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 / 1)

寡妇桃夭的太子赘婿 十方海 9042 汉字|0 英文 字 29天前

第62章

  当初为何不等我

  许家。

  桃夭被东宫来的护卫队强行带走后, 管家立刻打马去了政务堂禀告许贤。

  正在处理政务的许贤听闻东宫来的护卫队竟然闯入自己的府邸强行将女儿带走,气得面面色发白,拍案怒骂, “黄口小儿, 欺人太甚!”

  在场的一众官员多是他的门生, 无不愤懑,簇拥着许贤一同入宫向皇帝讨要说法。

  正在未央宫江贵妃的皇帝这才知道谢珩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闯出这样大的祸事,面色铁青, “逆子!朕看他如今是不想做这个储君了!”

  原本还在闹脾气的贵妃也不敢再哭下去,忙催促:“六郎还不赶紧看看去!”

  坐轿撵匆匆赶去宣德殿的的皇帝便远远瞧见宣德殿门前站了乌泱泱一群身着绯袍的官员,多是朝中重臣,而为首的身着紫袍, 腰环金玉带的正是许贤。

  他原本还想将许贤请进殿内好好说,谁知许贤一见他来,一点儿颜面都没给他留, 向他行了一礼,哽咽,“吾妻走得早,唯一放心不下得便是微臣这幼女。可怜她幼年走丢, 如今好容易才找回来,恳请陛下让太子殿下将微臣的幼女还给微臣。”言罢, 要行大礼。

  皇帝被他说得脸皮发热, 连忙搀住他, 安抚,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朕即刻召太子过来给许公赔礼。”言罢召来随身的小黄门, 压抑着怒气, “去将太子给朕叫过来!”

  那小黄门一刻也不敢耽误,即刻赶往东宫。

  东宫里。

  帘幔后的谢珩望着伏地而跪的少女,轻声道:“你别怕,过了今日孤不便不会再召见你了,孤只是想要看看你而已。”

  可对方显然不相信他的话,哽咽道:“求殿下即刻放臣女回去!”

  谢珩呆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没有言语。

  这时齐云从侧门内急入殿来,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少女,小声道:“许公连同朝中各个大臣来找殿下要人来了,眼下圣人震怒,叫殿下将人还回去。”

  谢珩沉默许久,道:“把她好好送还给许公。”

  齐云本以为他不肯放人,眼下见他松口,心中松了一口气,赶紧叫了一名小黄门领着桃夭出了东宫。

  才到宣德殿殿前,桃夭一眼便瞧见自己的阿耶站在那儿,连忙迎上前去,无语凝噎。

  许贤忙道:“好孩子,别怕了,阿耶现在就带你回家。”言罢,又叫桃夭向皇帝行礼。

  “皇帝”听过不少,活得还是头一次见,她一时忘记害怕,忍不住抬眸看他一眼,只见眼前身量高大,不怒自威的男人年纪约四十许,生得极其俊美。

  她见对方正盯着自己,立刻收回视线,向他行了一礼。

  皇帝本以为已经成过两次婚的寡妇必定生得美艳无双,才会勾得自己的“圣人”儿子动了心,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抢回去。

  谁知眼前的竟是个最多不过十五六岁,一脸稚嫩的少女。

  生得确实极好,未施粉黛,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身上虽穿着极家常的衣裳,却依旧明艳不可方物。

  可就是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寡妇,同自己的女儿看着也差不多。

  他见谢珩没跟着来,冷冷道:“太子人怎么没来?”

  小黄门忙回道:“太子殿下说是眼下不方便见人,待好些自会亲自去向许公同许小姐赔礼。”

  皇帝不曾想他如今竟然这样大的胆子敢忤逆自己,心里已是怒极,可是眼下这么多大臣在,不好当场发作,安抚许贤道:“此事朕定会给许公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许贤也不好再僵持下去,向他行礼告退。

  待许贤带着桃夭才走,皇帝便对一旁的小黄门冷冷道:“去告诉太子,他今日不出,以后也就不必出门!”

  这是将太子禁足了!

