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亲亲
桃夭不解, “先生为何要说对不起?”
谢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咱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像从前那样生活。”
她愣了一下,眯着眼睛盯着有些模糊的人影看了好一会儿, 问:“先生, 也吃醉了?”
“我没醉。”谢珩摇头, 将她拉坐在旁边,“我也想试一试宁宁口中的等待是什么感觉,这次, 换我等你好不好?”
“我其实不大懂先生为何要非我不可。”
已经醉得神智昏昏的少女左手托腮,半阖着眼眸看向他,说话愈发没了顾及,“加上我这次被退婚, 我都已经同人好了三次。我那样狠的心肠,从来没有想过等先生。同先生重逢的时候,虽然非常遗憾, 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此事。”
“我虽不喜欢长安,可我瞧着长安的女子挺好的。她们会骑马,会打马球,会茶道, 会插花,我心里其实很羡慕。说起来不怕先生笑, 我至今连煮茶都没学会。”她初时刚回长安时, 哥哥请了最好的教习嬷嬷来给她讲规矩, 长安最好的花艺大师教她插花, 最好的茶道大师教她烹茶, 还有什么弹琴, 作画等长安贵女们需要学习的, 哥哥都请了人来,为得就是她出去同人玩的时候不会因为什么都不会而丢了面子。
但她除了规矩,没有一样学的好。
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制香,还是因为她从前在桃源村时就已经会了的。
若论长相,她从前觉得自己生的也算好,但见识过安乐公主那样叫人一眼难忘的人物,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出众到哪里去。
“所以,先生究竟喜欢我什么?为什么要放低自己的身段来这样就我?”
不等他回答,她凑到他跟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道:“先生应该去做驸马,先生不晓得公主有多好看。”
“莫要胡说八道。”
谢珩见她醉得厉害,“我扶你去睡吧。”
她“嗯”了一声,阖上眼眸没有动,
她竟这样坐着睡着了。
谢珩将她打横抱回屋子里去。
莲生娘早已经在屋子里点了炭火,一进去暖意溶溶。
他将她搁在床上,替她脱了靴子,盖好被褥。
许是吃了酒,又吃了红薯,她才躺下就嚷嚷着口渴,他赶紧倒了一杯水来,扶着她坐起来,喂到她嘴边。
连吃了两杯水,她清醒些,睁开漆黑的眼眸看他,“先生怎么还没去睡?”
他低头轻轻蹭蹭她额头,“待会儿就去睡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先生,世事难料,千万莫要想不开。时间久了,总会好的。”
他道:“我知道,总会好的。”
她这才阖上眼睛,心满意足地睡去。
他褪去鞋袜衣裳,陪着她一块躺下,将她像是永远都暖不热的脚搁在掌心里暖着。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同她说的,可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晓自己毁了她的好姻缘,她同他在一起,未必就见得会比同沈时在一起时会更高兴。
他亦知晓在她心里,自己同沈时没什么两样,不过是生活得久一些。若是她同沈时成了婚,日子久了未必还会记得自己。
可他不一样。
没有她,他以后都过不好了。
他长这么大,头一回想要强求一样东西。
她现在不要他没有关系。
这样守着她一日日过下去,烟火寻常,他心中亦是十分欢喜。
他们这辈子总要在一起。
再等等。
*
因为吃醉酒的缘故,桃夭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晌午。
采薇一见她醒了,赶紧捧着一碗醒酒汤上前,担忧,“小姐还难受吗?”
“不舒服。”宿醉醒来头还有些疼的桃夭就着她的手吃了醒酒药,蹙着眉尖,“我瞧他们吃酒都跟吃水一样,怎么我这般难受?”
