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景泰三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临近年末,边境起战事,京畿长安政权中心, 风雨欲来。
事情还得从桓氏谋逆案说起。
九月底,桓氏谋逆案公示,正支夷灭,旁支流放。
原是朝野无声, 天下俱服。
唯一的一点声音, 是桓氏最后一任家主桓起和离的发妻苏恪,提出欲送他一程。人之常情, 都未上达天听, 廷尉赵谨便做主允了。
关押死囚的廷尉府牢中,昔年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闻是她来,稍理了散乱的须发,将身上囚服卷边掖好,受过重刑的背脊撑得笔直,端坐在贴墙的角落,见人影将将拐道过来出现在灯光下,便已开了口, “就站那,莫进来了。”
一扇牢门之隔,外头尚是清白地,里头乃蟑虫老鼠。
苏家大小姐,从来矜贵娇嫩,是温泉甘露养育的花, 就该在洁净处。
从结发到和离,漫长又须臾的十数年里, 这是桓起第二次作她的主,头一回是和离。
亦是苏恪仅有的两回,愿意听话。
妇人听话站在外头,“妾给你带了些酒菜。”
缥玉酒,符离麻鸡,白灼猪肝,光明虾炙,金浆菜心,酥油汤饼。
侍女将膳食送进去,呈开来,竟都是他素日喜欢的。
“夫妻一场,妾多少还是记得的。”苏恪这日换了身稍稍素净的衣衫,减了胭脂钗环,竟有几分风中残荷的柔弱姿态。
桓起自斟自饮,也不看她,道是,“你还是珠翠加顶,锦袍裹身更好看,该是牡丹的样子。”
花中之王,人中鸾凤。
雍容华贵的苏大姑娘一贯如此自诩。
“你可是故意与妾和离的?”苏恪昂着头,忍住发红的眼眶,“为了这些莫名其妙作死的事!”
桓起有些摸不懂她的意思,不知该回是或者不是。
她若是为争一口气来的,他当说是,如此她会觉得自己不是被抛弃了的一方。
她若是因对他还存着情意来的,他该说不是,都这般田地了不能再让她有牵绊。
很可惜,成婚这么多年,他始终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于是在他犹豫的片刻里,她又问了一个问题。
“后不后悔?”
“不后悔。到这会了,与你说说也无妨,“与赵同寿”是我家族的信仰!”桓起这会回得干脆,“这也是当时娶你的最大原因之一。”
“你乃茂陵长公主之女,堪比公主,既然长公主提议,我桓氏自然乐意之。”
苏恪点头,“所以阿弟反了前朝,你就不要妾了是不是?”
桓起持着一杯酒,“沉璧为天下,我为家族,论格局我不如他。但各有其道,各禀信念,只是难为了你。”
他饮了一口酒,环顾四下的监狱史,有半句话没说,“且贵人择中了我、启动了我,乃是我无上荣光。”
贵人还在,布下的棋子还有,便不算输。
“谢你的酒,谢你来送行,回去吧。”男人饮酒尽,最后道,“以后世上没有桓氏了,你可以让亭亭随母姓。”
“苏姓,能更好地护你们一生。”
话落,便见苏姓的贵女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上气不接下气,“清明寒食,妾会待她来看你。”
十月初三,桓氏正法。
翌日,十月初四,苏恪将女儿改为苏姓。
改过之后,苏恪又很是后悔,缘故是女儿与她说,喜欢表兄。
表兄,苏瑜。
苏恪嫡亲的外甥,长了她女儿五岁,是何时的年龄,且亲上加亲,确实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却不料被其母温似咏以“同姓”之由婉拒。
古来同姓不通婚。
苏恪自然知道这个理,只道改回去便是。
然温似咏却道,“无论亭亭随何姓,这桩姻亲都是不成的。”
苏恪有些恼火,问其缘故。
温似咏道,“子檀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待到了日子,便给他说亲去。强扭的瓜不甜,这事以后就不说了。”
温似咏看着柔婉谦和,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唯一的一点软化,给了儿子。
她原是一心想让孩子继承他父亲的志向,横刀立马,征战沙场,做个武将。然自去岁年末见到血染半身的儿子,终是心中动摇。加上他的左臂伤得厉害,幼时又被她催着练武过渡消耗了身子底子,医官虽未判定日后不能持刀握剑,却还是建议少动武的好。
加之苏瑜自个便有从文的意思,她便也愿意支持。
而她曾不止一次见到,他握一截青衫布袍出神,问过确实有了心仪的姑娘。只道那女郎尚且年少又在守丧中,正好可待他有了建树再去求之。
