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注: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自然》]
呼啸的风聚缘为刃,利比断发刀;刀削过一丛芦苇杆,断口尖尖,如万箭攒射;万箭入水,激起水线千缕,断经裂纬,侵肌刺骨。
量云内力荡开,水线纷繷落下,哗响不绝,犹如降雨。量云鼻尖颤巍巍滴下一颗水珠,不是湖水,乃是汗珠。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杀机潜伏于这周遭千百物事中。
但主持这杀阵的是一道飞光,量云知道要破杀阵必得先破了它。那道三尺长的飞光掠过干涸的河滩,渡过渐涨的河水。风一起,皱了水镜,也碎了光影,使之散落成片片金箔。金箔漂出破裂之境,合而为一,潜入长出河面、座座坟茔似的芒草绿岛中,似隐似现。
任它如风如影,量云亦不怕它。他两手功夫虽向来不以速度见长,但胜在稳健刚猛,稳中还有变,两手可容纳乾坤;风影缥缈,不可捕捉,但风影再缥缈,也逃不出乾坤去。
但如今却似碰上了个意外,量云使尽解数,羂索手、旁牌手、斧钺手、跋折罗手、金刚杵手,次第发出,结果毫无收获。真真是卷之不去、拂之还来。
还有霾。非雾,是薄如纱帐的霾,凝涩,纹风不动,像一座监牢,因囚徒的移动而移动,四下八方皆是路,却始终无路可逃。量云得空撩起眼向上一扫,月亮都起了毛边。
飞光忽地一滞,变守为攻,发一招如进三剑,剑中再生变化,无穷无尽,急雨斜风般四面侵来。量云掌影迭出,一招“小山重叠”将身前门户封尽,飞光上天遁地亦无隙可寻。
飞光收束为一线白芒,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量云苦于不见敌手身影,挡得左支右绌,形状狼狈。值此生死关头,量云因眼前霾笼间突而想起一事;他双袖一分,外裳轻轻鼓起,身子于白芒击中前缩入衣中不见,白衣便如纸片般贴水飘出霾外。
白衣在夜风中东摇西荡,最后下摆伸出一双靴子,停在芒草纤枝上。量云极目四望,孵蛋的水鸟都逃不过他眼睛,但唯独敌手不知去向。
骤然一股大风,压倒芦苇绿岛,隐隐现出当中一个人影。量云毫不迟疑,飞身掠去,一掌拍出,力求先声夺人;然则手心快贴上这人背后时,他又临时撤了掌力,翻身跳到这人面前。
这是个死人。这人不知死了多少年头,化得半粒腐肉也无,干干净净一副骸骨。他衣服尚在,死前端端正正坐在一艘小船上,如今小船被芦苇所困,陷在中心,芦苇一长,便埋得密密实实,无人知晓。
量云连斗三回,却连敌人面也没见到,心力消耗之下不免有些疲惫,便打算借这小船渡水。他拣过一只为风吹断的树枝,以手为刀,去枝叶、削扁头,一气呵成,临时做出一只橹来。这橹兼当开路斧划水浆两职,在风中掌船竟平稳能端水不倾,不可思议。
但霾又至,悄无声息地再次包围他。量云此次不进招,索性与那死人骸骨相对而坐。他虽则坐着,周身却如同张开了一百二十只眼睛。
霾忽然一晃,将这一百二十只眼睛遮住一瞬,一触即退,接着量云便发现这霾中多了几只小鬼。小鬼青面赤发,尖牙利爪,令人生怖;可量云依旧坐定不动,如参禅老僧。于是一只鬼大胆起来,穿过霾墙,探爪抓向量云那张白脸,不想却抓了一把禽毛。一只水凫受惊飞起,直窜出芦苇荡甚远,绝不敢回头。它身后正有一幕诡异景象——那个面白如鬼的白衣人冠上正停着一个面沉如铅的黑衣人。说停是因为他确实如蜻蜓一般停在冠沿,却不增加任何份量,连帽子都没陷下去半分,难怪白衣人丝毫未曾察觉。
这人身上裹一件金雕缎裁制的绝长披风,此时披风展开,透薄如烟云,将小船罩住,而披风下摆绣了一圈匍匐着的小鬼,栩栩如生,衬得这人身形无比高大,望去如鬼王一般。
便在量云全力防备敌手来袭之际,小船猛地一倾,仿佛那只剩一副骸骨的死人暗地加力。这一倾毁了船上的微妙平衡,量云立刻发现敌人竟站在自己头上,不免惊出一身冷汗。他双手同时出招,一手向上使日精摩尼手,一手向前使月精摩尼手。冠顶黑衣人脚下也不使劲,轻飘飘荡开;但船头的却没他快,只听“哎哟”一声,船舷抓烂一块,近旁水下哗啦啦一片泅水声,显是有人抱伤急遁。
泅水之人游到近岸才敢冒头换气,但一换气便已是他的极限,幸而早有同伴等着,一把将他拉起来。
这些是鸦居老佛堂的顽童,他们今晚进城,果然听说来了两妖怪。一个妖怪在出阳坊刘府大闹,刘家娘子只身对敌,看得一众顽童目瞪口呆,暗自庆幸自己不曾去他家作祟。而另一个妖怪却出了城,往芦苇荡方向去了。待顽童们赶到,只见那个白衣妖怪坐在小船上,头顶竟还有一个妖怪!
