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这一天, 听雪堂的晚饭摆的很晚。
从县城回来后七夫人累着了,在卧房中小憩。见屋里一直没亮灯,田婆子做好饭菜后一直放在灶火上温着, 没去扰主子清净。
王家兄弟和田婆子在一处吃饭, 听雪堂下人的伙食要比公中的好许多,不仅一日有三顿饭吃,中午还能吃干的,田婆子越想越知足,到了七夫人身边便没饿过肚子,把她的脸都吃红润了, 因此,伺候起陈五娘来更尽心尽力。
这晚熬的是一锅杂米粥, 趁着主屋没动静, 田婆子和王家兄弟凑在一起吃, 她才吃了一碗,再去添粥的时候, 锅底都被这俩小子刮干净了。
田婆子舔了舔唇, “咦,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你俩要没碰上七爷可咋办。”
王林摸摸脑壳有些不好意思, 他倒想给田婆子留点,可肚子太饿实在忍不住。王森舔着空碗嘿嘿笑了两声, “我爹娘也这样说。”
这时候主屋的灯亮起来了, 田婆子没空和他们说话,把碗撂在案板上, “主子睡醒了, 一定饿了, 我进去摆饭,你俩把碗筷洗了。”
说罢将灶上温着的粥菜用托盘装上,快步往亮处去。
王林追上来帮屋里添了只蜡烛,然后才回厨房去洗碗。
为了保温,田婆子做好菜以后用碗将菜扣上了,她刚摆好还没掀开,陆彦生就摆手道,“先下去吧。”
他现在只想与陈娇单独相处。
于是田婆子匆匆出去了,心想,今天七爷有些怪,夫人也有些不对劲,田婆子还没有琢磨出为什么,进厨房一看就嚷嚷上了,“哎呦我的祖宗,这碗能这么洗吗?根本没有洗干净,碗屁股上还沾着灰,赶紧重新洗。”
院外三人说话吵闹,衬得屋中更加静谧。陈五娘深深吸了两口气,对美食的喜欢战胜了害羞,她饿了要吃饭了。
小娘子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鲜美的肉香味,她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腹中更加饥饿,想要立刻大快朵颐。
在这之前她问了一句,“今日田妈做了什么好吃的?”
陆彦生正动手将菜上面的扣碗取下,一边取边说,“你不是要吃兔肉吗,所以……”
陈五娘怔住了,声音轻飘飘的,像大风里摆动的柳树枝,没有一点力气,“这是兔子肉啊。”
宋采儿送她的雪白的大肥兔子,此刻在碗中成了一块一块焦香的肉,田妈的厨艺没得说,兔肉在她的烹饪下色香味俱全,酱香、肉香四下弥漫。扣碗掀开后香味更盛,充盈了整个屋子,哪怕陈五娘深陷在震惊之中,也不得不承认,味道真香。
“采儿养了三年呢。”小娘子撂下碗,有气无力的,她该如何解释宋采儿才不会生气呢?到底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
陆彦生用帕子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水汽,然后执筷为陈五娘夹了两块肉在碗中,双目一弯,竟然笑了,“不是兔肉,是猪排骨。”
“当真?”陈五娘瞬间活了过来。
陆彦生点头,“我方才想说的是,知道你想吃肉,我便让田妈做了酱排骨。王林给兔子做好了窝,兔子们待在窝里,毫发无伤。”
太好了,只是虚惊一场,不用向宋采儿负荆请罪了。
陈五娘把心放回肚子里。她夹起猪排尝了一口,肉炖得酥烂,又佐以大料翻炒,加入生粉、白糖调了浓浓的酱汁,出锅前撒上一些芝麻,真香啊。
陈五娘吃爽了。
……
自嫁给陆彦生,陈五娘还没觉得夜晚有这么漫长过。
