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徐瑾瑜自认为自己在画这张画像时, 并不及前两次传神逼真,可却没有想到,只一眼, 翠微居士便认出了他的学生。
“是穆衡啊!是穆衡!”
翠微居士眼中泛起晶莹的泪花,他不由手指颤抖的抚上了画中人的眉眼,宛如与曾经的学生相见。
徐瑾瑜闻言,眼中也不由闪过了一丝诧异,但他还是不得不请翠微居士先冷静下来,再度确定:
“山长,您确定这画中人便是那位名叫穆衡的学子吗?”
翠微居士狠狠的点头:
“错不了!那孩子曾与吾朝夕相对过数百个日日夜夜, 吾怎会认错?徐小友, 还未问过, 你这画像是从何处而来?”
翠微居士终于镇定下来, 可是拿着画像的手还是不住颤抖,但语气却是显而易见的愉悦。
他本以为遇害的学生, 竟然有了音讯!
徐瑾瑜闻言, 有些不忍戳破翠微居士的幻想,可最终他还是抿了抿唇, 选择和盘托出:
“这画像, 是学生所画。而这画中人, 乃是三日前夜里闯关而出之人……”
“什么?”
翠微居士几乎失语,手里那张视若珍宝的画像也下意识的脱手飘散,徐瑾瑜眼疾手快的将其接, 低低道:
“当时学生正在当场, 这画中人不顾春寒料峭, 脱去所有厚重衣物,自被骗开的城门缝隙出逃……”
徐瑾瑜声音很低, 只是说起穆衡逃离城门后的那一回眸,语气也不由带上了几分叹息:
“他于黑夜将明之时而奔逃,临走前他曾回头看向京城一眼,炬火燃燃,其眼中分外决绝,似乎,是奔着一去不回去得。”
徐瑾瑜的话语并不激烈,可是却仿佛将当日的场景具现于翠微居士眼前,翠微居士听罢,老泪纵横:
“那孩子一定是被逼!他一定是被逼!有他那妹妹被人攥在手里,他,他……”
翠微居士有些说不下去,几乎泣不成声。
徐瑾瑜并不了解穆衡此人,是以他不置一词,只是安静的等着翠微居士冷静下来。
“山长。”
翠微居士本独自悲痛了不知多久,等他看到眼前多了一块素白的帕子时,不由有些茫然的抬起头,这才想起徐瑾瑜一直陪在旁边。
“徐小友见笑了,吾实在是太过激动了,失礼了。”
翠微居士用帕子将脸上的泪痕拭去,眸中还沉着痛色。
他从未告诉过旁人,他一生未曾育有子嗣,曾想要将穆衡收为义子,来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初穆衡要离开东辰时,翠微居士心中何其痛苦犹在昨日,可今日徐瑾瑜带着画像而来,告知穆衡所为之后,翠微居士只余无比悔恨。
悔恨自己当初未曾明言,否则……也不会让穆衡做出这等闯关出逃,违背法纪之事!
徐瑾瑜看着翠微居士缓过来,心中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怕的便是翠微居士无法接受这样惨烈的事实。
可,他亦无法做出那等打着为他人好的旗号,行隐瞒之举的事。
“无妨的,山长。既然已经知道画中人的身份,那学生需要借您的鸽子一用,告知京兆尹顾大人。”
翠微居士点了点头,面带疲色:
“徐小友自去吧,鸽笼的钥匙在此,笔墨在书房。”
徐瑾瑜点头称是,很快便将信件写好,等他放飞鸽子后,回到院中,翠微居士头一次佝偻着背脊而坐,整个人显得分外颓唐。
眼前这一幕,让徐瑾瑜不由抿了抿唇,随后缓步上前,翠微居士听到脚步声,愣了一下才抬起头:
“徐小友已经传信出去了?”
徐瑾瑜微微颔首,翠微居士笑了一声,可这笑中透着无尽的悲意:
“是该告知京兆尹的,那孩子一步既错,吾身为师长,岂有坐视他步步错下去之理?”
