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动机与杀机(1 / 1)

谋杀方程式 郑炳南 2 万汉字|6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六章 动机与杀机

第一节

接近黄昏时候,石勒驾着车绕薄扶林道香港大学教授宿舍转了两圈,后来,他决定把车停到访客位上,颓然地坐在那里,脑里空白一片。

过了一会,他突然用额头狠狠地撞了方向盘几下,好像希望能把头颅撞出一个洞来,让憋在心里的那股悔恨和悲伤有地方渲泄出去一样。

我为什么要找她? 为了那一点该死的思念? 为了那股愚昧低能的原始欲望? 干么非要她牵涉到这种危险的案件中他知道谁是疯子,他知道她落在疯子手中,可是,他不敢去为她拼命! 他一次次问自己,那些说服手下避开的“圈套”、“陷阱”理由是不是像疯子说的是恐惧的借口? 那些“计划”、“行动”是不是出卖她的掩饰如果不是他的话,章子盈现在已经回家。他可以想她像那些年轻的学生一样,胸前搂抱着一堆书本从车道前面走过去,快乐令绯红的脸孔容光焕发。

如果不是他,她现在正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女儿缠着母亲撒娇,丈夫坐在她身边喁喁细语。

他朝仪表板上重重地捶了一拳,心里真的很后悔,恨不得时光倒流,恨不得能这样伸出手,像那根拨水器一样,抹掉眼前的恶魇。

警卫好奇地走过来的时候,他紧闭嘴巴点点头,跨出小汽车,穿过一列六株的高大葵树,朝章子盈住的那栋大厦走去。

石勒从没见过她的丈夫和女儿,也没有来过这里,只知道她的丈夫也在大学任教。想不到的是,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他。

他乘搭电梯上到六楼,摁了门钟。

过了一会,门打开一条缝,一个模样老成、两鬓泛白、衣着头发打理得很妥贴的男人朝他看了看,“你找谁? ”“是刘先生? 我叫石勒。”

“噢,是石督察。我听子盈说过你,她还没回来。”

他打开门,热情地说,“请进来坐,这时间她应该要回来了。”

石勒脸色发白,愧疚不安地来到屋里。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

这是一个宽敞的客厅和阳台,光线充足下的古色古香的家具看起来挺有生气,这种设计上乘的高级教授宿舍接近二千平方尺,比石勒住的高级警官宿舍舒适自在得多。

刘先生亲自端来两杯茶,请石勒坐下,兴致勃勃地问,“那个‘归谬法’对你们有没有帮助? ”“啊,你就是刘博士? 你任教物理系? ”石勒顿感愕然,但笑不出来。

“章博士没说刘博士就是她先生。”

“我是刘愈,”

他作个手势,说道。“是我要她不说的。怎么样,是不是在落实这个理论上觉得有点困难? ”“不,不是这回事……”

悲伤又像波浪一样把石勒卷了进去,他黯然低下头,“章博士——”

脑里在搅动着,选择着适当的字句。

刘愈的脸上变色了,“你不是想说子盈有什么意外吗? ”“三十分钟前,疯子掳走了她。”

石勒满脸疲惫和灰心。

刘愈呆住了,不相信地盯着访客,眼睛空空洞洞。

过了一会,那是令石勒痛苦和无法忍受的时间,刘愈才彷佛弄清督察的意思,问道:“我要怎样告诉女儿? ”他用一双手掩住耷下的脸,声音像哭泣一样,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石勒难过得无言以对。

刘愈终于抬起头,悲伤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你有没有把握救她? ”“疯子要用她来威迫重案组就范,她暂时没有性命危险……”

刘愈嘟囔着打断他。“但你不会束手就范? 你是警察,不会对威胁低头? 一定追究到底? ”“我……”

“为什么会这样? ”刘愈悲戚万分,潸然泪下,样子像突然衰老了十年。

“子盈坦坦荡荡,怎会落得这个下场? 石督察,这是怎样的世界啊? ”石勒颓丧地回答,“有一个警察曾经告诉我,我们生活的现代化进步文明社会相信武力能制造真理,力量代表公义,落后就应该挨打,贫穷就是愚昧活该。相信存异求同、和平相处想法是封建文化包袱……”

石勒没有告诉他,讲这种不合时宜道理的警察已经死于非命,代表进步文明道德的法律已经宣布他是坏人。

第二节

华灯初上,石勒穿过豪华的酒店大堂和舒适的走廊,来到那个熟悉的沙滩。远远一瞥,官铁花坐的椅子,竟然是十多年前唐佳骐曾经坐过的位置。那副凝视黑黝黝大海的若有所思样子令他心里一动,勾起无尽的感慨。

这里是出名的“黄金海岸酒店”人造的酒店,人工铺出来的沙滩,证明现代文明威力无可匹敌,人制造的景象不但可以仿真大自然,更令人觉得如履仙境。据说,管理人员为了响应环保号召,让人接近自然,在这种天气好的日子,酒店的露天茶座规定把椅子安排到看见浪花形状的地方。

“对不起,要你等我。”

石勒打招呼。

“噢,史提芬,”

官铁花爽朗地指身边椅子。“今天晚上,你是记者眼里的红人,要摆脱他们就像经过木人巷一样吧? 现在,消息已经传遍世界,你一定是明天一早的新闻人物! 以督察身份扳倒高级助理警务处长利伯恒,就像大卫打倒哥利亚一样轰动。”

“不,不,我只是上呈你给我的照片和录音带。在正式报告里我会如实告诉内部纪律监察委员会,这些证据全来自刑事情报科。调查出现正式结论的时候,我会把真相告诉记者,石勒只是冒名顶替的骗子,官铁花总督察才是真正的英雄大卫。”

“哎哟! ”官铁花两手台什,作祈祷状,“不要开这种玩笑,你放过我吧! 你知道我应付不了这种场面,没福气扛这种功劳。我只是听从指示配合你,为重案组服务的小卒。”

“哈,我开个玩笑,想不到你也有这等上乘演技! 你我都知道,利伯恒只是暂时停职接受内部纪律调查。纪律委员会会召集会议不是因你的证据和我的指控,是那些传到他们的耳朵、直指他是疯子的谣言。官僚制度就是这样,为了警队整体声誉,不管是谁,不管是真是假,都会动用防火墙立刻隔离丑闻。”

“你说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他? ”“不管调查结果,不管他是好人坏人,你知道高官攻守同盟,从没有离弃同袍的记录。利伯恒如果真是疯子,不但会令香港警察整体蒙污,士气受损,高层面目无光,更重要的是政府公信力彻底崩溃,整个制度会因他崩溃。你说谁敢冒这个险”

“暂停他职务不是丑闻吗? ”“纪律委员会只是隔离他,警告他。如果他不是疯子,隔离、软禁是保护措施。他是疯子,知道这是同袍对他的警告,到此为止,不容许危及整体利益。刚才记者包围了警察总部,警方发言人守口如瓶,没有透露姓名、官职,拒绝评论暂停职务和正在接受调查的事件。传媒如果报导谣言会涉及诽谤,所以,明天一早没有丑闻,我也不是新闻人物。我刚才就用‘无可奉告’四个字穿过木人巷出来的。”