“许是酒不大好吧?”采薇不当值时私底下也会同白芷她们几个相好些的小姐妹吃上几杯酒,一觉醒来倒也没什么事儿。
桃夭也不大懂得酒怎么分好坏。她眯着眼睛望向有些刺眼的窗外,“什么时辰了,外面那样亮。”
”昨儿下了一整夜的雪,今日放晴,日头映着雪光有些刺眼。”采薇弯腰给她穿好鞋子,打了热水给她洗漱。
待桃夭洗漱完以后,采薇又帮着梳头。
她望着镜中比着初见时眉眼间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明艳的少女,道:“姑爷好像天不亮就走了。”
她总是这样叫谢珩姑爷,已经懒得纠正她的桃夭轻轻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总觉得昨晚烤火时他同我说了很多话,可又记得不是太清楚。”
采薇瞧见她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同谢珩重归于好的打算,在心底轻叹一声。
梳完头以后,采薇取了木施上的火红狐裘给桃夭穿上,又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手炉,这才去开门。
顿时刺眼的雪光照进屋子里来,桃夭下意识眯起眼睛。
举目四望,皆是一片白茫茫,就连屋檐下都倒挂着一尺多长的冰凌。
长安的冬日,与江南那样不同。
正在院子里扫雪,穿着厚厚的皮袄,头上戴着雪帽的宋大夫听到动静转头一看,只见一袭火红狐裘,生得乌发雪肤,就跟画里走出来似的明艳少女抱着暖炉站在廊下,笑,“起来了。”
桃夭也跟着笑了,“我真是越来越懒了。”
“这么冷起这么早做什么,”宋大夫把扫把竖在墙根,道:“我同你阿娘是年纪大了睡不着才起那么早。”
这时莲生娘从厨房出来,一见到桃夭也笑了,“快进来吃饭吧。”
桃夭“嗯”了一声,连忙跟去厨房。
她起得晚,这会儿刚好是吃晌午饭的时候。冬日里,菜一出锅就凉了,所以到了冬日里都是吃锅子。
今日也一样,锅子里炖的是羊肉,正咕嘟冒着热气儿,旁边搁着洗好的青菜,甚至还切了一碟鱼片。
桃夭亲昵地抱着还在忙活连生娘,撒娇,“阿娘,委屈你同我来长安了。”长安这样冷,若不是自己,她同阿耶定然不肯来的。
“说什么傻话,”莲生娘笑,一脸慈爱,“阿娘不晓得现在过得有多好。长安虽冷些,可是你同你莲生哥哥都在这里,阿娘心里暖着呢。”
桃夭眼眶微微有些热。
她希望阿娘就这样一辈子什么不知晓地活着。
莲生娘见她眼眶微微红,问:“好端端怎么眼睛红了?”
桃夭连忙揉揉眼睛,“就是昨晚吃了酒有些不舒服。”
“以后别吃了。”不疑有他的莲生娘拉着她坐下,又招呼着采薇坐下。
在这里没有相府那么多规矩,采薇也跟着坐下。
待吃完饭后,桃夭又陪着莲生娘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莲生娘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出院门,问:“你这些日子还来不来?”
桃夭想了想,道:“这两日我哥哥回来,家里正在筹备喜事,我不晓得这几日有没有空,若是得空,一定过来。”
莲生娘虽然舍不得,可也知晓她如今有了自己的家,哪能天天往外头跑。她能这样每隔几日来看看她,她心底都已经很高兴了。
她想了想,又道:“你莲生哥哥今早走的时候同我说,说是这段日子忙得很,恐怕都不得空过来了。”
“是吗?”桃夭到现在还是不大懂得掌教到底是做什么的。
莲生娘“嗯”了一声,殷切嘱咐道:“外头天寒地冻,不来也没关系,免得把自己冻坏了。”
桃夭“嗯”了一声,把暖炉塞到她冰凉的手里,道:“回去吧,外头冷得很。我看着你进去。”
莲生娘这才回院子里去。
桃夭见宋大夫背着手站在一旁,问:“阿耶怎么了?”
宋大夫迟疑了一会儿,道:“要不,你再考虑考虑谢先生?”
不待桃夭说话,他又道:“不知道是不是年纪越发越大了,总觉得家里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这样过年的时候也热闹些。”
桃夭没想到他竟然提起孩子,楞了一下,随即笑,“阿耶,我晓得了,外头冷,回去吧。”
宋大夫知晓她有她的难处,也不再多说什么,叮嘱她多注意身体,便也回屋去了。
桃夭这才上了马车往家里赶。
她刚回到家里,就听说许凤洲回来了,正在书房同许贤说话,连忙往书房赶去。
到了书房门口,正要敲门,突然听见两人提起太子被拘禁一事。
桃夭本以为“假道学”太子已经放出来了,没想到仍然被拘禁。
想来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她正愣神,门从里头打开,正是许凤洲。
已经得知一切的许凤洲见才不过一个多月,瘦得下巴都尖了的妹妹,想起这段日子自己不在,她竟遭受那样多的事情,心疼不已,一时之间都不知说什么好。
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自己一向最敬重的东宫储君竟然会对自己的妹妹做出如此离谱的事情来!