两妖怪的对面是具骸骨。顽童们惯于在暗中行动,故而夜视极好,只消一眼,便发觉那骸骨衣饰极为眼熟,分明就是老爹!
不知道老爹的人很多,知道也当他是怪人。老爹将左近镇民的弃婴收养在佛堂,他原意是要全部养大的,但一则他不是女人,二则缺衣短食,最终就只有五个能去到处捣蛋。老爹常说自己是无用之人,能教的本事不多,就只抓鱼和翻墙。抓鱼为了填饱肚子,翻墙是为了没鱼可抓的时候还有法子填饱肚子。
老爹管教极严,学不好必打,下手绝不含糊。于是这些孤儿们除了抓鱼和翻墙,额外有多了一样本事要学,便是如何躲开老爹的拳头。
这项本事极难学,他们没一次躲得开。但五个孩子发现那些失主的棍棒、无赖恶棍的腿脚已渐渐沾不着自己身子了。然而没等他们最后学会,老爹却突然失踪了,五个孩儿搜遍沿河七座镇子也没找到老爹半个影子。
如今惊见老爹遗体,五人简直涕泪交加,无奈碍着两个妖怪,因此只能悄悄跟着。
顽童中鹧鸪是老大,也是年纪最大的,他们的名字老爹一律按水生禽鸟来起。鹧鸪跟了老爹最久,本领也最好,他知道船上那两个并非什么妖怪,乃是两位高手,只是武功近乎鬼魅罢了。他看得出这二人待会儿必要打一场,而他们夺回老爹遗体的机会便在二人动手那一瞬。鹧鸪派出他们中最擅闭气的麻鸭去船下潜着,伺机而动;哪知麻鸭功夫不济,错失第一个机会,随后他又着急,贸贸然出手,非但没抢回遗体,自己还挂了彩。
鹧鸪还有第二手准备,他另一个兄弟信天翁早去下游埋伏,待船到了,一锤凿穿船板。然而那条小船安安稳稳地渡过了信天翁的埋伏点,半点意外也没发生。
信天翁去哪儿了?