“你认为他只是进入冷冻期,过一段时间就能东山复出? 那,那,我和你不是危在旦夕? ”“脱掉帽子看高低,卷起袖子看手段。”

“你,你想怎样? ”“我只要逮住他一个手下,他就死定了。”

官铁花顿时肌肉绷紧,身体凑前,“你去那里抓他的人? ”“我身边。”

总督察皱起眉头,“你怀疑重案组有疯子的人? ”“不是怀疑。”

石勒说,“我身边没他的人,你不会这么多天听不到有用的电话。”

“对呀,这儿天汪孝尔和他谈的都是风花雪月。如果上头不是顾忌保护隐私和人权,指示只能把有参考价值内容送重案组,我会让你听他们怎样兴致勃勃分析女人功用,准保你不想睡觉。我发觉利伯恒如果写流行小说,一定可以成为亿万富翁,因为这个人对女人的心理真是摸清摸透……”

“有人告诉他你在窃听电话,他在跟你开玩笑。”

“……

“我要你帮我个忙。”

“不,不是吧? 你知道我的专长? 而且,这可要请示佐治,没过他这一关……”

“甄长官不是指示你全力协助我吗? ”官铁花的的目光离开石勒,凝视闪烁着一点点灯光的大海沉思。

海浪有规律地一下又一下,哗啦啦拍打着沙滩。石勒没心思理会对方在想什么,挺有信心地盯着一远一近的白色浪花等待。一个不相干的奇怪念头就这样突然钻入脑里:“他们用什么方法,才能防止海浪卷走这些价值不菲的沙粒? ”“你先说要我做什么? ”总督察终于扭过头望着石勒。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利伯恒是疯子,他在上面像扯线一样遥控着渗透进每个部门的人。为了方便指挥和安全,这个网络会像谍网结构,不同部门会互不认识。”

“你要我扮演引蛇出洞角色? ”官铁花一下子猜估到他的心里。

石勒苦笑着耸耸肩,“嗯,他如果有你一半精明,这场戏就唱不成了。”

“你锁定了谁? ”“梁熊。”

“原因? ”“利伯恒绑走章子盈博士的理由是威胁重案组就范。这不合情理,连章博士的丈夫也知道重案组不会为了她的性命退缩投降,不会眼睁睁让疯子拿走十三亿五千万元。利伯恒是警察,他应该知道,就算他绑的是香港大学校长,重案组也不会在威胁下低头。那么,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消灭重案组第一队。今天上午,他几乎成功的制造了惊天大血案,如果没有警长阻拦,我已经拔枪去找他,甚至率领第一队攻进警察总部……”

“我,我不知道。真的这样危险! 一触即发? ”“他估计到我的反应! 正确估中了章博士和重案组伙计的感情。只要想到她会像那个失踪女孩子露云娜的下场,人人怒火冲天,无法控制自己。今天上午,梁熊充任了煽风点火角色,几乎令重案组不听指挥,万劫不复! ”

“也许他是重感情的汉子,如果你看错了,岂不是冤枉好人……”

“所以,我需要你帮忙。你不是重案组的人,只有你能够担任这个角色。”

第三节

一小时后,他们来到钻石山火葬场,警长在门口等候,寒风从墓地方向一阵又一阵卷过来。静如鬼域的地方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官铁花打个寒颤,忍不住说,“不是吧? 史提芬,为什么一定要选这里? ”声音在黑夜里传得很远,似乎很多人同时听着。总督察又暗地里打了个寒颤。

昏暗的灯光下,沿着小路转了转,来到殡仪馆。石勒用钥匙开门,进去开灯,才招呼他们进去。

惨淡淡的感觉迎面扑来,官铁花皱眉哼了一下表示不满。他略为打量这个第一次来的地方,几排长凳的后面,除了简陋的小礼堂,就是那条安放棺柩的路轨。官铁花参加过这种最后告别的仪式,知道大功告成之后,棺柩就会在哀乐和哭泣声中缓慢地退进墙壁的洞口。亲人可以去到一个预设的窗口,看见棺柩继续在轨道上运行,最后被火葬炉吞没。如果亲人还有心情胆魄,仵作会按动电掣,让在生的人透过炉子的小窗,目击血样的火焰,揣想在里面燃烧的摄氏三百度人生终局。

“那天,仵作劳国山逃跑的时候,只有梁熊在这里。如果他是疯子的人,就是他听到我命令后知会劳国山已经身份暴露,走为上着的。’石勒解释.“能叫他说话的地方只有这里。”

官铁花接过便条,仔细读了一遍,抬起头看见督察和警长期望地等待着。他把来到喉咙的话倒吞下去,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便依照便条上写的数字摁手提电话。

电话接通,官铁花立刻说,“小梁吗? 我是刑事情报科的官铁花,你立刻来钻石山火葬场殡仪馆。”

在这种听得见树叶跌下的环境里,梁熊的回答清晰地从电话里传送出来。“有什么事? 长官。我应该跟石长官说一声。”

“他在我身边。你什么时候能来到? ”“我有车子,不过十分钟,长官。”

官铁花挂断电话,说道:“大导演,下一步怎样走位? 镜头摆在哪里? ”石勒作了个别开玩笑的手势,示意警长上前把他捆绑,一边说,“这出戏是这样的,你担纲头牌主角,随机应变。我是配角,小刘是药引,全用来确定你的身份。”

刘陶把被捆绑得像粽子的上司扶到安放棺柩的路轨上。又朝他背后的手掌里塞了一把手枪。石勒腰一挺,浑身绳索尽脱,握着手枪从路轨上一跃而下。

他开玩笑地说,“想不到你有这么好手艺! 从那里学来的? 是童军吧! ”警长不吭声,神色肃寂地再次上前捆绑上司。

很快的,督察又躺卧到路轨上。他不忘记叮嘱官铁花,“放心开枪,你枪里的子弹没有弹头。记着,念台词时候不要忘记表情。”

车轮轧在路面的沙沙沙声音从远而近,刘陶把手枪塞给督察,身子一晃溜了出去,官铁花拿着手枪在小礼堂前踱步打圈,一副烦恼不堪的样子。

他们听到车门打开又关上,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梁熊出现在门口,惨白的灯光下,脸色像煞一个无主孤魂。

他一步跨进来,就看见路轨上被缚扎得直挺挺的督察,眼睛霍地瞪得像灯泡一样,“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长官。”

“他发现你的身份了,我打昏他后缚起来等你来。”

“你,你——”

“没时间解释了,我打昏他的时候,他已经叫刘陶赶来。你懂得这个系统,把他一把火烧掉算了。”

梁熊六神无主,迟疑地说,“石,石长——他是怎样发现的? ”官铁花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劳国山家里有个暗格,说他在殡仪馆藏了一份名单,石勒要我跟他来搜查……”

