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佛堂荒废已久,自然陷在一片丛生杂树之中。但老佛堂仍旧是醒目的,数里之外便能看见它。原因是屋顶上那个十字架。
老佛堂虽叫佛堂,却甚少受香火。当年此处住着三个孤零零的怪人,传说他们身怀异术,可飞天遁地,驭剑遨游四极。然则这大概都是谣传。
唯有一样实在的证据——老佛堂前一块硕大无朋的巨石,石面坚硬可比钢铁,然而上面却遍布沟壑,分明是人力所为,足见当年那三人令人骇怖的内力。
但后来禁武令一出,佛堂中的三人悄然消失了,试剑石再无人到访,杂草像烈火一样吞噬了它。他们消失后,左近的农人又谣传佛堂中杂居鬼怪。某夜,一个顽童悄悄绕过守夜人,潜入佛堂中——佛堂里空空荡荡,没有佛像,只供了三座菩萨,那顽童识不得菩萨名讳,只去墙上寻画儿看,但丈来高的粉壁直如新刮了腻子,满室素净之中唯独藻井上开有三个窗,封了云母石,月光轻盈穿过,照在地面花砖上。
既已证实并无鬼怪,镇民们纷纷赶来搬东西,能拆的能卸的一概不留。原本便无甚什物的佛堂经此搜刮,更是干净了个彻底,真正印证了四大皆空,终于有几分像佛堂了。
还有没拆走的东西,便是藻井上那三片云母窗。如今这云母窗负责为郭宣岳遮挡风雨,郭宣岳身前烧了堆火,他一壁悠悠地烤着衣服,一壁观察众人,刚从雨里出来,众人皆有些劫后余生之相——纠判使们虽然湿透,但个个正襟危坐,不堕气势;抓来的孩儿被缚了双手双脚,侧躺地上不言不语,然而当外间雨声中隐约的鹧鸪叫唤之时,他又会不自觉地耸动肩头;白袍商客撕了袖子绑扎左眼,绑完眼睛又开始绑指头,郭宣岳惊异于他的耐痛力,断指居然也未曾呻吟,如若不是看见,真想不出他刚刚断指;而那个白发老叔,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语,只顾垂着头,活像个哑巴。郭宣岳突然眯起眼细看,不知是否错了眼,柴堆的白烟吹到白发老儿那边去时似乎变成了淡淡银色,衬得老儿脸色也灰了,较他身旁黑布里包着的更像个死人。
量云出声分了他的神:“想必是大风刮破鸟窝,无家可归,这鹧鸪才叫得这般凄惨。”
但纠判使们不关心鹧鸪的悲剧,一个公人向郭宣岳问道:“那量云老妖杀人如麻,我等这回拿他用什么由头?”
郭宣岳道:“杜三隆。”
问话那人大概吃惊过头,连继续问都忘了。
十余年前,藩王起兵作乱,背后正是杜三隆提供的财力兵力支持。庐阳杜家在武林中的地位已至巅峰,再不能更进一步,但杜三隆的野心却没有满足,他起了窃天下的念头。于是他勾结藩王起兵作乱,涂炭生灵。不料杜家在战事上耗费过巨,被觊觎他杜家声望的对头钻了空隙,毁去根基,家破人亡,战事也因此大败。
杜三隆的全线战败所危及并非只是武林中亲杜的派系。朝廷经此一役,对江湖武人万分忌惮,恨不能挫骨扬灰,赶尽杀绝。于是禁武禁铁二令齐出,纠判使四处抓人,武林转眼到了末日。
杜三隆在杜家堡破后向南逃,他只逃了三日便被人枭首于荒野之间。杜三隆武艺过人,即便成了断了爪子的病虎,也仍旧是个棘手货色。杀杜三隆的人选据说有十来个,其中最为可信的便是量云老妖。但杀杜三隆是大功,用这个名头抓人实在讽刺。
如今也成了病虎的量云听郭宣岳说出那个名字,不由暗暗嗤笑。他虽作恶多端、十恶不赦,却唯独不爱抢人功劳。他道:“小人也是知道些江湖掌故的,听说那量云是用掌的行家,但杜三隆却是死在剑下。说是量云杀了杜三隆只怕有些蹊跷吧?”