回家后睡了一觉,吃了饭,写了字,洗了澡,到了子时初主卧还亮着灯。
今儿是稀奇了,要么黑黢黢的不点灯,要么舍不得熄,王林冒着被七爷骂的风险,站在虚掩的房门前轻叩了两下,“七爷,七夫人,时辰不早了,尽早歇息吧。”
不料七爷非但没恼,反而和颜悦色的,“好,你下去吧。”
借着这个由头,陆彦生对秉烛学习的小娘子道,“来睡吧。”
言下之意,今日是你说的,以后要和我一起睡床,这件事上陆彦生可一点都不含糊。
陈五娘今夜发愤图强,多练了好几篇大字,还背了一首古诗。她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向陆彦生看去。
陆七爷已经在铺床了。
往常这事都由王林或者王森干,但是今日主子奇怪的很,门窗也虚虚掩掩的,两个毛头小子不太懂,一开始依旧直愣愣??的往屋里闯。
其实有女主人的院子,是不让小厮随便进屋伺候的,就算要进,哪怕门开着,大老远就要咳嗽或者说话,好让屋里的人有准备,但王林王森没这等经验,加上陆彦生的情况特殊,这些规矩便一直没立过。
还好田婆子是宅院的老人,提醒了这俩直愣子。
于是整晚除了点灯送热水,王林王森都没有进去过,这床自然没有人铺。陆彦生把被子翻来倒去,总觉得铺的不够好。
“我的被子有药味儿,你若不习惯,以后我让人做新的来。”陆彦生又看被子床褥的花色,“蓝色太素净了,你若喜欢,换成红色、紫色、碎花的都可以。”
陈五娘想了想木然着脸的七爷盖着碎花被睡觉的模样,不由地笑出声。
她走到罗汉床前,将自己盖的小薄被抱到床上,“你盖的被子太厚,我盖不惯,你也盖不惯我的,所以,我们分两床被子睡吧。”
“有理。”陆彦生以拳抵唇,轻咳两声以掩盖心中失望,今后还是要多锻炼多喝补药才是,不然被子都不能同盖。
他将陈五娘的被子抱到里侧,“你睡里面。”
“听你的。”陈五娘道。
陆彦生吹熄了蜡烛,摸黑钻到了被窝里,躺好不久,睡在身侧的小姑娘突然在被子里鼓动起来,幅度很小,但这床有年头了,榫卯松动,陈五娘刚将褙子脱去一半,响声已经明显的不能忽视了。
她刚才是和衣而睡的,现在被声音惊动的不敢动弹。
“你坐起来脱,躺着不方便。”陆彦生道。
原来上床时陆彦生就留意到了。
“以后吹了灯,你就坐在床上脱,将衣裳放在床尾,可好?”
陈五娘轻轻地应声,她觉得脸在发烧。
陆彦生轻轻地合上眼,决定再给小娘子一点适应的时间,随后唇边露出一点笑意,身边躺着陈娇,不知为何,莫名让他心安,那种踏实、温暖的感觉,很好。
一夜安眠后,陆七爷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王林王森将罗汉床搬了出去,他说内屋太窄了,摆不下此等庞然大物。
王森,“这床一直都在屋里。”
王林掐了掐傻弟弟的胳膊,对陆彦生恭敬道,“是,我们这就搬出去,听说六爷院里正缺家具使,要不这罗汉床搬给六爷吧。”
作为长辈,陆彦生有很多侄子侄女,还有侄孙子孙女一堆,陆家人丁兴旺,屡屡添丁添喜,正缺日用家具使,陆彦生很满意王林的提议,挥挥手,“可以。”
只要让这张罗汉床不出现在听雪堂,给谁用都可以。
陈五娘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睡了数月的床被抬了出去,幽幽叹息一声。陆彦生解释道,“内屋添了书桌,罗汉床若不搬走,便过于拥挤。”
言下之意,不是为了防止她后悔同床。
岂料陈五娘想的不是这个,过惯了精打细算的日子,看着好好一张松木床搬去别人的院子,她十分心疼,不过想到闲置无用,不如给六少爷的儿子睡。
只是,不知有需要时能否搬回来。
送走的东西,要回来不容易。