“不会的,他会有什么名单? ”梁熊神情一懔,疑惑地问道。他倏地从腰间拔出手枪。

“为什么不会?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说。梁熊吃了一惊,他知道谁在门口。

呼! 呼! 呼! 枪声就在身边爆发,他迅速扑向地面,身体翻了又翻不断打滚。

等到他看清楚眼前景象的时候,官铁花正用枪口指着警长的尸体,警惕地一步步凑上前,弯腰检查了一下,才直起身子对刚站起来的奸细瞄了一眼,收好手枪,冷冷地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这时候,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枪声……”

梁熊提醒对方。

“不要怕,左右屋舍够远,没有人会听到什么。眼下先处理尸体。”

梁熊轻轻一笑,“你知道,毁尸灭迹,咱们最在行。”

官铁花背对梁熊,感触万分地说,“劳国山这小崽子,把我们跟利伯恒的关系写得一清二楚! ”霍地,他发觉背后那个人突然没有了呼吸,感到对方肌肉绷紧,然后,背脊顶上一个枪口。

梁熊用枪顶着官铁花脊梁,粗鲁地把他扳过来面对两副“尸体”“你,你想干什么? ”官铁花声调恐慌,迟疑地问。

“起来吧! 不要做戏了,石长官。”

石勒身子一挺,手枪在前从路轨上跃下,和同时恢复“性命”的警长成犄角之势。

“狗崽子,真的是你! ”督察恨恨地咒骂。手枪稳稳地瞄准着这个“戏子”“不,不要开枪。”

官铁花大叫。

“告诉我,”

石勒说,“你们把章博士藏在哪里? ”梁熊面肉扭曲,手枪一摆,示意警长离开门口。“开枪就没有答案。”

刘陶眯起眼睛,凝视躲在官铁花背后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告诉我,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跟这个疯子赔上一生? ”“笑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一个叫化子满街跑。你以为我们这么多人是发神经? 我们跟上的是钞票,不是疯子。我们跟上他因为他能让我们得到天文数字的钞票。”

“你他妈的是警察! ”梁熊轻蔑一笑,轻佻地说,“石长官,眼下有钱有势的都是爷,警察都得当他们的孙子。活着几十年不是为钱是为了一无用处的公义? 你以为二十亿我会占多少我已经到手一千万,你知道一千万是多少钞票? 刘陶,你不是说你当警察不是为钱吧? 不是这样虚伪吧? ”刘陶目眦欲裂,枪在手里哆嗦。梁熊知道这一刀戳在他的软肋上,心中极为惬意。

“狗娘养的! 章博士是死是活? ”石勒说。“一句话,交出她,我让你离开。”

梁熊摇摇头,“不管活人死人,我不懂交易,我习惯同枪打交道。”

石勒瞪视着这个曾经视为手足的部属,那副原形毕露的凶狠表情没让他吃惊,只是再一次的让他感慨万分。这么多年了,他已经见尽人性丑恶,数不清多少次,多少人,当利益需要计算,当来到金钱、权力、情爱的关头,霎时间,天使容颜会换上魔鬼面孔;雍容慈祥会变成趾高气扬;忠厚诚笃会变成狠毒嚣张;豪放倜傥会变成耸肩谄笑……人性卑下,嘴脸多变,一次又一次令他失望、伤痛——总要到这种时候,对方才愿意摘下的笑语盈盈面具,让他看得见人在利害抉择之前的另一副丑恶扭曲嘴脸。

警长恨恨地说,“你除了习惯杀人,还挺会做戏骗人。”

“你不说出她的生死走不出这里。”

石勒加上一句,提醒这个奸细。

梁熊扯着官铁花移向门口,狠狠地说,“我一点也不瞎编,但愿你能跟她一样,保证长命百岁。”

官铁花再不等后面的人扯拽,自把自为的二步变一步朝外走,一边哀求,“史提芬,你不能不管我死活就开枪。你要我帮忙,我仁至义尽,你开枪就是出卖我。”

梁熊倒退着一脚跨出门阶,斜乜身后退路的时候忘不了提醒亦步亦趋的人质,“放心,他们是自命好人的正义警察,不会危害无辜,不会朝同袍开枪。”

他一把扯着吓得要死的人质飞也似地退向车子。“你他妈的还不走,想赖在这儿吃年夜饭啊? ”他伸手到身后打开车门,突然,停下来思索了一下,用枪指着人质的太阳穴,说道:“不行,把枪和手提扔过来。”

督察和警长相视一眼,保持对峙姿势。

“扔过来,”

梁熊恶狠狠地用枪口戳一下人质头颅。“我不是傻瓜,我离开,你们会朝车子开枪,会通告巡逻车到处兜截。扔过来——”

督察的枪继续稳稳地瞄准着目标,“你走得去哪里? 你知道作奸犯科会有什么下场的。”

梁熊咧开嘴角,不屑地说,“我有钱,去哪里都行。对不起,我要走了。扔过来,我数三下,不扔过来我会开枪。你们知道我枪法如神,一定能干掉你们其中一人,枪弹不长眼,夹在中间的官长官是死定了。我跟大家打赌,同归于尽后,谁的老婆儿女会变成孤儿寡妇? ”

官铁花满肚委屈地叫了起来,“史提芬,你他妈的还犹豫什么? 你……你他妈的还是人吗? 不要过桥抽板! ”

石勒眯着眼想了想,叹了口气,一抬手把手枪扔向左边,黑暗里传来手枪啪一下落地的声音。警长立刻把手枪抛去右边。

梁熊毫不动气,睨视着说:“不把手提扔来我这里,我不客气了。”

两部手提电话一前一后来到控制大局的人脚边,他左手在官铁花身子上下拍了

几下,找到第三部电话。立刻老实不客气地提脚接连三下踩扁了它们。

唯一发挥威力的手枪摆了摆,督察和警长依指示逐步后退。

说时迟,那时陕,梁熊一把将官铁花推进车厢,三步并作两步去到另一边的司机座,车门还没关牢,车子就尖叫着朝前窜了出去。

督察和警长同时扑向不同方向找寻佩枪,突然,一阵刺耳的紧急刹车声令他们转过头来。车子约摸停在二百公尺外,官铁花被从里面踹了出来,打个踉跄,跌在地下。还没等他爬起来,房车已经重新激活,像吃醉了酒似的晃了晃,呼啸着一下子消失在眼前。

官铁花大呼小叫地跑回来,“快,快通知巡逻车……不……他有枪,是危险人物……只有飞虎队才能对付他……”

石勒刚把找回的枪插进枪套,刘陶拿着枪从黑暗里钻出来。

督察手指殡仪馆,“劳伦斯,里面一定有电话。”

他们不再等官铁花,沿着小路跑回停在管理处的车子,二话不说,上车、开车,一气呵成。

车子下到路口,朝左一转就上了蒲岗村道。

时已深夜,车辆稀疏,不足五分钟已来到龙翔道口,面对瞪大眼的红灯,警长踩停车,扭过头询问上司,“往哪里追? ”“黄大仙警署。”