就这么一点血脉,她没有不依他的。
“谁家女郎?”苏恪亦是爱女,仍作争取。
桓氏这厢,作为享誉了百年的世家被一朝夷族,影响不可谓不大。
长安五大门阀中,京兆陈氏与其也有姻亲,更是被查出了不少同桓氏往来的书信,尚且还在查验中,眼下很是低调。
而赵氏一族因赵谨上了九卿位,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便烧得极为漂亮,原以为会荣耀巩固。却不想赵谨顺势提出欲改为“薛”姓,他与其叔父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往日人微言轻,如今一朝得道,成了天子近臣,又是实打实的政绩,便索性将事宜摊上了明面。
天子自然恩准,只是不知为何并无阖族皆改为“薛”姓,只有近一半的族人随之更改。如此原本的一地豪族,分化成新旧两族,不仅没有锦上添花,反而降了威势,尤似二等士族。
如此家底,自然不入苏恪的眼。
剩下便是温氏和苏氏。
思来想去,苏瑜实在是个好人选。
温门是他外祖一族,世代清流,苏氏更是尊贵。
“谁家女郎,我也不晓得。”温似咏如实回道,“二妹罢了吧,有的是好儿郎,子檀是个闷葫芦,不会哄人的。”
苏恪道,“儿郎油嘴滑舌反而不好,我就是看好子檀,你不晓得哪家女郎,我来问,总是给你弄清楚了!”
弄清楚了一脚踢出去。
苏恪贯是这样的作风,她要的,甘心最好,不甘心她可以抢。
然温似咏不吃她这套,骄纵撞上烈性,不欢而散。
闻后头苏恪又闹了两次,最后竟口不择言道其“夺人所爱”“仗势欺人”,其骄横程度差点将良玉体面的温似咏气晕过去。
*
“也就苏相现下不在京中,这新平翁主方敢这般明目张胆欺负长嫂。”阿灿学着外头人的话转给江见月听。
少女听了只言片语,权当笑话解乏。左右与她不相干,便也懒得去理会。只嘟囔了一句“师兄闷声不吭,竟有心上人了,他若真心欢喜,朕给他赐婚。”
言这话时,左右也是讨厌苏恪作威作福的张狂样。然这会一想到苏姓这一连串人,她愈发气不打一出来。
眼下乃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夜,虽已经封朱笔开年假,然她尚有要事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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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托苏彦的福!
当日廷尉府牢房外,她让苏彦好好想一想。
也不知他想没想,或者是如何想的。
十日后,十月初二,边境巴东郡传来急报,东齐举兵七万,已占新城,欲攻巴东。苏彦竟也不点将,自己直接领兵去了前线,将诸事托给章继。
结果发现,原是钟离筠的一场计策,让东齐在新城拖住了魏军,然后将南燕主力调往汉中之地,欲夺汉中三郡。十月廿五,汉中太守发急报于朝中,楚王章继只得率军亲往。
如此,朝中便剩唯一的辅政大臣陈章坐镇,从朝局看,并无问题。
但江见月与陈氏私怨已深,世家亦是虎视眈眈,即便陈章个人还算忠厚,她亦不得不防。两月来,她在朝中等两地战况,每每奏报都是送到尚书台,再转到陈章手中,然后大半朝臣都知晓了情况,或者连着下一步方案都出来了,方才来支会她一声。
虽说有三千卫和羽林卫护着她,苏彦也留了人手给苏瑜护驾,但她在椒房殿中还是寝食难安,梦魇无数。
九月的伤毒后症,一直缠绵至今都不曾好透,日日汤药不断。
她觉得惶恐又不安,熬到今日终于决定先发制人。
宣室殿中,卫尉陈章、陈珈、光禄勋夷安长公主皆在,只是前二人跪在君前。
未几太后陈婉亦赶了过来,扫过至亲,不由惊诧。
原是天子案前,放着一堆信件。
乃桓氏抄家之时抄出来的书信,看着皆是寻常,不过是两位嫁给陈氏的桓氏女寄往南阳母族的思亲信。
内容亦是平常无异。
“陛下何意?”书信奉入陈婉手中,她前后阅过。
“这数份信可是母后母家嫂嫂的笔迹?”江见月问。
陈婉辨过,颔首称是。
“方才卫尉也认出了这二人笔迹。”江见月道,“母后不防看看这些信件下头的编号,然后按照圈出的字,读一读
陈婉闻言细看。
信是寻常,然这编号着实怪异。
信件九封,是从景泰二年正月到景泰三年中秋,但是编号却不是按照日程走的。
她将两位嫂嫂的信分开,然后按照纸张末端的编号依次理好,阅过圈出的字。
【武库已控,太后掌内廷】
【三千已晓,公主不足矣】
“这……”陈婉又惊又惑,望向江见月又望向父亲陈章,持信的手战栗不止,只喃喃唤“阿翁!”