  *

  这边许贤刚出宫,正在鸿胪寺的沈时才得到消息,立刻准备进宫。

  谁知才出鸿胪寺的大门,一袭绯袍,生得清冷出尘的年轻郎君拦住他。

  正是太子宾客裴季泽。

  满腔愤怒的沈时微眯着眼睛他,“裴侍从这是何意?”

  裴季泽道:“许小姐已经被许公带回家,眼下已经无事。”不等沈时说话,他又道:“若是沈少卿不信,可派人去许家瞧瞧,恐怕许小姐此时已经安全到家了。”

  他是太子亲信,沈时自然不信他。不过为了避免白跑一趟,他还是先派人去了一趟许家。

  趁着等消息的空当,裴季泽道:“沈少卿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时沉默片刻,同他进了一间茶楼。

  才坐定,裴季泽便道:“沈少卿如今还要娶许小姐吗?”

  沈时道:“裴侍从这话某听不懂。”

  裴季泽道:“沈少卿听不懂不要紧,微臣不过是突然想起卫侯爷,所以才特地来提醒沈少卿。”

  沈时闻言面色大变。

  当今圣人同仍是卫侯夫人的事情闹得全长安人尽皆知,当年他仍在国子监读书,自然知晓。

  他冷冷道:“某还有事,告辞!”

  沈时才走,齐悦从一旁的雅间内走出来,道:“他会放弃吗?”

  裴季泽道:“想来殿下这次定会得偿所愿。”

  许公若是不同意嫁女,殿下一点法子都没有。

  朝中的官员多半是许公的门生。

  况且此事本就是太子失德,太子若一意孤行下去,岂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又有谁效忠这样的主子,岂不是人人自危

  便是圣人,也没有法子随心所欲。

  一旦乱了礼法规矩,这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可是沈家同许家不同。沈家虽为大族,可族中几代子弟不堪大用。

  沈家之所以同意自己族中最优秀的子弟娶一个寡妇,那是因为这个寡妇是当朝宰相最宠爱的嫡女,娶了她必定会得到宰相的助力,自然利大于弊。

  可一旦这个寡妇不但没了益处,反倒成了仕途阻力,沈家便绝不可能把自己最优秀的子弟葬送在里头。

  恐怕沈时早就收到金陵来的书信,要求他同许家退婚。

  齐悦迟疑,“殿下真会做出圣人那种事吗?”

  裴季泽反问,“齐卫率觉得呢?”

  齐悦摸摸鼻子。

  “殿下真心怜惜娘子,不会真的强迫娘子。许小姐也不是江贵妃,若是愿意跟殿下好,也不会逼得殿下出此下策,拿自己的名声做赌注,将事情闹得这样大。”

  那样性格倔强的女子,即便是殿下真强迫她,恐怕她也不会同殿下好好过日子。”

  裴季泽微笑,“可沈时不信她。这个婚他一定会退。”

  *

  东宫。

  谢珩才处理好额头上的伤口,齐云便来报,“沈少卿来了,要求见殿下,要不要微臣将他打发走?”瞧着沈少卿来势汹汹,怕是要吵起来了。

  谢珩沉默片刻,“叫他进来。”

  片刻的功夫,小黄门领着一脸怒气的沈时入内,连礼都未行,便质问道:“殿下自诩君子,何以做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

  齐悦怒斥,“大胆!竟敢对太子殿下无礼!”

  谢珩制止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听着沈时骂自己。

  待沈时骂完以后,大殿之上的谢珩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沈时,“沈少卿来,是给自己找个心安来了吗?”

  沈时一顿,哑声道:“殿下也不过是仗着自己出身好!”

  “孤就是仗势欺人了,可这世上人生来本就不平等。”

  谢珩一脸坦然,“如沈少卿这般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世家子弟应该比孤更懂得这个道理。”

  有人生来命如草芥,有人生来天生富贵。

  可命如草芥的人未必见得不能活得好,如宋大夫与莲生娘那般,一样活得自在。

  生来富贵的人也就未必事事如意,如他这种似拥有一切的人,心底的情感却比谁都贫瘠匮乏。

  “孤十岁做储君,十二岁开始监国,当年沈少卿在国子监读书,同人打马游街吃花酒之时,孤有做不完的课业,批不完的奏疏。孤至今连兰桂坊的坊门朝哪边开都不知晓。”

  他诘问,“所以,沈少卿凭什么同孤谈所谓的公平?”

