? ”汪孝尔笑了起来,“哈哈,我回话你和女记者躲在房里鬼混,紧张关头无法抽身。史提芬,我这个‘香港心声’只是嬉笑怒骂娱乐节目,骗你的才当真。”

他们亲切地搂住神色尴尬的督察肩膊狂笑够了后,木桑钦用手臂擦拭眼角,用劲握住督察手腕传达信任。“放心,天皇老子找你,我只有一句话,你在洗手间。”

石勒点头说,“我从安全信道走,你们应付前面。”

为了保安理由,世界上所有的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里问,都有一条可以让贵宾在紧急情况下逃走的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