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客人们已经离开餐厅好久了,仆人们也清走了最后的餐盘,坎宁安才扶我起来。他一直在外面站着,站了一个多小时,但是每一次他想进来,我都摆手阻止他。晚餐时已然受尽侮辱,要是再被人看见是男仆扶我从椅子里起来,这屈辱可就太大了。坎宁安还是进了餐厅,脸上挂着假笑。这风言风语肯定传遍了整个宅子:胖老头雷文古和他落跑的新娘。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雷文古要和伊芙琳结婚?”我拦住他问道。
“就是为了羞辱你。”他说。
我愣住了,四目相对之时,我的脸颊滚烫。
他的眼睛是绿色的,瞳孔边缘不太齐整,像泼溅的墨水。这目光中蕴含的坚定信念,足以攻城略地甚至改宗换代。如果这个年轻人不再做雷文古的侍从,那可要谢天谢地了。
“雷文古虚荣心很强,容易困窘,”坎宁安平静地说,“我看你倒是继承了这个特点,就跟你开个玩笑。”
“为什么?”我惊讶于他的诚实。
“你可敲诈过我,”他耸了耸肩,“你以为我会逆来顺受,是吗?”
我惊愕地看着他,几秒钟后放声大笑。真的是开怀大笑,笑得我身上的肥肉都在抖动,好像在欣赏他的胆大妄为。我羞辱了他,他用耐心便能反戈一击,让我遭受同样的耻辱。这样的手段怎不让人着迷?
坎宁安冲我皱了皱眉,眉毛拧到了一起。
“你不生气吗?”他问我。
“依我看,你才不会顾及我生不生气呢。”我擦去笑出来的眼泪,“无论如何,是我先挑起的,你若要以牙还牙,我可没法抱怨。”
我和这位伙伴会心一笑。
“看来你和雷文古勋爵还是很不一样的。”他字斟句酌地说道。
“至少名字不一样,”我说着,伸出了手,“我叫艾登·毕肖普。”
他牢牢地握着我的手,笑意渐浓。
“很高兴认识你,艾登,我叫查尔斯。”
“好,我并没打算把你的秘密告诉别人,查尔斯,很抱歉我威胁了你。我只是希望救伊芙琳·哈德卡斯尔的命,然后逃离布莱克希思庄园。但要完成这两件事,我的时间不多,需要一个朋友。”
“也许一个朋友不够。”他边说边用袖子擦眼镜,“说实话,这件事太诡异了,我现在即使想走,也说不好到底能不能走。”
“我们走吧,”我说,“据丹尼尔估计,晚上十一点钟,伊芙琳将在舞会上被杀。如果我们要救她,就得到那边去。”
舞厅在门厅另一端。坎宁安搀着我走过去。马车不断从镇上赶来,在外面的车道上排成一队。马匹在嘶叫,侍从打开车门,穿着各种戏服的客人从马车里出来,像是从笼子里翩翩飞出的金丝雀。
“为什么伊芙琳要被迫嫁给雷文古?”我轻声问坎宁安。
“为了钱。”他说,“哈德卡斯尔勋爵投资失败,又没有足够的智慧吸取教训。传言他使整个家族濒临破产,如果伊芙琳嫁人,哈德卡斯尔勋爵和夫人就会得到一笔相当丰厚的聘礼,而且雷文古承诺,几年之后就会一举买下布莱克希思。”
“原来如此,”我说,“哈德卡斯尔家出现经济危机,就把女儿当旧珠宝典当。”
我想起今天上午我们下棋时的情景,我退出阳光房时,伊芙琳脸上还挂着微笑。雷文古买的不是新娘,而是无穷无尽的怨念。这个老傻瓜到底知不知道,他得到的会是什么?
“塞巴斯蒂安·贝尔呢?”我想起交给坎宁安的任务,便问他,“你和他说话了吗?”