  他竟然还记得当年的事情!

  沈时抬眸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储君,好似又回到当年在他面前做不出文章的时候。

  明明都是相仿的年纪,可是即便是抛却身份,自己永远不及他。

  谢珩又道:“孤会将沈少卿下放到江南去,至于沈少卿愿不愿意去江南,决定权在你。不过孤相信沈少卿是聪明人,一定会做出对沈家,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沈时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事到如今,他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良久,他不甘心道:“即便殿下逼得微臣退婚又如何,圣人也绝不允许殿下娶她做太子妃,许公也不会让她给殿下做妾!更何况,以她的性子,也未必愿意进宫。”她心心念念想要回江南,心从来都不在长安。

  谢珩道:“那是孤自己的事情,轮不到沈少卿操心。”

  只要沈时退婚,他可以以先生的身份慢慢哄。

  总有一日会哄得她回心转意。

  沈时冷笑,“若是微臣不退呢?”

  谢珩微微眯着眼睛,“那沈少卿不妨娶她回去试试。”

  这一刻,沈时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他说得对,他不敢娶。

  卫侯爷当年娶了江贵妃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落得那样的下场。

  谁又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他不敢赌。

  良久,他艰难开口,“殿下何以要这样处心积虑的算计?”

  他实在想不通,不过是那张马场见了一面而已。

  长安不缺美貌女子,何以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

  太子失德,储位堪忧!

  谢珩沉默片刻,道:“沈少卿还记得万安县那个七夕兰夜吗?孤就是那个不良于行的赘婿。”

  沈时闻言眼里流露出震惊。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的事情!

  “孤也没有想到沈少卿当日赐婚对象是她。”

  大殿之上的谢珩向他郑重行了一礼,道:“此事是孤对不起沈少卿。可孤不能让。”

  堂堂一国储君为了她向自己行礼,沈时知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转身要离开,突然被他叫住。

  他道:“那日孤同她在马场什么也没做。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沈少卿。是孤一意孤行非要强求,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望沈少卿不要怪她。”

  沈时愣了一下,失魂落魄地转身出了大殿, 待醒过神时,人已经回到书房里。

  他呆坐片刻,从柜子里取出金陵来的家书,再次看了一遍,颓废地闭上眼睛。

  *

  沈时离开东宫后没多久,皇帝的口谕便下达东宫。

  太子谢珩暂被拘禁在东宫。

  皇后得到消息后怒气冲冲去了未央宫。

  她才见到皇帝,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陛下这是打算废太子吗?”

  今日已经在许贤面前陪了不少不是,憋了一肚子火,正躺在榻上休息的皇帝一听这话,自榻上起身,冷声道:“皇后还好意思来质问朕!朕离开长安才多久,他竟然干出这等混账事来!皇后究竟是怎么管教儿子的!”

  皇后虽也觉得谢珩此事做得极其离谱,可自己骂的,却听不得旁人骂。她冷笑,“人人都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陛下做得,珩儿为何做不得!”

  一旁的贵妃忙劝道:“有话好好说。”

  皇后横她一眼,“此处有你说话的份?”

  江贵妃眼圈蓦地红了,十分委屈地望向皇帝。

  一日内连听到两次这话的皇帝则气得捂住自己的心口,好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贵妃连忙上前替他揉着胸口,急道:“六郎可是哪里不好?”

