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见月 风里话 8248 汉字|2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47章

  三月的春风是暖的, 风中有花香,枝头有鸟鸣,生机勃勃的气象。但是跌入苏彦怀中的这具身体, 生气零星。

  除了身上象征帝国皇权的玄色冕服,因以绵密金线刺绣章纹,而生硬闪光;还有便是从她额畔垂落的赤珠冕旒玉华流转,泠泠作响,清脆如檐下风铎。

  其余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面容枯败,微风吹散她脸颊的胭脂, 望不见血色;眼下淡淡乌青, 衬出杏眸凹陷, 没法弯成新月模样,徒留一枚手绘的月牙嵌在苍白皮肉上, 最后掉落护甲的手滑过他手背, 那样瘦弱而冰冷,好似在宣室殿中持朱笔用尽了力气,熬干心血。

  这一日,城郊数万将士都看见青年丞相抱着少年帝王疾入马车,马车入城门,入宫门,然后阖宫臣奴也都见到他抱着她一路奔过重重殿宇,直入她寝宫椒房殿。

  没人会想到他心中隐秘处升腾起的别样情愫和心思,只当他是忧君忧国祚。

  偏他在这一路赶回的时辰里,在她柔弱无骨的身子缩在他铠甲冷硬的胸膛口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一遍遍来回萦绕着那日她于廷尉府牢门外的话。

  【或者您想一想,华堂上见我跌下去的那一刻, 病榻上见医官救治我的那一刻,你怕不怕?你若是怕的,是怕大魏君主驾崩多一点,还是怕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了皎皎多一点? 】

  “陛下无碍,今个起了个大早,在城郊站得久些,吃不住力方这般。加之这数日精神紧绷,眼下见到苏相回来,一口心气歇下方昏厥,乃好事也,总算是松下心神了可养神了。”

  齐若明前头切完脉,这会又给女帝针灸结束,一边将扎在少女手背几处的银针拔下,一边对着苏彦道,“这调养一月,陛下气色好多了,脉象也稳了些。若不是近日又出了天象一事,被群臣紧逼,重压难负,气血原是补回来些了!”

  齐若明话至此,不免轻叹了一声。

  疼惜地看了眼榻上的少女,回想这数日来朝上剑拔弩张的情境,换作七尺儿郎也要累耗干心血。何论这么个小小女子,好在苏相归来及时。

  苏彦还没来得及更衣,尚且一身戎装,便也没有广袖衣角给她攥。他坐在床榻,将她那只刚被针灸的手放入被中。

  握上去的时候小心避开针孔的地方,原也知晓纵是碰了也无妨,但一想那手上纸皮掩骨、青筋爆凸,便总觉得那些针一定将她扎得很疼。

  她小时候就是这般,生病也不喊疼,吃药也不说苦。

  “陛下这段时日的脉案,拿来本相看看。”苏彦掩盖在锦被下的手不动声色搭上她腕间脉搏。

  他不懂医,但是基本的脉象还是能摸出来的。三根手指在她寸口加大了力道,好一会才切到。

  软而沉细,得来缓慢。

  偏太医令说这已是调养后好转的脉象,还说这虚白气色也是改善后的,所以之前是何模样!

  又譬如齐若明奉来两份脉案,便也无需看也能明了,她病得多重。以至于要这样提防!

  苏彦一手接来,低眉看着,一边听齐若明的回禀,说着往后小姑娘该如何调养,如何补身,又道二八年岁正是女子生长发育的时候,是固本培元的好时机。还说什么情志不舒以及气机郁结会引起的一系列病证,从而使病症外化,伤及五脏,所以一定要精养。

  齐若明说了很多,可轻可重,皆有道理。

  苏彦认真记下。

  小半时辰后,齐若明道,“苏相若无旁的事,微臣就先退下了。”

  苏彦颔首,道了声“辛苦”。

  齐若明提着药箱退出殿外,这日他总觉哪里不对劲。

  待出了殿门,扫过四下环境,方意识到,原是一直留在女帝内寝回话,实在叨扰,大不敬。转念一想,仿若也不是自个的错,是那苏相坐在那,没有退去偏殿问话。

  他、一直坐在陛下卧榻畔。

  齐若明足下顿了顿,脑中闪过内寝画面,说不上的怪异。

  内寝四下无人,阿灿瞧着齐若明离开,只当苏彦也走了,毕竟风尘仆仆千里归来到底累的。然一想这不是苏彦的态度,若是离开必定寻她留话叮嘱,便又当他在正殿处理政务,查阅陛下的课业。