小船安稳,但船上船下一点也不安稳。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大风吹得水面乱摇,芒草中一个鸱鸮窝正当风口,被整个掀翻,窝中鸱鸮蛋飞出,恰恰打进不远处的鸊鷉窝中;那窝中也有蛋,两蛋相击,同归于尽。鸊鷉气昏了头,从芦苇丛中蹿出,朝鸱鸮直扑过去。鸱鸮也正是惊怒当头,丝毫不躲,伸喙探爪,与鸊鷉斗成一团。它们滚雪球似的在芦苇中打出一条道来,正在展翅护巢的佛法僧担心它们会殃及到自己的鸟蛋,急忙跳将出来,挥翼驱赶。
二鸟打得风生水起,惹得满塘水禽个个自危,翼风咕鸣,嘈杂不绝。鸱鸮鸊鷉打得红了眼,互相啄去半身羽毛,眼见必要死上一个方休;突然一只蒲扇大手插进来,劲力一吐,两鸟左右飞出,各自倒毙一边。
量云被意外蹿出的水鸟卸去三成掌力,攻至黑衣人处时,被向前带出半步,彻底废了招。策公觑准时机,手中剑如圆水弧光一闪,削量云手腕;量云自不会任他削中,另一掌拍来,逼他回剑自护,同时被制住那只手手腕一折,掌心几乎贴到腕骨,且五指仍能发力,反客为主锁住策公手腕。量云大喜,他掌力远胜常人,只待五指发劲一绞,策公这手便算废了。
生死关头,策公突然脚下一蹬,身子拔起丈来高,随即又挟着量云以凶禽扑兔之势俯冲。量云身在空中,手上不能使力;他还想再反主一次,伸脚去勾策公,同时掌力连发,击空处发出炮仗般的连环脆响。策公使腿脚功夫格挡量云,剑招亦紧随他出掌节奏,忽进忽退,跳动如火。
两人落下,方才蹬出的小船正好接住。背冲之势使量云气势受挫,六腑五脏一时烦闷欲呕,未等回过来,策公借力两人难舍难分之手,再次腾身半空,这回足有两丈高。
量云吃过一次亏,哪里还能再受制?他两腿分开夹住策公,一手按向他肩头,欲要翻筋斗,来个乾坤颠倒。策公肩头一沉,叫他无处借力;同时小臂带剑顺势撩起,要把量云切成两片。量云却突然出手按住剑刃,大喝一声,弹起跳到到策公背后,合身撞上,眼见策公快要压上船板。
策公挺剑撑在舢板上,剑身受压弯至半月形,得亏是百炼精钢,经如此弹压,竟还未拗断变形。策公虽未被压到船上,但冲势过大,致他喉头一腥,两眼发黑,险些不支倒地。量云也不好受,他方才徒手按剑刃,那剑吹毛断发,立时切下他一截拇指;十指连心,痛得他面色愈发惨白。
小船在两人俯冲受力之下,激射出十来丈,两翼飞起高高水花。策公手中剑受力弯至极限,以同等力道反弹,将二人又一次送上半空。
此时猛风突至,压上策公发顶笠帽,将他头脸尽数挡住。量云大喜,忙将大悲咒手印不要钱似的全数使出,策公被挡了视线,几次没招架住,身上连受重击。量云知这是绝佳时机,最后一点力气都豁了出来,打得策公如败革般坠落。不料这大胜之际,背后突然探出一截剑尖,横削他脖子。量云全没有躲开的把握,但还是得躲,他数十年所学皆用来躲这一剑,几乎把自己脖颈拧断。剑尖贴肉划开,剑气扫过左眼,量云回首看见一白发老者凌空持剑,一对夜枭眼无情又讥诮地瞪视自己,而笠帽披风摔在船上,平平贴着船板,哪里有人——原来又中了这老鬼的障眼法。
量云躺落于披风上,肝胆欲裂,他的左眼却于此时发挥出远超平常十倍的目力,黑云和月华都不能干扰他的视线,广袤长天中游曳的星辰历历在目,大象万千,巨细靡遗。然而只是一瞬,只有一瞬,星辰迅速隐没黑暗中,左眼再不见一寸光了。
量云恨得要哭,他宝贝什么都没宝贝这双眼睛厉害,可那现下却被糟老头毁去一只。原先这老儿不现身,虽搅得他手忙脚乱,心里却也猜到恐怕是没把握与自己正面过招的缘故;终于将他逼出来后,这老儿果然没有躲着的时候唬人,不想自己却因此轻敌,吃了大亏。他挟着怒气强行坐了起来,与船头骸骨差点贴上脸。这骸骨几经波荡,居然还稳稳端坐船上,当真本事。
量云阴测测一笑,看着狂风中提着剑蹒跚而来的白发人,手下备了几个杀招只待他上船。
便在此时,河滩旁的疏林里突然亮起了一排灯龙。若在往常,量云只消一眼便能探清底细,如今左眼钝痛,未伤的右眼也罢了工,朦朦胧胧视物不明。他除下高冠,悄悄伏低身子,拖过策公的披风把那具骸骨盖住。他才做完,头顶蓦然炸开一声厉喝:“什么人?”
