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见月 风里话 5055 汉字|11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44章

  景泰三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临近年末,边境起战事,京畿长安政权中心, 风雨欲来。

  事情还得从桓氏谋逆案说起。

  九月底,桓氏谋逆案公示,正支夷灭,旁支流放。

  原是朝野无声, 天下俱服。

  唯一的一点声音, 是桓氏最后一任家主桓起和离的发妻苏恪,提出欲送他一程。人之常情, 都未上达天听, 廷尉赵谨便做主允了。

  关押死囚的廷尉府牢中,昔年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闻是她来,稍理了散乱的须发,将身上囚服卷边掖好,受过重刑的背脊撑得笔直,端坐在贴墙的角落,见人影将将拐道过来出现在灯光下,便已开了口, “就站那,莫进来了。”

  一扇牢门之隔,外头尚是清白地,里头乃蟑虫老鼠。

  苏家大小姐,从来矜贵娇嫩,是温泉甘露养育的花, 就该在洁净处。

  从结发到和离,漫长又须臾的十数年里, 这是桓起第二次作她的主,头一回是和离。

  亦是苏恪仅有的两回,愿意听话。

  妇人听话站在外头,“妾给你带了些酒菜。”

  缥玉酒,符离麻鸡,白灼猪肝,光明虾炙,金浆菜心,酥油汤饼。

  侍女将膳食送进去,呈开来,竟都是他素日喜欢的。

  “夫妻一场,妾多少还是记得的。”苏恪这日换了身稍稍素净的衣衫,减了胭脂钗环,竟有几分风中残荷的柔弱姿态。

  桓起自斟自饮,也不看她,道是,“你还是珠翠加顶,锦袍裹身更好看,该是牡丹的样子。”

  花中之王,人中鸾凤。

  雍容华贵的苏大姑娘一贯如此自诩。

  “你可是故意与妾和离的?”苏恪昂着头,忍住发红的眼眶,“为了这些莫名其妙作死的事!”

  桓起有些摸不懂她的意思,不知该回是或者不是。

  她若是为争一口气来的,他当说是,如此她会觉得自己不是被抛弃了的一方。

  她若是因对他还存着情意来的,他该说不是,都这般田地了不能再让她有牵绊。

  很可惜,成婚这么多年,他始终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于是在他犹豫的片刻里,她又问了一个问题。

  “后不后悔?”

  “不后悔。到这会了,与你说说也无妨,“与赵同寿”是我家族的信仰!”桓起这会回得干脆,“这也是当时娶你的最大原因之一。”

  “你乃茂陵长公主之女,堪比公主,既然长公主提议,我桓氏自然乐意之。”

  苏恪点头,“所以阿弟反了前朝,你就不要妾了是不是?”

  桓起持着一杯酒,“沉璧为天下,我为家族,论格局我不如他。但各有其道,各禀信念,只是难为了你。”

  他饮了一口酒,环顾四下的监狱史,有半句话没说,“且贵人择中了我、启动了我,乃是我无上荣光。”

  贵人还在,布下的棋子还有,便不算输。

  “谢你的酒,谢你来送行,回去吧。”男人饮酒尽,最后道,“以后世上没有桓氏了,你可以让亭亭随母姓。”

  “苏姓,能更好地护你们一生。”

  话落,便见苏姓的贵女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上气不接下气,“清明寒食,妾会待她来看你。”

  十月初三,桓氏正法。

  翌日,十月初四,苏恪将女儿改为苏姓。

  改过之后,苏恪又很是后悔,缘故是女儿与她说,喜欢表兄。

  表兄,苏瑜。

  苏恪嫡亲的外甥,长了她女儿五岁,是何时的年龄,且亲上加亲,确实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却不料被其母温似咏以“同姓”之由婉拒。

  古来同姓不通婚。

  苏恪自然知道这个理,只道改回去便是。

  然温似咏却道,“无论亭亭随何姓,这桩姻亲都是不成的。”

  苏恪有些恼火,问其缘故。

  温似咏道,“子檀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待到了日子,便给他说亲去。强扭的瓜不甜,这事以后就不说了。”

  温似咏看着柔婉谦和,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唯一的一点软化,给了儿子。

  她原是一心想让孩子继承他父亲的志向,横刀立马,征战沙场,做个武将。然自去岁年末见到血染半身的儿子,终是心中动摇。加上他的左臂伤得厉害,幼时又被她催着练武过渡消耗了身子底子,医官虽未判定日后不能持刀握剑,却还是建议少动武的好。