“没能说上话。我到他房间时,这个可怜的家伙在地板上晕过去了。”他言语间露出了真诚的遗憾,“我看到了死兔子,你说的那个侍从似乎有种变态的幽默感。我请了大夫,把贝尔交给他照顾,你的实验要再等一天了。”
我的失望淹没在舞厅大门后传出的音乐节拍中。一个仆人帮我们打开大门,声音涌了出来。舞厅里至少有五十个人,在枝状吊灯洒下的柔和烛光中旋转。远远的舞台上,乐队正卖力而做作地演奏。舞厅里大部分空间都成了舞池,身着全套戏服的丑角,正向埃及王后和笑面鬼献殷勤。弄臣们用长棒撑起敷粉假发和金面具,蹦跳、模仿着逗乐。裙子、披风和斗篷在地板上飞舞、挪移,摩肩接踵的人群,不辨南北地狂欢。唯有迈克尔·哈德卡斯尔周围有些空间,因为他戴着耀眼的太阳面具,向外延伸着一圈尖尖的太阳光线,所以要想靠近他会有些危险。
我们在夹楼上俯视着舞池里的一切,这上面有个小楼梯可以通到舞池里。我用手指敲击栏杆,和着音乐节拍。我身体里某个还属于雷文古的部分,对这首歌十分熟悉,也十分享受,他甚至想拿件乐器演奏。
“雷文古是个音乐家吗?”我问坎宁安。
“他年轻时是个才华横溢的小提琴家,大家都这么说。他骑马时摔断了胳膊,再也不能拉小提琴了。我觉得他还想要拉琴。”
“没错。”我惊讶地发现雷文古的这一渴望如此强烈。
把这个发现搁置在一边,我又转向手头的事情,但是我不知如何在人群中找到萨克利夫。
或者那个侍从。
我的心一沉。我失算了,在噪声和身体的碰触间,一个刀片就可以杀掉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
如果换了贝尔,一想到这儿他就会跑回房间,但是雷文古更为坚毅。伊芙琳在哪里遇害,我就偏要去哪里,让该来的到来吧。查尔斯扶着我的手臂,我们一起往楼下走着,始终待在舞厅外围的阴影里。
小丑拍着我的后背,女士们在我面前旋转,手中拿着蝴蝶面具。我对这些全然没有在意,挤过翩翩起舞的人群,来到落地玻璃门旁边的沙发上,我想坐在上面好好歇会儿脚,已经站累了。
直到现在,之前总是抱团的客人,终于分散到房子里各处。身处他们之间,人群越密集,我陷得越深,似乎也能更明显地感觉到他们身上的恶意。大多数绅士整个下午都在一杯杯灌酒,现在跳不出什么像样的舞步,不过是瞎转、鬼叫、目光游离,行为粗野无礼。年轻女士们笑得前仰后合,她们频繁地换着舞伴,妆花了,发髻也松散了。聚在一起的妻子们,不由得小心避开这些娇喘连连、玩兴正高的女子。
没有什么比面具更能暴露出一个人的本来面目。
我身旁的查尔斯越来越紧张,我们每走一步,他扶着我前臂的手指就越来越紧,这不对劲。这场庆祝充满了绝望的气息,这是蛾摩拉城(1)覆灭之前最后的狂欢。
我们走到沙发前,查尔斯扶我坐在垫子上。女仆用托盘端着酒在人群中穿梭,可我们俩在人群外围,从这里示意她们过来不太可能。现场太吵闹,根本没法说话。查尔斯指指那张放香槟酒的桌子,客人们正相互搀扶,从桌边踉踉跄跄地走开。我点点头,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也许喝杯酒能让我镇定下来。他走开去取香槟的时候,我感到风吹过肌肤,这才注意到有人打开了玻璃门,可能想放进些新鲜空气吧。外面一片漆黑,但是火盆已经被点燃,摇曳的火苗一路蜿蜒到达一个波光粼粼的水池,四周树木环绕。
黑暗旋转着进入室内,慢慢聚拢成型,烛光洒到一张苍白的面孔上。
那不是脸,是面具——一副白色的瓷质鸟嘴面具。
我四下寻找查尔斯,希望他可以抓住那个家伙,但是人群将他冲得不知去处。我回头看向玻璃门,只见瘟疫医生正与狂欢者们擦肩而过。
我抓紧拐杖,站起身来。将沉船残骸从海底打捞出来,都比让我起来更轻松。但我还是蹒跚着走向那些装扮各异的人,他们将我的猎物团团围住。我追随着那面具的闪光、旋转的斗篷,但他如林中的雾气,无法被抓住。
最后他的身影消失在舞厅的一角。
我盯着他消失的地方,极目眺望,但是有人过来和我攀谈。我暴怒地咆哮,却发现面前这人戴着一副瓷质鸟嘴面具,一双棕色的眼睛正偷觑着我。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身躯猛地一震,那面具迅速摘下,露出一张稚气的小脸。
“天啊,抱歉,”他说,“我没有……”
“罗切斯特,罗切斯特,在这里!”有人喊他。
我们同时看向声音来处,又一个穿着瘟疫医生的戏服的家伙向我们走来。他后面还有一个人也是同样装扮,人群中还有三个瘟疫医生。我的猎物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是我真正想找的人。他们不是太胖太矮,就是太高太瘦。不过是那位瘟疫医生的拙劣翻版。他们都想包庇真凶,但我抓住了离我最近的胳膊,随便哪一只,这些胳膊都一模一样。
“你们从哪里找来的衣服?”我问他。
那家伙一脸怒容,灰色的眼睛中布满血丝,既无光泽,又很呆滞,就像空空如也的门廊,什么都没有。他挣脱我的手,一拳捣在我胸口上。
“客气点。”他醉醺醺地念叨着,想要找打。于是,我抡起拐杖痛揍了他。重重的木拐杖打到他腿上,打得他单膝跪倒在地,他嘴里还蹦出不干不净的话。这人用手掌平撑着舞池地面,想要站起身来。我用拐杖头按着他的手,把他压在地上。
“那些戏服,”我大喊,“你们是从哪里拿的?”