她却好似没事儿人一样,一见着他傻呵呵笑起来,拉着他问长问短。
许凤洲只好假装什么也不知晓,同她说起了自己特地叫人去姑苏万安县给她带回来的各种土特产。
桃夭很是高兴,问:“我可以送去给我阿耶阿娘吗?”
“当然可以。”许凤洲摸摸她的头。
一家人又聊了几句后,桃夭忍不住问:“太子殿下还在拘禁吗?”
许凤洲与许贤对视一眼,“嗯”了一声,道:“此事是太子殿下同圣人怄气,同阿宁没有半点关系。”太子殿下到现在都不肯向圣人低头,圣人很是不高兴。
桃夭也不懂得圣人同太子殿下怄什么气,知道这些事情不是自己能过问的,便也不再问下去。
她知晓哥哥一定有许多事情同阿耶说,与他们闲聊几句后便离开了书房。
经过花园时,她突然听到有人干呕的声音,不由地停驻脚步,瞧瞧走过去一看,只见一生得纤弱柔美的婢女正扶着假山作呕,不由地瞪大眼睛。
正是哥哥的通房云晴。
对方一见她来,愣了一下,慌张地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向她行了一礼,“见过小姐。”言罢,不等桃夭说话,便说还有事,便急匆匆走了。
直到人走远了,回过神来的桃夭问采薇,“她是怀孕了吗?”
还是说像她上次那样,因为太想要个宝宝,所以出现假孕的症状?
采薇摇头,道:“此事是公子的房中事,小姐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是吧?”桃夭对于大户人家家里这些关于妾室与通房的关系并不大懂。
因为许凤洲回来的缘故,晚上家中设了家宴。
吃饭时桃夭总是忍不住看向正服侍在许凤洲身侧的云晴,目光在她小腹处打转,想着她是不是真得怀了小宝宝。
对方好似察觉到她的眼神,一副十分不安的模样。
许凤洲见自己的妹妹总是盯着云晴,问:“阿宁怎么了?”
桃夭连忙摇摇头,“没怎么。”
家宴进行到一半,桃夭觉得累了,想要回去,谁知才回到自己院子里,就见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子守在门口,正是方才提前离席的云晴。
对方见到她回来,向她行了一礼,“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桃夭见屋外头冷得很,便带着她回到自己屋里。谁知才进去,她便“扑通”一声跪到她面前,哭道:“求小姐千万不要告诉公子。”
吓了一跳的桃夭连忙将她搀扶起来,目光在她小腹上停留一瞬,问:“你这里真的有小宝宝了吗?”
云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微微颔首。
桃夭问:“那为什么不叫我哥哥知晓?我哥哥若是知晓,定然十分高兴。”
云晴望着眼前被那个男人捧在手心里呵护,一脸天真的少女,苦笑,“我这种身份的人有孕,又有什么值得高兴。”
桃夭若有所思。
她其实不大能理解哥哥这种有了通房,然后又马上还要娶妻的事情。
不过对方这样求她,显然是没了法子。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可是待你肚子大些,哥哥总会知晓的呀。”
云晴道:“到时我自会同公子说,还望小姐现在千万莫要告诉公子。”
桃夭应承下来,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哥哥。”
她这才放下心来。
桃夭忍不住道:“我可以摸摸他吗?”
云晴点点头,拉着她的手搁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眼底浮现出一抹母性的光辉。
桃夭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赶紧收回手来。
云晴道:“那奴婢先告辞了。”
桃夭连忙叮嘱,“雪天路滑,你走路小心些。”
云晴向她行了一礼便要走,才走没两步,回过头来看她一眼,道:“小姐,你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可是对她来说,却如同人间地狱一般。
言罢,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屋子。
直到她消失在院子里,桃夭忍不住问采薇,“她为何不肯告诉哥哥?”