  加之苏瑜自个便有从文的意思,她便也愿意支持。

  而她曾不止一次见到,他握一截青衫布袍出神,问过确实有了心仪的姑娘。只道那女郎尚且年少又在守丧中,正好可待他有了建树再去求之。

  就这么一点血脉,她没有不依他的。

  “谁家女郎?”苏恪亦是爱女,仍作争取。

  桓氏这厢,作为享誉了百年的世家被一朝夷族,影响不可谓不大。

  长安五大门阀中,京兆陈氏与其也有姻亲,更是被查出了不少同桓氏往来的书信,尚且还在查验中,眼下很是低调。

  而赵氏一族因赵谨上了九卿位,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便烧得极为漂亮,原以为会荣耀巩固。却不想赵谨顺势提出欲改为“薛”姓,他与其叔父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往日人微言轻,如今一朝得道,成了天子近臣,又是实打实的政绩,便索性将事宜摊上了明面。

  天子自然恩准,只是不知为何并无阖族皆改为“薛”姓,只有近一半的族人随之更改。如此原本的一地豪族,分化成新旧两族,不仅没有锦上添花,反而降了威势,尤似二等士族。

  如此家底,自然不入苏恪的眼。

  剩下便是温氏和苏氏。

  思来想去,苏瑜实在是个好人选。

  温门是他外祖一族,世代清流,苏氏更是尊贵。

  “谁家女郎,我也不晓得。”温似咏如实回道,“二妹罢了吧,有的是好儿郎,子檀是个闷葫芦,不会哄人的。”

  苏恪道,“儿郎油嘴滑舌反而不好,我就是看好子檀,你不晓得哪家女郎,我来问,总是给你弄清楚了!”

  弄清楚了一脚踢出去。

  苏恪贯是这样的作风,她要的,甘心最好,不甘心她可以抢。

  然温似咏不吃她这套,骄纵撞上烈性,不欢而散。

  闻后头苏恪又闹了两次,最后竟口不择言道其“夺人所爱”“仗势欺人”,其骄横程度差点将良玉体面的温似咏气晕过去。

  *

  “也就苏相现下不在京中,这新平翁主方敢这般明目张胆欺负长嫂。”阿灿学着外头人的话转给江见月听。

  少女听了只言片语,权当笑话解乏。左右与她不相干,便也懒得去理会。只嘟囔了一句“师兄闷声不吭,竟有心上人了,他若真心欢喜,朕给他赐婚。”

  言这话时,左右也是讨厌苏恪作威作福的张狂样。然这会一想到苏姓这一连串人,她愈发气不打一出来。

  眼下乃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夜,虽已经封朱笔开年假,然她尚有要事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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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托苏彦的福!

  当日廷尉府牢房外,她让苏彦好好想一想。

  也不知他想没想,或者是如何想的。

  十日后,十月初二,边境巴东郡传来急报,东齐举兵七万,已占新城,欲攻巴东。苏彦竟也不点将,自己直接领兵去了前线,将诸事托给章继。

  结果发现,原是钟离筠的一场计策,让东齐在新城拖住了魏军,然后将南燕主力调往汉中之地,欲夺汉中三郡。十月廿五,汉中太守发急报于朝中,楚王章继只得率军亲往。

  如此,朝中便剩唯一的辅政大臣陈章坐镇,从朝局看,并无问题。

  但江见月与陈氏私怨已深,世家亦是虎视眈眈,即便陈章个人还算忠厚,她亦不得不防。两月来,她在朝中等两地战况,每每奏报都是送到尚书台,再转到陈章手中,然后大半朝臣都知晓了情况,或者连着下一步方案都出来了,方才来支会她一声。

  虽说有三千卫和羽林卫护着她,苏彦也留了人手给苏瑜护驾,但她在椒房殿中还是寝食难安,梦魇无数。

  九月的伤毒后症,一直缠绵至今都不曾好透,日日汤药不断。

  她觉得惶恐又不安,熬到今日终于决定先发制人。

  宣室殿中,卫尉陈章、陈珈、光禄勋夷安长公主皆在,只是前二人跪在君前。

  未几太后陈婉亦赶了过来,扫过至亲,不由惊诧。

  原是天子案前,放着一堆信件。

  乃桓氏抄家之时抄出来的书信,看着皆是寻常,不过是两位嫁给陈氏的桓氏女寄往南阳母族的思亲信。

  内容亦是平常无异。

  “陛下何意?”书信奉入陈婉手中,她前后阅过。

  “这数份信可是母后母家嫂嫂的笔迹?”江见月问。

  陈婉辨过,颔首称是。

  “方才卫尉也认出了这二人笔迹。”江见月道,“母后不防看看这些信件下头的编号,然后按照圈出的字,读一读

  陈婉闻言细看。

  信是寻常,然这编号着实怪异。

  信件九封,是从景泰二年正月到景泰三年中秋,但是编号却不是按照日程走的。

  她将两位嫂嫂的信分开,然后按照纸张末端的编号依次理好,阅过圈出的字。

  【武库已控,太后掌内廷】

  【三千已晓,公主不足矣】

  “这……”陈婉又惊又惑,望向江见月又望向父亲陈章,持信的手战栗不止,只喃喃唤“阿翁!”