陆彦生岔开了话题,“今早我让田妈添了菜,已经摆好,过来吃吧。”
今天的朝食除了陆彦生钟爱因此日日都有的粥之外,添了炸土豆饼,肉末蒸蛋,还有香喷喷的葱花鸡蛋饼,小娘子一瞧,心情就好了。
……
在他们用饭的时候,周管事到了。
主子在里面用饭,他这时候不便打扰,就在院子里稍作歇息,背着手走了两圈,看看南瓜,瞧瞧兔子,指着大肥兔子道,“这炖了该多香啊。”
田婆子赶紧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七夫人养着玩的。”
周管事砸吧着嘴遗憾的离开了,随后打量着在院子里的兄弟俩,王林在劈柴,王森在给南瓜浇水,王林聪明但是心思深沉,王森憨憨傻傻,倒是好拿捏。
原来周管事有个女儿,今年十五了,这一两年就要说亲,周管事早早的物色起姑爷人选来,他捋着胡子,凑近去看王森。
王森对周管事又怕又敬,大概是太怕他,若七爷训了周管事,王森还会幸灾乐祸一会儿。
但是当周管事真的凑到面前,他只有怕的份。
有这样一个傻姑爷,女儿会过上什么日子呢?周管事默默琢磨着,把王森盯得直发毛,他握着水瓢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后面,“周管事,七爷和夫人用完朝食了。”
他刚见田婆子进去收碗筷。
“知道了。”周管事拍了拍王森的肩膀,爽朗地笑一声后大步往书房去了。
自从陆彦生的腿恢复到能自由行走以后,周管事来禀时都去书房,主屋不会轻易踏足,这便是老伙计和院里那俩新手的区别之一。
……
书房整理过了,如今窗明几净。
陈五娘向周管事说了昨日酒坊发生的事,周管事听了立刻说,“贼小子竟然敢对夫人不敬,我会叫人收拾他,请夫人安心。”
“我最气的不是这个,是账上不太对劲。”数字背后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呢。
陈五娘用朝食时就在想了,三房刚从大爷二爷手里将铺子要回来,好比生下来就被抱养的孩子回到生母身边,此时旧账难翻,不如赶紧将孩子带熟。
“七爷,店里的伙计肯定要换,不过咱们的人没经验,不如新人旧人混着用,先将酒坊和杂货铺的情况稳下来。”
听到七夫人的话,周管事深觉有理,便用眼神去看陆彦生。
陆彦生道,“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是。”周管事明白了。
查酒坊和杂货铺旧账一事暂时搁置在一旁,转而商量起酿造新酒的事情。
陆家酒坊已好几年没有大规模酿造新酒了,守着灾年前的库存卖,终有卖完的那日,做的是走死路的生意。
往年不酿酒是粮食不足,但今年眼看着是丰年,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到秋收。可关于是否酿造新酒的事,周管事拿捏不准,世上没板上钉钉的事,只要粮食没有割下存到仓库里,就没人敢打包票说一定是丰年,他没多言,静待主子拿主意。
陆彦生也稍有犹豫,如果今年再不酿新酒,陆家养的酿酒师傅、酿酒的工具全不必留了,也就是说,彻底关掉酿酒坊,在原址上改做他用。
“今年一定是丰年。”陈五娘拥有的记忆让她很清楚的知道这点,可这个不方便说出口,过于离奇,于是她添了句,“上次听许夫人说,已经有不少灾民返回故乡,天下分分合合,这个,年情也是如此嘛,好好坏坏的,现在坏的走了,该来好年月了。”
陆彦生和周管事都觉得有道理,其实他们二人心中的天平都是往丰年这边靠的,有人临门蹬一脚,自会彻底倾斜。
于是陆彦生问周管事,“县里还有几家酒坊?”