翠微居士声音沉闷,徐瑾瑜听着,却觉得山长对于这位叫穆衡的学子感情着实不同。
当初,山长那封择录函让他入了东辰的门,已是知遇之恩,而此刻看着山长这般模样,徐瑾瑜心里也并不好受。
徐瑾瑜沉默片刻,随后轻声道:
“山长,穆学子之事牵扯颇深,但今日学生既然遇到,若是他当真被逼深陷泥潭,那学生必不会坐视,定会想办法助其脱困,您且宽心吧。”
翠微居士闻言,缓缓抬起头,那散乱的花白发丝在空中乱颤,那双清澈微红的眸子看着徐瑾瑜:
“好,好,若是他真的是个清白的,还请徐小友伸手拉他一把,倘若不是……也请告知吾一声吧。”
“定不负,山长之托。”
徐瑾瑜轻轻点头,随后退出了黛山院。
而翠微居士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于门口,不由长长一叹:
“后生可畏啊,吾本以为幼树于林,还需风吹雨打,待他日方能遮风避雨,未曾想已是鸿翔鸾起之势……”
翠微居士亦没有想到,当日自己送出去的那封择录函,会为自己留下这样的人物。
当日他才与徐小友说起穆衡之事,而今他便已经将人寻到,哪怕,是穆衡做出了那样事。
可,徐小友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作为,翠微居士觉得自己很能期待一番。
……
穆衡一去,如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纵使顾世璋得了徐瑾瑜的传信之后,上奏圣上并派人持令沿官道向北出发通缉此人,可也始终没有一星半点的音讯。
这简直是一件不合常理到不可思议之事!
穆衡乃是独自出逃,就算是城门外有接应之人,可是这一路走去,他们要不要换马?要不要吃喝睡觉?
马匹本就不是寻常人可得之物,凡购买必须在官府登记,而北地多陡峭险峻之地,最适合马儿奔跑的也只有官道。
穆衡一个普通人,就算是提前三日奔逃,又如何能躲过官差以八百里加急之速所传递的通缉信息?
再退一步,如若穆衡真的没有走官道,而去了乡间小路,那便更是自投罗网!
要知道,对于这个连坐之法盛行的时代,普通百姓见到了陌生人进村,自是要多方盘问打听的。
怎么可能这么久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
七月底,酷暑炎炎,哪怕是傍晚时分,鸣蝉也似乎因为燥热难耐,只是有气无力的低鸣着。
“整整四个月了,穆衡此人有画像,有名有姓,却还是毫无踪迹,顾大人现在看到我都叹气,估计是后悔当初没把人让我带走了。”
魏思武坐在葡萄架下,喝着樱桃酱茶,悠哉悠哉的看着天边的火烧云。
葡萄架是静暖园一直有的,而樱桃酱是徐老婆子和徐母知道孩子们都喜欢,特意抽空回去了小石村一趟,采回来的。
“促狭,这话这是被顾大人知道,思武兄怕是以后都不得闲了!”
徐瑾瑜弯眸一笑,魏思武只摆摆手:
“那顾大人也怪不到我头上,穆衡此人平平无奇,可是一日不寻到他的踪迹,便会让人觉得心里不舒坦。我总觉得……他背后所牵扯到的,远非眼前这一星半点。”
这件事给魏思武的感觉,就像是眼睁睁看着一只跳蚤跳到自己身上,也知道有这么一个跳蚤在,可就是找不到。
难受啊!
“那是自然,此事之上那背后之人的手脚实在太过干脆利落了。”
徐瑾瑜抿了一口红艳艳的茶水,润红了原本粉白的唇瓣。
“谁说不是呢?想我当初好容易找到了那给长乐伯府推荐霞光锦的店家,可待我寻去之时,却是人去楼空。
第二次!这是第二次让我扑空了!若是等我抓到那幕后之人,一定要给他个满面桃花开!竟然这么耍着我玩儿!”