采薇也不懂,按道理来说,一个通房有了主子的孩子,可以母凭子归,可瞧着她方才那个模样,像是极其害怕的。
她想了想,道:“兴许是公子马上要成婚的缘故。”
还有半个月公子就要同定远伯家的嫡小姐成婚了。
那个嫡小姐她是见过的,生得倒是不错,但是性情极为高傲,不大把人放在眼里的模样。
主母还未进门,通房却已经有孕,若是个不能容人的,一晚药下去,也就干净了。
这些事情她并没有与桃夭讲得太清楚。公子一向不喜欢小姐知晓后宅的阴私腌臜的事情。
只是她又突然想到,若是以后小姐成婚,总会遇到这些事情,谁又能知晓嫁的郎君家里有没有藏着这样一个美貌柔弱,我见犹怜的通房呢。
桃夭并没有再追问下去,沐浴完后便躺到床上。
只是她心里惦记着云晴肚子里的小宝宝,有些睡不着。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想到自己从前以为自己怀孕的事情。
其实她倒是挺喜欢小宝宝的,就是不知当时明明躺在一起那么久,怎么就是假的呢?
这一夜她睡得不大好,次日一早醒来后,她叫采薇偷偷拿了一些安胎的补品给云晴。
又想着闲来无事,想要给她肚子里的小宝宝做一件小衣裳。因为不知是男是女,便各自挑了两块不同的布料来。
这日许凤洲过来瞧她,见她在院子里刺绣,忍不住上前瞧了一眼,见竟然是一见小孩子的衣裳,皱眉,“绣这些作什么?”
桃夭连忙道:“我就是想着以后成婚有宝宝了,闲来无事提前预备着。”
许凤洲神色复杂地打量她一会儿,见她说话时眼神闪躲,分明是在说谎,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离了院子。
桃夭见他走了,这才松了口气。
许凤洲回到书房后叫人将采薇叫了去。
采薇才到书房,就听他呵斥道:“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还瞒着!”
采薇心底“咯噔”一下,以为他知晓了云晴有孕的事儿,正要说话,又听他道:“几时的事儿!”
采薇心想,你自己的孩子旁人怎么会知晓。
她摇摇头,“奴婢也不知。”
许凤洲怒道:“你日日跟着她,你会不知?”
采薇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说桃夭,忙道:“小姐哪里的孩子?”
许凤洲皱眉,“那她绣小孩衣裳做什么?”
采薇硬着头皮道:“小姐一向喜欢孩子,想来是先预备着。”
许凤洲闻言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经太子这么一闹,全长安的人都知晓许家千金是太子看中的人,谁还敢娶。他本想着等事情平息后看看金陵有没有合适的,想不到她都已经开始绣小孩衣裳了。
他越想心底越生气。
太子打小有什么都憋在心底,没想到肚子里憋了这么一肚子坏水!
眼下太子仍被禁足在东宫,他便是想要去理论几句,都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采薇偷偷觑他一眼,见他信了,连忙告退回去,将此事告知桃夭。
桃夭也不敢再绣了,只想着等云晴肚子大了,再绣也不迟。
可她没等到云晴肚子大,却等来了云晴不见了的消息。
她在许凤洲同人成婚的前一晚,趁着府邸上下忙活迎亲时跑了。
得知消息的许凤洲当晚带人追了出去。
许凤洲再次回到家中时是五日后。
从前风神俊朗,仪表不凡的郎君回来时狼狈不堪,双眼布满红血丝,像是好几日没有睡过觉。
不只如此,许家嫡子为一出逃的通房逃婚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定远伯家的亲事自然也黄了。
许贤为此大怒,动了家法,将许凤洲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后,丢进祠堂里关了禁闭。
桃夭偷偷去看他时,见他浑身是血的跪坐在祖宗牌位前,想起初见时意气风发,举手投足无不透着世家风范的郎君如今竟然成了这副模样,心疼地泣不成声。
他摸摸她的头,哑声道:“阿宁别哭,哥哥不疼。”
怎么能不疼呢?
桃夭一边替他上药,一边哭着问:“哥哥为何要逃婚?”
许凤洲没有回答,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赤色的小娃娃肚兜,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跑?我难道待她不好吗?”他捡她回来,好吃好喝待着她,她竟然为了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跑了!
桃夭也不晓得。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肚兜,愣了一下,问:“哥哥知晓她有孕了?”
许凤洲闻言瞥了一眼手里柔软的肚兜,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有本事千万别别他找到,若不然,他亲手扒了她的皮!
