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1)

见月 风里话 411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46章

  已是景泰四年。

  这年伊始, 因汉中之地尚在同南燕作战,朝中减少了很多节宴和祭祀,一切从简, 筹出经费备足粮草以供前线。

  另有夷安长公主代宗亲奏,请天子设后廷。

  道是女帝曾于景泰二年提出为皇考守丧二十七月,于年十七选立皇夫,现已二八年华, 晓通人事。来年便是期限, 可早作准备。

  而开口的夷安长公主更是早早作足了准备,献上座下十二人, 在大年初一的晚宴上, 当场送给了女帝。

  此十二人,或清隽洁雅,或华姿英朗,各成一股风流。乃夷安从三千卫中精心择选训练,原是要作暗子使用的。

  提议备人选立皇夫自是正常,然这直接选送了人,且当下便入得殿来, 面见天子。这日君臣皆惊。

  御座上的女帝更是万分抗拒,道, “将在外征战洒血,朕安能在此开宴择人只顾私事?”

  长公主道,“请恕臣直言,陛下此言差矣。天子充后廷,诞子嗣,乃关系国祚,是吾大魏之根本。若是因为前线征伐,天子便不设后廷,岂非反是将士之过!再者,天子无私事,凡系天子,皆国事尔。”

  少年女帝一时语塞,心中不愿却无理由推拒,当日只得收下。

  然经这两年多,群臣多少能感受到女帝的聪慧,亦都知晓长公主乃女帝心腹,这桩举措绝非表面看起这般简单。

  这日散宴后,私下里朝臣三五围作一团,窃窃讨论,都在暗里观其后事。

  尤其是赵励,匆匆传信给贵人。

  果然,翌日女帝处便有了回应。到底是将人收下了,只是没有安置在未央宫的后廷十一殿中,而是入了桂宫,封他们为六百秩小卫君。

  十二小卫君。

  听来熟悉。

  稍一作想,尤似卫尉属下的十二少卫士。

  中央官署的尚书台因战事提前归来述职,这日女帝来了尚书台,同他们道了“十二小卫君”一事,便是从十二少卫士中挪来的名额。至此卫尉无有十二少,编制归于桂宫小卫君。

  尚书台原本决策的共有九人,四大辅臣,加上三公,因苏彦既任三公之一的丞相又是辅臣之一,所以剩三位乃九卿位上的太常,宗正,大司农。

  这会楚王、梁王、丞相皆不在朝中,四大辅臣中就剩一个卫尉陈章。女帝如此提案缩编卫尉职位,诸臣尤觉这少年天子步子跨得太大,心急了些。却不料陈章亦在此时回应,道是这日来尚书台,便是提交卫尉致仕书的,前年已经同女帝提出,且奉上紫绶金印。

  一时间,尚书台诸卿面面相觑,尤要开口。然陈章一语阻止,支持女帝的提案。

  他道,“卫尉职责乃掌武库,守卫宫门宫禁,如今十二少卫士改为十二小卫君,亦是行此职责,都是效忠君主,并无差异。且若是另设该职,择多添薪俸,眼下此举甚好。”

  原是昨日散宴后,陈珈送夷安回府,在夷安处得的消息。

  夷安与他道,“陛下欲组一支自己的卫士,又不想高位官员职权太大,故而欲从中收缩部分名额,眼下从卫尉处开始。”

  陈珈不免惊惑,“此等当是公务秘事,你如何同我这般宣之于口?”

  夷安便笑,捧来一物与他看。

  陈珈掀开锦盒,一时大惊。

  “妾同陛下荐了郎君。”少女抚摸着那枚紫绶金印,“陛下考虑再三,如今应了。只是她想要组建的卫士需从这处入手。让妾与你说一说,你亦考虑考虑,愿意否?”

  陈家儿郎闻言肺腑滚烫,张口不知所言,好半晌双目红热道,“你荐的我?”

  他出身尚好,家族铺好的仕途原是一马平川。然少年意气改道而行,虽也自信迟早可上九卿位。但是终是要晚些,或许会晚更久些。而在这期间累至亲不安,愁苦费神,他亦心中感愧。

  只多番告诉自己,此路无错,是尊长管辖太过。

  而如今发生的一切,竟比原本家族的计划还要快,且是这个挚爱的女子为他筹谋的。从拒他,厌他,到嫁他,赏识他,发现他的好……

  “阿瑛!”他头一回这样唤她,似不敢置信,重复问,“你荐的我?”

  “是妾荐的你!”少女扬眉,心中感激御座之上的姊妹,没有将这赤城的少年利用的太狠,只道,“你还是同你祖父他们商量商量,陛下是要收编名额的。然这处被收编后下属官员的怨声届时会直接算到主官头上,你可得担得起!且考虑清楚!”