  不想轻手轻脚踏入内寝,却见得青年如松一般,坐在卧榻,正安静伴着少主。

  “苏相?”阿灿有些讶异。

  苏彦回身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正好扫过滴漏,已是午时四刻。

  他欲起身,似意识到什么,只平静掩过,方站起来将三重帘帐落下,低声道,“陛下这会睡得正沉,且备些膳食,一会醒了便给她用。本相还是事,先退下了。”

  “午膳时辰都过了,左右犒赏三军将领的宴会都快结束,苏相不若在这处用些吧。陛下的小厨房一直备着膳的。”

  苏彦想了想,也没推却,随宫人去了偏殿用膳。

  一锅烩鱼羊滋补汤,四盘荤腥小蒸菜,四碟时蔬,一壶洛桑酒,主食是汤饼和菰米饭,还上了一份甜豆腐脑。

  不是君王赐宴的规制,更不是帝王自己的规制。但是她的风格,简单开胃又极易饱腹。

  苏彦让撤下了洛桑酒和甜豆腐脑。

  他一会还要回中央官署理事,在职不饮酒是规定。甜豆腐脑难得,她最是爱吃,也且留着。

  “苏相慢用,还有一道菜。”阿灿从外头赶来,带着宫人承上,笑道,“婢子就想着,小丫头们一时想不周全。且一定给您用了。”

  自三月发生天象之事后,阿灿随着少主一起揪心,虽暗里抱怨苏彦晚归,但终是在关键时回来了。她一颗心落下,便也开怀,给了苏彦两分好脸色。

  开盖弥香,桂圆的香糯,乌鸡的鲜滑,还有一股红枣的馨甜,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锅汤里。

  是他一贯喜爱的桂圆红枣乌鸡汤。

  苏彦看着汤,有些发愣。

  “椒房殿每日都做这道汤,晨起煨汤,陛下有时也喝一碗,一般待日暮就赏给宫人们用。汤令官做这道膳已经炉火纯青,偶尔陛下也剥两颗桂圆放里头。前头被太医令谏着在屋里修养,便剥了好些,连着红枣都是她细细洗净的。”阿灿盛了碗放在苏彦面前,“陛下道苏相爱用这个,快用些。”

  “每日都做?”苏彦问。

  阿灿点点头,“自去岁正月初一开始,没有断过。”

  苏彦不再说话,持勺慢慢用了,左手搓着黏腻掌心。

  去岁正月初一,他被御史台参了一本,领鞭笞四十,后与她说,“日后亦休作他想。”

  休作同他在一起的念头。

  后头的膳,苏彦用得极快,就一碗米饭伴着菜囫囵进完了,临了却又添了碗汤。走时没再回寝殿看江见月,直接去了中央官署的尚书台。

  只在途中滞了片刻,原是在即将离开椒房殿的宫道上,遇见三位陌生少年。

  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姿容琼隽,气宇清华,礼仪也周全。见到他拱手行礼,问丞相安,后恭敬避在道旁,让出一条路来。

  苏彦扫过他们身上衣衫符令,虽辨出一位八百秩,两位六百秩,却也不识他们,只微一颔首,往前头走去。

  才走两步意识到不对,此乃未央宫后廷,她的寝宫处,怎会出现生人面孔?

  且还是男子!

  “站住!”他回首呵住,“尔等何人!”

  平素温润清雅的丞相面容上霜雪骤覆,随星眸凝冰,整个人端肃又冷厉。偏这日还穿了一身玄袍铠甲,便愈发寒光凛冽。

  两句话,六字尔。殿外羽林卫已经得他眼风示意,围拢而来。

  三个少年认识苏丞相,但未见过这样的苏丞相,更莫谈如此剑戟森森,一瞬间遮去阳春柳色,鸟语花香,换作刀寒剑冷,

  血未洒血气先扬。

  空气中一片肃杀。

  青年丞相左手负在身后,抬步而来。

  “臣是徐卫君。”

  “臣是柳卫君。”

  “臣乃林卫君。”

