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1)

见月 风里话 3137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45章

  这一晚,江见月提灯站在雪地里,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明光元年的那个小年夜。

  父亲为了两个手足,一次又一次禁足她, 连除夕都不许她出去。她对他们原也没有多少感情,无所谓是否要在一起守岁。心里的一点难过,是怕九泉之下的母亲伤心,见自己孤零零在这人世间。

  但是后来苏彦回来了, 赶在除夕夜幕降临后, 入她府中陪她用膳守岁。

  他是命运的恩赐。

  一如五岁那年的渭河畔。

  她仰头望天上弦月,告诉自己今岁他也会回来。

  回椒房殿盥洗更衣,许是夺了卫尉一职,心中稍安。晨起阿灿念着阿弥陀佛,说她夜中就咳了两回,总算睡得踏实了些。

  原本廿八到除夕三日设傩戏驱邪仪式,如今因两处打仗,太常卿提出作七日大祭,以求天佑。

  如此廿四这日就开始了。

  江见月早早起身到了未央宫前殿,举行仪式。晌午事毕,回来椒房殿用膳歇晌。午后查阅御史台送来的年终计,然后计划着“闻鹤堂”的事。

  即便心中盼望苏彦早归, 但理智告诉自己,盼望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眼下虽夺了卫尉一职,但是要控住朝局安稳,不让世家在此阶段发难, 就需要自己主动出击,等待永远都是被动的。而设立“闻鹤堂”就格外必要了。

  为此, 她传来夷安交代了一番。

  冬日昼短,转眼天幕落下,山光西斜。

  *

  长安城郊百里外的扶风郡内,一处宅邸中,青年往炭炉中加了两块银丝炭,让火更旺了些。

  闻少年女帝年末事宜,星眸中隐隐露出忧色。平素朝会好歹隔日进行,听政也三五日一回。这会群臣歇假,她却反而日日这般操劳。

  离开时,她身子还未好透,虚得如深秋枯叶,经风即晃。这会都入冬了,又是一人……

  “闻鹤堂是何意?”纵是脑中千般想,然开口,苏彦问的终究还是政务。

  他搁下拾炭的铁钳,净手倒茶,示意苏瑜坐下。

  东齐的七万兵甲,原是夸大的数目。虽因突袭占了新城郡,却也未曾想到魏国反应如此迅速,更不曾料到领兵的是苏彦。故而待苏彦兵降巴东郡,于郡中兵甲两边夹击,前后共三场战役,历月余便夺回新城,打退了东齐兵甲。

  苏彦初时确实是为了躲避江见月,想分开一段时日静静心,故而动了留在巴东郡一年半载的念头。

  他一贯擅长远谋,想着正好利用这段时日,摸一摸东齐的底。东齐、南燕原都是前郢分裂出去,习俗口音差得并不多。他甚至考虑利用一年的时间,观察沙江的特点。东齐虽占三州,原不足为惧,兵力人力都不如南燕,所依不过是沙江天鉴,擅守但并不善伐。

  却不料才退敌,方知此战乃连环计,皆为钟离筠谋划,主力在汉中,遂赶紧分兵三万增援章继。

  而章继离京,朝中便只有陈章。

  苏彦遂领数十暗卫日夜兼程赶回,于廿六到了这渭河畔的扶风郡,乃距长安皇城最近的一个郡。

  在此歇了一日,一口气松下,他便回了神,未再前行。

  “这闻鹤堂具体何为,我也不知。只是前两日给陛下汇报事宜时,听了这么个名头。”

  自桓起正法,九卿之一的内史便由苏瑜顶了上去。

  内史为文职,掌京畿城郊事,苏彦停在这处,便暗里传信于苏瑜。苏瑜本就需要城里城外两头任守,自也不会引起江见月怀疑。

  苏瑜接了苏彦的茶水,望着他自回来就没淡去的担忧,又一次问道,“叔父当真不回皇城吗?陛下若知晓您回京了,不知会有多高兴!何况,明日还是除夕。”