  这根本无需考虑。

  交出卫尉一职,乃当时权宜之计。

  事后,陈章都觉得自己是被那少年女帝唬住了。如今失而复得,又是给了自个用心栽培的孙儿,这抽取十二名额简直算不得什么。官中自会安排去处,虽比不得从前,然落差大不了由他侯府补上。

  是故,利弊择取,这日陈侯爷完全力挺女帝。

  他为辅臣,又是原卫尉,既都同意了,其他诸官自无异议。同时亦下达了陈珈担任卫尉一职的任命。

  然这十二人明明是奉给女帝的侍君,如此得了朝臣的职位,少府处亦有疑惑了。奏请天子该如何管辖,归属何处。

  这日是大年初三,江见月在宣室殿见的少府,与他道,“他们既行侍君事,又担朝臣责,不行吗?他日,朕的皇夫便从中择选。”

  顿了顿又道,“即日起,将桂宫更名闻鹤堂,归属内廷。”

  寥寥数句话,给出了一个巨大的信号。

  未来皇夫出自闻鹤堂。

  而立皇夫一事,当初雍凉一派便甚为积极。虽然目的是为了让天子早日亲政,撤除苏彦同为南面受礼的殊荣。而因桓氏一事,苏彦引咎自罚,已经自请撤下了此殊荣。然眼下,皇夫需出自闻鹤堂,再观恩遇,遂赶紧将当初人选中还未定情成婚的儿郎悉数奉上。几经择选,挑出十六位出身雍凉派的少年入闻鹤堂。

  大抵女帝没有想到,雍凉一派亦会随之送人而来。只是转念一想,夷安长公主同她相交多年,当日在宴会公然提出,想必当真未雍凉宗亲所力求,顶压而言。

  事已至此,初十日,女帝应宗正处奏请,下召择皇夫备人选一事。只是旨意下得不情不愿,是个人都能看出少女心不在此,否则不会在旨意上加了极其短促的截止时日。

  正月底结束此事,后朝中各部皆以战事为主。

  到此处,原本张望的世家,多少回过味来,这根本就是雍凉宗亲一派,趁着能主事的都不在京中,以此送自己的人入宫,谋取官职。

  眼下这二十八人,且不论最高阶品已封到一千秩,纵是最低的六百秩,亦是外朝官员正常七八年的升迁速度。

  二三等的世家,原还在等京畿五大世家的意思,这会十中七八都往宗正处送了文书。截止月底时,共有十六世家,三十二人入闻鹤堂。

  早春二月,雪霁云开,天气转暖。

  天上新月如勾,映出萋萋嫩柳色,淡淡梨花香。

  江见月从中央官署的尚书台听政回来,拥着厚厚的雀裘倚在御辇上,途径闻鹤堂过,见阖宫各殿灯盏灿灿,亮如星辰,不由轻轻松下一口气,面上浮起久违的欢色。

  只是夜风一扑,将她激得咳嗽不止。她缩在裘衣中的手捂在胃上,缓减疼痛。

  “陛下这会能安心歇一歇了。”夷安伴在她身侧,给她掖了掖衣衫,催促銮驾快行,又让宫人去看一看太医令是否已经到椒房殿,“不说战事起至今五月有余,便是从计划夺下卫尉一职,道如今引世家子入宫闱,一连四十余日,您都不曾好好静心养着。太医署给你号脉,都快急疯了。”

  江见月咳得原本苍白的面上,腾起阵阵不健康的潮红,半晌缓过劲,气息虚浮道,“不过是病,可以慢慢治。但是不这样谋划安排,或许就没命了。”

  苏彦走时,留给她苏家军三万,良将有十。

  然汉中之战来势汹汹,乃钟离筠筹备多年之作,章继临危受命,来不及从旁处调兵只得抽调拱卫京畿的一半兵甲赶赴。后局势严峻,她又将苏彦的三万人手尽数推上。眼下京畿只有五万兵甲,各分一万守在五处入京的要道。而皇城之中除了夷安不足两千人的三千卫,和五千羽林卫,再无其他。

  她不得不防。

  “苏相也是,这个时候竟留守在巴东郡巡防。那处明明都平息战事了,他又不是不知汉中战场的严峻,更是清楚朝中局势,竟然这般放心留您一人独守宫城!”夷安忍不住出声斥责。 ”

  “是啊,他怎么舍得的!” 江见月拢了拢衣衫,虚弱眉眼中笑意稀薄,“偏朕还觉得,他就在身边。”

  夷安愤愤不语,换了话头安慰她,“陛下安心,初入闻鹤堂的十二小卫君,是一把利刃,足矣看着剩余的人。”

  就要拐道,江见月瞥过闻鹤堂,杏眼弯弯而笑。

  已经到椒房殿,夷安扶她下来,将雀裘拢紧,见她又咳了起来,索性一把将她抱入殿中。

  齐若明为首的数位太医令已早早候着,见此情状皆吓了一跳,赶忙上来搭脉问诊。

  “朕没事。”江见月哭笑不得,推开夷安,“你将他们吓傻了,看谁给朕治病。”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齐若明也不调方配药,只一股脑跪在地上,“陛下若再不歇下修养,护心养肝,届时毁了根基底子,伤了元气,进而累成大疾,与其到那时赐臣无能死罪,不若当下容臣死谏,也算臣尽忠了。”

  少女宽衣散发,拥在重重锦衾中,半靠在榻上,掩口咳过,却又忍不住笑道,“阿灿教你的?”