桃夭一时分不清他是伤心,还是愤怒,替他上完药后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在他的催促下离去。
她从祠堂出来后便直奔许贤的书房。
才进去便瞧见许贤正坐在那儿阖着眼眸,像是睡着了。
桃夭蹑手蹑脚上前,替他披了一件衣裳。
才披上,他就醒了,见是她,温和道:“偷偷去瞧他了?”
桃夭哽咽,“放了哥哥吧。”
许贤道:“他做错事情,便得受罚。”
桃夭还要替他许凤洲说情,他道:“去睡吧。”
桃夭知晓眼下说什么也没用,又同他说了几句话才离开。
桃夭才回到屋子里,管家便派人送了信件,说是燕子巷送来的。
桃夭见这么燕子巷还送信过来,还以为有要紧事,赶紧打开来看,发现是先生递来的信,里头并未说什么,只是问候她几句。
桃夭看完信,望着屋外头冰冷的夜,一时之间,觉得其实自己是很想找个人说说话的。
说一说哥哥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说一说她现在心底觉得很难过。
说一说,今年的冬天,似乎过得很糟糕。
不过很多事情如同阿耶所说,总会过去的。
许家嫡子逃婚的风波很快被朝中废黜这一则传闻给迅速盖了过去。
大家小巷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太子至今被禁足东宫,圣人打算改立贵妃的儿子为储君。
桃夭听到这些传言时心底其实有些慌,总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许贤宽慰她,那些不过是谣言,她心才定下来。
很快她在长安迎来第一个除夕。
除夕这日,许贤照例要去宫中赴宴,就连被关了禁闭的许凤洲也被放出来一同去宫中赴宴。
同家里其他人并不亲近的桃夭照例去了燕子巷。
因为哥哥出了那样的事情,这段日子都在家中陪阿耶解闷的桃夭已经许久没来燕子巷,只叫人隔三岔五送东西过来。
她才下马车,便瞧见正在门口说着话的莲生娘同宋大夫。
两人一见她来便迎了上去。
莲生娘笑,“我以为你不来了。”
桃夭心疼地握着她冻得冰凉的手,“下次莫要在院门口等。”
莲生娘应了声“好”,拉着她的手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桃夭便发现院子里头张灯结彩,布置得十分喜庆热闹,倒十分有年味。
她正欲说话,从屋子里头走出来一身披墨狐大氅,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郎君,一时愣住。
这段日子他倒是常常写信给她的。信里并没有说什么要紧的事儿,都是一些极平常的话。不过信里总会夹着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朵绿梅,有时是一片枯叶,有时是一只草编的蚂蚱。
可她从来没有回。
因为不晓得说什么好。
他神色淡淡,“你来了。”
桃夭“嗯”了一声。
莲生娘笑,“你莲生哥哥今年也有空陪咱们一块过年。”
外头这时一次响起鞭炮声,宋大夫笑道:“那咱们先放鞭炮,然后再年夜饭。”
言罢便拿出早早准备好的鞭炮在打扫得极干净的地上,一手捂着耳朵,一手用火折子点了引线。
顷刻间院子里的鞭炮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又爱看,又害怕的桃夭捂着耳朵躲到屋檐下。
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一双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耳朵上。
她不由地抬起眼睫看他一眼,昏黄灯火下的美貌郎君正望着院子,好似替她捂着耳朵的不是他。
直到鞭炮响完,他才松了手,若无其事道:“进去吧。”
几个人热热闹闹进了屋子,只留下一地红艳艳的纸屑。
年夜饭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就等着桃夭来。
天气寒冷照样是吃锅子。
家里的一个婢女同仆从也放了假,四五人在一处过年,倒也十分热闹。
莲生娘拉着桃夭坐下,又把谢珩也推到她旁边坐着,然后她同宋大夫还有采薇依次坐下。
宋大夫取了一坛子早已经温好的酒,对谢珩笑道:“咱爷俩今晚吃些?”
谢珩见他又占自己的便宜,横了他一眼。
宋大夫已经习惯被他瞪眼睛,假装没瞧见,起身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酒。
这几个人里头,采薇是孤儿,也是头一次这样同人过年,问桃夭:“小姐,我也想吃酒,可以吗?”