  三人齐齐跪首。

  苏彦顿下脚步,眉宇蹙而又松,展而又皱,最后目光垂下看伏地的人。

  “臣等来自闻鹤堂,闻陛下有恙,特来侍疾。”八百秩阶品最高的林卫君壮着胆子答话。

  “陛下安好,无需侍疾,都回去吧。”苏彦抬手挥散羽林卫,然一身寒意还在周身萦绕。

  “是。”三个少年郎面面相觑,垂首退下。

  苏彦松下一口气,继续赶去中央官署,只是途径原桂宫,见匾额换了“闻鹤堂”三字,尤觉不如原名博朴大方。

  他在尚书台侯人的时候,问了句何人取名。

  侍墨的尚书郎中回道,“乃陛下赐名。”

  苏彦下意识握了握左手,嘴角勾起一点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1 ),甚好!”

  “确乃佳名。乃意寓位卑而名显,凡有才者虽谦让隐居尤胜常人尔。”尚书郎中附和,“陛下博学,少年智圣,想必不日便青出于蓝。”

  一句话捧了师徒二人。

  苏彦晲他不语,只静坐翻阅离朝半年的政务,尤其是当下京畿传得纷纷扬扬的一事。

  荧惑守心(2)。

  *

  这事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二月上旬,江见月开闻鹤堂,一度控制了朝局。

  不想才安心了不到十余日,二月下旬,数日暴雨惊雷,这等气象原该是六七月酷暑日才会发生的。

  而暴雨之后,天现萤惑。

  至三月初五,萤惑愈亮,太仆令上奏此乃“荧惑守心”,朝野皆惊。

  “荧惑犯心,君易政,天罚之;天下兴兵,战不胜,大将斗死。”太仆令多番占卜,得出如此结论,“若要避灾,当移祸也。”

  其意是,君主有过,上天惩罚,如果要避开,可移祸他人。而此人正好是如今在外作战的将军,其屡战不胜,便是天子用人不当之过。如今上天警示,正好除之换良将,亦可为君王避祸挡灾。

  萤惑守心,君祸臣移,古来有之。

  而如今在外作战的大将,一位是从京畿赶赴战地的楚王章继,一个是正月里从阴平郡增援的梁王范霆。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就是要杀其一,以保君主。

  江见月初闻便觉荒唐。

  雍凉一派因天象昭示,敢怒不敢言。

  世家门阀则要求女帝立马诛之,移祸以安国祚,振朝纲。

  朝堂上两派争执不休,江见月直觉所致非天象,乃人计尔.

  这是一条极阴毒的计谋。

  若她顺应天象,移祸给二王,一来自断臂膀,二来同雍凉生分。

  若她不顺应,则是对天不恭,逆天而行;而世家声势滔滔,以“护君”为名,定将压力投给汉中战场的二王,如此逼他二者谢罪于君主与天下。

  因夷安之故,此番京兆陈氏缄默,不曾出声。

  但依旧难挡话瓣传到夷安耳中,便是上头两种天子的择选,到头来都是“大将死”的结果,如此择二不如择一,可以保住天子。

  三月初九,夷安在椒房殿面圣,请求代父一死,以护君王。

  傍晚时分,山鸟归林,池鱼入渊,西边天尽头的云彩渡了一层余晖滚金色的光,似血染。

  她侍奉女帝用完药,跪在她身前话别。

  话到最后,已经不分君臣。

  她说,“皎皎,这是最划算最止损的办法,我如今威势人望尚且不如阿翁,如此一去,影响不算很大。你建好三千卫,让更多人不分男女,不分贵贱,都能学有所用,便一样是我理想的实现。”

  “而且,我去在六郎最爱我的时候,最好的年华里。若他念我一生,痴心不改,那么以后他不仅仅只是忠心于你,他会主动恨门阀,他的爱恨凝成刀,皆为你所用。自然,他若对我只是一时的欢喜,岁月漫长有了旁人,新的情意,也很好;那么请你看在我曾与他好过一场的份上,来日岁月,留一分待我之心待他。”

  她擦干眼泪,将少年女帝搂入怀中,“皎皎,从来都是你作主,阿姊总是听你的话。今朝让阿姊作一回主。”

