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朽者 庆相 2111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九章

  朔风中的雨如同深海盘旋的浩瀚鱼群,来势不定,去向未知。屋脊至顶处,十字架高高耸立,一黑一白两片影子各自占据一端。

  策公右手腕骨碎裂,如今换左手执剑;冬霆剑锋刃上坑坑洼洼,排满缺口。量云被削去右足,鲜血泼红了大半衣裳,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如同绝地的孤狼与恶虎,长爪利齿交锋,撕咬至不可逆止的阴恶时辰,无关乎生存或荣誉,唯有一死一生的决斗。

  “是三花聚顶大法吧?现下你脸银光已褪,该是人华地华之力皆用尽了。再打下去,今夜我们谁都不能幸免,不若趁现在停手吧。”

  “来日你会否还要来寻仇?”

  “他是我胞弟,我没选择的。换做旁人,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功夫只学了个皮毛,便急不可耐地跑出来现世,朱提要了他一双手,我还要再加一双脚。可他是我亲弟弟。”

  “你要砍下刘云章的手来,于你弟弟并不划算,天底下怕是再没有谁的手比你更大了,舍了你的给他,那才算赚了一笔。”

  “唉,你莫要再激我,我俩好生商量商量……不过我有一事不解,朱提那女娃与你辈份差得甚远,你们一淮南一辽东,也不似能生出什么瓜葛的模样,怎么眼下这般豁出性命帮她?”

  “因为一坛酒。”

  “什么酒这么名贵?莫非能起死人肉白骨?”

  “三斤河东颐白酒。”

  “哦,在凡酒里也算是中等了,但仍是太次。一定还有别的缘故。”

  没有别的缘故了,就是三斤河东颐白酒。便是策公唯一一次喝得烂醉,给刘童抓包那回。

  那一日是他生辰,也是计梅儿的生辰,和她的祭辰。当然没人知道那一日于他有何意义。那一日还是他的定名日,他“策公”称呼便是那一日才叫开的,而之前,有叫“老策”者,也有叫“策老”者,更多的是怔了一瞬,脑子过一遍称呼,然后谨慎地避开这个难题。光风霁月的前半生从未想过的事成了阴雨晦明的后半生的头号难题,除却计梅儿那调皮傲娇的“夜猫子”,已经很长时间没人好好称呼过他了。

  在许多年前的垂髫时代,父母长辈们都会亲昵地唤他一声“小策”;转眼是鲜衣怒马、少年风流,所见之人半是嫉妒半是艳羡地称上一句“少侠”;光阴永远不可抗拒,而立之年,心如大海,红颜散尽,许有一人添香,亦是幸之所及,见礼时自是“大侠”相称;年过中旬,或有声业大成,或隐于深山一隅,所访者恭维一般、敬重一般,“宗师”名之;若是命中一场横祸,击垮了肉体,也摧毁了精神,时日似快实慢,眨眼已是耄耋之年,前情已同浮云,来日不必猜测,无论身份各种年龄,皆是敬老又疏离地问候一声“策公”。

  都如那福至灵心的好厨娘,要多为他留一碗杂粥,她皱着眉头脑子里过电般掠过各类亲戚称呼,然后犹犹豫豫地吐出两个字——“策公?”

  他颓丧得想要醉倒。

  狭小的门户阖起,四壁黑乎乎的墙板将他困死在此处,翻涌起的各类情绪如同平水之下的暗潮,无论哪个都能把他拖入万劫不复之境。

  这时,窄窗被推开,天光汹涌而入。随着天光入室的,还有主母朱提那翠岚春山般的半片侧影。朱提将手中提着的那坛酒递入窗来:“今日瞧你脸色很不好,我也不知是何事困扰,但想来你是需要一坛好酒的。我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我这点岁数,要说点什么也是不疼不痒的,你怕是要笑我。所以——”她晃了晃酒坛,“何妨沉醉一场。”

  那时的困顿早已随酒意消散远方,如今风雨侵逼中策公垂下眼来掩盖眼中难得的情绪:“没有别的缘故了,就是一坛酒罢了。”

  量云也不欲深究:“那好。听说当年慧云那秃驴以老欺少,要你硬接他两掌,如今我们来点公平的,我们三招定胜负,败者立即远遁,永不复归。”

  “我不信你。”

  “也无所谓你信不信我,今夜我无论胜败都需修养五年,朱提趁这五年可以逃到天涯海角,叫我到死也找不着。你我的性命此时便如彀弓上的箭,我们过三招只是来缓缓弓弦。”

  策公脸上渐变为铜金色:“好,你先发招。”

  “承你的情,我这第一招叫‘冯夷起浪’。”量云双手手指交替掠过雨幕,无数雨点顿时脱离天风桎梏,一层层叠起,如同河床收口处的巨浪,向着策公方向缓缓逼去。

  “你此招甚妙,但有一样不好,便是不该叫这名字。接你这招‘冯夷起浪’,我要用的是‘伏波射潮’。东汉时伏波将军马援见廉州海中有九口巨浪作怪,便以箭射其六,唯余三口在海上虚张声势。而今我只有一剑之威,且试试能否破你这小潮之势!”

  他举剑合身射出,飞丸一般迅捷,冲破量云掌力逼起的巨浪。量云不敢坐以待毙,双掌重击座下横木,身子弹起,飞栖十字最顶楞木上。

  “好,下一招我先来,我这一招只有个俗名,长虹贯日!”冬霆剑上绽开耀目辉光,拖着长长尾迹,刺向量云。然而策公在横木上发势时,那段木头却突然碎裂——原来量云却才不惜气力重击横木,为的就是让它内里朽烂,一触即碎。

  长虹贯日被卸去大半威力,飞至量云身前已是强弩之末。量云探指点中策公握剑的左手腕际,策公左手剑本就不熟,这一点,冬霆剑脱手飞出,直直坠入河中,不曾激起半点水花。

  量云也随之坠落,降下三尺时,伸出剩余那一足勾住十字架右首那段完好的横木,仿佛一只白色大蝙蝠凌空倒挂。他道:“现下你失却了兵器,天华之力也用至尽头,如何胜我?我只需拍断这十字的支木,叫你摔下去,保管不死也要重伤。”

  策公脸上金铜之色确实在急速消褪,但他丝毫未有急色:“谁说我没兵器了?”他伸手猛地一拍胸肋处,飞溅的血花混入雨帘中;他反手从背后拔出一截剑尖,“这兵器在我身体里潜藏了十年之久……我还有第二件兵器。”他深深吐纳一口气,将慧云存续的那段内劲缓缓拔出,逆督脉而上,顺任脉而下,周游小周天,面上渐渐转淡的金铜色顿时又恢复了些许。

  “我第三招叫妙契同尘。”

  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注: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形容》]

  量云先下手为强,翻身上去,狠命劈碎了支木。但策公在他劈碎木头前,已先行跃了下来。他指间那不盈一尺的剑头融入风中,融入雨中,融入这尘世一饮一啄的妙契中,似在眼前,如在天边。量云伸手去挡,可那剑却好似影子般穿过了他掌心血肉,钉入他额心。

  策公继续下坠,下边那艘曾载着鹧鸪老爹遗体多年的小船此时无声漂来接住他。策公觉不出痛来,他看见空中风雨将尽,远方天际灰云散去一角,露出一线鱼白。舟船向着那处荡去,他在渐渐来临的清光中合眼,永无声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