  皇后眼里闪过一抹担忧,最终什么没说,转身便离了未央宫。

  赵姑姑劝道:“您又何必一见面同圣人吵成这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皇后抬起眼睫望着云卷云舒的天,道:“事到如今,本宫与他早已经无话可说。”

  赵姑姑心疼地看着她。

  皇后拿帕子掖了掖眼角,“去东宫看看。”

  东宫里,正在自己同自己下棋的谢珩见到她来,愣了一下。

  自从上次两母子不欢而散时,这还是头一次见面。

  直到赵姑姑提醒,他才起身向皇后行了一礼,将她迎坐下,问:“母亲怎么来了?”

  皇后的目光落在他额角的伤,眼圈蓦地红了,哽咽,“闹成这样三郎满意了?白白便宜了那贱婢!”

  谢珩沉默片刻,道:“不做便不做,儿子也做得累了。”

  “胡说!”若真被废,他以后当如何自处。

  皇后安慰他,“眼下他在气头上,待事情平息些,我亲自去同许公赔不是。你放心,他想废储没那么容易。”

  谢珩“嗯”了一声。

  皇后盯着他额头的伤看了一会儿,问:“还疼吗?”

  谢珩喉结微微滚动,摇头,“小伤而已。”

  皇后一时之间也不知同他说什么好。

  两母子静坐片刻,皇后起身,“那阿娘先回去了。”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起那日吵架时他说的话,道:“三郎若是累了,去玩也是可以的。”

  她头一回说出这样贴心的话来,谢珩不由地抬起眼睫看她一眼,这才发现她其实已经不年轻了,脸上虽敷了脂粉,可依旧未能遮住眼角的细纹。

  皇后见他不作声,以为他还在不高兴,想了好一会儿,道:“三郎从来不说,阿娘不晓得三郎心中有那么多委屈。”言罢,便离开了。

  直到她人走远了,谢珩才回过神来,微微红了眼眶。

  *

  许家。

  许贤回家后不久便得到东宫禁足的消息。

  许贤想了想,将这一消息告诉正在屋子里修养的桃夭。

  桃夭愣住。她没想到太子竟然也会因为犯错被拘禁。

  她想了好一会儿,问:“太子是个很好的储君对吗?”

  她虽然总觉得他是个“假道学”,可是从前在桃源村时,也常听人夸奖太子一心为民。哥哥提起他时言语监十分赞赏,是个十分值得追随的君主。

  许贤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句话,沉思片刻,十分公正地评价,“太子殿下是极好的储君。有□□遗风。”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人半点也及不上太子。

  桃夭又问:“拘禁是一件很要紧的事吗?会废太子吗?”

  许贤见她一小小女子发生这种事竟然没有怨恨,而是能够想到这些,心中很是宽慰,道:“废立储君谈何容易。此次不过是对太子小惩大戒,也算是给阿宁出气了。”话虽如此,可太子竟然敢公然对抗圣人,恐怕此事不会轻易收场。

  桃夭放下心来。

  若真是因为她导致储君被废,换一个不靠谱的储君上位,天底下的老百姓恐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淹死她。

  这时管家来报,“宫里来人了。”

  许贤道:“阿宁这几日就好好在家里休息,暂时哪里都不要去。若是不放心那两位老人家,阿耶便派人将他二人接入府中暂住。”

  桃夭乖巧“应”下来。

  许贤才回到书房,管家便道:“宫里一共来了三拨人。圣人,皇后,以及太子殿下皆下了赏赐。”

  许贤闻言眉头紧皱。

  圣人同皇后意在安抚,太子殿下今日此举简直是公然在同圣人对着干,究竟意欲何为!

  管家又将一封书信呈上前,道:“方才金陵沈家来了书信。”

  许贤打开看了一眼,面色发白。

  管家瞧见他面色极差,忙问:“您还好吗?”

  半晌,许贤吩咐,“府里的婚事暂时不必准备了。”

  管家楞了一下。

  沈家这是退婚了!

