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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琳的七次死亡 [英]斯图尔特.特顿 2917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十九章

  巨大的枝状烛台从顶上泻下烛光,照亮了下面的晚宴餐桌,这是一个鸡骨、鱼刺、龙虾壳和猪肉膘的墓场。尽管夜幕已经降临,但是窗帘还没有放下来,可以看到外面暴雨肆虐的树林。

  我听见自己大快朵颐的声音,咀嚼、咂嘴、压碎和吞咽。我的下巴淌下肉汁,嘴唇糊上了油脂,闪着恶心的油光。我的胃口大得惊人,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塞食物,餐巾则成了食物残骸的战场。其他就餐者一边用余光瞥着这场可憎的表演,一边勉强交谈,尽管我早已将礼节大口嚼碎了。一个人怎会如此饥饿?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无底洞?

  迈克尔·哈德卡斯尔就坐在我左侧的座位上,我落座后,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和伊芙琳窃窃私语,姐弟两个头挨着头,亲密无间。身为女性,伊芙琳明知自己身处险境,却如此镇定从容,实在是令人惊叹。

  也许她相信自己被保护得很好。

  “雷文古勋爵,您去过东方吗?”

  如果我右边的客人忘记了我的存在该多好!那是克利福德·赫林顿长官,原先是海军军官,有些秃头,军装上挂满了闪光的英勇勋章。我和他聊了大约一个小时,很难将累累军功与这样一个人联系起来。可能因为他的下巴太短,不敢直视别人,一副唯唯诺诺、总忙着道歉的样子,更可能是因为他眼里闪烁的醉鬼气质。

  整个晚上,赫林顿都在讲些枯燥乏味的经历,还不是出于避免冷场的礼节。此时我们的谈资已尽,话题搁置在亚洲海滩。我抿了口酒来掩盖自己的心烦意乱,但是发现这酒特别辛辣。看到我龇牙咧嘴的样子,赫林顿亲昵地靠了过来。

  “我也觉得这酒太辣。”他说话时,那热烘烘、酒气十足的呼吸扑面而来,“我刚问了一个仆人这酒的酿造期,可问他还不如问我这个酒杯呢。”

  枝状烛台在赫林顿的面孔洒下令人毛骨悚然的黄光,他的眼睛里有令人厌恶的醉醺醺的神色。我把酒杯放下,打算干点别的事情来避开他。餐桌边大约有十五个人,法语、西班牙语和德语混杂一处,如非如此,那些无趣的谈话很难进行下去。昂贵的珠宝在觥筹交错间碰到玻璃杯;侍者收走盘子时,刀叉也发出碰触的声音。餐厅里气氛阴郁,人们时而缄默、时而迫切地交谈,还有十几个座位空着。这真是怪异,但每个人似乎都在顾左右而言他。我不知道这是出于良好的教养,还是不知情的缘故。

  我想找些熟人了解情况,可是坎宁安去找贝尔了,米莉森特·德比、迪基医生,甚至讨厌的泰德·斯坦文也不见踪影。除了伊芙琳和迈克尔,我唯一认识的人就是丹尼尔·柯勒律治,他正坐在长桌的另一端,身旁是个瘦瘦的家伙,他们捧着半满的酒杯,审视着其他客人。有人似乎反感丹尼尔那张英俊的脸,把他揍得嘴唇破裂、眼睛肿胀,明天(如果真有明天的话)这脸会更破相。这伤似乎没让他太烦恼,却令我十分不安。直到此刻,我一直以为丹尼尔置身于这场阴谋诡计之外,因为他知晓未来,所以可以轻易地规避不幸。看他的遭遇,就像看到魔术师不小心从袖子里露出了底牌。

  丹尼尔说了个笑话,他的邻座高兴地大拍桌子,也把我吸引了过去。我似乎认识这个家伙,但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

  也许他是我未来的宿主。

  我当然不希望他是。这个人脏兮兮的,头发油腻腻的,面孔苍白瘦削,举止仪态傲慢,仿佛整个房间里的东西都配不上他。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狡猾和残酷的气息,这种莫名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

  “他们的疗法真够奇特。”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克利福德·赫林顿稍稍提高嗓门。

  我困惑地冲他眨了眨眼。

  “雷文古勋爵,那些东方人啊。”他和颜悦色地笑着。

  “可不是,”我说,“不,我恐怕没去过那里。”

  “神奇的地方,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的那些医院啊……”

  我扬手招呼仆人。如果我躲不开非得和他聊天,那至少得喝两杯。有失必有得。

  “昨天晚上,我和贝尔医生聊了聊他的那些鸦片。”他接着说。

  快闭嘴吧……

  “雷文古勋爵,食物还合您的胃口吗?”迈克尔·哈德卡斯尔灵巧地插入我们的谈话。

  我望向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他略微举起那杯红酒,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他的目光和伊芙琳截然不同,伊芙琳的目光会把我撕成碎片。她身着蓝色晚礼服,戴着王冠头饰,金色鬈发高高地盘在头顶,露出了脖颈上一条璀璨生光的钻石项链。今天晚上陪着塞巴斯蒂安·贝尔潜入墓园时她就穿着这身礼服,只不过现在她还没穿外套和齐膝长靴。

