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颇为繁盛的伎艺活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四书五经已无须去诵读,唐诗宋词也成了相当隔膜的前代遗韵,他们也只好到百戏杂艺中去寻求审美享受。与那些刚从马背上跳下来的蒙古贵族不同,这些落拓文人终于发现了杂剧这一重要的审美天地。他们可从事的事情不多,常常到勾栏里去打发无聊闲散的日子,不久,他们又对演出产生了种种不满,于是也就看到了自己施展才能的余地,开始由欣赏者变为创造者。
从直接的因缘说来,文人涉足杂剧创作,有多种偶然因素。也许是应艺人之请,逞示才情吧;也许是毛遂自荐,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吧;甚至,也许是与戏班子的女演员有了某种情感联系吧。然而,不管起因如何,这实在是一件在历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美事。这些文人,可以说是一种美学承接体,他们已不喜欢染指诗词创作,但他们的文化心理结构中沉积着丰满而广博的文学、历史、艺术修养。他们在以往研读古代优秀文艺作品时已深切地体会过艺术的内外结构、刚柔情味、收纵笔法、华美辞章。他们已经具备把握艺术形象、并把自己的满腔情意贯注进去的本事。他们有鉴别和校正各种艺术处置的眼光和能力。总之,当他们在宋代末年孜孜求学的时候,已把自己塑造成汉民族传统文化的代表者。他们的审美水平,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中华民族发展到宋元时代的审美水平,尽管现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随着他们投身“书会”置身勾栏,上述这一切,也就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了戏剧。这是一笔多么丰厚的惠赠!
欧洲戏剧发展史上曾有一些名声显赫的戏剧作家,集多种文化修养于一身,一剧既出,广为轰动,各个剧团争相演出。中国明清时代有些剧作家也有类似的地位。他们与演员的地位相当悬殊,难免是居高临下的。他们对于戏剧事业的贡献,是非常显露的。但是,宋元之际那些成了杂剧作家的文人,却全然不是如此。即使按照当时把演员与娼相混同的情况,这些剧作家的地位也低于普通演员。他们自己历尽沧桑,当然不会卑视演员,而正因为如此,演员也就把他们当作了唯一能同情自己、体察自己的人。这样,在社会的最低层,他们建立了一种非常平等、相当融和的艺术合作关系。这种艺术家的聚会,是在中外戏剧史上并不多见的最亲密的聚会,平等的切磋,伴和着人格和情感上的崇高交流。
当这些落魄文人与演剧艺人生死与共、相依为命的时候,原先不无芜杂的戏剧,也就与高层次的审美意识联合在一起了。汰净、拔擢、剪裁、校改,尤其是大量的创新,出现在他们美好的合作中。一代有一代之文艺,此言诚然;然而,后代文艺从哪个方面看都应是前代文艺的自然承袭者,它的新生,也是因为它拔身于前代文艺的高度之上,没有前代文艺遗产的滋养,任何一种新兴文艺都成不了大气候。这些落魄文人,既是前代文艺的使者,又是新兴文艺的闯将,正是他们,使戏剧能取代各种已有文艺样式而成为一代峤岳。
对于在以往一直受到社会舆论尊重的文人来说,要投身剧艺之海,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宦门子弟错立身》中所写的延寿马的那种犹豫心情,恐怕是真实的。但是,一旦投入,他们在那里既见到了背着“娼家”之名、有着高洁之心的女演员,又发现了足以淋漓尽致地抒发满腹牢骚不平的绝妙艺术样式。可以说,是他们提高和解放了戏剧,同时也是戏剧提高和解放了他们。是他们塑造了戏剧,也是戏剧塑造了他们。他们的本质力量,在戏剧创作中实现了对象化、实体化。因此,他们一经投入,就对戏剧不忍离舍,就对戏剧生活不忍离舍。请读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套曲:
……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而忘忧。分茶、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子弟每是个茅草岗、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蜡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扳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一派落拓不羁之词,一副坚韧顽泼之相。这当然可以看成是关汉卿用俏皮的口气说出来的一番自白,看成是一个年迈的艺术家不无酸楚的人生返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一粒铜豌豆”,这句话,更是历来被看作关汉卿一生战斗风貌的形象概括。但是,事情远非仅仅如此。
这是一篇烙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的人生宣言,这是代表一支突然涌现的艺术生力军整体
的铿锵心声。屈原、司马迁、李白、辛弃疾也曾有满腹牢骚,但不可能用这种方式、这种言词发出来。沉湎烟花路的风流才子们也会作出种种振振有词的自我辩解,但不可能用这么苍劲、悲凉的口气说话。能发出这种滔滔言词的只能是这样一代文人:他们原先才情和心气都高,突然被社会遗弃,沉落到最卑下的地位;他们也许绝望过、痛苦过、颓伤过,但是自从在一向被看作最低贱的处所找到了艺术的光亮,找到了知心好友,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寄托,他们又重新强硬起来了;他们是过来人,深知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