魏思武气的一气将樱桃酱茶饮尽,这才觉得气顺了一些。
徐瑾瑜这段时间一直在潜心准备十日后到来的乡试,所以也只有偶尔听听魏思武汇报的进度。
但正如魏思武所言,这一次的幕后之人的手段似乎更好一层。
除了魏思武顺着长乐伯府的线,查到了当初那将霞光锦展示给长乐伯新宠妾,并以此物贵重,勾动了长乐伯心弦的店家早早就人去楼空外,顾世璋处也是一无所获。
京兆尹府将那群乞儿收入大牢之后,经过审查也并未苛责,时日久了,乞儿们也终于愿意开口说话。
然而,孩子的注意力本就不集中,一群孩子七嘴八舌,也凑不出那日上门之人的特征。
还是最年长的那个孩子思虑再三后,告知顾世璋那日下着急雨,来的是一个青衣人,那人头戴斗笠,声音嘶哑古怪,他们废了很大的劲儿才听懂了那人的话。
“嘿,那青衣人的青衣可不是青衣巷里那些人灰扑扑的青色,而是贵人府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才能穿的葱青色。”
别看这些乞儿,衣食没有着落,可长在皇城根儿下面的他们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
而也为着这条线,顾世璋和魏思武联手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府上排的上号的下人查了个遍。
然而,整整四个月,颗粒无收。
葱青色,这个颜色清爽利落,沾染了一二灰尘也不大显眼,而对下人来说能不碍主子眼那就是最好的。
是以,这次顾世璋和魏思武唯一的发现,就是京城里的富户对于葱青色布匹的需求是真的高到离谱。
而也因此,这件事查起来更是没头没尾。
“顾五娘之事,可知幕后之人布局之深,若是真能被人轻而易举的查出来,那思武兄只怕也要怀疑一下这消息准确与否了。”
徐瑾瑜为魏思武宽心,魏思武听后也不由挠挠头:
“嗐,我也就是发发牢骚罢了,实在是这段时间忙的我是脚打后脑勺,又要配合顾大人查那些下人,又要查伯府的事儿,真给我忙昏了头!
那什么,瞧我,瑾瑜你不日就要乡试了,我跟瑾瑜扯这些做什么?该打该打!”
魏思武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着,徐瑾瑜却是淡淡一笑,揶揄道:
“我倒是没有什么,不过,思武兄既然说起这事儿,我倒是想起数月前,思武兄貌似是觉得自己太清闲了呢。”
魏思武:“……”
“瑾瑜!”
魏思武恼羞成怒,随后又灌了一碗樱桃酱茶:
“哼!看在瑾瑜你要考乡试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我想要的忙,也不是这种鸡零狗碎的琐事啊!”
魏思武气哼哼的说着,徐瑾瑜不由摇了摇头:
“可往往细节决定成败,思武兄若是实在没有头绪,不妨回头再看看。
比如此番调查这些勋贵、官宦、富户之家的下人之时,可以将其平日行踪习惯也规划入内。
一个经常出府的人和一个不长出府的人,哪一个更能引起旁人的注意?”
魏思武听了这话,不由眼睛一亮,一拳砸在手心:
“对啊!前头我们只顾查青衣了,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行踪习惯,也是一个法子!”
魏思武说着,霍的一下站起身直接将徐母整理出来,装着两罐樱桃酱和一包肉干的篮子提起来:
“得了,今日在瑾瑜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便不讨人嫌喽!再待下去,顾大人怕是得来喊我了!
前头四公七候的下人才查了个差不多,这回得了瑾瑜这话,还得继续再查,你说先皇封那么多爵位做什么?啧!”
魏思武还是没忍住碎碎念,等魏思武离开后,徐瑾瑜捧着茶碗,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樱桃酱茶,脑中却在复盘魏思武的话。
可以说,这段时间魏思武忙狠了唯一能嘚啵两句的人也就是徐瑾瑜了,所以徐瑾瑜对于穆衡线和长乐伯线的调查情况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也十分清晰。
然而,就是这两条本来尽在掌握,尤其是穆衡线的线索,竟然能被料理的这么干脆利落……
那么,他们究竟想要掩饰的是什么?
