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声叹一句:“你看这个,小身板笔直!”
说完,她挥手让那个考生退下,又喊了一声:“二号!”
二号考生受了郝媒婆“小身板笔直”的暗示,扬起胳膊作力士表演。媒婆赞了句“看他胳膊”,就挥手让他退下。
第三个考生刚走进凉亭,媒婆就大声说:“这个人的眼睛你看不到,水汪汪,能勾魂!”她自己好像被勾到过,说了又想掩饰,就挥手叫了第四号。四号考生明白在这样的场合除了拳脚之外不能展现别的,就胡乱舞弄了几下,下去了。
第五个考生想换个样子,故意躬身虚步走进凉亭。媒婆随即说:“这是真正的君子,见到任何人都躬着身子,走路就怕踩到蚂蚁!”
第六个考生受到上一位的暗示,便进一步装出学者状,双手背后,抬头看月,似有吟哦。媒婆一笑说:“这一个呀,一肚子都是书,吃下饭去也变成书!”
几个考生既然已经亮过相,也不必再躲到树丛中去了,都挤到了凉亭,坐在栏杆上,或靠着柱子站着。
媒婆扬着下巴又对孟河的院子喊道:“一共六个,各有千秋……”突然她发现有异,用手指数了数,惊讶地说:“咦,我怎么带来七个?真是老糊涂了。那就……七号上场!”
一个男人从人堆中走出,笑了一声。刚才六个考生,不由自主地退在后面。
这个男子背着一个醒目的大斗笠,一身行者打扮,浑身健康快乐。他说:“我不是七号,有名有姓,叫金河,金子的金,河流的河。是个路人,已经站立很久,看热闹。”
金河说着侧过脸去,凭着月光对背后的六个考生一一细看,然后又是一笑,问:“就这样求婚?”
六个考生没有回答。
“都是明天上船赶考的吧?”金河问。
六个考生点头。
“我也是去赶考的。不过,你们如此求婚,是不是……”他在斟字酌句,但还是说出来了:“太不斯文?”
说完他又扬起头,对着小桥对面的院子说:“那里边想必有位小姐吧?我也想送几个字:“门缝看人,有失厚道!”
六个考生刚刚在凉亭上挨个儿亮相的时候已经觉得不自在,现在经金河一说,深感羞愧,随即低头离开了。
郝媒婆并没有听懂金河的话,只是从头到脚打量这位并不是由自己选来的小伙子,觉得比那六个更结实、精壮,不禁赞许地点头。然后又来到孟河门前说:“你看,自己还挤进来一个,算七号吧。明天晚上我来听回音,你看上了几号。如果一个也看不上,我再带过来一批!”
说完,媒婆扭动着身子慢步走过小桥,穿过凉亭回家去了。从步态看得出,今天晚上她很开心。门没有叫开,却张罗出这么一个“月下选夫台”,她对自己深表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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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郝媒婆说得不错,孟河就在屋子里边。
山村荒野,她不可能离家外出。妈妈去世后,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到晚上连灯也不点了。无边的黑夜中,哪怕是一星最微弱的灯,也会引起注意,人的注意,鸟兽的注意。她,不想引起任何注意。
妈妈在的时候,点灯也不多。妈妈教她读书写字,都在白天。天一黑,就睡了。有时半夜醒来,发现妈妈独自点了灯,拉着窗帘,在画画。妈妈看她醒了,会画一些花鸟给她看。但她早就发现,被那幅花鸟盖着的,一定是一个男人的画像。
长到十三岁时才猜想,这个男人可能是自己的爸爸。到了十六岁就肯定了,不会是别人,一定是爸爸。
爸爸,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男人,隐约听妈妈说,在自己出生不到半年就坐船到京城考科举了,再也没有回来。妈妈年年在画,月月在画,却又不想让女儿看到。
现在妈妈走了,再也不会有半夜的灯。孟河只是借着窗外的月光坐一会儿,听着风声鸟声想点事,总是很快就睡了。
但今天却被郝媒婆闹坏了。她知道他们在小桥对面的凉亭里折腾,却没有在门缝里看,只是听着郝媒婆的一次次“报幕”。最后出现的那个过路考生说的话,却听得很入耳。“如此求婚,太不斯文”,说得好;“门缝看人,有失厚道”,却冤枉了。说这话的考生自报名字叫金河,倒是有一字与自己相同。
“门缝看人?”我才懒得看呢,她轻笑着撇了一下嘴。
“有失厚道?”她刚想笑却又愣住了。二十年前,爸爸可能也是这样的考生?
爸爸应该也是从这儿江边的码头上船的,明天他们走同样一条路。爸爸应该比他们棒吧?谁知道呢。爸爸总不会站在凉亭上胡乱显摆吧?但他又怎么结识妈妈的?
妈妈可是书香门第的大才女,一直静静地住在这么一个山村小院里,还不是为了他?那他,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魔法?
所有这些问题中最大的一个问题是,他后来到底怎么了?考上了没有?为什么没有一点消息?难道,早已不在人世?
一直想找一个时间,好好地问问妈妈。但每一次,说到爸爸,妈妈脸色就变,不敢问下去了。后来渐渐明白,妈妈也不知道。
爸爸不知去向,妈妈不作回答,那么,我是谁?
妈妈在世时,我还可以说,我是妈妈的女儿。现在妈妈不在了,问题就变得更刺心:我是谁?
我有一种感觉,爸爸一定还活在世上。那我就要找到他,把一切问明白,再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他值得妈妈想二十年、画二十年吗?这样,我也可以反过来更了解妈妈了。
我要告诉他,妈妈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然后看他的反应。这样我也就可以判断,他,适合做我的爸爸吗?我,愿意叫他一声吗?
因此,从妈妈去世的那天开始,五十天了,天天都在想,我必须出门去找他。
如果找到,也就找到了一大堆答案。关于他,关于妈妈,关于我。
如果找不到,也就放弃了一大堆答案。然后看看人间,松松筋骨,为自己回答一点新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总比窝在小屋子里强,总比顺着郝媒婆找个男人结婚强。
路上不会太平,何况单身女子。那就女扮男装,家里正好还有两套父亲留下的男装。装扮成什么身份?最方便是按照衣服的样式,扮成一个小文人,搭上考生的船到京城。
这事她已经想了好一阵子了,前些日子决心已定,明天出发,搭考生们的船。
……
想定的事情就不再多想,孟河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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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像往常一样,被鸟声叫醒。鸟声很多很密,却总是有一只鸟,一直没叫,一叫却特别响亮,只得为它而醒。
睁眼全是阳光,赶紧起身到窗口,满坡的树叶在早晨的阳光下全成了半透明的琥珀、玛瑙。树叶空隙间可以看到那座小桥,再过去,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