“灾年前共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家,后陆续关门,如今只剩下四家,但仍开门营业的,唯有咱陆氏酒坊。”周管氏早就将对家的情形了解清楚,主子一问就能得到答案。
如此,若接下几年都是太平年月,酒的需求量一定直线上涨,且对手少,竞争低,会很挣钱。
陆彦生正想到这,陈五娘突然有了更奇妙的想法。
“不知关张的酒坊怎么处置酿酒工具的,如能低价回收就好了,等粮食收回来,我们扩大规模酿酒,正好用的上。”
陆彦生扭头看向陈五娘,心想她真乐观,笃定今后将一直是丰年,这种乐观也是他喜欢的特质之一。
而且,她的点子倒是天马行空,有趣的很。
“这个……”周管事没多言,又拿眼神去瞄陆彦生。
陆七爷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是!”周管事响亮地答。
然后冲陈五娘道,“属下回去后就派人了解。”
商量完事情后已经快到晌午了,周管事本已走远,又被王林追上来喊了回去。
原来上次陈五娘去试探酒坊伙计后,陆彦生就为她的安全操着心,随着他病情好转,两人日后出行访友的频率将大大增加,说不准哪日就会遇见地痞恶霸,因此,带两个身壮的随从出门会更妥当。
王林王森太单薄,而周管事手下的人到底吃的是公中的饭,不可能在明面上由三房自由调动,还是要尽快的养一批完全属于三房的人要紧。
陆彦生将想法同周管事说了。
“马厩的伙计里有三个是自由身,我可以让他们请辞转投到七爷手下做事,另我认识隔壁村两个年轻后生,身上有功夫,人也老实,可带他们入伙,一共五人,七爷觉得如何?”
三太爷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私产,陆彦生用私产养几个人绰绰有余。
“可以。”陆彦生要的第一批人,正需这种知根底的。
“再去寻一个年轻的,乖巧的丫头让夫人随身使唤。”陆彦生道。
田婆子年纪大,嘴巴碎,又肩负着厨娘的活儿,日常生活还是叫同龄丫头来伺候合适。陆彦生若同二太爷提,他定会同意给陈娇配丫鬟,但陆家人一定对此议论纷纷,陆彦生不惧人言可畏,但将陈五娘牵扯在口舌之中,非他所愿。
索性自己掏腰包,买一个来便是。
……
八月秋色宜人,田地中的庄稼熟了,再等几日就能收割。秋收是一年当中的大事情,二太爷召集各房的人再次集议,重点只一件,秋收。
陆家有数百亩的土地,包括旱地和水田,水田里主要种植水稻,旱地是红薯、土豆、芋头和玉米等物,都在八九月进行收割。
粮食熟了若不及时收割回来,将坏在地里。
稻谷就算及时抢收,回来以后还要脱粒、堆晒、干燥,才能收到粮仓里。
而红薯、芋头、玉米等物也是如此,人工挖出以后稍微晒干水汽,便要抬入土窖中窖藏,并余下一部分晒干,磨成粉或者制作成红薯干、芋头干。
这些工序离不开人,人干活要吃饭、喝水、睡觉,后勤也要跟上,白日里做活还要有人监督,以防止下面的人偷懒或者私藏,复杂程度不言而喻。
这一回,二太爷没忘记派人通知陆彦生。
他依旧坐轮椅去的,除了两位长辈亲眼见过他站起来走路外,旁的人还没亲眼见证过,私下对此各有看法,有说真有道假的,众说纷纭。
陈五娘推着轮椅到了位置上,站在陆彦生背后静静地听。
越听越佩服陆二太爷,古稀之年还有这等精力和头脑主持秋收的事。
三爷最擅长农桑之事,陆二太爷便让他负责最重要的收水稻的活儿,下面的人都没有意见,自从二太爷当家,每一年都由三爷来负责水稻,没有人说二太爷偏私,故意偏爱二儿子,因为三爷是真用心。
他晒得得如一团黑炭,脸上、手背上的皮肤均皲裂脱皮,且日日夜夜守在田边的小屋里,和管事们、伙计们同吃同住,谁敢质疑。