  许贤又道:“此事先不必叫小姐知晓。”沈家退婚,沈时恐怕早就得到消息。

  先看他如何决定。

  若是他还肯娶,他便是豁出老脸,也会为他挣出一个好前程。

  并不知晓已经被人退婚的桃夭倚坐在榻上望着窗外发呆。

  天暗黑得厉害,院子种的几棵海棠树的枝叶被风刮得像似要翻转过来。

  采薇见状来连忙上前关了窗户,道:“这样大的风,恐怕要下大雨了,小姐再受了凉就麻烦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纱窗上映下一道闪电,几声震耳欲聋的雷响过后,屋外头哗啦啦响起雨声。

  桃夭道:“来长安那么久,几乎不曾见过这样大的雨。”

  江南倒是多雨水,时常连绵十天半个月。

  想一想,她也很快回江南了。

  她心中一动,道:“我绣的嫁衣哪里去了?”

  采薇从一旁的箱笼里找出来给她,笑,“离成婚的时间这样短,小姐又何须这样麻烦。”

  桃夭甜甜一笑,“从前两次成婚很匆忙,每次嫁衣都来不及绣,这一次想亲自绣。再说,也不过是绣些花样而已,费不了什么事。”

  她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成婚,以后都能圆满。

  大雨连绵,出不了门的桃夭日日躲在屋子里绣嫁衣。

  这日雨小些,管家来报,说是沈二公子来了,在外头等着她。

  桃夭好奇,“为何不请他进来?”

  管家迟疑片刻,道:“沈二公子只说是请小姐出去。”

  桃夭搁下手中的嫁衣,连忙撑着油纸伞出去。

  沈时正在角门处等她。

  桃夭才瞧见廊下站着的青衣郎君吓了一跳。

  才几日不见,他好似瘦脱了相,眼里布满红血丝。

  桃夭连忙迎上前,十分心疼地摸摸他的脸,“二哥哥怎么了这是?”

  沈时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想起那年他爬墙去找她玩,她坐在秋千架上笑着问他:“等阿宁长大二哥哥就娶我好不好?”

  他终是不能娶她了。

  沈时喉咙发紧,喉结不断滚动,哽着嗓子道:“我要回江南了。对不起宁妹妹,我恐怕要食言了。”

  桃夭闻言怔住,眼圈逐渐地红了。

  半晌,她咬了咬指尖,挤出一抹笑,“好啊。”

  沈时突然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对不起。”

  桃夭拍拍他的背,哽咽,“我知道二哥哥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直到马车消失在雨幕里,桃夭才收回视线,失魂落魄回了屋子。

  她抱着还差几针就绣好的嫁衣,呆坐在窗前。

  屋外仍下着雨,松一阵紧一阵,好似越来越大。

  也不知是不是吹了冷风的缘故,当夜桃夭便着了风寒。

  采薇知晓她心里难过,哽咽,“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成婚,怎么好端端就退亲了呢?”

  桃夭反过来安慰她,“沈二哥哥定然有他的难处。”

  采薇轻轻叹了口气,“小姐别难过,以后总会有更好的。”

  桃夭笑,“我知晓,我不难过。人的缘分走到尽头,无论如何都勉强不得。”

  采薇闻言,落下泪来。

  她才十五六岁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晓得从前究竟经历过怎么样的事情。

  许是水土不服,虽只是小风寒,桃夭却总不好。

  如此反复了一个多月才痊愈的桃夭在迎来了第一个腊八节。

  那一日长安刚好迎来第一场雪。

  与此同时,外放江南做了常州刺史的沈时同人订婚的消息传到了长安。

  得知消息的桃夭正在暖阁内赏雪。

  她还是头一次见那样大的雪,才不过一晚的功夫,地上的雪已经有半尺厚。处处银装素裹,亭台楼阁如同冰雕一般,美不胜收。

  她正伫立在窗前望着不远处开得极好的红梅发呆,直至身后想起脚步声才回过神来,回头一看,正是许贤。

  她连忙迎上前,扬起一张雪白小脸,问:“阿耶怎么来了?”