  我擦了擦嘴,低头示意。

  “太丰盛了,略有遗憾的是没能和更多的人一同享用,”我边说边指着餐桌四周散布的空座,“我尤其盼望能见到萨克利夫先生。”

  和他的瘟疫医生戏服,我心想。

  “哦,您真幸运,”克利福德·赫林顿插了一句,“老萨克利夫是我的好朋友,也许我能给您引荐。”

  “即便介绍了也没用,”迈克尔说,“他和我父亲估计已经溜到了酒柜后面。我们说话这会儿,母亲还得去叫醒他们。”

  “哈德卡斯尔勋爵夫人今晚会出席舞会吗?”我问他,“听说今天一天她都没有现身。”

  “回到布莱克希思对她来说真的很难,”迈克尔压低嗓子,仿佛在和我分享秘密,“在舞会开始之前,她肯定是一整天都在驱魔。放心吧,她会到场的。”

  我们的谈话被一个仆人打断,他俯身与迈克尔低语了几句。年轻人的表情忽然阴沉下来,仆人离开后,他又把消息告诉他姐姐,她的面容也阴沉了下来。他们对视了片刻,握了握手,迈克尔用叉子碰碰他的酒杯,站起身来。他站起来的时候好像完全舒展开了,显得特别高,头正好伸到了枝状烛台照不到的幽暗处,他只能在阴影中发言。

  房间一片静默,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向他。

  “我倒希望我父母可以出席,这样就不必让我来祝酒了,”迈克尔说,“显然他们正在准备舞会的盛大开幕式,到时肯定会非常华丽。”

  人们默默地笑着,迈克尔羞涩一笑。

  我扫视着在场的客人,正好看到丹尼尔饶有兴味的目光。他用餐巾擦擦嘴,将目光转向迈克尔,示意我听迈克尔下面的话。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父亲非常感谢诸位参加今晚的舞会,他随后会进一步致以谢意。”迈克尔说。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现出些许不安:“我代表我的父亲,向在座的诸位致以我个人的谢意,感谢诸位莅临。同时,也欢迎我的姐姐伊芙琳旅居多年后从巴黎归来。”

  伊芙琳回应了弟弟的爱意,两人相视一笑、亲密无间,没给别人留下插脚的余地。即便这样,人们依然举起酒杯,感谢与祝贺的声音在桌面上涌动着。

  平静下来后,迈克尔继续说:“不久我姐姐将开始全新的旅程,因为……”他停顿了一下,盯着桌面,“因为她将与塞西尔·雷文古勋爵完婚。”

  沉默吞没了我们,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惊愕变成了困惑,接着是厌恶。他们的面孔也极好地反映了我的感受。雷文古比伊芙琳年长不止三十岁,他吃的盐比伊芙琳吃的米饭还要多,我终于明白今天上午她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如果哈德卡斯尔勋爵和夫人真的埋怨女儿害死了托马斯,他们对她的惩罚可真是绝妙。托马斯失去了成长的机会,他们就要夺走伊芙琳的青春岁月。

  我朝伊芙琳望去,她正咬着嘴唇摆弄餐巾,轻松的心情荡然无存。一滴汗珠从迈克尔的额头滚下,杯中的酒在微微晃动。他甚至没有看他姐姐,她也目不斜视。我现在正盯着桌布,没有人会比现在的我对桌布更着迷。

  “雷文古勋爵是我们家族的老朋友,”迈克尔冷冰冰地说,不管不顾地打破沉默,“我想没有人会比勋爵大人能更好地照顾我姐姐。”

  最后,他看向伊芙琳,四目相对。

  “伊芙琳,我看你也想要说几句吧。”

  她点点头,紧紧地绞着餐巾。

  所有人都盯着她,一动不动地保持静默。连仆人们都停在墙边盯着她看,他们手里还端着脏盘子和刚添的酒。终于,伊芙琳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些期待的人。她的眼神因受惊而慌乱,像落入陷阱的动物。无论之前准备了什么样的发言词,此刻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继而痛苦地哭出声,冲出了房间,迈克尔尾随而去。

  人们窸窸窣窣地转过身子,都看向我,我则在找寻丹尼尔。他之前那种饶有兴味的表情不见了,目光落在窗户上。我在想,有多少次他看到红晕浮上我的双颊,他是否记得这种羞辱的滋味?是不是因为这些他现在都不看我了?当我成为丹尼尔的时候,我会不会比他做得好些?

  我仿佛被孤零零地遗弃在晚宴上,本能地只想像迈克尔与伊芙琳一样逃离,可与其这么想,倒不如希望神仙下凡将我从椅子里解救出去。沉默在餐厅里盘旋,直到克利福德·赫林顿站了起来,烛光在他的海军勋章上折射出光芒,他举起了酒杯。

  “祝百年好合。”他的祝福里似乎没有讽刺。

  一个接着一个,人们举起了酒杯,祝福声在餐厅里一遍遍响起。

  丹尼尔在餐桌那一边冲我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