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1 / 1)

茅盾著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反偷偷地跑走了几个;"打倒劣绅"不但贴在墙上,而且到处喊着了。省里的几个老朋友,也已通知他,说:"省局大变,横流莫挽;明哲保身,迁地为妥。"他不很明白省里究竟变到怎样,但也承认这回确比从前不同,风声确是一天一天地加紧。

他和太太商量怎样躲避外面的风头,太太以为应该先请张铁嘴起一卦,再作道理。今天他赶早就去,结果,张铁嘴不但说"毋须躲藏",并且以为据卦象看,还要大发,有"委员"之份。他一头高兴,从张铁嘴那里回来,不料儿子却又在家里闹,累他老人家吃了个虚惊。

当下胡国光走进了正三间,在檐前的落地长窗边,就被太太看见了,一把拉住,就诉说儿子的不孝。厅里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也推歪了;茶壶的碎瓷片,散在地上,仰着死白色的破脸,像是十分委屈,又像是撒赖放泼的神气。剩下那茶壶盖子,却还是好好地蹲在茶几角。儿子铁青着脸,坐在右边的一张椅子里,看见父亲进来,似乎也出惊,但还是横着眼不理。

"昨天刚拿了两吊钱去,今天又要,"胡太太气咻咻地说,"定要五吊。没给,就嚷骂,打了银儿还不算,又摔东西。我气急了,说了他一句迕逆,他直跳起来,放了那么一大堆的混账话——你亲自问他去!"

她撩起了羊皮袄的衣角来擦眼睛;大概她自觉得要落下眼泪来,虽然事实上并没有。

胡国光只"哼"了一声。他将一双手反挽在背后,踱了几步,小而带凸的眼珠,黑溜溜地瞧着满屋里。他的相貌,本就是委琐里带几分奸猾的,此时更显得不尴不尬的非常难看。

厅里只有胡国光的脚步声。儿子胡炳鼓起腮巴,直挺挺地坐着,翻起两只眼,瞧楼板。胡太太疑问的眼光跟着胡国光的脚尖儿走,也不作声。一只花猫,本来是蹲在八仙桌上的,当胡太太母子嚷骂摔东西的时候,它似乎也很负罪的样子,偷偷地退到长窗的地槛边,收紧两片耳朵,贴在头皮上,不管事地躺着;此时它又大着胆子慢慢地走来,挨着主母的脚边站定,很注意地昂起了头。

胡国光踱到第三遍,突然立定了说:

"哼!你也骂劣绅么?老子快要做委员了。"

"你做么事,不和我相干;"胡炳恶狠狠地回答。"我只要钱用。不给,也不打紧;我另有法儿。——你的钱,还能算是你的么?"

胡国光知道儿子很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平日原也不怕,但现在却不能不格外小心,况且,也许日后要用到这班人,那就更不能不浇这个根了。他使眼色止住了胡太太口边的话,随即掏出一块钱来掷在八仙桌上,说:"拿去,不许再多嘴!"又连声喊"银儿"。

在长窗边跑进来的银儿正和胡炳撞了个满怀;胡炳顺脚踢她一下,竟自扬长望外边去了。

胡太太叹了口气,看见胡国光还是一肚子心事似的踱方步。

"张铁嘴怎么说呢?"胡太太惴惴地问。

"很好。不用瞎担心事了。我还有委员的福分呢!"

"么事的桂圆!"

"是委员!从前兴的是大人老爷,现在兴委员了!你还不明白?"

"那不是做官么?又得拿银子去买。"胡太太恍然大悟地说。"做不上三天,大兵来了,又要丢了;我劝你别再劳碌了罢。"

胡国光微笑地摇着头。他知道现在的新花样,太太是决不会懂的,所以只是微笑地摇着头,心里仍很忙乱地盘算。

银儿已经把厅里的碎瓷片扫去,胡太太移正了八仙桌,看看太阳已经移到长窗边,该近午时了;她唤着银儿进去,留下胡国光一个人在八仙桌边打旋。

前进的平屋里,忽然传来吃吃的笑声,又似乎有两个人在那里追逐的脚音;俄而,笑声中拔出"你敢?"两个字来,又尖,又俏,分明是金凤姐的口音。

胡国光想不下去了。他满腹狐疑,顺脚走出厅来,刚到了院子里,迎面进来一个人,叫道:

"贞卿哥,原来你在家。"

这人是胡国光的姨表弟王荣昌,就是王泰记京货店的店东。

胡国光招呼过了,正要让进厅里坐,金凤姐也进来了。她的光头发显然有些乱了,搽粉的白脸涨成了猪肝色,而假洋缎的棉背心的大襟上竟有一大块揪皱的痕迹。她低着头进来,似乎还在喘气。

"刚才是你么?和谁嘻嘻哈哈的?"胡国光劈面喝问。

"嘻嘻哈哈?谁个?你问王老爷!"

金凤姐噘起嘴,很不敬地说;也不看胡国光,就走了进去。

胡国光诧异地看着王荣昌。这个小商人,一面走进厅里,一面说:

"贞卿哥,你的阿炳太胡闹了。我到府上门前时,他正拦着金凤姐,逼到墙角里,揪揪扯扯的——你不是早把金凤姐收做了小么?"

王荣昌一面就坐,还摇着头说:"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并没有正式算做姨太太。"胡国光也坐下,倒淡淡地说。

"现在变了,这倒是时髦的自由恋爱了。"

"然而父妾到底不可调戏。"

"荣弟,今天你难得有空来谈谈。"胡国光干笑一声,转了话头。

王荣昌是一个规矩的小商人,轻易不出店门的;今天特来拜访他的表兄,正有一件大事要商量。从前天起,县党部通告,要组织商民协会,发一张表格到王荣昌店里,那表上就有:店东何人,经理何人,何年开设,资本若干等等名目。

而"资本若干"一条,正是王荣昌看了最吃惊的。

"你看,贞卿哥,调查资本,就是要来共产了。"在叙明了原委以后,王荣昌很发愁地说。

胡国光凝神在想,摇着头,在空中画了个半圆。"也有人说不是共产,只要我们进什么商民协会,去投票。月底就要选举什么委员了。贞卿哥,你知道,我这人,只会做生意,进什么会,选举,我都是不在行的,我最怕进会,走官场。"

王荣昌现在几乎是哭丧着脸了。一个念头,突然撞到胡国光心上。

"你不进会又不行。他们要说你坏了章程呢!"胡国光郑重地说。

王荣昌苦着脸,只是摇头。

"共产是谣言,商民协会非进不可。你不出面或者倒可以。"

"可以找替手的么?"王荣昌忙低声问。

"现在通行的是派代表。你为什么不能派代表?自然可以。"

"好极了,贞卿哥,拜托你想个妥当的办法;我们至亲不客气。"

王荣昌极亲密地说;这个可怜的人儿现在有点活气了。

胡国光闭目一笑;张铁嘴灌他米汤时的面容,又活现在眼前了。他突然冲动一件心事,睁开了眼,忙说道:"几乎忘记叮嘱你。荣弟,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叫我贞卿了,我已经废号。我也不叫做\'胡国辅\'了,现在我改名\'国光\',以后,只叫我国光就是。"

"咦,几时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