  许贤望着才不过一个多月,人瘦了一大圈的女儿心疼不已。

  他牵着她的手坐到火炉旁,关心她这几日的起居。

  她突然问:“我是不是做了很多错事?”她回来才几个月,给家里带来了那样多的麻烦。

  许贤安慰她,“你没有错,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同样沈时也没有错,人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所以别放在心上。日子久了,什么都会好。”

  顿了顿,又道:“好孩子,人这一辈子遵循本心的去生活是一件极难的事情,阿耶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坚持本心的生活。”

  退婚这么久以来,这是他主动提及此事,心中得到极大安慰的桃夭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呜咽起来。

  沈二哥哥不肯娶她,她其实也懂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他如今有了好的亲事,她也替他高兴。

  她就是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弄成这这样了。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哥哥还没回来吗?”

  “这两日便到了。”

  许贤摸摸她的头,道:“今日是腊八节,宫里有宴会,我待会要去赴宴。你若是一个人在家中觉得无聊,就去燕子巷坐坐,若是晚了也不必回来,宿在那里便可。”

  桃夭点头应下来,待许贤走后,穿戴好也叫人驱车去了燕子巷。

  待到燕子巷后,天色已经晚了。

  本以为她今晚不会来的莲生娘同宋大夫不晓得有多高兴,赶紧将她迎进暖和的屋子里。

  桃夭一见他们正在包饺子,赶紧将身上的火红狐裘解下来要同他们一起包饺子。

  莲生娘忙道:“你坐着就行,别沾手了。”

  桃夭笑,“总觉得要自己亲手包饺子才像是过节。”

  莲生娘也跟着笑了,便也不再拦着她。

  她一边擀面皮,一边道:“你莲生哥哥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好久不曾回家了。”

  桃夭楞了一下。

  许是这段日子没有来,已经好久不曾有人同她提起谢珩。

  她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戏园子里那一日

  眼下听莲生娘提及,这才想起,好似有许久不曾见过他。

  也不晓得他如今过得如何了。

  应该很好很好的吧。

  大家过得好就好了。

  包完饺子后,趁着莲生娘煮饺子的功夫,宋大夫将她拉到一旁,瞧瞧问:“不是说成婚,怎么都没消息了?”

  对着他桃夭向来是无话不说的。

  她瘪瘪嘴,道:“我被退婚了。”

  宋大夫闻言愣住,随即恼怒,“他凭什么退婚!”

  桃夭忙道:“不怪他,要怪就怪那个假道学!” 她这么一说宋大夫心底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初传出那样难听的谣言来,是个男人都会介意。不过说来也奇怪,这段日子好像谣言突然消失了一般,再未听人提起过。

  宋大夫沉默了一会儿,道:“也不知先生成婚没有,要是他还没有成婚,我觉得他挺好的。”

  桃夭把脸埋进臂弯里,半晌抬起一张绯红的脸皮,道:“有人要我时,我不要他,旁人不要我了,我又回来找他,我还是人吗?”

  两父女对着火炉唉声叹气了好一阵,他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阿耶有没有给你找夫婿?”

  桃夭摇摇头,“我以后都不想成婚了。”

  其实想想,她现在什么都不缺,成不成婚又有什么所谓呢。

  这时莲生娘在外头喊,“饺子煮好了。”

  桃夭答应了一声,望了一眼外头还在不断飘落的大雪,笑,“今年是咱们在长安的第一个腊八节,咱们好好过。”

  宋大夫也跟着笑,“对,好好过!”

  *

  东宫。

  已经被禁足了一个月的谢珩出神地望着外头漫天飞舞的大雪。

  今年的冬天,他终究还是一个人。

  这时小黄门来报,裴侍从来了。

  谢珩回过神来,“请。”

  片刻的功夫,身着墨狐大氅,眉眼清冷如谪仙一般的郎君入了大殿,解了身上的大氅递给一旁的侍从,不待行礼,谢珩便道:“从宴会上溜出来了?”

  裴季泽道:“宴会实在无趣,突然想起好些日子没有同殿下下棋。”

  谢珩道:“恰巧孤也十分无聊。”言罢,便叫人摆好棋盘,煮了酒来。

  裴季泽踞坐在一侧,抿了一口温热的酒,“事到如今,殿下可后悔?”