“阁楼,”此刻他的面色如刚丢弃的面具一般苍白,“那里的架子上挂着十几个这样的面具。”
他尽力想要挣脱出来,可我在拐杖头上压着,又加了点劲,他的脸痛到扭曲。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面具?”我收了点力气。
“昨天晚上一个仆人找到我们,”他说,眼睛里溢出泪水,“他戴着一副那样的面具,还有帽子,整套的装束。我们没有戏服,他就把我们领到阁楼里去找。他帮每个人找面具,我发誓,当时有二十多个人聚集在阁楼里。”
看来瘟疫医生不想被找到。
他不时扭动着,看到他痛苦的表情,我知道他所言非虚。我抬起拐杖,他捂着疼痛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开了。他还没走出我的视线,迈克尔就从人群中钻出来,他老远就看见我了,径直朝我冲过来。他慌张不安,脸颊绯红。我看见他的双唇疯狂地一张一合,可音乐和欢笑声太吵了,我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我用手势表示听不明白,他靠近了我。
“你看见我姐姐了吗?”他大喊着。
我摇摇头,心中顿时充满恐惧。从他眼睛里可以看出有事发生了,但还没等问他,他就又挤回旋转舞蹈的人群中。一种不祥的念头压在心头,我觉得燥热无比,又有些眩晕,挣扎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扯掉领结,解开了衣领。戴着面具的客人在我面前转来转去,他们赤裸的胳膊上汗水涔涔,闪着微光。
我有些恶心,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索然无趣。我正想着去找伊芙琳,这时坎宁安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塞满了冰的银色桶,里面冰镇着一瓶香槟,胳膊下面还夹着两只高脚杯。桶壁挂满了水珠,坎宁安也满头大汗。他离开了太久,我都忘记派他去干什么了。我冲他大声喊:“你去哪儿了?”
“本来想……看见了萨克利夫……”他也冲我喊着,有一半的话被乐声淹没了,“戏服……”
显然,坎宁安也和我一样遇到了好几个瘟疫医生。
我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我们一起坐下来,喝着闷酒,睁大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着伊芙琳的身影,我越来越沮丧。我真应该站起身来,到宅子各处去找她,去询问客人们,可是雷文古做不到。舞厅里拥挤不堪,他的身体太疲倦了。他深思熟虑、善于观察,却不是个行动派。我要想帮到伊芙琳,就得能动起来。明天我可以行动,可今天只能静观其变。我要将这舞厅内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这样才能抢占先机,来阻止今晚的悲剧。
香槟让我平静,可我放下了酒杯,担心自己喝酒过多会变得迟钝。这时我看见了迈克尔,他正往夹楼上面爬,想要俯瞰舞厅。
乐队停止了演奏,笑声和说话声渐渐消失,所有客人都转向了他们的主人。
“很抱歉搅了大家的雅兴,”迈克尔说话时,紧紧地抓住栏杆,“虽然有些蠢,但我还是想问问,哪位知道我姐姐的去向?”