大爷、二爷作为长兄,也分到了比较重要的活计,四爷、六爷也分派了活儿,少爷们若长到了六岁以上,也要随父亲到地里帮忙,至于女眷们则负责后勤的事,如饮食、送水、送防暑的汤药等。
但活儿一直没派到三房头上。
陆彦生就算大愈了,也不可能下地去晒太阳和伙计一起挖红薯割稻谷,至于陈五娘,虽然周半仙后来被当做骗子捉了,他那句‘天作之合’却在二太爷的脑子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并深以为然。
老七的身子确实是在陈五娘进门后好起来的,她不宜离开老七身边。
至于陆何氏,除了吃斋念佛之外从不管家里的事,也没人敢苛责一位长辈,她可以不参与。
但爱人以德,一味偏爱对老七反而不好,陆二太爷让陈五娘每天早晨与众女眷一起帮忙做后勤,陆彦生没意见,到时候让田婆子跟着同去,有田婆子在陈娇不会吃亏。
“二伯,我帮忙瞧账本吧。”
地里的东西收回以后会称重,并记录在账本上,陆彦生做这个不用费很多心思。陆二太爷想了想,同意了。
这样,众人也没有意见,说三房占尽了便宜。
……
陆氏酒坊的伙计和掌柜的迎来了新的同伴。
酒坊生意惨淡,保留原有的人员配置已经是绰绰有余,上回伙计阿旺和罗掌柜还得罪了七夫人,以为立刻会被扫地出门,说不定还要挨一顿揍,谁知一日、两日、十多日过去了,一切照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阿旺渐渐安下心,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日又斜依在门口懒洋洋的往街面上看。
才过去不到半个月,街面上的人已经多了不少。
县里一些逃难出去的百姓又回到了故乡,这部分多是有钱人,当初逃走是投亲靠友,不算彻底的落难,他们身上有钱有粮,所以想回就能回,将房屋稍作休整,照旧过日子。
酒坊的生意比以前好了。
“阿旺,过来将柜上的灰尘擦一擦。”罗掌柜喊道。
阿旺用脖子上挂着的棉帕擦汗,“我揽客呢,没空。”
过了一会儿罗掌柜又喊,“地扫一扫。”
阿旺还是不肯动,“有什么好扫的。”
罗掌柜一家老小的吃喝,都指望着陆家,上次打瞌睡开罪七夫人已经将他吓破了胆,现在是片刻不敢偷懒了,就算酒坊里没什么客人,也忙前忙后的将柜台、酒缸擦的锃光瓦亮,就差能照出人影儿了。
他使唤不动阿旺便来劝,“你别愣着了,来做活儿吧,万一再叫主家逮住了,看你如何收场。”
阿旺嬉皮笑脸,“怕什么,上回二爷还夸我机敏呢。”
“现在酒坊是七爷做主。”罗掌柜道。
阿旺压低声音,“我托人打听了,只是两个月,两个月以后还是二爷管咱们。”
他们俩很少回安山村陆宅,宅门里到底什么情况不清楚,但罗掌柜还是觉得,无论谁当家,谨慎的当差准没错,他有预感,酒坊里要变天了,既然阿旺劝不动,就随他去。
果然,正应了那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古话,罗掌柜正架着凳子用手帕擦高处的灰尘时,周掌柜便带着新伙计到了。
完了,这下真的要丢饭碗了,罗掌柜一惊,差点从高凳子上摔下来。
而阿旺一呆,赶紧笑哈哈地上前,“周管事好,我们是本家呢,我也姓……哎呀。”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周管事踢了一脚,捂住肚子哎呦哎呀的说不出话,这一脚是还那日他对七夫人出言不逊。
周管事指着身后带来的三人道,“他们是新来的伙计,长胡子的那个姓刘,和罗掌柜一样做管事,七夫人说了,你俩权利一样大,剩下两个是跑堂做杂活的伙计,你们这些老人要多带新人,不要排外,不要欺负人,知道吗?”