  【往后年年,都会有人陪你守岁,再不会留你一人。 】

  苏彦起身,眺望窗外不远处冰封的渭河,半晌道,“叔父还有旁的事,等办完事再回去,你先不和陛下说我的行踪。”

  这可是将在外,离营又未归朝,若被知晓乃大罪也。

  苏瑜虽觉叔父理由说得混乱,却也没有多问,只颔首应是,返回皇城。

  日落月升。

  青年丞相久立窗前,看着夜幕下的沉寂渭河,暗思已经同她分别百日。她尚好,他便再忍忍,待开春与大军同归。

  这处是一个刚刚好的距离,若朝中有事,他可以随时应援她。若一切安好,便只当他在边地未归。

  见面三分情,分开一段时日,或许她就淡了,习惯了。

  且先习惯没有他的除夕,习惯他的食言。

  *

  昭阳殿除夕宫宴,女帝升座,目光落在左首第一个位置。

  距离年终还要三个时辰,师父不要食言。

  戌时四刻宴散,群臣禀退,座位依旧空落落,江见月盯在那处看了半晌,只觉外头烟花聒噪又晃眼,手中一个金樽被砸在地上。

  她掷得用力,金樽从九重丹陛滚下,不偏不倚掉在一人足畔。

  江见月被她挡去半边烛灯,有些不悦地抬眸,见来人竟是陈婉。

  “陛下何故生气?”陈婉孤身而来,弯腰捡起酒樽,开口亦是小心翼翼。

  “见朕生气,你还避远些。”江见月压下长睫,不欲看她,“难不成你忘了,没有朕的传召,不许出现在朕面前。”

  “我没有忘记。”只二人处,陈婉咬着唇瓣,连尊称都不敢用,提起一口气道,“我来陛下处,不是让陛下生气的。除夕守岁……”

  “除夕守岁?” 江见月如箭矢般的目光射去,将对方吓了个激灵,“怎么,来与朕母女情深的?你不会是想荣嘉想疯了吧?”

  陈婉拼命摇首,只将一物搁在江见月案上,“除夕守岁,压胜钱能讨吉利,陛下收下吧。”

  “你看一看,会喜欢的。”她将锦盒推过去些,两侧步摇泠泠作响。

  江见月抬手打开,扫过,不由坐直了身子,竟是一枚凤印。

  “何意?”少女眉眼里果真含了点笑意。

  “没有旁的意思,你长大了,该给你了。”陈婉说得诚挚

  “想要换荣嘉回来?”少女弹指合上盖,紫檀木的盖子很是结实,发出“砰”的一声,“要是在朕抽掉你父亲的卫尉前,你有这个觉悟,或许朕还领你的情! ”

  “现在么,晚了!”江见月拿起盒子,走下丹陛,扔还给她,近身笑了笑,“或者,你若是真有心,可以下道罪己诏,说你不配为后,不配为天子之母!”

  陈婉愣在那处,半晌无话。

  “瞧瞧,你还是更爱自己!”江见月嗤笑道。

  陈婉不欲,只将凤印重新放下,急急离开。

  江见月挑眉瞥过凤印,又看逃出殿门的妇人,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便当真咯咯笑了一回。

  铜漏滴答,是亥时正了。

  她轻叹了口气,回椒房殿上了卧榻。

  这日方桐在太医署上值,将妻子带在了身边,于是方贻便也不曾出宫,央着留在了这处。江见月揉了揉他脑袋,“你也就还小,待过了十三,便除非是朕的贴身侍卫或是中贵人,旁的便都不能入朕寝宫了。

  “那我就做侍卫或者中贵人。”男童听话给她抱来矮几,调好四神温酒炉,往注壁里不多不少倒了三盏果酒。

  江见月噗呲笑了一声,“侍卫还行,中贵人不可。”

  “为何中贵人不可?”方贻问道。

  “因为你做中贵人,你家便断子绝孙了!”