  “殿下!老臣冤枉,亦不知!”陈章这话在陈婉来之前,已经同江见说过一遍。

  那两句话,若是被坐实,乃同桓氏一样的下场。

  他为卫尉,直接执掌武库,而太后手中有凤印,有调内廷遣羽林卫的权利。便是第一句话的意思。

  第二句话说的是三千卫,意思是关于三千卫的内情已经知晓,而长公主不足为惧。这处落在了陈珈身上,他乃从卫尉下属处调往的三千卫,且是自己主动去的,非被长公主挑选。而去岁天子出宫之事被知晓,亦是他从长公主身上觉察到的。

  “六郎,去岁此时,你当日救驾有功。如今细想,若是没有苏瑜同往,你是否未必是去救驾的?”夷安在此刻出声,望着殿中跪首的少年,面上满是失望。

  这事发生的实在太突然了。

  陈珈怔在一处。

  十日前,他们才“请期”结束,过了文定,明岁五月就要大婚。阖府的喜气还未散去,莫说他,便是他的父亲,这处跪着的祖父,都沉浸在欢喜中。

  如此迎头一阵闷棍,任谁都无法回神。

  他不知所措望向夷安,又怒又急扫过祖父和太后。

  这一看落在天子和公主眼中,便是愈发觉得是陈章父女所为。尤似前头陈婉看其父,亦觉得是陈章联合了桓氏的作为。

  “这处就我们五人。连送来信件的廷尉,朕都让他暂退了。”江见月开口道,“区区这等物件,还不能彻底说明什么。朕就是问问母后和卫尉大人,是公审洗清陈氏嫌疑,还是你们自个自证清白。你们给个话吧!”

  话是说给陈氏父女听的,然目光却落在地上伏跪的少年身上,冲他自嘲地笑了笑。似在说,朕同阿姊,不过两个弱质女流,看看这私下环伺的群狼!

  少年接了这无助又无奈的目光,只再看未婚的妻子。一个是他爱人,一个是他君主……

  “陛下,臣要求公审。”夷安跪下身来,“臣要嫁的夫家,定是要清清白白的。否则,臣宁可不嫁。”

  “陛下,臣亦要求公审。”陈珈闻言亦道,“臣相信,臣之家族不会做出这等叛上作乱的事。若当真如此,臣宁可削发断袍,破门离宗。”

  “不,陛下!”陈章在此刻出声。

  两小儿一腔热血,话说的没错。

  但他在此刻回过神,想起妻女对女帝的评价,亦想到这两年来的种种,多少看出座上少年君主的心机深沉。

  若是公审,三司之中,执金吾和廷尉都是她的人,剩一个京兆尹根本不足事。

  今日这事,若当真是他两个儿媳所为,那么她定会借此死咬不放,陈氏纵是不伤筋动骨也得被扒层皮。而若不是儿媳所为,那根本就是女帝设局,到此时已是死局,她敢如此当面对质,便是还有后招。

  他瞥向自己的女儿,说是手掌凤印,实乃自去岁年末后,已经称病许久不同家中联络,怕是也没多少能耐!

  而公审,光靠这两份推测的信件虽然动摇不了陈氏的根基,但是嫌隙仍在,陈氏的权势、后辈子孙的仕途在被洗清前也基本到此为止了。

  左右都是要交出些东西,没有必要撕破脸面。何论这处还涉及一桩儿女亲家,陈章看着自己这个用心栽培的孙子,想到他弃了卫尉的前途转头三千卫,真正是中了美人计,闯不过美人关,如此与其折了不若退一步皆大欢喜。

  何论当下正值边境不安,出兵作战之际。若这般被公审,将事情抬到明面,少不得一顶欺辱少主、不顾大局的帽子压下来……

  “臣可以自证清白。”陈章道,“按书信所言,臣乃篡谋夺位。然臣全无此心,原也是打算待年后同陛下乞骸骨。臣年事已高,想早些颐养天年,只盼着子孙们能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忠。”

  “陛下,您说老臣都作此打算了,怎还会起如此之心?陛下若不信,现在便可着人去臣府中寻来致仕书。”

  致仕书自然没有。

  女帝也不会去搜。

  她要的只是这句话。

  果然,江见月瞧着堂下人,半晌起身至他身前,将他扶起,“卿乃皇考定下的辅政大臣,又是母后生父,撇开君臣二字,原都是一家子骨肉。朕比六郎还小些,尤似您孙女,本也不忍疑祖父,实乃当下时局所限,朕恐矣!

