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1 / 1)

茅盾著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革命空气,一方面却又有普遍的疲倦和烦闷。各方面的活动都是机械的,几乎使你疑惑是虚应故事,而声嘶力竭之态,又随在暴露,这不是疲倦么?"要恋爱"成了流行病,人们疯狂地寻觅肉的享乐,新奇的性欲的刺激;那晚王女士不是讲过的么?某处长某部长某厅长最近都有恋爱的喜剧。他们都是儿女成行,并且职务何等繁剧,尚复有此闲情逸趣,更无怪那班青年了。然而这就是烦闷的反映。在沉静的空气中,烦闷的反映是颓丧消极;在紧张的空气中,是追寻感官的刺激。所谓"恋爱",遂成了神圣的解嘲。这还是荦荦大者的矛盾,若毛举细故,更不知有多少。铲除封建思想的呼声喊得震天价响,然而亲戚故旧还不是拔芽连茹地登庸了么?便拿她的同事而言,就很有几位是裙带关系来混一口饭的!

矛盾哪,普遍的矛盾。在这样的矛盾中革命就前进了么?静不能在理论上解决这问题,但是在事实上她得了肯定。她看见昨天的誓师典礼是那样地悲壮热烈,方恍然于平日所见的疲倦和烦闷只是小小的缺点,不足置虑;因为这些疲倦烦闷的人们在必要时确能慷慨为伟大之牺牲。这个"新发见"鼓起了她的勇气。所以现在她肉体上虽然小病,精神上竟是空前的健康。

在静女士小病休养的四五日中,"异乡新逢"的慧女士曾来过两次。第二次来时,静女士已经完全回复健康,便答应了慧女士请吃饭的邀请。

慧请的客大半是同僚,也有她在外国时的朋友。静都不认识,应酬了几句,她就默默地在旁观察。一个黑矮子,人家称为秘书的,说话最多;他说话时每句末了的哈哈大笑颇有几分像"百代"唱片里的"洋人大笑",静女士每见他张开口,便是一阵恶心。

"你们那里新来了位女职员,人还漂亮?哈,哈,哈。"黑矮子对一位穿洋服的什么科长说。

"总比不上周女士呵!"洋服科长回答,"倒是一手好麻雀。"

"周女士好酒量,更其难得了。哈,哈,哈。"

细长脖子,小头,穿中山装的什么办事处主任,冒冒失失对慧嚷道:

"来!来!赌喝一瓶白兰地!"

静觉得那细长脖子小头的办事处主任,本身就像一个白兰地酒瓶。

慧那时和左首一个穿华达呢军装的少年谈得正忙,听着"白兰地酒瓶"嚷,只回眸微笑答道:"秘书又来造我的谣言了。"

"一瓶白兰地。"黑矮子跳起来大声嚷,"昨天见你喝的。

今天你是替自己省酒钱了!哈,哈,哈。"

"那就非喝不可了!"一个人插进说。

"某夫人用中央票收买夏布,好打算呵!"坐在静右首的一位对一个短须的人说。

"这笔货,也不过是囤着瞧罢了。"一个光头人回答。静看见有一条小青虫很细心地在那个光头上爬。

黑矮子和"白兰地酒瓶"嬲着慧喝酒,似乎已得了胜利,慧终究喝了一大杯白兰地。

渐渐谈锋转了方向,大家向女主人进攻。"白兰地酒瓶"一定要问慧用什么香水,军装少年拉着慧要和她跳舞,后来,黑矮子说要宣布慧最近的恋爱史,慧淡淡答道:"有,你就宣布,只不许造谣!"

提到恋爱,这一伙半醉的人儿宛如听得前线的捷报,一齐鼓舞起来了;他们攒住了慧,不但动口,而且动手。然而好像还有点"封建思想残余",竟没波及到静女士。

很巧妙地应付着,慧安然渡过了这一阵子扰动,宣告了"席终"。

慧女士送静回寓的途中,静问道:"他们时常和你这般纠缠么?"她想起了慧从前所抱的主张,又想起抱素和慧的交涉。"可不是,"慧坦白地回答。"我高兴的时候,就和他们鬼混一下;不高兴时,我简直不理。静妹,你以为我太放荡了么?我现在是一个冷心人,尽管他们如何热,总温暖不了我的心!"

静仿佛看见慧的雪白浑圆的胸脯下,一颗带着伤痕的冷硬的心傲然地抖动着。她拥抱了慧,低声答道:

"我知道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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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静女士,慧女士和王女士,现在成了最亲密的朋友。三位女士的性格绝不相同,然而各人有她的长处,各人知道各人的长处。两位都把静女士视同小妹妹,因为她是怯弱,温婉,多愁,而且没主意。这两位"姊姊",对于静实在是最大的安慰。这也是静虽已厌倦了武汉的生活而却不愿回到家里去的原因。自从到汉口以后,静接着母亲两次要她回去的信,说家乡现在也一样地有她所喜欢的"工作"呢。

静女士时常想学慧的老练精干,学王女士的外圆内方,又能随和,又有定见。然而天性所限,她只好罢休。在苦闷彷徨的时候,静一定要去找她的"慧姊姊",因为慧的刚毅有决断,而且通达世情的话语,使她豁然超悟,生了勇气。在寂寞幽怨的时候,静就渴愿和王女士在一处,她偎在这位姊姊的丰腴温软的身上,细听她的亲热宛转的低语,便像沉醉在春风里,那时,王女士简直成了静的恋人。她俩既是这等亲热,且又同居,因此赵女士常说她们是同**。

然而王女士却要离开汉口了;因为东方明已经住定在九江,要王女士去。离别在即,三个好朋友都黯然神伤,静女士尤甚。她除了失去一个"恋人",还有种种自身上的忧闷。王女士动身的前晚,她们三人同游首义公园,后来她们到黄鹤楼头的孔明墩边,坐着吹凉,谈心。

那晚好月光。天空停着一朵朵的白云,像白棉花铺在青瓷盘上。几点疏星,嵌在云朵的空隙,闪闪地射光。汉阳兵工厂的大起重机,在月光下黑魆魆地蹲着,使你以为是黑色的怪兽,张大了嘴,等待着攫噬。武昌城已经睡着了,麻布丝纱四局的大烟囱,静悄悄地高耸半空,宛如防御隔江黑怪兽的守夜的哨兵。西北一片灯火,赤化了半个天的,便是有三十万工人的汉口。大江的急溜,澌澌地响,武汉轮渡的汽笛,时时发出颤动哀切的长鸣。此外,更没有可以听到的声音。

孔明墩下的三位女士,在这夏夜的凉气中谈笑着。现在她们谈话的重心已经转移到静的工作问题了。

"工会里的事,我也厌倦了,"静女士说,"那边不少我这样的人,我决定不干了。诗陶姊到九江去,我更加无聊。况且住宿也成问题——一个人住怪可怕的。"她很幽悒地挽住了王女士的手。

"工会的事,你原可不干,"慧女士先发表她的意见,同时停止了她的踱方步。"至于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