督察瞪着路面说道。

第四节

他们来到黄大仙分区警署,接通了在火葬场里处理善后工作的官铁花。知道控制中心已经下达截停、扣留梁熊车辆的命令,夜更巡逻车开始在交通要点设置检查站。

搜索行动持续到早晨六时,梁熊就像他说的,去了没人能够找到他的地方。当值高层指挥官作出果断决定,为了不影响三百万人的上班交通,下令撤消各区检查站。

他们回到警察总部东座九楼,督察背靠椅子假寐了一下,被人叫醒的时候是上午八时。他在厕所里胡乱洗个脸,回办公室吃餐厅送来早餐的时候,王启德及时拿来他要的报章。

石勒瞄了一眼,眼珠几乎蹦了出来。头条新闻是“‘香港良心’危在旦夕,汪孝尔报警求助”他迅速地翻了翻眼前这摞报纸,“钻石山火葬场警匪枪战”“港大教授章子盈被掳”和“警方深夜搜捕涉嫌吃里扒外警察”分别安放在港闻版几个角落。

昨天深夜,汪孝尔在电台律师陪同下到中央警署报案。报章头版是他被近二百名记者团团包围的各种角度照片,汪孝尔手捏拳头表示绝不低头、不屈服的面孔放在中间。

对了,石勒想起来了。怪不得昨天晚上,一直见不到那些监听着警方通讯系统的记者。

昨天晚上十时三十二分,疯子打电话给汪孝尔,指出由于汪孝尔是香港良心,是开明、进步、正义的代表,曾经一次又一次的引导疯子离恶向善,放弃杀人计划,使疯子出现从来没有的失落和惶惑反应,造成情绪不平衡,甚至出现从来没有的愧疚感觉。他为了达成原定大计,不至半途而废,为了不成为历史笑话,他通知汪孝尔,准备在十月三十一日杀死这位阻挡他走上成功大道的“香港良心”在电台高层关怀和律师的耐心说服下,汪孝尔才愿意改变一笑置之,不予理睬的大无畏态度到警署报案,寻求警方保护。

律师面对无数麦克风念出汪孝尔宣言:“……面对危险,我才有时间回顾自己过去的一生……我一直没有放弃‘实话实说,有情有义,的信念,因为我相信,人在为信念而死之下才有意义! 如果疯子杀死我,我希望千千万万后来者也坚守这个正义的信念……一个汪孝尔倒下去,有千万个汪孝尔从他的尸体上站起来……我必须严正告诉疯子,正义是杀不完,杀不死的……”

当律师读出汪孝尔为自己准备的碑文的时候,在场大部分记者都哭了出来。这段碑文是这样的:“……躺在里面的人是一个好人,一个不容许罪恶泛滥的人,一个为受害者伸冤的人,一个相信正义应该以看得见方式出现的人,一个相信公义的香港良心! ”他妈的! 石勒摇头叹息,这是什么他妈的进步文明社会? 正义和公义竞可以被这些精英玩耍得这样猥琐,真是一钱不值很快的,所有探员奉命齐集调度厅候命。石勒进去的时候,手里有一盒官铁花刚叫人送来的录音带。

“大家知道梁熊的事,也看到这些报道,”

石勒手指摞在桌子的大摞报纸。

“这才是汪孝尔和疯子对话的真实内容。”

录音带塞进录音机,声音出现在空气中。

“汪皇帝,我是方先生。”

“哈哈,是你,你不是那么没水平吧? 像那些没学识没见识的蠢材一样,叫自己是陈先生、李小姐……”

“嘿嘿,我不喜欢你这种白痴玩笑。我总不能说,汪皇帝,我是疯子吧? ”“好了,好了,玩笑开过了,阁下有何贵干? 需要又打电话到我家里? ”“你是香港良心,我是人民英雄,我们血浓于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拍档,没事不能打电话来聊天? ”“你,你……方先生,我想我们间有点误会。我必须郑重说清楚,你只是一个听众,一个打电话投诉政府官员劣行,要求主持人说句公道话的听众。我们间没有任何合约,没有从属关系,没有任何默契和约定……”

“哎哟,”

疯子委屈地叫了起来,“香港良心,你怎能这样无情无义? 过桥抽板! ”“哈哈,我做人直肠直肚,有一句说一句,从不违反‘实话实说,有情有义’原则。”

“嘿嘿,怪不得那些被你坑害的人骂你是什么事都敢做的人。他们说你为人随和,讲理,可惜坏事做尽。”

汪孝尔气势汹汹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谁给你胆量打电话来侮辱我? 现在是你利用我,需要我。”

“不,不要误会,我只是你指挥的卑微探子之一,忠心耿耿为你在社会上收集敌人的言论和言行,让你可以放手对付他们,置他们于死地。”

“我没有要你这样做。听着,我再说一次,我们各走各路,我是主持,你是听众。”

“你错了,我们一起坐在狮子山下的‘香港心声’这条船上……”

汪孝尔厉声打断他,“就算是同一条船,却向不同的方向划。”

“不,我们向着共同方向划,而且是我的方向。”

“真没水平! ”汪孝尔忍不住了,“跟电话录音机聊天比和你谈话容易得多。”

疯子轻轻地说,“因为你自我膨胀太久,一直活在吹嘘出来的香港良心幻想中。我打这个电话就是要告诉你,不相信我的人都不会长久。”

“这是什么意思? ”汪孝尔警惕地提高声音。

“你一直自以为骗尽天下人,但是,高明的骗子除了懂得满口废话,还要胆色过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站在什么地方,必须永远保持清白,除了——”

他卖弄技巧,故意略为停顿,吊对方一下。“你走上霉运。”

“哈哈,你甭想我走霉运,”

汪孝尔反应迅速,“我认识太多人,搭上你看不见的每条线。我有和政客、骗子、黑社会、议员、学者、编辑、记者,甚至淫棍打交道的本领。”

汪孝尔是精灵鬼,话刚离口,就知道上当,赶紧说道。

“我是好人,是社会各界公认的圣人香港良心。”

“嘿嘿,圣人没办法改变魔鬼,魔鬼却可以改变圣人……”

就在这时候,石勒瞥见高级助理警务处长在指挥官的陪同下走进来,甄重鲜作个手势,制止了督察的反应,纡尊降贵地保持着缄默,站在人群后面和大家一起聆听空气中的对话。

疯子的声音没有停下来,“……以忠沽名者奸,以信沽名者诈,以廉沽名者贪。我发觉你这个香港良心就像星毛蟹一样,一生靠粘附身上的食物渣生存,奸、诈、贪三毒齐全。李贽说得最好,你这种人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你是我吹出来的人民英雄。你卑鄙,无良无耻,令人不齿。你不能这样任意侮辱我……”

疯子不理会汪孝尔的抗议,自管说话,“汪皇帝,你这样聪明,知道哥德尔定理是什么意思吗? ”“你,你这是……”