  憨直威严的太医令,禀一颗父母心,以头抢地,当真死谏。

  “你起来吧,赶紧开方子熬药去,明日起,当下起,朕就待在这榻上,半步不下来成吗?”

  齐若明抬眸,还跪着。

  江见月又笑一声,“朕今日将数日的政务都听完了,未来数日可累一块,朕二次听之。如此至少可半月卧床修养。且前朝也安排妥当,除听政再无其他,所以未来很长一段时日,朕只需半月离殿一回,如何?”

  齐若明又伏地,这会乃出声谢恩。后匆匆起身,端来早就熬好的药。

  江见月用药毕,问道,“朕的病情不曾外露吧?”

  齐若明颔首,“陛下中毒伤身,引旧疾,加之连日劳心,数病齐发伤的脏腑,虽眼下严重,然若按臣方子调理,三五月自是无虞。故而太医署脉案上,未曾记录,无惧为人所看。”

  又半晌,殿中人散去,夷安这日上值,多陪了她一会。却是没好气道,“请陛下恩准臣明日离京!”

  “作什?”少年女帝瞧着这一个个同她说话,都似要造反的模样。

  “臣去巴东郡巡防,换回苏相。他合该在这朝中理政,是发昏了留在那处。他若不肯,臣且揪他去先帝灵前,让他好好反省,当日您上储君位,他是如何应承陛下,辅之弼之,肝脑涂地的。”

  “好姐姐!”江见月靠在她怀中蹭了会,柔声道,“都布局好了,真不必如此,再者朕也不能一直仰仗他啊。”

  离开他的近五月来,百十余个日子,她不知道他想得如何,但她自己却慢慢想清楚了。

  廷尉府牢房外,他说的种种,确实在理,亦不能不考虑。

  她站在这个位置,总没有为了一己私欲私情,而动摇国本陷天下黎民于不安的道理。

  她要挑战世俗的理念,颠覆流传千百年的观念,自没有千百年的时间去等待,唯有权力可以去征服,可以去威慑。

  所以师父不回来,说要她独自成长,她便听话好好长大。

  长到她的权利能让世人闭嘴,长到连他都不能再说“不”的时候,欲望可填,方是真正的江山与他,都是她的。

  如今,开了闻鹤堂。

  她虽依旧盼他早日归来,却也无惧他延后再回来。

  *

  女帝开设闻鹤堂,世家高官后知后觉,背脊生寒。

  譬如赵励处,得贵人书信阅过,亦是遗憾连连。

  他原无逆反之心,然自从赵氏一分为二后,便彻底随了贵人意志。

  原本想借着这次朝中空虚千载难逢的局面,煽动二三等世家,挪凑府兵。各家人手虽少,然贵人道是,世家数十,各处三百,便有万计,再加他赵家军,胜算有望。

  却不曾料到,正月初一便出了长公主进献郎君事。如此歇下观望此事,从雍凉进献,到后面世家依次进献,原以为是一场争夺中层官品的权势之战。

  如今回味想来,女帝根本目的,是为了控制宗亲和世家。如今各家都有儿郎在她手中,除非是弃子不要,否则哪家敢轻易妄动。

  少年天子,竟这般直觉敏锐,行动霹雳。且心思九曲十八弯,烟笼雾罩而行,让人根本看不清她踪迹。

  再细想,才不过两年多,辅政大臣四除二,九卿位上掌禁军的光禄勋、掌武库宫门的卫尉、执掌一国律法的廷尉、执掌京师治安的内史,竟都是她亲手扶上去的人。

  三月初,赵励再得其信,要求配合,见其所述,不由面生欢喜。

  这回纵是不能连根拔出,定可以重创女帝。

  然风声才传出不久,将将成势,三月十七,说要留守巴东郡的丞相苏彦,竟以雷霆之势领大军回朝。

  女帝着冕服,簪冕冠,銮驾出城郊十里亲迎。

  苏彦翻身下马背,蹙眉止住她前行的步伐,抑住她的明媚笑意,逼她换上威严端肃的面目。

  见她端正姿仪,方自己走上前去,跪谢圣恩。

  少年君主只得一板一眼,接来酒水敬他,“丞相辛苦。”

  “谢陛下!”苏彦接了她手中酒盏,持臣下礼正要回敬,低首的视线里,见她豁然近身。

  一时间,两人间只余拱手的距离。甚至他手中杯盏被撞,溅出玉液滚在他手背和她的襟口。

  “陛下!”他低斥,转瞬觉得不对,只愕然抬眸。

  隔着十二冕旒,这一刻仔细看她,方见她面色凉白,目光无神。

  “师父,我站不住了。”她的声音又轻又低,整个人沉沉跌进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