  西天残阳敛光,暮色中看不清鲜血几何,只见浓云翻滚。

  女帝从手足怀中退开身,自己搂紧她,轻轻抚拍她背脊,目光苍茫而悠远,“从来都是我作主,那么眼下、未来依旧是我做主,阿姊听话便好。”

  “没到那个时候呢,阿姊不必做如此牺牲。”女帝低下弯弯的眉眼,攒出笑意望向她,灵动的杏眸闭合间,光芒温柔又狠戾。

  翌日,三月初十大朝会。

  江见月站于未央宫前殿,与朝臣言,“汉中主将浴血骁勇,忠心无二,为国护疆土,为民保家国,为君定社稷。现朝中武将无人能出其右,朕绝不临阵换将,更不因莫须有之罪杀良臣。朕既为天下之君父,自顶天立地以担责,若以此当真惹天怒,罪在朕身,朕一力担之。”

  太仆令闻而跪首,泣谏,“此乃苍天示警,天命不可违,陛下乃天之子,天尤父尔,岂可谩天忤地。”

  太仆令副监亦以头抢地,“太仆令心急而见罪于君上,还望陛下莫怪矣。只是陛下身系我大魏之国祚,岂可因一将而受天罚,若有差池,我大魏山河要以何续之?”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能入未央宫前殿参政议政的,都能听懂。

  一个说女帝为人子不孝,为君者逆天。

  一个说女帝因小失大,只顾私交情意不顾国运安危。

  “此间天还未罚,便是所谓朕之过,仍需审之。何论,朕不觉己身有错。”少年女帝寸步不让,无所畏惧,当真能舍一身剐,只字字铿锵,“总而言之,若天命要朕换将诛杀,朕难从命,朕且与天公试比高!”

  “陛下!”太仆令激勇向前,磕响头死谏尔,“请顾苍生命,且顺苍天意,若陛下一意孤行,老臣唯有一死以谏之——”

  即将至天命的男人,砰砰磕头,额心血流不止,话与行皆撼人心。

  真真一副直臣忠心模样。

  却见得少年女帝似为所动,缓步走下丹陛,一步步走向他处,伸双手欲将人扶起。

  奈何老臣长跪不起。

  “朕还未逆天命,太仆令就要先违君意吗?”

  这话妙哉,且似给出了余地,你顺我意起身,我可考虑顺天命。

  只是落于满朝文武眼中,女帝至此已落下风,中了下环。

  果然太仆令闻话止磕,道一声“谢陛下”,而后起身。

  然却没有站稳

  也没有人反应过来。

  走下御座的女帝,站在群臣中央的少年天子,在太仆令挺胸站起的一瞬,抽出腰侧天子剑,竟是一剑切颈,封喉毙杀。

  待诸臣回神,已是直挺挺一具尸身倒地,血淋淋一颗头颅滚动,热腾腾一汪鲜血溅庙堂盘龙柱。

  龙眼滴下血泪,似已成活要破云而出,降千钧雷霆之怒。

  殿中尚有声响,是十六岁原该如鲜花娇蕊般的少女,原该手持绣花针于闺房刺绣的女郎,这一刻正收剑入鞘,捧太仆令头颅置于他躯干,拼凑出一具完整的尸身,低低而语,“爱卿既能通天意,便去与天问一问,朕何错之有!若朕当真有错,且代朕求一求苍天,请他宽恕,亦是全了卿一片爱君为君之心。”

  这日殿上再无声息,唯剩黄门一声“退朝”。

  群臣散去时,有几处地面湿黄,有几人晕厥躺地。

  少年女帝站在大殿中央,双手鲜血淋漓。

  半边面庞被阳光普照,圣洁似临凡悯世的神女;半边面庞被血溅,似要踏平人间的地狱修罗。

  *

  至此,好不容易控制了朝堂两派争执,得了片刻喘息。然关于荧惑守心的事却不曾就此止息,仅仅三日后,三月十三夜中,长安西郊天降一方巨石。

  被砸人数,死伤过百,周遭大火,毁良田数十亩,民房十余间。

  而石上刻,“帝逆天,神罚也。帝崩而天安地可平。”

  如此,自有受害者愤恨女子为帝,扰乱阴阳,如此累子民遭受惩罚;有未受其害者思虑忧患无穷,恐步亡者之后尘,竟要逃离这都城,投奔他方;从怯怯私语慢慢汇成民怨怒火,咬指述血书,集款请代笔,历数女帝罪状;胆小者跪哭哀嚎,无畏者聚起声势,要涌入皇城讨要说法……