量云一惊,他眼睛受伤,耳朵却没受伤,什么人居然能消无声息地靠近,自己却不知晓。他抬起头来,只见眼前这人穿一身红色公服,左手提防风灯,右手握连枷,一副相貌平平、胸怀大志的模样。他身后还有七个同样服色的公人。
量云权衡时势,眉头先皱出惨容,然后脸上再堆起一点笑:“惊扰官爷,我等是走水路的商客,走大运遇上了水贼,险些丧命。幸好小人自幼学了些棍棒,才得以逃出生天。”
他一指披风盖住之处道:“这是家兄,以遭不测,正要带回家乡埋葬。”他再一指策公,“那是我家老叔,伏在床板下学狗叫才躲过一劫。”
他这惨兮兮的认真样有种别致的滑稽,几个公服人先笑一回,笑罢了才去看策公。策公适时地低下头,手里剑早已收起。
这伙公人便是那臭名昭著的纠判使,本地纠判使的头领叫郭宣岳,他日里接到密报,说江湖上有名的恶人量云老妖夜里会来镇上。这郭宣岳一身武艺,只差几件漂亮功勋,而量云又一向是纠判使通缉版上的头牌,一收到消息,无论真假,郭宣岳立即亲自带领主力,前来执行公务。
告密的便是朱提。这回量云上门寻仇,朱提被逼上绝路,索性来个鱼死网破,引来这些纠判使。量云几句话套出他们来意,心里恨不能把朱提大卸八块。
郭宣岳要借船渡河。他率先跨上船,并不在乎量云策公的意愿,说借不过是好听罢了。他上船后,又从身后人群里提出一个怏怏的半大孩子,量云眉尾不易察觉地一跳,问:“官爷家的小郎君啊?身条抽长的,将来定是个好汉。”
郭宣岳横了他一眼:“哪有带孩子去杀人的理?”他有心炫耀,虽知量云在套话,却还是答了,“方才我和弟兄们正行路,恰遇这孩子涉水。我见他在水里走着,一脚是一脚,浑无阻滞,半点水花也没溅起来,分明是学有上等身法。我心里一动,便顺手擒了他来。别看他年纪小小,功夫不济,但一招一式都是上等武学,不过是没练到家罢了。教他功夫的人在此地隐姓埋名,必定居心叵测。”
量云在心里翻个白眼,都隐姓埋名了,还居心叵测。
郭宣岳将那孩子拉到身前,不阴不阳地问:“说罢,你师傅是谁?现下在何处?”
孩子摇头晃脑,继续怏怏着。
郭宣岳深谙拷问之道,半点不急。他假笑道:“本来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问问,但你这样不配合,我便忍不住要猜这里边是否有见不得人的官司。如此,少不得要把你吊起来做饵,等你师傅来投案了,只是今夜风大雨大,吊一晚上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孩子索性头也不晃,怏怏完了还装起了聋子。
郭宣岳深深皱起眉,不解。按理说这么大的孩子,吓到这份上也差不多该开口了,如此冥顽不灵的还真是前所未见,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没等他想通,头顶上悬了一整日的黑云终于落雨了。雨借风势,来无定向,痛痛快快地将一干人等全数浇透。郭宣岳打了个激灵,手下有人提议,量云老妖出没的消息真假未知,不若先去上游那座旧佛堂里避雨,再做打算。
郭宣岳刚想应好,一直怏怏的孩子却突然跳起来大叫:“不许去!不许去!”一头撞向郭宣岳肚子。郭宣岳侧身一躲,伸手揪住冲过头的孩子后领,迫他仰起头来,让冷雨浇他脸上的愤怒。他眯眼道:“好,咱们就去那座老佛堂!”
众人更不迟疑,折下两根长树干撑船。小孩儿被押在船首,满脸忿忿不平;船尾的量云抱着那具骸骨,与策公挤在一处。他也当真是人杰,杀人时心狠手辣,活脱脱的阎王出世,杀不了人时,伏低做小,演起戏来更是不假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