“意思是说,世界如果要完美无缺,必须依赖外部力量。如果它不依赖外部力量,就不能完美无缺。”

“我,我不明白……”

“很简单的意思,现代进步文明所以能够成为霸主,就是永远要有敌人,没有敌人也要制造一个出来。没有了苏联,就盯着中国;解决掉阿拉伯人,就准备消灭亚洲人。这是使他们保持侵略性,维持不断强大完美的动力。哥德尔定理是他们世世代代统治世界的大纲。”

“你真是疯了。再胡说八道,我立刻报警! ”“嘿嘿,地球生物的四分之三是昆虫,听我指挥的警察多得你不敢相信。”

“我,我是吓大的,你,你以为我会相信? 如果你能叫警察替你杀人,一定其门如市,连我也会来凑热闹。”

“你是我的最佳拍档,了解我的人生意义不是追求幸福,是追求尊严。所以,我决定你是我的下个目标。杀掉你不但符合我的正义目标,还能够送与社会一个强力刺激,敦促香港进步,符合进步文明的哥德尔定理。”

“你白费心思,甭想吓得到我。”

“你坐在沙发上吧? ”“关你屁事! ”“嘿嘿,我个人很欣赏你的勇气和进取心,不过,我想你推开沙发,我等着。”

静默了十秒钟,不超过十五秒的时间,空气中传出汪孝尔的惊呼声。

“你,你……”

汪孝尔魂飞魄散的声音。

“对,是我叫人杀掉你那条小狗。证明我有能力言出必行! 它真可爱,懂得如何摇头摆尾讨好杀它的人,这套狂吠乱叫和耸肩谄笑双面功夫一定得自你的实话实说、有情有义真传,是你那个畜牲电台的传统吧? ”“我,我……”

“亚历山大认为,不能生育的人才会把亲情寄托于狗。他错了,我知道你这种人养狗原因是你喜欢分不清楚那些吠声是谄媚还是阿谀。却能够肯定它一定不是驳嘴和寻衅作对。它们就像镜子一样,让你看到自己侍奉背后老板的嘴脸。”

“方先生……”

汪孝尔彻底崩溃,在空气中哭了起来。“你……请你放过我……我,我相信你,追随你……你是货真价实的人民英雄。”

“谢谢。我是这样想的,到这个时候,你应该叫我疯子。反正人人知道方先生就是疯子。”

“我答应你,以后……我会,会听你的办事……”

汪孝尔恳切地说,“你要骗谁就可骗谁,要害谁都行……你知道六百七十万蠢蛋都听我的,相信我是香港良心。我要他们一起跳海,他们不会排队上吊……”

“谢谢,我很高兴,你终于愿意相信我的诚意。不过,你知道,我的作风是说一不二,公开、公正、公平和具透明度。完全遵守现代进步文明的‘实话实说,有情有义’原则。我告诉了你的下场,你就像被上帝安排在海上航行直至最后审判日的荷兰水手……”

汪孝尔嚎啕大哭,“我请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一次……我求你……我不想死……如果这样死,我死不瞑目……”

“唉,老实说,这不是我的本意,也不是法律的本意,在普通法里,这只是公平与否的问题。你说过,现代资本主义制度优点就是适者生存的自然选择,社会公平有效地、不停地、细致地选择同类的差别,除去差的,保留好的。如果我放过你,对庄锦三、莫应彪和韦文忠很不公平!”

“我跟他们不同,完全不同! ”汪孝尔像溺水者抓到浮在水面的稻草,叫了起来。“我会为你服务,你杀谁我都会在节目里为你开脱,为你鸣锣开道。”

“嘿嘿,不错,你这种反应,完全符合实话实说、有情有义原则,别人的痛苦可以忍耐……”

“谢谢,我……我是骗人老手,对你有用。”

“好了,既然你有这么多诚意,我破例给你一个贴士,一条可能救命的路径。”

“谢谢,你要我弑父杀母也行。”

“真没水平? 这是人说的话吗? 这是男人能做的事吗? 我做事有原则,从不动人家眷,不在敌人的父母妻儿身上动脑筋。”

“我错了,你是男子汉大丈夫。”

“好了,好了,咱们是老拍档了,香港良心和人民英雄都是老实明理正派人,不说假话,对事不对人,不喜欢溜须拍马的小人行径。不过,说真的,实话实说,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有情有义的意思就是有些事可做不可说,有些事可说不可做。”

“对,你说得真好,说到我心里那句了。”

“你放下电话,三十分钟后,找律师一起上中央警署报警。动用你的后台威胁他们,指定要睡猫保护你才愿罢休。”

调度厅里的所有警探跟电话里的汪孝尔一样,“啊! ”一下叫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意思? ”汪孝尔的声音又像要哭出来。

“意思是说,为了信誉,我一定要在十月三十一日杀你,能伸手拉你离开地狱的只有睡猫。不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人民英雄的正义感到了后天就会用完。我答应你,如果重案组第一队在十月三十一日能够保护你奇_-_書*-*网-QISuu.cOm,过了这一天,就不再动你念头,你怎样欺骗六百七十万蠢蛋与我无关。”

声音消失了。

调度厅像修道院一样鸦雀无声,过了很久很久,坐在最后的警探终于发现两位一直缄默的高层,迅速立正敬礼。

大家轰地一下子站起来,甄重鲜怅然若失地双手下按,说道:“坐下,坐下,现在不是繁文缛节的时候。”

他们走到前面,石勒说,“请甄长官作指示。”

甄重鲜皱着眉头,神色凝重,说道:“我只有一句话,十月三十一日这一仗许胜不许败。你们看到,汪孝尔只是筹码,他这一注押得又狠又毒,摆明车马要警察让路,他用古福成的十三亿五千万交换汪孝尔性命。对不对? ”“不要忘记,这疯子还买了一注保险,”

施顺思补充说,“他绑去章博士令你们心存顾忌,束手缚脚。十月三十一日前找不到她,就凶多吉少。”

甄重鲜点点头,一改潇洒作风,带着唏嘘说,“你们知道谁是疯子,对不对我和他曾经在同一地方受训,读同一本书。我记得中央情报局和军情六处的手册都是这样说的:最成功的策略是逼使目标按照你所希望的方向行动,而目标却相信他是在按自己的意图行事。现在,他在你们前面放了汪孝尔、章子盈和十三亿五千万。”

他挥动手臂在空中按了三按加强譬喻。

“史提芬,你选择吃那一块? ”“我相信汪孝尔是他的声东击西虚招。长官。”

石勒说,“我提议把保护汪孝尔租古福成的任务交由其他部队。重案组第一队集中力量拯救章博士,如果能同时找到梁熊,就能逮捕疯子。汪孝尔和十三亿五千万再不是问题,会迎刃而解。”

甄重鲜惊奇地瞪大眼睛凝视部属,他摇摇头,对那些翘首聆听的探员瞥了一眼,皱起眉头朝指挥官打了个眼色。

施顺思低声对督察说,“暂时解散,甄长官有话跟你说。”