桃夭抿唇一笑,“你吃醉了酒我可不管你。”
采薇掩着嘴笑。
斟好酒,宋大夫举着酒杯道:“过年了,总得说两句吉祥话。希望大家身体康健,万万事如意。”
莲生娘笑,“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希望咱们一家人每年过年都能在一处。”说着说着,眼眶红了。
坐在她对面的谢珩道:“会的。”
众人又望向桃夭。
被屋子里的热意熏得面颊微微有些泛红的少女甜甜一笑,“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希望大家能过得很好很好的。”
阿耶同哥哥也能很好很好的。
谢珩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桃夭,道:“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坐在她旁边的采薇目光在桃夭同谢珩身上转了一圈,道:“我希望小姐明年能嫁出去。”
桃夭没想到她说这个,见大家都望着自己,脸不自觉地红了。
好在吉祥话都说完了,大家各自举杯吃酒。
桃夭想起上次宿醉醒来头疼,不敢多吃,只淡淡抿了一口,却发现今日的酒极绵软醇香。
谢珩道:“这种酒吃了不会头疼。吃几杯不怕的。”
桃夭这才吃了一整杯酒,热意又内而外,四肢百骸都觉得畅快起来。
怪道人人都喜欢吃酒,似醉非醉,叫人有种脱离世俗之感。
屋外的炮竹声不绝于耳,几杯酒下肚,屋子里的人各个红光满面,热闹一片。
不知不觉外头逐渐安静下来,夜也渐渐地深了,年夜饭也只得差不多,每个人脸上都多了几分醉意,尤其事宋大夫,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非要同大家守夜,被莲生娘赶回屋子里。
采薇同莲生娘把东西撤回厨房去,桃夭也要帮忙,忙被她二人止住。
桃夭只好又坐了回去,见踞坐在一旁的谢珩居然正在煎茶,一时起了好奇心,托腮望着他。
只见他取来茶饼,用夹子夹住放在炭火上烘烤片刻后 ,将茶饼用木槌敲碎,之后筛出茶粉,之后加了姜同八角等物煎煮。
桃夭一时看得入了神,只觉得眼前眉眼清贵的美貌郎君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雅致风流。
直到他将分好的茶递给她,她才醒过神来,抿了一口,笑,“好像这天下就没有先生做不好的事情。”
他抬起眼睫望她一眼,“有的。”
“确实也有的。”桃夭想了想,懒洋洋地趴在一旁的矮几旁,“学了那么久的草编蚂蚱,还能编的那么丑的,就只有先生一个。”
他掷杯子的洁白指骨一顿,斜她一眼。
桃夭立刻坐直身子,道:“不过这世上哪能事事做得好!”
他这才收回视线,道:“近日过得如何?”
她点点头,“挺好的,先生呢?”
谢珩道:“不怎么好。”
她忍不住问:“怎么不好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道:“近日你哥哥好些了吗?”
说起许凤洲,桃夭叹息,“我也不晓得好不好,总觉得与从前不同些,至于怎么不同,又说不上来。”
也许是吃了酒,她就忍不住话多了起来,凑到他旁边,问:“先生为何今晚没有去夜宴?”
谢珩道:“今晚宴请的都是朝中重臣,我不过是一个国子监的掌教,自然没资格去。”
桃夭不解,“掌教究竟是多大的官?”
谢珩道:“从八品的小官。”
“原来如此。”桃夭终于明白了。她问:“太子还被拘禁,这事儿你知道吗?”
他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桃夭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作声。
她总觉得若不是因为她,就不会发生这样大的事情。
若是储君真被废了,那她岂不是罪人一个。
她见时辰不早了,道:“那我先回屋睡了。”今晚她可以同采薇挤一挤。
他突然道:“今晚咱们一起守岁?”
桃夭想着时辰也差不多,又陪着他一块坐下。
他把茶撤了,倒了杯热水给她。
她捧着茶杯坐在那儿发呆,许是吃了酒的缘故,一会儿地功夫就打起了瞌睡,直到听见一声沉闷的钟声,她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立刻坐直身子,偷偷拿眼角看他一眼,“不是守岁,怎么不叫醒我?”
他道:“现在醒来也是一样的,刚刚好。”
外头的钟声还在不断地响。
桃夭心想来长安的第一个年竟然是同先生一起过的。
他这时道:“去睡吧。”
桃夭“嗯”了一声,去了采薇的屋子。
采薇早已经睡着,她合衣躺下,却不知怎么没了睡意。
次日一早,她醒来时天光大亮。
她吃完饺子后便要回家。
临上马车前,莲生娘递给她一个信封,“你莲生哥哥临走前叫我给你的。”
有什么话为何昨晚不说?