“殿下!老臣冤枉,亦不知!”陈章这话在陈婉来之前,已经同江见说过一遍。
那两句话,若是被坐实,乃同桓氏一样的下场。
他为卫尉,直接执掌武库,而太后手中有凤印,有调内廷遣羽林卫的权利。便是第一句话的意思。
第二句话说的是三千卫,意思是关于三千卫的内情已经知晓,而长公主不足为惧。这处落在了陈珈身上,他乃从卫尉下属处调往的三千卫,且是自己主动去的,非被长公主挑选。而去岁天子出宫之事被知晓,亦是他从长公主身上觉察到的。
“六郎,去岁此时,你当日救驾有功。如今细想,若是没有苏瑜同往,你是否未必是去救驾的?”夷安在此刻出声,望着殿中跪首的少年,面上满是失望。
这事发生的实在太突然了。
陈珈怔在一处。
十日前,他们才“请期”结束,过了文定,明岁五月就要大婚。阖府的喜气还未散去,莫说他,便是他的父亲,这处跪着的祖父,都沉浸在欢喜中。
如此迎头一阵闷棍,任谁都无法回神。
他不知所措望向夷安,又怒又急扫过祖父和太后。
这一看落在天子和公主眼中,便是愈发觉得是陈章父女所为。尤似前头陈婉看其父,亦觉得是陈章联合了桓氏的作为。
“这处就我们五人。连送来信件的廷尉,朕都让他暂退了。”江见月开口道,“区区这等物件,还不能彻底说明什么。朕就是问问母后和卫尉大人,是公审洗清陈氏嫌疑,还是你们自个自证清白。你们给个话吧!”
话是说给陈氏父女听的,然目光却落在地上伏跪的少年身上,冲他自嘲地笑了笑。似在说,朕同阿姊,不过两个弱质女流,看看这私下环伺的群狼!
少年接了这无助又无奈的目光,只再看未婚的妻子。一个是他爱人,一个是他君主……
“陛下,臣要求公审。”夷安跪下身来,“臣要嫁的夫家,定是要清清白白的。否则,臣宁可不嫁。”
“陛下,臣亦要求公审。”陈珈闻言亦道,“臣相信,臣之家族不会做出这等叛上作乱的事。若当真如此,臣宁可削发断袍,破门离宗。”
“不,陛下!”陈章在此刻出声。
两小儿一腔热血,话说的没错。
但他在此刻回过神,想起妻女对女帝的评价,亦想到这两年来的种种,多少看出座上少年君主的心机深沉。
若是公审,三司之中,执金吾和廷尉都是她的人,剩一个京兆尹根本不足事。
今日这事,若当真是他两个儿媳所为,那么她定会借此死咬不放,陈氏纵是不伤筋动骨也得被扒层皮。而若不是儿媳所为,那根本就是女帝设局,到此时已是死局,她敢如此当面对质,便是还有后招。
他瞥向自己的女儿,说是手掌凤印,实乃自去岁年末后,已经称病许久不同家中联络,怕是也没多少能耐!
而公审,光靠这两份推测的信件虽然动摇不了陈氏的根基,但是嫌隙仍在,陈氏的权势、后辈子孙的仕途在被洗清前也基本到此为止了。
左右都是要交出些东西,没有必要撕破脸面。何论这处还涉及一桩儿女亲家,陈章看着自己这个用心栽培的孙子,想到他弃了卫尉的前途转头三千卫,真正是中了美人计,闯不过美人关,如此与其折了不若退一步皆大欢喜。
何论当下正值边境不安,出兵作战之际。若这般被公审,将事情抬到明面,少不得一顶欺辱少主、不顾大局的帽子压下来……
“臣可以自证清白。”陈章道,“按书信所言,臣乃篡谋夺位。然臣全无此心,原也是打算待年后同陛下乞骸骨。臣年事已高,想早些颐养天年,只盼着子孙们能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忠。”
“陛下,您说老臣都作此打算了,怎还会起如此之心?陛下若不信,现在便可着人去臣府中寻来致仕书。”
致仕书自然没有。
女帝也不会去搜。
她要的只是这句话。
果然,江见月瞧着堂下人,半晌起身至他身前,将他扶起,“卿乃皇考定下的辅政大臣,又是母后生父,撇开君臣二字,原都是一家子骨肉。朕比六郎还小些,尤似您孙女,本也不忍疑祖父,实乃当下时局所限,朕恐矣!