郭宣岳道:“哦?那你说说看是谁杀了杜三隆。”
量云道:“我听说有个字号‘夜游神’的无名氏用剑甚是高明,他有招剑式叫‘朱衣三点首’,典出欧阳修一桩轶事——欧阳修任考官阅卷时,常有一朱衣人侧立身后,若朱衣人点首,此时所阅答卷必定是抡元佳作。夜游神此招神出鬼没,发势惊人,颇有抡元之意,当可斩下杜三隆的脑袋。所以我猜是他。”
郭宣岳道:“我也听过这人,来历不可考,传闻是某个成名人物的伪装。想必是前半生突遭大变,后来才以无名氏的身份游荡江湖,放浪形骸。可我还听说他像个游魂,从未与人结下恩仇,也并非收钱办事的杀手,他怎么会去杀杜三隆?”
这也是量云的疑问,他若无其事地看了策公一眼,喃喃道:“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突然就感慨起来,“十年前小人接到一笔大生意,油水丰足,这辈子都难再接到了。”
郭宣岳也在想十年前的事,那时他尚在恩师门下学艺,艺成之后招安朝廷,反过身来把师门一干兄弟姐妹屠戮殆尽。
十年前的策公飘零如浮萍,流浪于山河废墟之间。策公便是在那时杀了杜三隆。策公在杀杜三隆前,从来没见过他,要杀他时甚至不知此人拥有如此赫赫声名。
那时的策公在临淄。其时,正逢藩王战败,流寇乱兵如同蝗灾一般来回扫荡,将这座千年古城筛得千疮百孔,饿殍遍野。如此情境之下,即便身怀异术,也仍不过是苍天之刍狗,只能徒呼奈何。策公饿了三天,连一点干粮碎屑也找不到,他在一户农舍里又一次扑空后,即使麻木如他,也忍不住抓起灶台上的大锅狠狠砸碎。
锅砸碎后,灶台空膛里却站起来一个小人,头脸衣服全抹上了一层黑灰,男女都辨不出。
策公有些莫名的尴尬,那小人叫道:“你砸了我家的锅?”声音脆生生的,是个女孩。
策公闷闷应道:“是。”
黑女孩理直气壮地道:“那你带我去河朔。”
策公皱眉道:“我不去河朔,你自己去。”
黑女孩急道:“可你砸了我家的锅。”
策公决定不理她,转身出门。他刚走一步,黑女孩就从灶膛里跳出来拉住他:“我有粮食。”
于是策公答应送她去河朔。
黑女孩去河里洗成白女孩后,策公觉得她仍旧是雌雄莫辨。她长得细眉小眼方口尖颌,跟乡下的土小子一样丑,看着就叫人讨厌。但这个耗子样的相貌往往也跟耗子似的最会藏宝贝,策公不是没想过抢了她的粮食走人,她就薄薄一身破夹袄,但策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把粮食藏在哪了。
他们一路向北,为了节省粮食,唯在极饿的时候才开火吃食。开放前女孩总是要先是小解,回来后就会带来一个半个馕。
馕没和好面,烤出来不松不脆,味道也寡淡,很难下咽。策公勉强嚼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投来一个警惕的眼神:“计梅儿。”
策公道:“姓计?”