  方贻闻言,抿唇笑了笑,摊开手向她讨要压胜钱,“师姐,师父食言了,没有回来。你输了,得给我双倍。”

  “给你十倍。”江见月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在绣囊中,塞给他。

  方贻接了,细观她眉眼,轻声道,“师姐,你好像挺开心的?”

  江见月回想方才陈婉模样,挑眉道,“还行。

  她这会正在袖一个荷包,还是那年苏彦在洛州治理水患时就开始绣的,一晃数年过去,针脚都旧了。

  她绣好“平安”二字,打结收尾。

  许是在陈婉处散了口郁气,身心畅快多了。

  她将绣好一半的荷包收好,托腮看着温酒炉,伸手拎起注壁,又旋转调火的开关,不由眉开眼笑,“行啊,真被你修好了。”

  前头被她砸了一回,虽修了大半,但最关键的调火处压根没好。又不欲同苏彦说,方贻知道后就说他去抱素楼寻书试试。

  “抱素楼中没有寻到书。”方贻道,“是之前在师父书房看到的。”

  江见月蹙眉,“他书房寻常怎会放这书?”

  方贻道,“师父临行前让我每五日整理一次他书房,我头一次进去便看见书桌案头摆着这书。”他眨着乌黑水亮的大眼睛,很是欢愉地望着江见月。

  江见月同他眸光相接,重看面前的温酒器,笑意愈发明艳。

  十月临行,这书出现在他桌案上。

  那便是他知晓送她的温酒器坏了,欲给她修补。

  这一年中,被御史台参后,他只有九月中旬她中毒的时候入了她寝殿,守在她卧榻。当是那个时候发现的。

  江见月轻轻抚摸器皿周身,似是触到了他的温度。

  师父会想明白的。

  时值苏瑜过来,给她送守岁饺。

  “师兄如何在这?”江见月有些惊讶道。

  “臣前头作您御前侍卫,原同人调了假,今个来补上。明岁便专心内史一职了。”知晓她已上榻,虽仪容依旧规整,但苏瑜还是垂首在丈地外,不敢直面视君。

  亦不敢说,这日是他特地调的。

  叔父不在,他守一守,愿她少些孤单。

  “快饮杯酒暖暖。”将见月从榻上下来,倒了一盏果酒给他,“师父教人特地酿的。”

  “臣谢过陛下,臣去廊下守着。”少年饮酒尽,耳朵通红,匆匆离去。

  “师姐,我能在这处守着吗?”方贻指了指屏风畔的案几,他要靠师姐更近些。

  “成啊!”江见月用完酒水,将饺子分给他,自己抱着那个温酒壶翻身上榻。

  落下三重帘帐。

  方贻盯着帘帐,看里头朦胧的影子。

  幽幽烛光下,少女三千青丝如瀑,着一身小衣,外头裹着一件狐狸斗篷,一截雪白的颈子从风毛中钻出来,柔腻又细弱。

  殿中灯火黯去大半,这会她当已经睡下。

  苏瑜抬眸望向横在眼前的殿门,只觉身前还是她片刻前的馨香气息。

  是鸡舌香。

  幼时为养她脾胃,让医官专门调制的香,具有安神健脾的功效,带着一股特有的辛辣味。

  她便一直用了这么些年。

  即便做了帝王,有天下熏香中最好的龙涎香,她亦只用鸡舌香。

  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苏彦在粗重的喘息中醒来,满头虚汗,被中亦濡湿了大片。

  观滴漏,已近平旦。

  所以是新的一年了,他二十又八,人事是正常事。

  他喘着气,倒了盏凉茶灌下,企图挥散绮丽梦境,和近若周身的浓郁又霸道的香气。

  不正常的是,自她让他好好想一想,他便频繁了许多。

  或许,不该逃避的。

  他望着窗外白茫茫的渭河,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