“知道,知道!”罗掌柜点头哈腰,格外听话。
阿旺捂着痛处抿着唇,心中不情愿,但他不敢在周管事面前造次,只得点头道,“小的明白。”
……
没过几日,秋收正式开始了。
按照约定,早上半日陈五娘要去厨房帮忙,而陆彦生要帮着看账簿,两人正好顺路。公中的厨房和晒谷台挨在一处,陆彦生在晒谷台旁边的小书房看账本,和陈五娘所在的厨房只隔一段围墙。
临走前陈五娘抓了几粒蜜饯塞到小荷包里,还塞了一粒放在口中,蜜饯酸甜的滋味萦绕在舌尖,生津止渴,小娘子哼着小调将角落里的轮椅推出来,“走吧。”
蜜饯是周管事前两日寻来的,陆彦生给陈五娘时,看着小娘子眼睛一亮时,心里格外有成就感,难怪有人豪掷千金只为搏美人一笑,看着喜欢的人展露笑颜,实乃人生最大的乐事。
“彦生,你发什么呆?”陈五娘挥手在陆彦生摇晃几下,随后反应过来,指了指腰间的小荷包,“你也想吃这个?”
蜜饯果酸且甜,两种滋味儿都是他所不喜的,然陆彦生点了头,简短的答,“吃。”
陈娇喂他,当然要吃。
陈五娘可不知道这男人满脑子在想什么,她从荷包中摸出一粒喂给他,探头往院外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再晚便不像样子。
“你是长辈,晚一时片刻不打紧。”陆彦生道。
因嫁人辈分陡升的陈五娘挺直胸膛,“那是,全托了七爷您的福,爷您请坐好,我推着您出发。”
陆彦生勾唇淡笑。
听雪堂离晒谷台挺远,他的双腿还不能行那么远的距离,所以仍由陈五娘推他过去。
腿没好之前陆彦生很厌恶家人、下人们盯着他看,那种审视、打量叫他生厌,但现在他平和了许多,他们想看,便由他们去看。
话虽如此,真的敢直直盯着他瞧的没几个。
直到陈五娘推着陆彦生走远,他们才敢低声窃窃私语。
“刚才是七爷过去了,是七爷,脸色瞧上去好极。”
“可怎么还坐轮椅,七爷的腿伤究竟如何了。”
“这谁知道,哎呦,我昨儿和人下注,下的是没有好呢。”
“我看你是傻了,当然要下好了的注,你想啊,若七爷没有好,怎么会出来帮忙瞧账呢。”
原来下人们好奇多事,竟然在私下设了赌局,就赌陆彦生的腿有没有好起来。
到晒谷台前,二人便要分开走了。
陆彦生捏住小娘子的手嘱咐道,“遇事不必谨小慎微,别让自己受委屈。”
“知道的。”陈五娘笑了笑,转脸对王林吩咐道,“每隔半个时辰就催七爷起来活动一下,免得关节发僵。”
二人互相叮嘱了一番,才左右分开,各自往各自的目的地去了。
恰好六夫人走在他们身后,正好见证了这一幕依依不舍的场景,六夫人比陈五娘长几岁,年纪相差不是很大,她笑着迎上来,朗声道,“七夫人和七爷真是恩爱呦。”
陈五娘回过身,冲六夫人一笑,“哪里,我是不放心他的身子。”
“是啊,七爷大病初愈,要多注意的。”六夫人瞧上去很是亲切,上前几步与陈五娘并肩而行,充满感激地说道,“有桩事我还没谢你,前些日子给我的罗汉床帮了我的大忙了,我孩儿大了,要开始分床睡,正愁找不到新床听雪堂就搬来一张,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
“哦,这有什么,一家人互相照应嘛。”陈五娘的心又疼了,六夫人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不提便罢,一提陈五娘又想起那张上好的松木罗汉床,她睡了好几个月,也是有感情的。
六夫人没觉出异样,仍旧笑呵呵的,低声对陈五娘道,“我猜大夫人已经到了。”
这时辰不早不晚,一般小辈们会去的早些,免得叫长辈等她们,大夫人也这么早吗?