计梅儿道:“姓计。”
策公问:“你为什么要我带你去河朔?你长得丑,扮成小子也像,一路问人也能到河朔,还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那时的策公虽已是半生落寞,却还能偶尔苦中作乐,取笑取笑这小丫头。
计梅儿狠狠瞪了策公一眼,很不高兴策公说她丑。她原打算不理他,但犹豫半晌还是答了:“我怕,流寇兵贼太多了,死人也太多了,我怕极了。我看见你连那么大口锅都能砸碎,肯定是个武夫,能打跑恶人鬼怪。”
策公从胸腔里闷笑一声:“打打恶人还成,鬼怪我可打不来。真个遇上鬼怪我只能拔腿快跑,你想来是跑不动的,只能给鬼怪填肚子了。”
计梅儿抖了一抖,继而想到自己是被消遣了,登时恼羞成怒,板起脸不跟他说话。
计梅儿没算过到河朔有多远,她备的干粮很快便不够吃了。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河朔在哪,阿娘常说河朔有她一个多年没联系的舅舅,乱兵杀了她全家后,她也只有去投奔那个没见过面的舅舅。
只是她没粮食再雇策公带她去河朔。她准备好几回要跟策公摊牌,大家分道扬镳,但临到眼前又无端端地退缩了。夜里悄悄溜了吧,可无论她跑多远,第二天策公还是跟个鬼影子似的在她身后不离不弃,且一切如常,仿佛谁也没打算把谁甩落。
计梅儿急得不得了,她先想到去捕猎,但如今的飞禽走兽个个都是饿骨头,身上肉还没她多;她又想去偷,可是没做过这等事,临场赶鸭子上阵,在街头来来回回地转,人人口袋荷包捂得死紧,始终没敢下手。到饭口时,她避开人钻进长草丛里,草下一只老狗身上驮着一口布袋,布袋都瘪下去了,可见所剩无几,但即便只是这点份量,也叫这条饿得发瘟的老狗承受不住。
计梅儿一边淌着泪,一边捋狗毛。她仰头向后一望,策公正在她背后半睁一双怪眼无声地瞧着她。计梅儿向他发怒,抓起口袋甩过去:“给你,都给你,我没粮了!甩都甩不掉,夜猫子!”说完一愣,甩不掉和夜猫子哪来的关系,但她一看到这人就忍不住要想到夜猫子。
策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嘲笑:“自暴自弃什么?我给你去找吃的。”
策公带她去找野果野菜,教她分辨哪类植株有粗壮的根茎,哪种果子咬一口甜过蜜汁。但连着吃过几日计梅儿胃里泛酸,难受无比,脸色也青得可比野草。她还是想吃面食。
他们汇入了难民大流里听说有个乡绅每日上午会发放米粥,策公和计梅儿也去领粥。排队时,突然有个高壮妇人挤了进来,将前前后后的人尽数推搡开去。计梅儿正在领粥,经她一堆,险些栽进粥桶里。她破口大骂,可妇人眼里全没顾得上她。
妇人跟那施粥之人要三人份的粥,说是自己抵得上两个人的块头,应该多领一份。施粥人问她:“那还有一份呢?”
妇人侧了个身,只见他背上趴着生痨病似的孩子,瘦伶伶的,也跟计梅儿一样细眉小眼方口尖颌,看了就讨厌。施粥人脾气很大,瞄了一眼道:“你儿子比别人瘦了一倍,合该只领半份粥。喏,这里是两份半,拿去!”
妇人其实用不着吃这么多粥,她是要拿粥给儿子治病。按某个土方,生病时没有药,就把粥烧得滚热吃下去,兴许就能除病气。妇人生性高傲,为这两份半的粥受人羞辱,气得满脸涨红,两只大手抖得几乎忍不住要掀了粥案。然而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住了,捧着粥转身离去。施粥人“哼”了一声,盖上桶盖,趾高气扬地说:“今天没粥了!”
计梅儿今天又要饿肚子了。她恨那妇人恨得心里发苦,打算悄悄去捣鬼。她溜到妇人栖身的山洞外,忽然听见里边爆发出一阵虎啸似的哭声。一个白发老妇听见,佝偻着身子进去看情况——原来是妇人的儿子死了。难民中有人站出来帮她埋葬儿子,妇人全程像傀儡一般死寂。
及至深夜,妇人依旧未眠,同样未眠潜伏洞外的计梅儿看见妇人一动不动地呆坐,对着那一口未动的两人份米粥出神。计梅儿饿得胃痛,突然有了主意。
心如死灰的女人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呼叫:“娘啊!娘啊!”她转头一望,只见夜雾浓浓中站着一个瘦伶伶的人儿,五官该大不大、该小不小,似乎就是自己儿子的模样。妇人浑浊的双眼蓦然放光,像是冷灰里翻出两点残余火星。她猛一起身,但经历了一天的身心俱疲,立刻又跌在地上。妇人哆哆嗦嗦地哭道:“儿啊!你快回来,娘苦哇……”
小小的野鬼远远地站定不动:“娘啊!我好饿。”
妇人哭得眼花,她毫不迟疑、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碗粥,送到洞外。
计梅儿得意洋洋地站在策公跟前,施恩似的递给他一碗稀米粥:“夜猫子,吃粥!”
然而策公没领情,他抱臂站着,冷冰冰地看着计梅儿:“你把粥还回去。”
计梅儿白了他一眼:“你饿傻了?”
策公道:“你尽可以去抢、去偷,只要你够本事。这是野兽的行径,乱世里人做做野兽原也没什么。但你骗她,拿她的要害病根骗她,她轻则会心伤,重则要死,这是恶鬼才做的事。”
计梅儿愣了一下,嗫嚅道:“我现在去还,她也会知道的。”
策公去还,他来去如风,不过几个呼吸就回来了。计梅儿问:“你还了?”