  欲弃国奔逃的,欲闯城问罪的,天怒人怨形成气候,从西郊四下蔓延,将局势累成一柄利剑,捅杀女帝,分崩帝国。

  剑已成,但索性没有被握牢。

  十三日降落的石头,十五日就形成如此气候,若说无人谋划大抵无人会信。

  亦是这块石头,让女帝翻了盘。

  幕后的操控者只当远在千里之外的苏丞相,正在回朝路上。即便立刻赶回,也需时日理清局势,再安排解决方案,而少年天子左右支撑不住太久。

  而若以兵戈镇压,此间死去的百姓,都将算在她的头上。

  汉中有强敌鏖战,京畿有臣民动乱,女帝之政权便是摇摇欲坠。

  然却是怎么也不曾想到,苏彦根本就在京畿城郊。

  即是人伪造的石头,他便也以伪造之法给了世人一个交代,破开此局。

  这便是为何明明有人蓄意谋划,西郊一场大火却只烧毁了数十亩良田,十余间民房,不是他人心存善念,不舍百姓。

  乃是苏彦在谴人救之。

  原本闻江见月开设闻鹤堂,他虽有疑惑,到底很快反应过来。一时安心稍许,欣慰她竟能这样成长、把控朝堂,但到底没有立刻回巴东郡。

  一来楚王章继未归,他不能留她一人独撑朝局。

  二来她此举过于冒险,世家门阀回过味来,随时可能反扑。

  诚如他所料,借着一场暴雨,一颗星辰,直将她逼到如斯地步。

  他便没有急着现身,只传信在巴东郡的属下,以他之名上报朝廷,班师回朝,以安她心。而暗里让苏瑜严查城郊内外,进行布控。

  只是到底时间紧迫,事发地长安西郊又在苏瑜人手不控不到的范围。但出现这样一块石头,亦是好事。本来他也打算将计就计造一块这般诬陷君主的石头来,已作后用。

  便是眼下场景。

  尚书台主政的官员尽数到达,随他同往廷尉府。

  这日廷尉府六门俱开,衙役击鼓引四方臣民观审。

  廷尉薛谨高堂升座,尚书台主官两列陪审。

  场外放着那块石头,上刻“帝逆天,神罚也。帝崩而天安地可平。”

  十四字,字字触目惊心。

  这一刻,任凭臣民指点。

  而这日,审的便是这块石头。

  说是石从天降,自带铭文。

  廷尉寻来专人查验,从三楼高处掷小石于泥地,地凹陷。如今巨石千钧,从天而降,然西郊被砸之地不过浅坑尔。

  臣民中有人回神,“这石头或许是有人搬运而来,非落也。”

  廷尉又传人验笔迹,乃十四个血红大字,道是刻而不久,人为之。遂当场点民众上来观看。自然当场便又有胆大者提出,天罚亦可刻字也。

  廷尉认可,道是这等说法亦有几分道理。后继续让其观石上字迹和石头周身气味。再传第三样证物,乃西郊失火民屋处寻到的瓦砾,和烧剩下的残物,这些物体上均散发出和石上一样的味道。闻着仿若是酒味。

  确乃酒无错。

  廷尉在这处陈词,乃作案者携带酒水,不甚洒在石头上,而又以酒水助火烧之,如此陷害天子,意图令我大魏不安,毁我大魏之国祚。

  至此处,观审民众一时静默之际,十六位污面散发的人已经被拖上堂来。

  依次对姓名,祖籍无误。

  后各自承认乃奉命搬运石头到西郊,放火烧民屋,以此回应“荧惑守心”之天象。

  廷尉又问幕后者何人,这十六人便道是奉太仆令族人,为其报仇。

  满座哗然,观审臣民一片唏嘘。

  却也有人道,若非天子不经过三司,而因一己怒气于朝堂拔剑斩官员,怎会引人生恨至此,累伤无辜百姓!

  “此话说得什好!”薛谨扫过苏彦,继续审案,道,“事情伊始,便是天象之故,天现萤惑。直到数日后,方被定为萤惑守心。然“荧惑守心”乃大凶之兆,需太仆令及其座下七位副监一起判定,再往上奏之。其实呢?”

