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1)

冰河 周远廉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是昨夜的凉亭了。

阳光从东边的山峰那里照过来,眯着眼睛看过去,那山峰就是一位端坐着的老奶奶。现在被阳光衬托着,霞色灿烂,分明是一个神座。这是妈妈所信奉的“山神地母”。过去每当节气之日,妈妈总会在小院子里摆一个香案,向着神座礼拜三巡。平日有什么难事,也会临时祈祷,念几句咒语,然后与“山神地母”进行一番“天人对话”。

那几句咒语,孟河已经从妈妈那儿学会,今天,她也要“天人对话”了。先双手合十,闭目躬身,念完咒语,静默片刻,然后说:“山神地母,今天我有两个求告。第一,为了寻父,请准许我锁门远行;第二,为了远行,请准许我扮成男人。”

求告方罢,拜了三拜,孟河立即觉得有一股温暖气息贯串全身,而且鸟雀之声盈耳,花草之香扑鼻。孟河知道,被准许了。

她进了屋,先把父亲留下的男装换上。二十年前的旧衣服,由于母亲年年晾挂打理,穿着还很舒齐。毕竟是第一次穿,前后看看,用手捋捋,颜色老了,但还很滑。孟河想,这衣服可不一般,这是一个男子折叠给时间的一袭丝绸秘语,这是一个女子捧读了多少个夜晚仍然未厌的无字卷帙,这下好,让我穿上了。这就是子女,二话不说,先把父母亲一辈子的难言之隐全然抖掉,变成了窈窕和潇洒。

今天我不能窈窕,只能潇洒。前些日子已经在妈妈画爸爸的画像中挑出最有代表性的一叠,卷成一个布卷,现在试着挎在肩上。但一上肩,就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是剪头发。

美丽的妈妈从来不照镜子。一面考究的铜镜早就绿锈斑斑。有几次门外有磨镜师傅喊叫着走过,孟河好奇地说磨一磨吧,看看照出来什么样,但妈妈总是不让磨。要剪头发应该有镜子,这事孟河已经想过,镜子,就是石阶下的小河。

拿起一把剪子出门,沿着门边的石阶往下走,很快就到了小河边。清晨的天光水色最干净,一照,居然那么清晰、滋润、光彩。把长发全然放下,水里的影像随着微波摇曳起来。

以前也在这里看过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今天却第一次看到垂发后的自己。舍不得下剪子了,孟河看着水里的倒影捧着头发东撩西披,摆出一个个女孩子最“臭美”的姿态。

这头发,从小到大都是妈妈梳洗修剪的,太多太多的早晨和傍晚,都与这头发牵着缠着。今天,为了远行,必须下剪子了,没有退路。

像很多女孩子一样,孟河一剪下去,满眼是泪。

她站起身来,已经是男孩子的发式和衣服。试着用男人的嗓门发音,听起来还不错。这又产生了信心,迈了几下男子的脚步。顺脚上了石阶,进门,拿行李。

刚才剪下的长发,打一个结,放在妈妈的画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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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河剪发的地方,其实只是一条比较宽的山溪,行不了船。山溪穿过一个小山包汇入大河,那里才是大码头。众多考生就是要从那里上船,去京城。孟河此刻正背着行李和画卷,走向那个小山包。

她还在学男人走路。这不太容易,因为不是一个姿势,还要打弯、跳沟、上坡、下坡,都得是男人的动作。即使没有旁人看到,也不能回到女人。她偷偷地前后张望,好像确实没什么人,考生们都提前赶到码头去了。她发现,只有在前面几十丈远的地方,恍惚有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影。这身影,很快就转入高处的山岩,看不见了。

这个青年男子,我们能够看到。他背着一顶大大的斗笠,穿着深褐色的麻质衣裤,浑身健康快乐。对了,就是他,昨天晚上在凉亭上最后“搅局”的那个考生,叫金河。

金河拐过山岩后踏上了山包的制高点,可以清楚地看到前面码头的景象。那里,人多船多,非常热闹。他站住了,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拍掸了一下衣服,准备再迈步。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声音是从身边岩石间发出来的,低沉,浑厚,不像是人间之声,却很清晰:

“上船有篷,为何还戴斗笠?”

金河顺着声音慌忙细看,发现靠着岩石,坐着一个与岩石几乎一样的老者。老者的棕色袍衫,与岩石的颜色一模一样,白须白发,就像凝了秋霜的雾凇。听到岩石和雾凇讲话,金河不禁后退一步,又上前一步,像一个刚发蒙的孩童般笑了。

他一听便知,老者刚才的问句,已经有点“对对子”的架势,也就是问答之间要用相同的句式、相反的含义来应对。例如,以“下”对“上”,以“无”对“有”。这在初次见面时,也算是一种文化等级的互相试探。金河略一沉吟,有了。刚才老人问的是“上船有篷,为何还戴斗笠”……

他快速回答上了:“下雨无度,岂可依赖船楫!”

虽然并不严密,却已同式同韵。

老者立即又问:“跋山涉水,为何不带书籍?”

金河又回答道:“咬文嚼字,怎如阅读大地!”

“不错!”老者点头。他说:“应对得又快又妙。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

“您怎么知道?”金河好奇地问。

老者一笑,说:“从打扮,从眼神。”

金河说:“您太厉害了,确实是第一次。请问老丈,您是……?”

老者说:“你也叫我老丈?别人也这么叫。我已经考过十七次,这是最后一次,再过三年就走不动了。”

金河睁大了眼睛,重复了一遍:“十七次?”

老丈点头。

金河摇头了,说:“唉,从我的年纪,到您的年纪,一辈子都在考,也干不了别的什么了,这算怎么回事?”

老丈用喉底一笑,说:“不考,你我能干什么?种地的人已经够了。人生就是无聊,把无聊变成梯子,大家一级级爬。”

金河说:“老丈,天地对您确实不公,但您,也不能太消极了。”

老丈说:“咳,以后你就知道了。”说完就闭目养眼,不再言语。

金河欲言又止,只能离开,向码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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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河离开不久,孟河走到了这里。

与金河一样,孟河被一种突然响起的声音吓着了。

与金河一样,乍看全是岩石,细看才发现老丈。

这次老丈的声音很简单:“小姐,回家吧!”

孟河在慌乱中看清老丈后,又立即在心中产生了另一种慌乱:怎么,他看出我是女的?

于是虚虚地反问:“您说什么?”

老丈说:“你在模仿男人走路,但没有一个真男人会那么夸张……”

这下孟河更慌乱了,连忙辩解:“大爷,我一点儿也不夸张啊,你看!”说着又以男人的姿态走了几步。但才几步就笑弯了腰,因为自己知道,刚才的辩解等于是坦白了。

孟河直起腰来,还是满脸笑容,问:“大爷,您怎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