“还了。”妇人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儿子回魂,精神好了很多。
计梅儿突然一拍手:“我应该先喝一口的!”
策公讥笑道:“你现在才想起来。”
计梅儿又盯上了兵贼的包袱。兵贼是最不会挨饿的人,他们有武器,谁见都怕,被勒索抢劫,没人敢反抗。因而兵贼们的包袱总是鼓囊囊,远远望见的流民们对包袱里的内容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山珍海味,什么都往里装。
计梅儿被饿虫激出了包天的胆,她瞒着策公,一个人悄悄尾随兵贼。兵贼们有酒喝,他们胡饮乱灌,有意喝得烂醉。计梅儿跟上一个去解手的兵贼,趁他放水时敲他闷棍;可她手劲不够大,没敲晕兵贼,反倒打得他大呼小叫。计梅儿一见势不对,转身就跑,但没两步就给抓回来了,倒吊树上。
一个胡子汉揪着她头发拉起来看脸:“这玩意儿公的母的?”
另一个笑答:“公的母的打什么紧?李哥你什么不上啊?哈哈!”
胡子汉啐了他一口,这人立马反击,吐出来长长一口老血,萎地不动了。一个夜枭眼的黑衣人正站在他背后,手里提着一把精光湛湛的宝剑。
计梅儿第一次体会到夜猫子非同常人的身份。他的剑如虎牙豹爪,残酷无情,兵贼们的生命在这残酷之中,仿佛砂砾一般逝去了,激不起人的一点惋惜来。
然而包袱里是空的,这伙兵贼毫无廉耻地把食物挥霍干净。计梅儿一时还沉在策公剑影,没能体会到眼前的绝望。策公见她一言不发,误会她是伤心已极:“你饿了吗?想吃什么?”
计梅儿道:“我想吃馕。”
馕的工序复杂,用料也多样,但策公还是决定为她烤一个馕。首先是精面和酵粉,策公与计梅儿商量:“同行的李三娘有六两精面,她最近刚生产,一定很愿意拿口粮换些布料给孩子做个厚襁褓。”
计梅儿比了比自己的袖子:“我可以把袖子和裤管裁一截下来,我挨冷挨惯了,受得住。”
策公也裁下一幅衣襟,改用系带绑住衣裳。
然后是炉子。炉子是个倒扣的圆锥形,很是少见,需临时烧一个。策公翻了两座山头找到适合烧炉子的土,他还顺手挖了些野生蒜蓉。计梅儿负责揉面醒面,她用出了吃奶的劲来揉,把面揉得匀称滑弹。
新烧制的炉子烤上了馕饼,计梅儿在看火候,她百无聊赖地道:“夜猫子,今天是我生辰。”
策公笑道:“真赶巧了,今天也是我生辰。”
计梅儿扫了他一眼,不信。
策公又道:“既然是生辰,就该过得甜蜜点。那边树下常有蜜蜂,附近一定有蜂巢。”但蜂巢常常长在数丈高的大树上,树干直上直下,少有横枝,可谓是猱猿难攀。计梅儿见识过策公使剑的功夫,却没见识过他爬树的功夫,心里没底,不让他去。但策公直说无妨。
策公去后,她一个人继续百无聊赖,等着黑烟转白。此时,忽然闯来一个流浪汉,他身上的破衣烂衫可见曾经是上等布料。流浪汉一双眼似饿狼般盯死了未出炉的馕饼,姿态模样近乎骇人。他扑过去一脚踢碎了炉子,抓起未烤熟的滚烫馕饼大口吞嚼。计梅儿迅捷地躲在一边,她看着馕饼被这人毫不珍惜地大嚼,尽管她知道此人不好惹,她应该马上逃走,但她舍不得——那是她和夜猫子一个个想办法解决了难题才烤成的馕饼。
计梅儿百般忍耐,结果还是忍不住轻轻抽泣一声。