  他话语落,太仆令七位副监齐齐跪下,其中一人叩首道,“所谓萤惑守心,乃萤惑留于心宿,徘徊不去。然前头萤惑现,只经于心宿,并未留之,根本算不得荧惑守心。臣等原是向太仆令说明情况,然太仆令道是途径也属留,故报之。”

  剩余六人连连道是。

  根本不存在的天象。

  国无大凶,乃人作凶也。

  “所以,陛下当殿斩太仆令,乃镇朝局也。”左首处的陪审高官这会出声,乃丞相苏彦。

  他从座上起身,拱手于未央宫处,“陛下实在仁慈至极,只杀了一个太仆令。君对尔等信任之至,尔等明明知晓真相内情,却眼看君身被污,朝局动荡,臣民不安,半点不肯作为。尔等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要之何用!”

  青年丞相面容威凛,甩袖怒斥,话语声声落下,传于四方臣民耳中。

  既护了君名,又点了罪名。

  堂下七位太仆令副监,一时间都惶恐不已。

  他们确实同太仆令狼狈为奸,借“萤惑”而造谣“荧惑守心”,犯下死罪。而这会愿意出来澄清,乃廷尉数日前的承诺,保他们性命无虞。更是出示了丞相手书。

  然苏彦此刻在这廷尉公堂之上的话语,根本没有给他们活路。

  薛谨亦有一刻目光投向苏彦。

  自己做的、知晓的,原比那些太仆令副监要多的多。

  今日一场审判,从头到尾都是苏彦将计就计,随着现场情境、环境设计的。

  从石头刻字的验证,到石身和民房残物的酒味,再到搬运石头的十六个罪犯,都是他提前备好的。那十六个罪犯,不过是廷尉府中原本的死刑犯而已。

  然也只一眼,薛谨便明白了苏彦的意思,亦是难得的感受到他的冷厉和肃杀。

  怎么可能放过这七位副监!

  谋害君主扰乱朝纲的死罪,不过是在他们死之前的最后利用罢了。

  维护了帝王名声,又震慑了满朝臣子。

  于是,这一刻便再不容他们多言,惊堂木一记压下,判罪断案,将人拖下,永禁其口。

  然这桩案子,并没有彻底结束。

  这日回来中央官署的尚书台,苏彦以丞相之身还审了一人,乃太常。

  温氏家主,南阳侯温壑。

  论起来,这两人乃姻亲。

  温壑的嫡长女便是温似咏,乃苏彦长嫂;第九女便是苏彦同门小师妹温如吟。而温壑执掌太常一职多年,鲜少有差,如今早过天命之年,乃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苏彦于公于私都该给他颜面。

  是故,尚书台上苏彦才点到温壑之名,便有其他臣子出来欲要为其说话。不想倒是温壑自个先请其罪。

  罪在御下不言,在职失守。

  太常,位列九卿之首,地位崇高,除主职外,兼管文教和太学。属官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因其主要职责乃掌建邦之天地、神祇、人鬼之礼,所以六令丞中掌管天象,社稷神鬼的太仆令是唯一一个凡有事必须先要向太常禀告,得太常审核后方可上传下达。

  此番“荧惑守心”一事,往轻了说是温壑把关不言,方容得太仆令如此兴风作浪;往大了说,是温壑与太仆令同谋。

  自然,同谋之说尚无证据。

  然把关不言却是有迹可查。温壑年前刚历丧女之痛,抱病休假已经三月有余,确乃力不从心。

  是故,这桩案子到最后,丞相承天子令,太常罚俸一年,小惩大诫。温壑宦海沉浮多年,自也识趣,主动提议捐资官中,用以补偿西郊民众的伤亡损失。

  这日,未央宫中央官署官员往来不绝。

  月上中天,各府衙主官依旧随丞相一道留任宫中,各自省察归档总结这半年政务,半点不敢怠慢。

  十五后的月华似水明澈,笼罩宫阙,铺满阶陛。

  夜风沙沙,带着桃花色。

  薛谨踱步出庭外,递给亭中人一杯热茶,循他目光仰望天际,“可是在叹息小师妹?”