  为了一个根本不愿意入宫的女子,好好的东宫储君沦落到这般境地。

  连腊八节这样重大的宴会,圣人都没说要放他出去。

  今晚过后,恐怕外头要开始盛传废黜储君的消息。

  “有什么可后悔?”

  谢珩冷白的手指摩拨弄着棋瓮里的墨玉棋子,神色淡淡,“从前有人告诉孤,不高兴的事情就要说出来,所以孤想要试一试。”

  裴季泽道:“感觉如何?”

  谢珩笑,“不错。”

  说了以后发现其实很多事情没有他想得那样糟糕。如果不说,也许他这辈子都要憋在心里。

  不经历这样一场事情,他也不会知晓原来母亲并非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他。

  裴季泽轻叹,“怪道皇后殿下最近一见到微臣,就同微臣抱怨,殿下下了一趟江南回来就变了。”

  “是吗?”谢珩挑眉,“变得如何?”

  裴季泽道:“变得有人情味了。从前的殿下好似圣人一般,弄得我们想要叫殿下一块出去玩,都好似犯了天大的错误。”

  谢珩问:“那不如今夜咱们叫上齐悦两兄弟一块出去玩?”

  裴季泽笑,“听说太子殿下至今连兰桂坊的大门都不晓得往哪里开,不若微臣带殿下去见识见识?”

  谢珩知晓他是在揶揄自己,并不气恼,颔首,“也好。”

  一盘棋下完,谢珩装扮成裴季泽的侍从同他一块出了宫。

  待到出宫后,裴季泽才叫人将齐云同齐悦两兄弟叫出来。

  齐云待看到乔装打扮的谢珩很是惊讶。

  尤其是听到谢珩说要出去兰桂坊的时候,瞪大了一对眼睛。

  殿下这是被禁足久了,彻底想不开了?

  谢珩斜他一眼,“有意见?”

  齐云立刻摇头,“没有!”

  待一行人去了兰桂坊门口,谢珩远远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妓坊,并未进去,而是道:“你们去玩,孤还有事。”

  齐云愣了一下,“殿下怎么不进去?”来都来了!

  谢珩道:“孤已经知晓兰桂芳的大门朝哪里开了,眼下想要回去休息。今晚不必跟着孤,去找你的相好吧。”

  齐云脸一热,摸摸自己的鼻子。

  待谢珩离去,齐云问裴季泽:“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不待裴季泽回答,齐悦白了他一眼,“成日里跟着殿下,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殿下心在哪儿,自然去哪儿。”

  *

  谢珩到燕子巷时夜已经很深了。

  他一眼就瞧见外头停着的已经落满积雪的马车,立在门口良久,才抬手敲门。

  开门的是采薇。

  采薇一见是他,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姑爷怎么来了?”

  谢珩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不知怎么耳朵有些热。

  这时听到动静的莲生娘跑出来,一瞧见是他来了,喜不自胜,连忙把他拉进屋子里,喜道:“你们瞧瞧谁来了!”

  正围着炉子烤火的宋大夫同桃夭待瞧清楚一袭墨狐裘,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皆是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的宋大夫一见他来,连忙站起来,笑,“回来了。”

  谢珩“嗯”了一声,解了身上的大氅,递给一旁的采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月未见,清减许多的少女,眼里闪过一抹心疼,问道:“今晚怎么有空过来?”

  有些局促不安的桃夭道:“我阿耶去宫中饮宴,所以我过来这里过节。”

  “是吗?”谢珩在她旁边坐下。

  莲生娘问:“饿不饿,我去煮些饺子给你?”