石勒点点头,提高声音,说道:“散会,二十分钟后分配任务。”

警探们知道上司需要空间,纷纷站起来作鸟兽散。石勒跟在最后一人后面关上门,还没转身就听见上司的不满声音。

“史提芬,你见不到头版头条是汪孝尔的相片? ”“看到,长官。”

“这时候不用脑袋不行! 科学家说每个人有三十亿个基因,大多数人像你一样只用百分之十五。”

“是的,长官。”

甄重鲜站在脸孔胀红的督察前面,神色缓和下来,“督察,头版新闻都是政治,我们担当不起这个险。对不对? 我是这样看的,古福成到现在还没报警……”

“但到处都是谣言,长官。那些专栏作家已经在文章里散播小道消息,说有某大富翁被匪徒勒索巨款。”

“谣言和小道消息无足轻重。就像张子强接连绑了两个富豪,那时候也是谣言满天飞,但事主不报警,警察就可以置身事外,避开治安不力指责。对不对? ”“长官……”

“我的意思不是躲避责任。你不是在采取措施,暗中调查吗? 有时候,做大事难免不拘小节,高层官员要有政治常识,具有政治嗅角,懂得分辨轻重缓急。你知道犹太人和意大利人对疼痛反应较大吗? ”“不知道,长官。”

石勒倒吞一口凉气。

“不过,他们比北欧人爱发牢骚。爱尔兰人则有较强的忍耐力,爱斯基摩人最能忍受痛苦……”

施顺思蛮有兴趣地问:“佐治,手册里怎样说香港人? ”“六个字,”

甄重鲜咧开嘴角,“无知、无良、无耻。”

指挥官张大嘴巴。

甄重鲜咧开嘴角,体谅地拍拍他的肩膀。“是我开的玩笑。不过,不是三无齐全,怎会让汪孝尔这种杂种牵着鼻子走? 怎会觉得所有笑容灿烂的骗子一定是香港良心? 说话够狠的就是人民英雄? 对不对? ”石勒提高声音,立正敬礼,“你要我怎样做? 长官。”

甄重鲜扭过头,现出愕然神色,不以为忤地笑起来,“和自己人一起,不要这样拘谨。我希望你明白,人命比金钱重要。况且古福成根本不信任警察……”

施顺思愤愤不平地说,“有钱佬以为准时交差饷的就是皇帝,看不到警察出入枪林弹雨……”

“这是另一回事,”

甄重鲜说,“我们是讲道理的。对不对? 既然他有能力又是自愿付给疯子十三亿五千万,警察不可能为保护他这笔钱漠视两条宝贵性命,还可能替自己惹来满身骚。我们是这种蠢蛋吗? ”施顺思说,“让他得到十三亿五千万,整个刑事侦缉部门面目无光。”

“这正是疯子的如意算盘。长官。”

石勒说,“我们的行动方向正按他希望的意图行事。”

“我知道,这正是他设下的局。”

甄重鲜声音里终于出现沮丧意思。

“我承认他布下一个完美的圈套。他和你我一样是资深警察,能够从我们的角度、处境替我们布置这个局面。史提芬,有些时候,大局为重,总得忍辱负重,把饵连钩吞下去! 你应该把保护汪孝尔放在第一位,营救章子盈是第二位,搜捕梁熊归案放在第三。就算让他拿走十三亿五千万,没有人会怪你,因为没有报纸刊登就表示没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对不对? ”“长官,我支持人命第一。章博士的处境最危险。我必须调动所有力量找她。”

“我看过你的报告,目击证人无法描述绑匪容貌,在新界发现的匪车已经证实是失车,车辆被彻底烧毁。对不对? 你找不到任何可用线索,派人去每个部门索取昨天每部车辆使用资料,许多人来我这里告状,指责你手伸得太长。”

“请容许我盘问利伯恒,长官。向他施加压力,或许在口供中找到有用东西。”

“不行。”

甄重鲜一口拒绝,“我比你更想扭断他的颈椎。但他的地位,不容许你这样干。”

“你说过会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长官。”

“如果我的话这么灵,一句等一万句,我想做英国女皇。”

“为什么? 长官,法律之下人人平等。”

“唉,想不到你真的对政治一无所知! 阿里士多德说得好,统治和被统治不仅事属必须,且对世界有益……”

“我读过苏格拉底同样的话,人民只是需要牧人照顾的羊群。长官。不过……”

“他说得对! 我们就是牧人。对不对? 你知道当警察、被告在法庭上各执一词的时候,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法官为什么一定相信警察? ”“我们是执法者,我们的职责是捍卫自由,不是享受自由。长官。”

“不,这是整个制度的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如果法官开创不信任警察的先例,整个制度会彻底崩溃。人民不再信任服从警察,就会砍掉法官头颅丢进坑渠。

所以,法官只能在两个谎言中选择警察这个谎言。在政治上,这叫大局为重的白色谎言。如果我容许你在没有确凿证据之下盘问高级助理警务处长,甚至让传媒知道你去接触他,高层威望会像冰山一夜溶解。没有牧人,就是没有法律,人与人的关系会变成霍布斯所说的狼的战争状态。

韦伯说得最好,任何一种统治都是在唤醒和培养人民相信其合法性。”

他双手交互背后,在两名部属之前缓慢踱步思索,过了一会才停下来,充满威严地说,“你们知道,维持纪律部队团队精神的第一条纪律是不能怀疑上级任何命令。回答我,督察,第二条是什么? ”石勒立正敬礼,“不能质疑第一条。长官。”

“这就对了! ”甄重鲜恢复讨论的声调。“你很能干,但是,过份精明的结果是只懂得在两个数据中选择一个,然后分析小数点之后四个数字的意义。”

“汪孝尔对我一直存有成见,为了他的安全,我请求让第二队保护他。长官。”

“他向高层指定了你。他承认曾经对你有点误会,不过,那是对事不对人,并且已经成为过去。他答应会和你衷诚合作,一起向前看,相信只有你才有能力保护他。”

“你听到录音,他的无理要求正是疯子的计划。我坚持我的看法。长官,老实说,汪孝尔既然是利伯恒的兄弟,他知道疯子是谁,疯子也不可能杀他。我们听到的杀人恐吓可能是彻头彻尾的一出戏,是迫使我们就范的肥皂剧。”

“到这地步,打碎牙齿连血吞,我们都是被迫披挂上阵的演员,就算假戏也要真做,利伯恒厉害的地方就是这里。告诉你们,英国领事馆为了汪孝尔的安全提出关注照会。美国领事私下提醒我们,香港良心的性命关系到香港的存亡,是香港有没有能力保护言论自由的重大考验。看来,这家伙的后台没人惹得起。”

“长官,既然所谓性命危险是假的……”

“我说过,事情成为政治事件,明知是假也要执行任务,何况,这只是你的假设。如果他不知道利伯恒是疯子? 如果利伯恒在利用他呢? 如果利伯恒为了金钱不惜杀了他呢? 太多的可能性迫使我们无法冒险。对不对? 他要你尽快去见他,史提芬,我是这样想的,汪孝尔可能是你的最佳盔甲。”