是的,掩饰。
除了这个可能,徐瑾瑜不做他想。
若不是为了掩饰,谁能这么迅速的布局后收回自己的棋子,轻飘飘的不染一丝尘埃?
……
魏思武之后更加忙了起来,似乎都是老天爷因为他那句flag而看不顺眼,让他几乎都没有脚沾地的时候。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抽空安排人将别院收拾好,着人请徐瑾瑜在乡试时去别院小住。
但是再多的,他也做不到了,毕竟他太太太忙了。
这一刻,魏思武无比后悔当初嫌弃生活太过清闲的自己!
而徐瑾瑜也因为魏思武能这么忙碌之际还记挂自己,心中微暖。
八月初七,徐瑾瑜收拾好准备去别院暂住一晚,次日直接去贡院。
这次乡试,徐母特意着人打听过,考试共分为三场,需要在考场停留九天六夜!
当时打听到这个时间的时候,徐母的心差点儿没从嘴里跳出来。
院试之时,徐瑾瑜那一考场的一晕,是结结实实吓到了徐母。
“大郎啊,要不,要不咱不考了,娘不指望你多么出息,只要你能好好的,娘就知足了。”
临出门的时候,徐母打起了退堂鼓,徐老婆子并不知当初惊险,这会儿忍不住道:
“瑾瑜苦读这么久,就差这一哆嗦了,你个当娘的,说这丧气话作甚?你要是不乐意去,老婆子我去!”
徐老婆子是眼睁睁看着孙儿每每回家休假,也是时时手不释卷,就冲着孩子这份儿苦心,她都舍不得阻止!
徐母听了徐老婆子这话,并未反驳,只是看向徐瑾瑜,眼中的担忧浓重无比。
徐瑾瑜不由无奈一笑,拍了拍徐母的手:
“娘,放心吧,这一次咱们准备齐全,定不能有差错。这一次,我定好好考,争取不让娘这么心惊胆颤可好?”
徐瑾瑜这话一出,逗的徐老婆子一乐,人老了,就喜欢听喜庆话。
反倒是徐母还是有些担忧,徐老婆子也劝了一句:
“瑾瑜都这么说了,芸芸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也是,哪里有让待考学子宽慰你的?”
徐母听了徐瑾瑜这话,就知道这孩子意已决,当下在脸上抹了两下,把眼底的湿意逼退,随后道:
“好,娘陪你一道去。”
徐母说的郑重其事,仿佛要去打一场历久弥坚的战役一般,看的徐老婆子奇怪不已。
等到徐瑾瑜母子一出门,就看到一辆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外头,听到人声,车帘一掀,倒是个熟人。
“庆阳兄,你怎会在此?”
“明个就是瑜弟考乡试的日子,我从魏思武那儿打听来了,既然他给了住处,那我便护送瑜弟前去考试!”
赵庆阳笑吟吟的说着,徐瑾瑜这段时间又是读书又是查案,与赵庆阳相见的时日倒是不及魏思武多。
这会儿,赵庆阳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出来,不醋实酸。
徐瑾瑜也不由有些歉疚道:
“这些时日,是我疏忽了庆阳兄,难为庆阳兄一直记挂。”
赵庆阳摆了摆手,请徐瑾瑜和徐母上马车:
“无妨无妨,这次我带来得马车多,婶子和瑾瑜先上马车吧,东西放在那辆马车上。”
等一通安置后,徐瑾瑜正式上路朝京城而去,马车上,徐瑾瑜再度就这段时间的疏忽向赵庆阳致歉,赵庆阳只大大咧咧的摆手:
“说了没事儿就没事儿,一声兄弟就是一辈子兄弟,兄弟之间还能计较那些?
不过,这段时间老头子没少逼着我练剑,等瑜弟乡试结束,替我参详参详,看我可有进步如何?”
徐瑾瑜顿时明白,庆阳兄这是还对当初输给思武兄而耿耿于怀,当下眸子微微勾起,满含笑意道:
“那自是可以的,只不过,庆阳兄可要以谁为参照物?”