  温如吟的事发生在去岁十月末的事,苏彦才出征不久,大抵还未抵达巴东郡,她的死讯便传了出来。

  原是和那铁匠躲在了东郊的大明乡,一场大火,烧出零碎骸骨,尸身都不全。事后成案,身为廷尉的薛谨自然前往。后闻当地人说,他们三月里去的那处,温九还在那教授了许多孩子,铁匠陆平是个孤儿,吃苦肯干,一手炼刃的手艺也能养家糊口。八月中秋,温九诞下一子,一家合乐。她从来聪慧,大明乡就在长安边上,乃灯下黑,温氏寻她许久不得踪影,原已放弃。实乃十月廿八,其母十周年忌,她回来祭拜露了行踪。温门世代清流,百年清誉,如何容得下一个为情私逃的女儿,如此追去……抓了陆平和其幼子欲要除之,温九不得法,一把火烧掉了一切。 ”

  死前留书:读尽千卷书,教授百余人,求过自由身,爱过痴心人,我走我道,无悔无愧。

  薛谨话至此,亦是悲怆,“时值国中战事,朝局动荡,一介女郎生死便被国事掩去。然即便如此,温壑还是将她除名温氏,保门楣清白!门阀之中,多赞他白玉微痕,非他之过,乃不孝女自毁累父也!”

  “说她不孝,也是可笑。”薛谨叹道,“南阳侯只管治学,鲜少管她,我后来从苏瑜口中方知,府中继母申氏欲将她配给自己年余四十的远方堂侄,一个吃喝嫖赌的玩意,小师妹多番推拒,亲族却无人顾她,只有府中铁匠陆平施予援手襄助,一来二去生的情意。”

  “然小师妹烈性如此,半点都不告知你我。”

  “这等事,她多来不好开口。”苏彦眼角微微泛红,眉眼却覆着一层寒气,半晌道,“苏瑜如何知晓?”

  “乃是小师妹出事后,我查案问过你长嫂,你长嫂自是哀伤无话,只顾垂泪。遂他方与我说了两句,很早时候,小师妹便因婚事求助长姐。奈何其长姐,却道申氏堂侄再不济也是世家儿郎,总胜过一个打铁匠,如此断了她最后求助的念想。”

  两人默声哀悼了一会同窗,薛谨尤觉恍然,摇首长叹,“实难相信,小师妹那般性子,要被逼成怎样,才会自绝生路!遥记当年,她最喜陛下的,便是同她一样求生求活的劲头!说来说去,都是声名二字,世俗礼法,束人也迫人,谁也逃不过。”薛谨这日提起已故同窗,话不由多些,便也没有意识到苏彦长久落他身上的目光。

  青年丞相午后已经更衣,换了朱紫色官袍,纹样凤池清波,广袖叠层,夜风中微摆。

  他看天上月,又成仰望姿态。

  唯有拢在袖中的左手,指尖搓揉,似又觉她温度。是这午间一刻,他将她素手握在掌中,起妄念,想就此不松开。

  然此时此间,在一桩被声与名逼死的红颜枯骨前,终又止住了脚步。

  “师父至我宫门前,何故不入我宫中?”少女素颜披发,从身后抱住他,“师父又何故放着空荡荡的丞相府不理政,非要开我未央宫中央官署,累朝臣入禁中?”

  素手无骨,贴在他腰腹,越箍越紧。

  “萤惑守心案,布局者错漏百出,然却依旧可以逼陛下至此。如今结案,陛下且做思考陈词,为今岁开春课业。”苏彦垂落在手的目光几经忽闪,最后只狠心拨开,话落离去。

  “那师父几时来收查?”满地月光如霜,少女笑声如风铎,“皎皎随时可完成!”

  三更半夜,丞相大人跑来给天子布置课业,真乃严师也。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本章有红包哈,新年快乐!下章在明天,依旧晚上十一点左右。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1 ):出自《诗经小雅》

  荧惑守心( 2 ):萤惑即为火星,火星在星宿内发生“留”的现象称为荧惑守心,古代萤惑守心出现,寓意大凶,天子驾崩,丞相倒台。汉成帝时,出现该天象,皇帝就移祸给丞相,把当时的丞相整下台,其实属于政治博弈。本章情节移祸给大将,灵感来源于此。不过女鹅不信天象,稍微超越了古代土著的思想,古代君王特别信天象,枉死的臣民也就特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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