这流浪汉便是杜三隆,他大势已去,仇家还雇了江湖上有名的恶人量云菩萨来追杀他。若在往日,他如何会怕这等宵小?但他输了一切,供他目下无尘的庐阳杜家已经土崩瓦解了,他像只丧家之犬般躲着量云的追袭,饿得三天三夜没吃过饭睡过觉。他老远闻到面饼香味,肚子里的饿虫一起醒过来,驱使杜三隆疯了一样来抢饼吃。
但此时他突然听到一声啜泣。
像是尖锐物狠狠刮过溜光石面的声音,刺耳得令人禁不住要皱眉。杜三隆看见一个丑女娃站在墙角又惊又恨地瞪着自己,他猛地想起自己还从来没吃过馕,这样粗野的东西何曾入过他的胃;他如今抢这女娃的馕饼吃,简直像是抢野狗的烂骨头。此刻引起的羞辱简直数倍于他面对量云时的如丧考妣。
杜三隆轻轻出手,拍烂了计梅儿的半边脑袋。
当夜,流徙的难民们听到野鬼的长哭,飘忽不定,彻夜不停。而仍在逃亡的杜三隆忽然感觉追杀自己的势力多了一股,且比量云更为凶险难测,如同游离于风中的杀机,须得不眠不休方可躲避。
杜三隆竭尽全力熬过三天后,找到了曾受过他大恩惠的慧云禅师。慧云禅师是得道高僧,他找出藏匿于空气中的杀手,询问理由。策公简短利落地叙述,眼神冷冷逼视禅师。
慧云禅师在他的眼神下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并非他因无知而收容了杜三隆,而是即便如此,他仍需保住恩主的性命,阻拦复仇者决裁罪人。慧云禅师骤觉自己从前的修行皆是谵妄之为,他抛舍不去凡俗牵绊,又抑制不住佛法之执,冰火交摧,该下三途炼狱。
慧云禅师向策公提议:“施主若受我两掌,之后老衲再不过问杜三隆的恩怨了。老衲以五十年清誉担保,这两掌绝不会伤你性命,亦不会致使施主因此毙于杜三隆手中。”
慧云禅师的两掌,一掌损耗功力令策公无法杀死杜三隆,一掌则在他体内存续一段内力,可助他在危急关头挡住杜三隆的杀招。
慧云禅师发了两掌后,当即辞去他挂单的毗卢寺长老职位。后来有传闻,一老僧在波涛汹涌的大河上渡人,不取渡河者分毫。老僧掌舵,如平地行车,半点颠簸也无。
策公并没有因难而退,他施展家传的一门绝学三花聚顶大法。此法如虎狼猛药,可于短期内激发内力潜能。分三波,以头顶绽开的金银铅三色雾花为识,一波波递进,如潮浪叠起,威力骇人,直至力尽方止。
策公杀了杜三隆。他咬着牙没领慧云禅师的情,在杜三隆绝地反击的一剑刺来时,忍住不动禅师存续的内劲。那一剑的剑头断在他体内,成了他一个旧疾,时时发作。而三花聚顶大法的反弹之力使他今后十年内不能动武。
郭宣岳叹道:“想不到慧云禅师这等方外之人也会来趟这浑水。”
量云道:“这只是小人的猜测罢了。”
郭宣岳看了眼量云手在大袖中的手,衣袖上可隐隐约约看出两个不小的轮廓。他挑眉道:“你虽非江湖人,可这知道的也太多了吧。”
量云笑道:“生意人嘛,知道的再多也是应该的。”
郭宣岳忽道:“你老叔呢?”
量云回头去看时,郭宣岳手里连枷上的铜球突然如电飞来,击他脑后。然而只听一声冷笑,铜球打在了壁上,量云却已不知去向。连带着不知去向的还有他老叔,共那具兄长的遗体。
暴雨一时歇止,月华透过云母窗,淡淡锁住郭宣岳身形。其余七个纠判使早已全神戒备,防备无光暗域中的敌人来袭。
有衣袂破风声,一纠判使谨慎移步过去。一幅衣襟轻轻飞起,打上他的肩头,纠判使听声辨位,出指如电,插进对手眼窝中。但他立刻又愣住了,空的,两指探入了两个黑洞。心头蓦然剧痛,一柄短刀插上胸口。
该纠判使踉踉跄跄栽进三扇云母窗正中一片光里,抽搐着警告:“有鬼!”