“我听不懂,长官。”

“你知道吗? 虾不动吃不到夜光虫,虾一动吃夜光虫就暴露自己让乌贼吃掉,聪明的夜光虫会用乌贼来保护自己的安全。”

“这是什么意思? 长官。”

“交上汪孝尔这个香港良心,再没有人敢威胁你。对不对? ”石勒气愤地说,“我希望还有时间、有机会让我去救章博士。长官。”

“记住,你让他怀疑我们在窃听他的电话,他就扼住我们的喉咙,要我们舔他的皮鞋我就要舔。没有人能承担侵犯个人隐私和特务监视的指控。”

“我们有保护他的借口,有法庭指令在手。”

施顺思不以为然。

“眼前的政治环境是动辄有罪,他有本领无中生有抹黑史提芬,何况送上门的把柄? 资本主义进步社会相信自私最崇高,才有‘实话实说、有情有义’这种可以公然害人和结党营私的借口,雷锋在他们眼中是愚昧加白痴的产品。对不对? 所谓专业精神和纯法律观点都是哄死人不要命的玩儿.你们以为法官不吃人间烟火? 危险关头,利益所在他只会忠于自己、有情有义。”

“梁熊一定把窃听告诉了利伯恒。长官。”

石勒坚持说。

甄重鲜摇摇头,说道:“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利伯恒一定不会向汪孝尔说自己就是疯子,他只是利用对方制造事端。他知道汪皇帝不是容易相与人物,不留一手不行。办公室政治就是这样,谁都是吃着碗里,看在锅里! 一个人有两条心不算多。对不对?”

第五节

他们刚在炉峰电台停车场下车,记者就像饿狼一样汹涌围拢过来,满面笑容的木桑钦和汪孝尔千辛万苦地挤过来握手。

他妈的,石勒在心里冷笑。这坏胚是吹口哨行夜路,怕得要死。他在利用记者告诉疯子,已经遵照“指令”找来了睡猫。

记者七嘴八舌,问题毫不留情。

“督察,你有啥能力保护香港良心? ”石勒硬绷绷回答,“你问错人了,事主指定警方派遣我保护他。”

“汪孝尔骂你是睡猫,一无用处。你现在是不是毛遂自荐,希望将功赎罪,向汪皇帝证明实力? ”“我有多少斤两不必吹牛,也不必向你证明。我是奉命行事。”

“香港良心骂你是祸港害民的庸官、奴官、臭官、贪官,你会不会报仇? ”“这个问题该去问事主。”

“有人认为香港良心胸襟广阔,故意给你一个洗脱庸官嫌疑的机会。你应该感谢他,不应该存着恩将仇报坏心肠。请告诉大家,你是不是奴官、臭官? 会不会落井下石,踏上一脚? ”

“如果你向警察投诉科正式投诉,警方一定会采取适当行动,全力彻查。”

“为了贯彻公开、公正透明度,警方是不是应该让传媒驻守现场,公平监视报导汪皇帝遇险整个过程。你同意吗? ”“你提了一个好问题! ”石勒随口响应。

然后,他不由自主站住了,望着提问的女记者思想。对方一时不知所措,猛然接连后退。

一个主意就这样从石勒脑里闪了一闪。他脸上浮现一丝笑容,对那个无知少女说,“放心,这是自由社会,我保证会把你的建议告诉事主。他要不要在记者关怀陪伴下度过人生最后日子,警方一定会让事主自己决定。”

主人热情地拉住施顺思手肘,领客人到会议室。面对的是同样名贵鲜红绒布椅子和墙壁上那写得蛮有气势,读懂了会感慨万分的条幅。不同的是除了气氛,还有冒着烟的热茶,以及见不到利伯恒的影子。

“咱们是老朋友,客气话不说了,”

木桑钦收敛笑容,换上一副慎重表情。

“大家知道,眼下情势千钧一发,香港良心汪皇帝为了替受害者伸冤,为了捍卫正义,为了伸张公义受到歹徒威胁,性命危在旦夕……”

“够了,够了,大总监。”

石勒不客气地中断对方费了不少心思准备的长篇大论,“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我们知道那篇碑文是你写的了。如果你有意继续浪费时间,是不是应该开始起草将去汪皇帝追悼会宣读的声泪俱下演辞。”

木桑钦像煞闯祸的女孩子一样,羞涩地搔搔头,柔顺地合上嘴巴。

精彩绝伦! 曾经在这里受尽屈辱的警察不由不从心里叹赞。堂堂炉峰电台节目总监,连政府高官都要看他面色的大人物,竟然能够毫不含糊地一咕碌吞下这口气。

真不简单“哈哈,真没水平! ”汪孝尔毫不犹豫地站到督察阵线,“现在是什么时候,虚话假话浪费时间。史提芬是实干派,你这样说话侮辱他也侮辱你自己。”

“木总监是一番好意,史提芬是责职在身,大家殊途同归,都本着对事不对人态度。”

施顺思打圆场恰到好处。“照我看,以汪皇帝声望身份,疯子决不敢来真的……”

“恕我打断,施长官……”

木桑钦说。

“叫我保罗,自己人不要客气。”

“保罗,香港良心铁肩背负香港安危……”

木桑钦瞧一眼督察神色,说道:“我们不能大意。”

“我同意,我的意思是战略上轻视敌人,战术上当然是步步为营,不敢有丝毫疏忽。善和恶,善的一方会最终得胜。”

汪孝尔满意地点点头,和蔼地朝沉思的督察说,“史提芬,你有什么好提议? ”石勒正色说,“你准备怎样过十月三十一日? ”木桑钦又抢着说,“我们准备让汪皇帝在十月_ 二十日深夜住进半岛酒店顶楼总统套间。电台为了香港良心的安全,决定租赁全层。我们要求重案组同时进驻顶楼所有房间,封锁天台,占据电梯出入口,检查整个酒店和前后左右街道,包括排水渠、垃圾箱、电灯柱等等,以及所有进出酒店人员和旅客。”

他用屈起的指骨敲敲桌子,提醒警察。“在这个水泄不通的保护圈里,你,督察,我们请求你亲自率领两名最精锐手下,组成一个铁三角……”

他在一张准备好的纸上画出整个构思,在一个等边三角形的每一个角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郑重地在三角形的中间加上一个大圆圈。经验丰富的警察当然知道这个大圆圈代表谁。

“我们要求你义无反顾,为保护香港的象征,”

木桑钦作了个手势,恳切地注视督察神色,在三角形的顶端圆圈上点了一下。“请你必须在这二十四小时中坚守这个位置。”