人群中涌起了一波谈话声,人们面面相觑,很快就发现伊芙琳根本没在舞厅里。
是坎宁安先发现了伊芙琳。
他碰了碰我的胳膊,指向伊芙琳,她正醉醺醺地沿着一排火盆走向水池。她离我们有段距离,在亮光与阴影处游荡着,手里的银色手枪闪闪发光。
“快去叫迈克尔。”我大喊道。
坎宁安从人群中挤过去,我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地向窗户那边走去。没有人看见她,人群又活跃起来,迈克尔讲话造成的波动几乎要过去了。小提琴师试了音,钟表指向十一点钟。
我走到玻璃门前,伊芙琳正好走到了池边。
她摇摇晃晃,颤抖不已。
瘟疫医生就站在离她一英尺远的树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盆里的火光映在了他的面具上。
伊芙琳举枪对准了自己的肚子,银色手枪闪着光,枪声打断了人们的谈话声和乐声。
然而,那一刻,一切似乎还是原样。
伊芙琳还站在池边,仿佛在欣赏自己的倩影。接着她的腿瘫软下去,一头栽进水池,手里的枪掉落下来。瘟疫医生低头消失在暗黑的林荫深处。
我这才听到尖叫声,后面的人群涌上来,跑到草地上,焰火如期在空中跃起,将整个水池笼罩在五颜六色的光里。我看见迈克尔冲到了姐姐那里,却已回天乏术。他跳入水中,费力地抱起姐姐的尸体,尖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淹没在焰火的爆裂声里。几次滑脱,几次绊倒,他终于将姐姐的尸身拽出泳池,瘫倒在池边,伊芙琳躺在他的怀里。迈克尔吻着她的面庞,求她睁开眼睛,但那不过是痴心妄想。死神已经掷下了骰子,伊芙琳香消玉殒,宝贵的生命已然被收回。
迈克尔把脸埋在伊芙琳湿湿的头发里啜泣着。
他没有理会围上来的人群,几只壮硕的臂膀把他拉起来,将姐姐瘫软无力的尸体放在草地上,迪基医生跪下来检查她。他也回天乏术,伊芙琳肚子上的洞和草地上的银色手枪将发生的一切昭告天下。尽管如此,医生仍然靠近她,按了按她的脉搏,然后温柔地拂去她面庞上的水渍。
迪基医生依旧跪着,示意迈克尔靠近。年轻人还在痛哭,医生握着他的手,低头和他耳语着什么,似乎在为伊芙琳祈祷。
他对死者的尊敬令人感激。
几位女士伏在旁人的肩膀哭泣,她们的行为带着几分虚情假意,仿佛舞会并没有真正结束,她们还在跳舞,只不过变换了步法。伊芙琳不应该供她鄙夷之人消遣,医生仿佛看透了这一点,他的动作,无论多么细微,都在捍卫着伊芙琳的些许尊严。
祈祷只需片刻,之后,医生用自己的夹克盖住伊芙琳的脸,仿佛她瞪着的双目,比衣服上的血迹更难令人忍受。
医生站起身来,脸颊上还挂着眼泪。他一只胳膊搂着迈克尔,将他领走。他们像年迈的老人,佝偻前行,步态缓慢,满是不堪忍受的悲伤和沉重感。
他们刚走进房子,人群中便谣言四起。有人说警察正在赶来,有人说找到了自杀遗言,还有人说查理·卡佛的魂灵又招走了一位哈德卡斯尔家的孩子。这些谣言不断扩散,到我这里,已被添油加醋地注入了大量细节,它们言之凿凿,足以当成事实散播到庄园之外。
我到处找不到坎宁安。真想象不出来他在做什么。坎宁安不像我,他目光敏锐,又很勤快,肯定能发现事件中的缘由。这枪声几乎让我崩溃。
我走回到舞厅,这里已空无一人。我坐到先前的沙发里,浑身颤抖,大脑飞速运转。
我知道伊芙琳明天还会复活,但是发生过的事情不会改变,而目睹这场悲剧所受的创伤也无法抹灭。
伊芙琳自杀了,我是有责任的。与雷文古成婚,对她不啻一种惩罚,也是一种羞辱,最终将她推下了悬崖。无论是否知情,我都无法脱离干系。就是我这张她憎恨的面孔,我的存在,化作了她手中的枪,将她推下水池。
那个瘟疫医生呢?他会给我自由,只要我能解开她的谋杀之谜,而这场谋杀根本就不像是谋杀。我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伊芙琳绝望地逃离晚宴,饮弹自尽。她的行为及动机并无疑问,这倒让我怀疑起抓我之人的动机。瘟疫医生的条件,或许是另一种折磨,引诱我们陷入疯狂的追逐?
墓园是怎么回事?那把枪呢?
如果伊芙琳真是那么消沉,为何晚宴后两个小时里,她陪贝尔去墓园时,却依然兴致勃勃?她拿的那把枪又是怎么回事?那是把黑色的大左轮手枪,她的手包根本装不下。自杀用的是银色手枪,为什么要换枪呢?
我不知道自己坐在那里想了多久,周围是假惺惺的哀悼者,警察却一直没有来。
人群渐渐散开,蜡烛渐渐熄灭了,聚会慢慢散场。
我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 * *
(1)《圣经》中因居民罪孽深重而和索多玛城被同时毁灭的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