郭宣岳立在右首那片光中,他眉头一皱,手里连枷呼啦啦抡起两百斤的力气,直朝左首光中砸去——量云不知何时悄然出现。
其余六名纠判使齐出手,各色武器一同向量云身上招呼。量云休整出了七成力气,此时全不将这伙人放在心上。他大袖无风自动,两手作阴阳,阳手拨开六件武器来势,阴手突袭一掌,绕过连枷铜球,直击郭宣岳的胸臆。
郭宣岳急退,奈何进时太快,退时便不免要慢上许多。量云这一掌他受了半掌,体内如同火山被引爆,人都胀大了三分,连吐几口鲜血方才缓和。
郭宣岳不敢再立身天光下当靶子,连忙退入暗中,背靠莲台。他目光无意间向上一扫,只见莲台上站着一位古怪菩萨,银色面孔,等身大小。郭宣岳低头呼一口气,立时转身掷出铜球。莲台上的菩萨一剑劈纵下来,如天劫降世,将郭宣岳连枷震碎数截;郭宣岳虽则身上没中剑,但生生挡下如斯霸道的一剑,浑身经络如小河河床载过大江水势,已尽数毁败,不能再用了。
策公没结果了郭宣岳,任他自个儿慢死。他足下一点,惊鸿般掠起,杀向堂中的量云。
那厢量云正杀得兴起——一使剑者见他身法并不轻灵,便将手里剑刺得极快,企图以诡密莫测取胜;量云一力降十会,施无畏手递出,拗断来剑。他身后有个使鞭手,鞭梢飞来,将那只结印断剑之手重重缠住;量云不与他竞力,身体顺势倒过,掌中断剑无声插入该人咽喉。前方使剑人执断剑追来,同时另一个斧钺手转起两个斧风轮,从旁协助;量云握住末梢倒舞长鞭,鞭头手柄猛若出膛钢弹,连破两人攻势后,再连坏两人性命。
三条人命归西只在须臾。
余下三人,一者被披风骷髅鬼所杀,一者继续对量云进招,最后一个趁同伴挥刀时,跃上藻井,将三扇云母窗尽数拍碎。
薄透的云母石屏碎成了千万片,扬扬洒洒如初雪飘落,落至量云眼前时,他伸手一挥,原拟分散他注意力的石片此时成了他的暗器,将持刀来袭的纠判使万箭穿心。
破窗人落地,肩上蓦然一沉——白面老妖踩在他双肩上。他双臂一振,没把老妖抖下来,反使肩上更重,两膝着地。量云不欲与他多叨唠,再度加力,脚下之人浑身发出脆响,骨肉塌成一团。
风起云涌,遮星蔽月,雨若天河,飒风中夜游之神乘不系星舟——无冠无饰,面若石人,浑茫杀气劈波伐浪——碾碎光阴而来。
量云独眼迸射精光,身子鹞子般蹿起,挥着双掌便如两面钢牌,虎虎生风。长剑刺到时,量云双掌一合,止住剑势,一点雨光流过剑刃,停在尾尖,去他鼻头仅有两寸。
量云眯眼道:“你这剑叫什么名?我闻得到火气,该是新铸的。但我又闻到锈气,这却必定要有些岁数。”
策公道:“它曾经叫春歇,后来叫夏倦,再后来叫秋暮,如今叫冬霆。每一次更名我都将旧剑烧融重铸一遍,每一柄都是新剑,每一柄也都是旧剑。此剑新铸出炉,却才发硎,尚未开锋,你倒是赶上好时候了。”
量云冷笑:“试剑石就在这儿了,要看你劈不劈得动。”说罢双掌夹剑后撤,脚下飞起踢他手腕,欲要夺下剑来。
策公弃剑翻身,以两脚踝夹住剑柄,上身倒仰,如蛟龙探海,去给量云飞来之脚分筋错骨。量云只得松手撤足,但双掌甫一分开,立马又合十来,向策公天灵斩去。
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注: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洗炼》]策公现今出剑褪尽繁华,原先剑招中变化全数舍去,一招一式朴实刚健,浑圆自洽。
而量云原本便是这路数,只是阴邪狠辣居多。但今夜受创甚重,恶毒心思不免要收一收,出手便简洁凌厉,看去竟有了几分正气。
两人一来一回地斗招,皆在方寸之间,看似轻而易举,如同练武喂招,实则凶险难测,稍有不慎,便要命丧当场。
远离两人的黑暗处,鹧鸪从披风下钻出,与获救的信天翁一同扛起老爹遗体,悄悄遁去。他出门时,最后看了眼越斗越险的两人,默默向堂中那些从来没拜过的泥像们道了句“菩萨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