  谢珩摇头,“吃过饭才回来的。”

  “今日是腊八,陪你阿耶吃杯酒吧,”莲生娘去拿了几个杯子过来,笑,“今日是腊八,咱们一家人好好过节。”

  给谢珩做了“阿耶”的宋大夫轻咳一声,“也好。”

  谢珩见他借机占自己便宜,横了他一眼。

  宋大夫知道他一向面冷心热,也不怕他,倒了杯酒递给他。

  谢珩接过一饮而尽。

  酒不是什么好酒,有些辣嗓子。可是一杯酒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莲生娘也陪着吃了一杯酒,问桃夭,“你要不要尝尝?”言罢不等桃夭说话,已经倒了一杯递到她手里。

  桃夭迟疑着抿了一口,嘴巴顿时火辣辣地烧起来。

  坐在她旁边的谢珩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她吃了水才道,“好辣。”

  屋子里的人皆笑起来。

  几个人闲聊几句后,莲生娘打了个哈欠,“年纪大了一熬夜就犯困,我先去睡了。”言罢又给宋大夫使了个眼色。

  宋大夫连忙打了个哈欠,道:“我也有些困了。”

  仿佛会被传染似的,采薇这时也困了,片刻的功夫,屋子里就剩下谢珩同桃夭两个人。

  谢珩又吃了一杯酒,问:“最近如何?”

  桃夭笑,“挺好的。”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许久,谢珩问:“这段日子可有想我?”

  桃夭摇摇头。

  谢珩见她如此坦诚,被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拿了一个红薯搁在炉子上,故意问:“成亲了?”

  她神色一僵,“快了。先生呢,也都好吧。”

  谢珩斜她一眼,“不好。我又被人抛弃了。”

  桃夭有些不相信,“先生这样好,她为何不要你?”

  谢珩不作声,只慢慢饮酒。

  桃夭见他不说话,也不再问了。

  他突然道:“我知道宁宁退婚了。”

  被人当众戳穿谎言的桃夭更加局促。

  这么丢人的事情怎么偏偏他就知道了呢。

  谢珩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问;“当日在江南,你为何不等我?”这个问题搁在他心里很久了,总觉得不问有些不甘心。

  若是当初她等多自己三个月,指不定他们现在连孩子都有了,又何至于到了这番境地。

  她闻言很是惊讶的望他一眼,随即把脸埋进臂弯里不作声。

  谢珩不动神色往她旁边坐了坐。

  半晌,她从臂弯里抬起闷得有些绯红的面颊,端起方才那杯没有吃完酒要吃,却被他拦出。

  “冷酒吃了会不舒服。”他将自己的酒杯递给她。

  桃夭接过来一饮而尽,顿觉的自己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她又连吃了两杯水,觉得嗓子眼没那么辣了,轻轻转动着手里的酒杯,笑:“我为何要等先生?我同先生说过,先生要来,我很高兴先生来,先生要走,我便高兴送先生走。沈二哥哥也是一样,他要娶我,我很高兴嫁他,他不肯要我,那也没有关系,我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

  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去等一个兴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的人,这不是她的做人准则。

  “我哥哥没有找到我之前,我就是桃源村普普通通的一个寡妇,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来长安。”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吃完之后接着说:“先生知道等待是一件多难的事情吗?先生没有等过人,所以根本不懂。”

  她曾经等过。

  从前她等不来父母,后来她等不来莲生哥哥。

  等待太孤独了。

  她害怕那种孤独。

  所以她这一生,都不会再等待任何人。

  他们要同她好,她很高兴。他们要走,她也不拦着。

  谁在她心里也不会例外。

  “我只会向前看,然后好好过完这一生。先生或许觉得我心肠狠,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谢珩见她双颊绯红,眼神迷离,俨然吃醉了酒,借机问:“那你当时说喜欢我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不等谢珩高兴,她十分诚恳地望着他,“我同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很真心的。”

  这个惯会甜言蜜语哄人的骗子!

  谢珩递给她一个剥好的红薯,“吃东西。”

  她再说下去,他怕自己会被气死。

  她接过来默不作声的吃红薯,吃着吃着,突然捂着脸哭了。

  谢珩轻抚着她的背,哄道:“不等就不等,哭什么?”

  她不答,一边吃着红薯,一边掉眼泪。

  他想要抱抱她,却最终没有伸出手。

  直到她吃完了红薯,擦干眼泪,“我要回去睡觉了,先生也早些睡。”

  谢珩一把抓住她的手,“宋桃夭。”

  她垂睫看着他,吸吸鼻子,“做什么?”

  他嗓音沙哑,“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