  “陛下所言,老臣如何但得起!”陈章扶而再跪,被江见月再三拦下。

  这日,陈氏祖孙三人,是在卫尉紫绶金印送来后,离开的宣誓殿。

  夕阳西下,孤影狭长。

  宣誓殿中,还留着夷安长公主和廷尉,如今是薛谨了。

  江见月抚摸着那枚紫绶金印,抬手扔给了夷安,“待开了年,拿去安慰安慰陈六郎!”

  “陛下的意思是——”

  夷安有些震惊,当初陈珈从卫尉下属处转来三千卫,他祖父父亲便是极其反对的,他们本就是将他当作卫尉培养的。如今又将这处给陈珈,岂不是正好如了陈氏一族的愿望。这般绕一圈,还不是没有消耗他们的实力。

  江见月瞧她模样,眼神瞥过赵谨。

  夷安回神,这样绕一圈,可太不一样了。

  陈氏会感恩戴德,陈珈会死心塌地。

  “阿姊能压制陈六郎吗?”江见月笑道。

  今日事,夷安本也参与。

  第一个开口提“公审”,原就知晓陈珈正值道义,又急着在她面前证明清白,定也会要求公审,如此刺激陈章不敢公审。

  心中虽有些许愧疚,但一想到嫁他为妇,孕育子嗣,随他姓氏,自己为女子牺牲得比他多多了。便也不觉什么。

  再者,她看向殿上女帝,她们的情意比他要深。

  “无需压制,他自会忠臣而效陛下!”夷安握着手中金印,“这可是臣求了好久,费了好大的力气,陛下才许的。”

  话落,只禀退回府。

  心中暗思,且多晾他几日。

  书上说,风月中的算计实乃情趣罢了。

  “陛下果然聪慧,如此一来,长公主半点愧疚之意都没有了。”薛谨用着茶水,回想前头改赵为薛一事,亦敬佩少年女帝。

  原是她提醒他,与其闹得阖族勉勉强强都改了过来,自己一时也难以控制。不如将一族化二,彼此牵制,更从容些。左右叔父年长,他有的是时间。

  而今日事,乃是他陪着做的一个局。

  处理桓氏案后,搜来这些书信,原是实实在在的思信件,没有任何问题。不想交由女帝手中,让她看了几昼夜,想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法子。

  更以夷安长公主的一场文定礼,麻痹了陈氏。在这日冷不丁地发作,激得一个三朝老臣没了还手之力。

  少女挑眉,看外头飘起雪花。

  “只是陛下此番设计陈氏,陈侯爷乃忠义之人,若丞相回来知道……”薛谨到底忍不住提醒。

  “知道又如何,朝中又不是没有良将!他自己脑子发昏离京,将朕扔在这处,朕还没问责呢!”

  不提还好,一论起苏彦,江见月便愈发气恼。

  薛谨闻这语气,偷瞥少女神色,总觉怪异。

  那日廷尉府牢房外,师徒二人说了什么,他于门边一瞥,自也听不清。

  但是那一瞥,他再三说服自己是看差了。

  时值太医令送药而来,薛谨知晓她旧伤未好,忽又想起九月里苏彦的那场婚礼,少女自饮其毒。

  那毒若不仅仅是为公,也掺着一份私呢?

  雪越下越大,赵谨禀退,走在出宫的甬道上,感觉这天愈发冷了。

  所以,苏彦是在躲她!

  苏彦是在躲她。

  为此,他宁可奔赴千里外的战场。

  说什么虽已控制局势却却还需留下巡防,暂不归。

  说什么都是护君主为社稷,在边防和在朝中无甚区别。

  说什么,她总要自己长大。

  少女如孤鹤,持一盏微弱烛灯走在风雪缠绵的夜色里,手中书信被她攥得粉碎。

  却又忍不住顿足,摊开看被蹂躏得残破不堪的纸页上,他的笔迹。

  端博古朴,是他亲笔;稍欠腕力,当是才下战场而书;笔画流畅,乃写的心平气和,没有纠结。

  她看了半晌,拂去上头雪花,将书信仔细收好,藏在袖中。

  仰头看天际,皎皎空中孤月轮。

  所以,约莫今岁除夕,没有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