上了马车后,桃夭有些好奇地打开信封,却发现里头是一张戏票。
日期是三日后。
里面还有一句简短的话:不见不散。
采薇忍不住问:“小姐要去吗?”
桃夭把戏票重新放回信封里,半晌,摇头,“不去。”
采薇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小姐决定的事情除非自己改变主意,否则,说什么都没用。
因是过年,家里每日都有访客。
不愿意出门的桃夭日日躲在家里。
倒了初三这日,采薇见她真没有出门的打算,忍不住道:“要不咱们去戏园子转转?”
桃夭摇摇头,拿了本书打发时间。
一整日她除了吃饭就是在看书,到了傍晚时分,外头突然下起了雪。
桃夭搁下手中的书望着外头的雪出了好久的神。
采薇进来道:“家主叫我问问小姐要不要去前头用饭?”
桃夭摇摇头,搁下手中的书,道:“备马车,我想出府。”
采薇闻言,立刻高兴地叫人准备马车。
仍是年节,外头人极少,不出半个时辰,马车便到了梨园门口。
桃夭并没有进去,而是坐在马车内远远望着伫立在漫天风雪里,手持一把油纸伞,着墨狐大氅的郎君。
采薇问:“小姐怎么不下去?”
桃夭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他是不是真在等我。”
从前她总是等旁人,如今她也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真在等着她。
此刻已经入夜,外头的雪越来越大,坐在马车里里,手里抱着暖炉的桃夭都觉得有些冷。
可戏园子门口的男人却一直站在那儿。
大约过来一个时辰之久,桃夭要下马车。
采薇撑了伞,把她搀扶下马车,笑,“小姐终是舍不得。”
桃夭也笑了,“等人太辛苦了,我不想旁人也同我一样。”言罢,自她手中接过纸伞向那抹被风雪模糊了身形的男人走去。
谢珩等了一晚上都没有等到人。
其实他来之前就已经猜到过她不会来。
她那个人就是那样,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今晚不来也没关系。
他明天回去再重新邀她。
总能等到的。
谁知他一转头便瞧见手持油纸伞,迎风踏雪而来,一袭火红狐裘大氅,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
她缓缓走到他面前,笑,“先生等很久了吗?”
他摇摇头,“才刚来而已。我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边说,边替她收伞,也不知是不是冷的,洁白的指骨颤抖得厉害,收了好几次才收好。
“原本不打算来的。”
她钻到他伞下,抬手替他拂去肩头上积下的厚厚一层雪沫,“可家里实在太无聊了,实在不晓得怎么打发时间。”
“是吗?”他顺其自然地握住她冰凉的手,“那咱们进去吧。”
她“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手进了戏园子。
两人来得实在太晚,台上的戏已经快唱罢。
不过今日唱什么都不要紧,因为无论唱什么,对谢珩来说都是重逢的戏码。
两人坐下后并没有说话,专心望着戏台。
台上这时唱到:【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1】
台下,端坐着的少女抿了一口手里的热牛乳,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开了口,“先生,不如咱们像从前那样生活吧?”
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的男人征愣片刻,神色微动,却并没有说话。
她不曾想他会是这个反应,以为他不愿意,忙道:“我就是问问,先生若不愿意就算了。”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哑声道:“好。”
她笑了。
随即又有些发愁,”可我如今得罪了太子,先生若是同我一块,只能偷偷摸摸。”
谢珩道:”我给宁宁做外室也是可以的。”
桃夭连忙保证,“先生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同旁人成婚。”
谢珩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他突然很害怕。
有一日她知晓真相会不会恨他?
这时戏台上的戏已经结束。
他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才出戏园子大门,横来的风裹着雪粉扑面而来,桃夭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连忙用大氅把她裹在怀里,“还冷不冷?”
“不冷了,”她突然踮起脚尖在他冰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笑,“先生现在若是想要亲亲我也没关系。”
谢珩迅速扫了一眼络绎不绝自戏园子出来的人,轻咳一声,“不知羞!”
桃夭正要替自己争辩两句,突然眼前一暗,整个被他藏在暖和的大氅里。
耳朵泛红的男人低声道:“这样亲亲也是可以的。”
言罢,低下头吻住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