赵庆阳闻言,方别别扭扭道:
“就,就魏思武呗!瑜弟整日和他在一处,应该知道他的水平如何吧?我不奢求什么,但我一定要胜过他!”
赵庆阳说的咬牙切齿,显然是回忆到了当初的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咳咳,好,那届时我定好好替庆阳兄参详一二!”
两人多日不见,却并未生疏,没过多久便聊的热火朝天。
等到了别院,赵庆阳扶着徐瑾瑜下马车,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徐瑾瑜几乎以为自己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
“庆阳兄,不必如此,我可以自己下来。”
“嗐,我扶着稳妥一些,明个瑜弟就要考乡试了,要是有个万一,那可如何是好?”
徐瑾瑜拗不过,只得扶着赵庆阳那明显粗壮了一圈的手臂,跳下马车,徐母早就已经张罗着把带来的行礼搬进去了。
等众人进了花厅,赵庆阳轻咳一声,这才神神秘秘道:
“瑜弟,婶子,今个给你们一个惊喜!”
大概是赵庆阳表现的太过神秘兮兮,徐母都不由紧张起来:
“庆阳,是什么?”
赵庆阳只笑不语,不多时,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进来。
“你是……给大郎当初瞧过病的大夫?”
徐母一眼就认出了赵府府医,府医也是笑呵呵的冲着徐母一拱手:
“夫人好记性,今个老朽受世子之命,先来替郎君请脉。”
徐瑾瑜顿时知道这个惊喜是有关自己身子的,不过他作息健康,又是不干体力活,虽然冬日怕冷些,除了那悬着的毒外,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但到底也是庆阳兄的一片心意,所以徐瑾瑜并未拒绝。
“有劳您了。”
徐瑾瑜温声说着,府医随后闭目认真切脉,过了许久,府医这才移开了手指:
“这位郎君,你这段时日可有手指,脚趾寒意深重,有时起身需要舒张一二才可以成行之状?”
徐瑾瑜点了点头:
“是有此状,但沉睡过后,经脉不活,也是常事。当然,吾翻阅医书,此为阳气不足之症,过后食羊肉、鹿肉等物后会稍有缓解。”
府医听了徐瑾瑜的话后,有些惊讶,他端详了一番徐瑾瑜,这才道:
“没错啊,这位郎君骨龄与去岁那位郎君一般无二,竟也懂医?”
“去岁听闻吾身中奇毒之事后,便偶有翻看医书,但不成气候,您见笑了。”
徐瑾瑜笑着说道,府医却差点掐断了自己正在抚摸的宝贝胡须,幽幽道:
“久病成医,古话亦是有道理的。但医者素来不自医,郎君这么短的时日,却对自身把控如此精确,是吾未曾想到的。”
随后,府医这才继续道:
“郎君说的不错,这段时日我研究无疾此毒,这才发现其本质便是将人之阳气汇聚调动以达滋养之效,然久病之人阳气本就不足,是以是通过其他法子提前用掉了所有阳气,这才达到外强中干的康健之象。”
徐瑾瑜听的很认真,但依旧觉得此事十分神奇,忍不住道:
“阳气还能预支吗?这种秘法书中倒是从未有过。”
府医也不由道:
“预支……不错,就是预支,其便是用激发阳气,提前燃烧寿数之法,达到外强中干的健康之效。”
“噢?那这个原理是什么,您可知道?燃烧寿数之法,若是用过了,那岂不是病患便立刻天人永隔了?”