六夫人因罗汉床的恩情,贴耳对陈五娘解释,“大夫人管家、训人皆是一把好手,又爱张罗操心,有她在的地方,我们坐享其成便好,秋收这样的大事,她定然早早的便到厨房,估计这会儿都给大家分派好活计了。”
此话果然不错,六夫人与陈五娘并肩走进厨房时,大夫人已经在清点人了,谁到了几时到的,谁还没到她心中都有数,早到的得夸奖,迟到的收到训斥,今日轻饶,明天再犯则要挨罚。
自然,这中间不包括六夫人与陈五娘,虽然大夫人的年纪比她俩大了一两轮,但她们是平辈。
陆家七位夫人,两位早逝,一位被休一位和离,如今就剩这三人,六夫人和陈五娘都不管公中的事,她们没什么好争的,从前大夫人与三夫人不和,也是因后者总是挑衅还觊觎染布坊的缘故。
“六夫人、七夫人来了啊,先坐下歇会吧。”大夫人盈盈带笑。
六夫人屋里有刚满周岁的幼儿,陈五娘每天只上午来,大夫人自然没分她们重要的活儿做,主要是监督下面的人做事,比如检查菜有没有洗干净,熬的解暑汤有没有放错分量,盯一盯谁偷懒了,末了,六夫人抱出一篓子葱花,和陈五娘坐在柱子旁摘枯叶。
不一会儿一早上就过去了。
有大夫人这种爱张罗喜欢做事的人在,她们安心躲懒便可,就算她们想做,大夫人也不派活儿了,笑着道,“厨房不是真的缺人,安心坐着歇息吧,点了卯,待会早些回去。”
等大夫人走开,六夫人冲陈五娘道,“大夫人真贴心。”
陈五娘点了点头,见手头没事了,也临近晌午,就起身和大夫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带着田婆子出了厨房,拐去找陆彦生。
她才走,厨房里做事的女眷们就议论上了,纷纷羡慕七夫人和七爷之间感情甚笃。
钱姨娘更是羡慕,望着陈五娘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人家夫妻琴瑟和鸣,她却连个正室的名分都捞不着。
正发着愣,大夫人拎着一桶萝卜叫她洗了切好,陆宅的夫人少奶奶们可以做轻巧活儿,姨娘就没此等享受了,而且钱姨娘一惯巴结大夫人,干活卖力,面对一大桶萝卜一点都不推,反而拍着胸脯说一定准时洗干净切好。
“二爷有你,真是好福气。”大夫人夸道。
有这句话,钱姨太觉得扶正又有希望了,浑身充满了干劲,只盼大夫人帮忙说好话。
……
陈五娘走到了小帐房,没看见陆彦生,房中的帐房先生说七爷觉得账不对,找下面的人算账去了。
下面,说的是稻谷收回来后的第一站,晒谷台,那里可热得很,陈五娘得赶紧去找他。
远远的,她就看到大树下的陆彦生。
陆彦生眼尖,也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陈五娘,她没有伞,冒着太阳穿过晒谷台走来。
“去给夫人送伞。”陆彦生对王林道。
王林抓着油纸伞冲过去,田婆子接了伞给陈五娘撑上,陈五娘少见的拧眉冲王林道,“这里太阳这样晒,怎么叫七爷来这里,中了暑气可怎么办。”
“我……”王林心里苦,他也是这样劝的,可七爷会听才怪了。
看着陈五娘走过来,陆彦生脸上一直带着笑,厨房那边一结束她就来寻他,陆彦生心中很欢喜。
哪怕下一刻小娘子故意凶巴巴的责备他不爱惜身体,陆七爷也照单全收,“好,这便回去了,我听你的。”
一旁的伙计都惊呆了,七爷对七夫人的态度,与刚才论事时的冰冷严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不是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