石勒一言不发,面目呆板。

木桑钦继续说,“我希望,甚至在汪皇帝睡觉的时候,你们也要维持这个阵势,确保不失! ”指挥官不敢相信地说,“你要他们睡在地板? ”木桑钦认真地点点头,“总统套间都是上等地毯,酒店会提供被褥。何况只是一晚? 就算两晚,为了香港前途,督察不会觉得委屈吧? 我们相信,如果重案组能完成保护香港良心的光荣任务,不但会赢尽民意和舆论,将来的得益会比眼前的付出多得多。计划必须这样直接有效,史提芬,你有什么补充吗? ”石勒注视着这个狂妄无知家伙,说道:“你开口我执行? ”木桑钦脸色一黑,“你奉命执行保护任务! 世界上所有忠于职守的保镖都知道,危险关头要用身子为主子挡子弹呢! ”“如果你不是节目总监,”

石勒声音冷酷,不留情面。“不是一手培养他的恩人,这个计划可以让我有足够理由怀疑你是疯子同党,或者是因为妒忌他的成就,有意坑害他的坏人……”

连木桑钦在内,人人脸上变色。汪孝尔倏地扭过头打量身边的拍档。

石勒继续解释,“这是一个警察常用的圈套,把事主当作用来钓匪徒上当的饵。我在你的计划里是鱼钩,你希望疯子一口吞掉饵的时候连鱼钩吞下去。我估计得没错吧? 大总监! ”

汪孝尔疑惑地问:“你说饵和钩是什么意思? ”“从好的角度解释,也许大总监不是疯子的人。他不是存心害你,只是想利用你来诱捕疯子。把你安在天罗地网中间,当疯子杀掉你的时候,重案组可以在第一时间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合围一箍,疯子无路可遁,束手受擒。就像鱼张口吞下饵一定会被鱼钩刺穿嘴巴,渔翁可以立刻扯线吊起鱼一样。你是饵,我是钩,他是渔翁,是英雄。\' ’“鱼一口吞掉饵? ”汪孝尔不相信地打了个寒颤。

“问题就是这里,鱼没机会吞第二口饵,你也只能死一次。”

“我设计的是贴身保护方法……”

木桑钦狼狈万分,知道热脸贴了凉屁股。

“如果你是真心真意。为什么要这样大张其鼓? ”石勒得势不饶人,“你是公认的传播界高手,为什么要让香港良心在六百七十万人前装扮得怕死如鼠? 躲藏在世界知名的五星酒店? 让他的畏惧怯懦成为世界焦点? 全城笑柄? 然后,你对疯子说,他藏在顶层,你来进攻吧! ““我认为……”

木桑钦还想分辩。

“对呀,你怎能这样无情无义? ”施顺思迅速地明白这是雪耻复仇好机会,就借机分析起来。“你是聪明人,当然知道杀猪的方法不少一种,世界上没有攻不破的堡垒。如果重案组成员中匿藏着疯子的同党,这个计划岂不是引狼入室? 而且是里应外合! 疯子可以在睡梦中,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割断汪皇帝和史提芬喉咙,或者把你们打得脑袋开瓢。我看你一定想一石二鸟,借刀杀人,手段之卑污令人不齿。嗯,你恨透史提芬还有道理,为什么要害死自己一手捧红的香港良心? 是不是他开始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不把你放在眼里? ”汪孝尔脸色彻底惨白,瞪大眼干瞅着身边的人,人人看到那粒喉核在脖子上下迅速滚动。

“想也别想! ”木桑钦大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他们在挑拨离间,在捡回上次面子,消遣咱们。”

石勒冷笑,“大总监认为我全为个人恩怨摆噱头? 那好,事实是检验真理的最好标准。姓汪的,如果你信他我认命,执行他的纸上谈兵,跟你一起去送死! ”汪孝尔思绪不宁地瞧瞧木桑钦,又打量气鼓鼓的两名警察,期期艾艾地说,“史提芬,你,你说你的方法出来听。”

“我认为躲避不是办法。十月三十一日是星期三,你应该如常在上午七时二十分到电台主持八时的节目,十一时结束的时候,我相信‘香港心声’会打破香港历史上的最高收听率。十二时到半岛酒店午餐,下午二时召开记者会,估计提问会空前踊跃热闹,实时直播世界每个角落。大总监今天就要代表电台去预定大厅,或者包下全层酒楼。后天下午,相信中外记者到四时才会尽兴,然后,在记者前呼后拥下,香港良心沿着弥敦道闲庭信步二十分钟,在电视镜头前接受几百万人为你的大无畏勇气高声欢呼! ”“胡扯蛋,这才是送羊人虎口,死路一条! ”木桑钦断然说。

“哼,书生之见! 你懂得什么死路活路? ”石勒厉声说道。“我问你,疯子最顾忌什么? ”木桑钦毫不示弱,“肯定不会是你。”

石勒环顾大家,提示般说,“他不是在节目里口口声声为了社会公义,为市民利益才会杀人的? ……”

汪孝尔点头承认,为自己解释,“这是他的理据。我坚守‘实话实说、有情有义’原则,相信言论自由是他的应有人权,节目主持人必须保持中立客观。”

石勒不理睬他怎样说,“精神科专家说他是学者综合症疯子,自信心澎湃,不会自毁形象,不敢在大庭广众之间杀你,不敢在中外记者之前杀你,不敢引起公愤,不敢成为社会公敌! ”汪孝尔呆愣了一会,那个计算利益的脑袋拼命开动,然后,他开始想通了,眼睛开始明亮起来,兴奋地对木桑钦说,“你明白吗? 他真不简单,他说得没错! ”石勒平静地解释。“你最安全的地方是看起来最危险的地方,是公众能够看得到你的地方。”

“他——也许他说得有道理。”

木桑钦点头说,脸上是一副尴尬的笑容。

“对,完全对! 不应该让一群警探包围你,”

施顺思附和道。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表示叹赞,“香港良心应该和大群中外记者一起渡过二十四小时,这是每一个记者的千载难逢机会,他们会纷纷以能面对死亡威胁为荣。我相信他们会因为争着报名窝里斗,狗咬狗一嘴毛。人人希望在这场直击报导中拿到普列策新闻奖。”

汪孝尔微笑了,笑得十分真切,“我同意,好运要有人分享才有意思。没有冒险,就没有荣誉! ”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木桑钦眯起眼睛,咕囔着说,“我承认。这可能是你事业上的另一高峰! 如果我们协力把这场‘秀’做得好看好吃,你会荣登《时代杂志》封面,成为二oo二年度风云人物。”

他不放过督察,扭过头口气继续咄咄迫人。“我坚持铁三角护卫不能撤。”

“你要香港良心做我的跟屁虫? 让所有的摄影机朝着我? 抢尽风头? ”汪孝尔爽朗大笑,“史提芬,你会在我身边吧? ”“你将像美国总统出巡一样,机动部队会控制街道两旁每栋楼宇,监视每个天台和窗户,直升机会在上空盘旋,重案组人员簇拥左右。我会亲自盯着疯子。”

汪孝尔脸上变色,“你知道谁是疯子? ”“你以为我是吃素的? ”“为什么不立刻逮捕他? ”“我需要证据。他动手的时候就是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