府医:“……”
府医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赵庆阳,赵庆阳连忙道:
“咳,瑜弟,你不若先让府医把话说完。”
徐瑾瑜这才反应过来,不由腼腆一笑:
“冒犯了,吾初次听闻这样神奇的秘法,一时好奇。”
府医抚了抚须,慢悠悠道:
“无妨,不过郎君倒是问错人了,无疾乃是吾师兄秘制,吾纵使能窥到其中一丝真意,但亦是远远不够。
不过,即便是这一丝真意,吾也摸索了一二压制之法,郎君请看——”
府医将一枚玉葫芦递给徐瑾瑜,缓声道:
“此物名为还阳丸,郎君体内本有生气,可是却架不住无疾在预支阳气,此药可以为郎君弥补一二阳气,有压制之效。这一瓶,便是一月之数,早晚含服一丸即可。”
徐瑾瑜道谢后接了过来,徐母也不由激动道:
“若是大郎有这个还阳丸,考试之时是不是可以活蹦乱跳的出来了?”
赵庆阳看向府医,府医微微颔首表示:
“应是如此。”
徐瑾瑜不由无奈的拖长了声音:
“娘——我哪回出来蹦过?”
徐母却高兴的直抹泪,在徐瑾瑜的手臂上拍了一下:
“你这孩子,娘倒希望你出来能蹦两下!”
徐瑾瑜闻言,不由笑了:
“好,为博娘一笑,蹦两下又何妨?”
“那还是不要了吧,读书人蹦蹦跳跳的,人家会笑的!”
“娘怕什么,到时候我把脸一遮,谁能认识我?”
徐母听了这话,不由开怀大笑,徐瑾瑜见状,也弯了弯眸子。
随后,徐母笑着出去张罗晚饭,徐瑾瑜这才打开玉葫芦,取出了一颗药,轻轻一嗅:
“咦,好重的鹿茸味。”
“郎君好灵的鼻子,这里面乃是以头茬鲜鹿茸为主药,可不好得呢。”
府医说着,看了赵庆阳一眼,随后道:
“是世子亲自去打了回来的。”
徐瑾瑜闻言不由惊讶:
“庆阳兄还去山里了?那太危险了!”
野梅花鹿一般长在林子里,跑跳迅速,毕竟它那一身皮毛可不好隐蔽,自然在速度上要优胜了。
而京城周围最大的林子,正正好与香山相邻,若是一个不防,冲进山里迷失方向都是有可能。
而打猎上了头,脱离队伍也是常有的事儿。
“没事儿,我带了侍卫,正好去连连骑射,省得老头儿总说我练剑练傻了!
府里也有鹿茸,不过府医说干制的阳气不足,新鲜的更好一些。瑜弟先试试吧,要是用好了,我买一个山头养它百八十头。”
“庆阳兄……”
徐瑾瑜闻言,喉头微动,赵庆阳却立刻装作惊奇道:
“不是吧不是吧,瑜弟你莫不是要做那妇人之态,泪湿衣襟,那我可要笑你了!”
徐瑾瑜刚因为感动翻起的心绪一下子安静了,他逼退了眼角的湿意,冲着赵庆阳抬了抬下巴:
“庆阳兄小看人不是?不过,今个拿了庆阳兄的药,他日有事庆阳兄只管知会一声。”
“啧,又说的什么话?你呢,就好好考试,考完了替我看看我的剑法,比之魏思武那厮如何,也就是了!”
赵庆阳说完,拍了拍徐瑾瑜的肩膀。
“好,我定帮庆阳兄好好参详。”
徐瑾瑜认真的说着,随后,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赵庆阳以不打扰徐瑾瑜休息为由,告辞离去。
等出了院门,赵庆阳看了一眼身旁的府医,冷声道:
“谁给你的胆子,替本世子做主?鹿茸之事,哪里用你多嘴?”
“世子,这不是那位郎君提起,话赶话说到了哪儿嘛。”
府医还是那副笑模样,赵庆阳却冷哼一声:
“话赶话?你打量我好骗吗?”
赵庆阳话说到这里,府医便知道今日这事怕是不好轻易过去了,随即笑道:
“世子还是太年轻,您一腔热忱,总要让消受之人领受不是?况且,国公好容易差人打听到,这位不声不响,出身平民的郎君不知何时,便已经简在帝心,这是何等心性手段?
