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公案戏,《合同文字》影响较小,这可能与它所体现的观念较为消极,较难激起深刻的社会反响有关。这又说明,戏剧的整体系统虽然可以反映社会观念的整体系统,但各部分的隐显强弱又可以是各不相同的。
四、《陈州粜米》
这出戏,几乎达到了元代公案戏的社会进步性的极限。亦为无名氏作。其本事为:
陈州大旱三年,民不聊生,朝廷要派两名官员前去开皇仓粜米,刘衙内保举自己的儿子小衙内和女婿杨金吾担当此任。实际上,小衙内和杨金吾是两名十足的贪官,他们不仅将米价提高一倍,而且用小斗量米、大秤收银,还在米里掺进秕糠泥土。哪个百姓不服,即用钦赐紫金锤威吓敲打。一个耿直的农民张憋古就这样被他们打死了。张憋古临死前嘱咐儿子小憋古一定要找到包公告状。
包公本来受尽百官妒恨,不想多管闲事了,但一听小憋古的陈诉即又怒火中烧,担当起了到陈州私访查勘的任务。他在路上巧遇与小衙内交好的妓女王粉莲,假装为王牵驴,顺便把两个贪官的劣迹和罪证打听得很清楚。待到正式升堂审讯小衙内时,便把证人王粉莲和罪证作为定罪的重要依据。小衙内的父亲刘衙内在朝中得知事发,急忙在皇帝那里求得一份“赦活不赦死”的赦书,直奔陈州。但包公比他先走一步,他已处决了杨金吾,并授意小憋古用紫金锤打死了小衙内,为张憋古报了仇。可笑皇帝的赦书,倒是赦了为父报仇的小憋古。
不难看出,这出戏气度非凡,远不是一般家族伦理题材的公案戏所能比。这出戏所展开的审案公堂看似与一般的公堂没有什么区别,但实际上却牵连着广大的社会面。被告看似只有小衙内和杨金吾,其实他们背后还有刘衙内,还有把他们派出来的朝廷和不少高级官员;原告看似只有小憋古一人,实际上他代表着全体陈州百姓。上告内容,有关灾区广大人民的死活,涉及千家万户。这样的案子,让包公来审理,委实有力扛九鼎之势了。所以,连秉性那么坚硬的包公,也不是一下子就愿意沾手其间。
包公在接手这个案件前独自叹道:
我和那权豪每结下些山海也似冤仇:曾把个鲁斋郎斩市曹,曾把个葛监军下狱囚,剩吃了些众人每毒咒。到今日一笔都勾。从今后,不干己事休开口;我则索会尽人间只点头,倒大来优游。
读着这段话,我们实在不能不佩服那位不知名的剧作家的巧妙笔法了。乍一看,这是在写包公的退缩,其实就在这种退缩中写尽了包公所经历的斗争的连贯性、残酷性、艰苦性,从而也就把这场斗争的意义拓宽了、拓深了。剧作家不是把包公一下子引进一个家庭之中,引入一堆错综复杂的纠葛之内,而是先让包公止步站立,于是,观众也就通过包公的视线看到了整体形势,看到了他面临的是一个多大的阵营,一些什么样的对手。包公一时所产生的惊恐感,不是来自他秉性的懦弱,而是来自险恶的客观情势。这样,实际上就为全剧包公的作为作了最有效的铺垫:他的一举一动,都将构成对权豪们的继续挑战,因此就会大大增加重量。
先抑,为了后扬。包公当然没有真的去躬行“不干己事休开口”的处世原则。请看,当户部尚书范仲淹要包公去陈州查勘贪官时,他果真拒绝了;但当范仲淹说,他若不去就将委派小衙内的父亲刘衙内前去查勘时,包公毕竟忍不住了,终于在再三推辞之后返身领命,大喝一声“张千,将马来!”急得当天就赶着去陈州了。于是,包公此去,愈加显得决绝与庄严,步步都与朝廷内的忠邪之争、百姓们的生死存亡相联系。
剧作家这样处理,也还不仅仅是出于艺术技巧上欲扬先抑的功力。这里明显地包含着他对于包公这一艺术形象的社会意义的整体性认识。《陈州粜米》显然在元代公案戏中出之较晚,因此它就把以前曾经出现过的包公形象进行了一番归结性的熔铸。它把《鲁斋郎》、《蝴蝶梦》等剧中包公的经历,作为自己一剧中的包公的“前史”,一开头就把包公置于“和那权豪每结下些山海也似冤仇”的地位。这样,包公在元代戏剧舞台上的作为,也就构成了一个行动系列,体现出一种前后连贯的社会意向,呈示着一种层层累积的力量聚合。所以,不妨说,在《陈州粜米》中的包公,比在其他任何戏中更能体现正义的力量的强度。他已不仅仅是一种智慧的化身,也不仅仅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清官典型,而是成了一种百折不挠地向权豪挑战的社会力量的代表。他的面前,是满目凄凉的千里赤野,他的背后,是争权夺利的龙殿凤阙。他已走过的道路,因有许多剧作家描述过而人所共知,他将要走的道路,给求告无门的元代百姓留下了一线希望。
包公从朝廷走向民间,既不是对朝廷的背逆,也不是纯粹替朝廷效命,而是力求把这两个世界连结起来。他认为,朝廷和百姓是有可能建立亲和关系的。例如,朝廷下令粜米,在他看来就是“朝廷救民的德意”,百官竟然举保贪官,他只能叹息“哪个肯为朝廷”。他把小衙内、杨金吾的罪恶行为形象地概括为“吃仓廒的鼠耗,咂脓血的苍蝇”,因此他对反抗的百姓很是同情,但是小衙内和杨金吾这样做,在他看来是“故违了皇宣命”,是“请了官家大俸大禄,不曾与天子分忧,倒来苦害俺这里百姓”。总之,包公只要一提及他所处置的事件的性质,总喜欢把朝廷和百姓连在一起讲,总认为是贪官们间离了两者的亲和关系,而他则要将这种关系恢复过来。他一身二任,既要“与天子分忧”,又要“与那陈州百姓每分忧”;他既是十分诚心地表露出“我一点心怀社稷愁”,又非常恳切地自勉“我须为百姓每可怜”。他想做一种兼顾两头、并惠双方的“粘合剂”。
然而,相比之下,究竟哪一方对他更重要呢?这里就要显现出生活中真实的包公与戏剧舞台上的包公的区别来了。作为生活真实中的包公,无论如何,“朝廷命官”的气息会更重一点;而戏剧舞台上的包公则不同,民间艺人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