“陛下所言,老臣如何但得起!”陈章扶而再跪,被江见月再三拦下。
这日,陈氏祖孙三人,是在卫尉紫绶金印送来后,离开的宣誓殿。
夕阳西下,孤影狭长。
宣誓殿中,还留着夷安长公主和廷尉,如今是薛谨了。
江见月抚摸着那枚紫绶金印,抬手扔给了夷安,“待开了年,拿去安慰安慰陈六郎!”
“陛下的意思是——”
夷安有些震惊,当初陈珈从卫尉下属处转来三千卫,他祖父父亲便是极其反对的,他们本就是将他当作卫尉培养的。如今又将这处给陈珈,岂不是正好如了陈氏一族的愿望。这般绕一圈,还不是没有消耗他们的实力。
江见月瞧她模样,眼神瞥过赵谨。
夷安回神,这样绕一圈,可太不一样了。
陈氏会感恩戴德,陈珈会死心塌地。
“阿姊能压制陈六郎吗?”江见月笑道。
今日事,夷安本也参与。
第一个开口提“公审”,原就知晓陈珈正值道义,又急着在她面前证明清白,定也会要求公审,如此刺激陈章不敢公审。
心中虽有些许愧疚,但一想到嫁他为妇,孕育子嗣,随他姓氏,自己为女子牺牲得比他多多了。便也不觉什么。
再者,她看向殿上女帝,她们的情意比他要深。
“无需压制,他自会忠臣而效陛下!”夷安握着手中金印,“这可是臣求了好久,费了好大的力气,陛下才许的。”
话落,只禀退回府。
心中暗思,且多晾他几日。
书上说,风月中的算计实乃情趣罢了。
“陛下果然聪慧,如此一来,长公主半点愧疚之意都没有了。”薛谨用着茶水,回想前头改赵为薛一事,亦敬佩少年女帝。
原是她提醒他,与其闹得阖族勉勉强强都改了过来,自己一时也难以控制。不如将一族化二,彼此牵制,更从容些。左右叔父年长,他有的是时间。
而今日事,乃是他陪着做的一个局。
处理桓氏案后,搜来这些书信,原是实实在在的思信件,没有任何问题。不想交由女帝手中,让她看了几昼夜,想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法子。
更以夷安长公主的一场文定礼,麻痹了陈氏。在这日冷不丁地发作,激得一个三朝老臣没了还手之力。
少女挑眉,看外头飘起雪花。
“只是陛下此番设计陈氏,陈侯爷乃忠义之人,若丞相回来知道……”薛谨到底忍不住提醒。
“知道又如何,朝中又不是没有良将!他自己脑子发昏离京,将朕扔在这处,朕还没问责呢!”
不提还好,一论起苏彦,江见月便愈发气恼。
薛谨闻这语气,偷瞥少女神色,总觉怪异。
那日廷尉府牢房外,师徒二人说了什么,他于门边一瞥,自也听不清。
但是那一瞥,他再三说服自己是看差了。
时值太医令送药而来,薛谨知晓她旧伤未好,忽又想起九月里苏彦的那场婚礼,少女自饮其毒。
那毒若不仅仅是为公,也掺着一份私呢?
雪越下越大,赵谨禀退,走在出宫的甬道上,感觉这天愈发冷了。
所以,苏彦是在躲她!
苏彦是在躲她。
为此,他宁可奔赴千里外的战场。
说什么虽已控制局势却却还需留下巡防,暂不归。
说什么都是护君主为社稷,在边防和在朝中无甚区别。
说什么,她总要自己长大。
少女如孤鹤,持一盏微弱烛灯走在风雪缠绵的夜色里,手中书信被她攥得粉碎。
却又忍不住顿足,摊开看被蹂躏得残破不堪的纸页上,他的笔迹。
端博古朴,是他亲笔;稍欠腕力,当是才下战场而书;笔画流畅,乃写的心平气和,没有纠结。
她看了半晌,拂去上头雪花,将书信仔细收好,藏在袖中。
仰头看天际,皎皎空中孤月轮。
所以,约莫今岁除夕,没有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