现下,能让他在微末之际,记您上一份儿情,不管是对您,还是对国公府都是没坏处的。
再说,小人只是提起您去打了鹿,可是那位郎君自己推测出来您孤身入林,为他打鹿的。”
“你这是狡辩!”
赵庆阳半晌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府医却只是静静的看着赵庆阳,低低道:
“是不是狡辩,您心中应当有数。据小人所知,明明您先识得这位徐郎君,可如今徐郎君亲近魏世子胜过您,且魏世子年纪轻轻已经位居四品,倒是您……”
“魏思武乃是皇亲国戚,我和他比什么?”
“那堂堂四公之首的镇国公世子又差什么?不过是圣上如今对勋贵讳莫如深,国公一直未能为您寻到合适的荫补之缺。”
府医认真的对赵庆阳道:
“世子,国公府如今也不过是外强中干之象,下一代的重任在您肩上。
您有友如此,国公和小人都为您庆幸,可是,若能让您二位的关系更加紧密,您……何乐而不为呢?”
府医说完这话,渐渐远去。
而赵庆阳却僵立在原地。
何乐而不为呢?
何乐……而不为啊。
……
翌日,依旧是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之时,徐瑾瑜便醒了过来。
那府医送来的还阳丸确实好用,徐瑾瑜还是头一次醒来时手心脚心都是暖洋洋的。
等他洗漱过后,走出房门,徐母早已经在明堂忙的转圈圈了。
“秋日多雨,油纸布带了,火折子也带了,还有什么?”
徐母左看右看,等看到徐瑾瑜时,才一拍脑门:
“大郎,等等,这是娘提前做好的秋衣一穿上试试。”
徐瑾瑜接过秋衣刚一上身,没走两步就出了汗,徐母这才道:
“娘在里头絮了一层薄棉花,又放宽了一寸,等晚上冷了可以当被盖。
人家大夫给你的药,你也记得带上,进去了仔细身子,水若是凉了在嘴里含一含再咽,这天气说热不热,说冷不冷的真是糟糕透了,炭都点不得……”
徐母殷殷的叮嘱着,和徐瑾瑜到了大门口,赵庆阳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别院和贡院相距并不远,徐母一出门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只紧张的提着考篮跟在徐瑾瑜身后,生怕扰了徐瑾瑜的心态。
而一旁的赵庆阳也难得的沉默着,徐瑾瑜看了赵庆阳一眼,这才发现其似乎一直想事情。
“庆阳兄,该转弯了。”
赵庆阳一顿,这才发现自己差一点走错了路。
他们缓步而行,徐瑾瑜看着不远处的灯火点点,轻声道:
“庆阳兄在想什么?”
赵庆阳一时不知还如何作答,而徐瑾瑜也似乎并未想等赵庆阳回答,随后温声道:
“庆阳兄的药很好用,昨夜服食一剂后,现在手还是热的,庆阳兄摸摸?”
赵庆阳伸手握了握徐瑾瑜的手,发现还真是热乎的,这才眉头微微展开:
“好用就行,后面我让府医多备几瓶!”
徐瑾瑜轻笑一声,赵庆阳不知他在笑什么,随后便听徐瑾瑜道:
“几瓶吗?那可要吃几个月了呢。可是,丸药放久了可是会减了药效的。”
“那我去问府医讨药方……”
赵庆阳话还没有说完,徐瑾瑜便步子一顿,他偏头看向赵庆阳,奇怪道:
“庆阳兄,我怎么觉得,你并不想我与贵府之人联系紧密?”
“哪有?你是我兄弟,他们应该敬着你的。”
赵庆阳立刻道,徐瑾瑜随即眸中划过了一抹笑意:
“既然如此,那这药方在哪里,并不重要。”
赵庆阳闻言,瞠目结舌,总觉得……瑜弟好像知道了什么。
赵庆阳抬眼看去,这会儿天色依旧黑蒙蒙的,唯有远处的烛火,映的少年眸中光芒点点。
那淡淡的光晕勾勒少年半边面容,晨风吹开少年的额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
“庆阳兄,别瞎想了,好好练剑,等我考完。”
徐瑾瑜踮起脚,拍了拍赵庆阳的肩膀,随后从徐母手中取过考篮朝前而去。
赵庆阳愣在原地,只觉得方才那股晨风,吹开的,还有他心间的阴云。
不过,方才瑜弟是踮脚了吧?
啧,还是小孩儿一个,整天想这么多,也不怕自己长不高!
赵庆阳摇了摇头,与徐母站在一旁,看着徐瑾瑜进去了,这才转身离去。
只是,这一次,赵庆阳的脚步显而易见的轻快了起来。
徐瑾瑜这边很快便找到了与自己互结的五位学子,宋真看到徐瑾瑜时,顿时眼前一亮:
“瑾瑜,这里!”
宋真回了一趟家,才知道原来家里在贡院附近一直有一套屋子的,本来他还想要邀请徐瑾瑜同住,可是徐瑾瑜已经先被魏思武安排明白了,他便只能作罢。
这会儿,宋真等四位东辰学子,具是喜气洋洋:
“怎么办,还没有开始考试,我都觉得充满自信,他日定能榜上有名?”
“哈哈,谁说不是呢?毕竟咱们可是刷过几千道乡试题目的人了。”
“当初吾等熬干灯油,夙兴夜寐,今日,也该是吾等收获之日了!”
“正是,这数月以来,吾等一腔心血,不就是为了今日?”
徐瑾瑜看着同窗们斗志昂扬的模样,也是不由一笑,低低道:
“数月寒窗苦读,今朝且试锋芒!”
话落,五人相视一笑,面上一派自信昂扬。
随着远方传来一声“进——”,队伍开始动了起来。
与此前考试不同的是,大盛乡试的搜查比之此前三场考试还要宽松,甚至搜子都不敢对秀才公上下其手,只是要求考生宽衣后在原地转了几个圈,便可入内。
仅是宽衣而不是去衣,徐瑾瑜自然欢喜,他方才走来时,身上还有些许薄汗,稍不注意染上小恙也不好。
而等徐瑾瑜去拿自己的考篮之时,才发现自己带着的丸药都被搜子拿了出来,等徐瑾瑜说明用途之后,搜子直接取了一张纸,让他包着,原本的瓷瓶是不能用了。
徐瑾瑜倒是接受良好,并未与搜子起冲突,反而在徐瑾瑜走后没多久,另有一考生带着的罐子装的姜糖被搜子单独取出来后,和搜子争执起来。
搜子给他一张白纸包裹他亦不愿,于是二人情绪激烈之下,直接掀翻了桌子,那罐子碎开后,才发现那罐子的底部夹着一沓写着字的纸。
搜子顿时脸色一变,这会儿可不再给秀才公脸面:
“有人作弊!上枷!”
大盛律规定,凡有夹带着,需上枷后在考场外罚跪,以儆效尤。
九天六夜,不饮不食。
随后,那考生如丧考批的被拖了下去。
或许,他方才不争不抢,还会安全入内。
然而此时后悔也无济于事。
徐瑾瑜并不知身后发生的风波,等他寻到了自己的座号入座之后,不由一愣。
嚯,难怪人家不会查的那么仔细,原来一旁一直会有一个兵将一直盯着考生的。
要知道,前面的考试时,也至多是一名兵将盯四个学子,哪里有此刻这位“贴身保镖”盯得严呢?
不过,徐瑾瑜对此倒是无所谓,他与自己面前的兵将对视一眼后,缓缓挪开了目光,打量着考棚的周围。
嗯,这里有两处适合挂上油纸布,下雨也不怕了。
徐瑾瑜想着,便直接动起手来,左右这会儿还未开考。
等到天彻底放亮之时,那熟悉“龙门关”又响了起来,徐瑾瑜终于目不斜视,正襟危坐起来。
乡试,开始了。
本次乡试由翰林院掌院主考,试题也是经过翰林院剩余数十名官员汇总而成。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杂!
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书五经的考核,就已经被这些一路披荆斩棘考上去的翰林大人们玩出了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