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要被“假道学”太子殿下看见了
谢珩急匆匆出了舱门, 见王家的浆轮船在距离画舫约三十步的距离下了矛,叫人立刻撑了乌篷船过去。
许凤洲带来的人自然都识得太子殿下,见太子殿下竟然登了船, 立刻请安行礼。
谢珩心里记着齐云的话, 竟不管不顾疾步朝舱房内走去, 脚下靴履才踏入门槛,听到通传的许凤洲已从船舱里出来,忙迎上前向他行礼。
“许卿不必如此多礼, ”谢珩往船舱瞥了一眼,按捺住心焦,“许小姐伤得可严重?”
许凤洲见一向持重,从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言语间像是颇在意自己的妹妹, 只以为是因卫九伤人之故,道:“受了些惊吓。”
顿了顿,又道:“原本应该叫她出来给殿下见礼, 可微臣那可怜的妹妹刚刚死了夫婿,也不好冲撞殿下。”
太子殿下不比外人,且口风极严谨,说与他听也没关系。且以后若是寻到合适的夫婿, 总要叫他赐婚,也算是给自己的妹妹体面。
既是刚死了夫婿, 定然不是小寡妇……
原本想要进去一探究竟的谢珩顿时将脚收回来, 整个人迅速冷静下来, 觉得自己这般莽撞闯入舱房去看一女子实在不成体统。
他对其他女子向来不感兴趣, 可许凤洲不仅是他自幼的伴读, 也是他的肱骨之臣, 再加上因着卫昭先出手伤人, 仍免不了要安抚几句,“许卿先好好安抚许小姐,待会儿孤叫阿昭给许小姐赔礼道歉。”
提起卫昭,许凤洲好容易压下去的怒气噌噌噌就腾上来。
好容易才找到的宝贝妹妹却不曾想才到金陵就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心里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可太子殿下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追着不放。
再加上他擅离职守,殿下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还来关心他妹妹,待他已经算亲厚,只好道:“想来靖王也不是故意的,微臣代妹妹再次谢过殿下!”
“既是许小姐受了惊吓,许卿多陪陪,孤先回去了。”
谢珩转身要走,余光瞥见一抹青色的背影,只觉得眼熟。
“是沈探花。”
许凤洲介绍,“微臣这就叫沈探花来见礼。”
“不必。”
谢珩对于这个曾用糕点试图“勾搭”小寡妇的桃花情感很是微妙,且眼下没有什么心情,“待过几日宴会再叫他来吧。”
太子殿下一向惜才,昔日提起沈时言语间颇为赞赏,有重用之意,眼下瞧着态度冷淡得很。许凤洲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眼下心里只惦记着回去安抚妹妹,并没有过多探究,亲自将太子殿下送回画舫后又急匆匆回去安抚妹妹。
他回舱内时惊魂未定的桃夭被莲生娘抱在怀里安抚着。
莲生娘有些怕他,见他回来,安抚桃夭几句后回自己的舱房去了。
许凤洲见自家妹妹一张粉白团子似的小脸此刻无半点血色,如点漆似的眸子里写满惊惧,心疼不已,上前将她揽在怀里,轻声道:“阿宁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就是头有些疼,”桃夭揉了揉太阳穴,吸了吸鼻子,“那个人是什么人,怎么乱打人。”
刚才她被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擦着发髻而过,心脏险些骤停。
她怎么都没想到才到金陵差点连小命都丢了,心里后悔死了。
还是待在桃源村好些,可这话说出来恐怕哥哥心里更加不好受。
提起卫昭,许凤洲心中怒火横生,怕吓着她,又忍了回去,道:“你放心,这事儿定不能就这么算了,哥哥到时候一定会好好帮你出气!”
狗杂种,待他回去长安再同他好好计较!
桃夭想起对面那座灯火辉煌的画舫里住着太子殿下,心想射伤自己的人定然不是一般人物,忙道:“我没什么大事儿,不如就这么算了。”
许凤洲见她这样懂事儿,愈发心疼,“阿宁放心,哥哥说了,以后定不会再叫阿宁受半点委屈,”
桃夭乖乖“嗯”了一声,面有迟疑,欲言又止看他一眼。
许凤州见她似有话说,笑,“阿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哥哥面前不必避忌。”
桃夭抿了抿唇,眼睫轻颤,“我们,我们家是不是那种人家?”若不然怎么谁都不怕得罪。
“哪种人家?”许凤洲有些不太明白。
桃夭心想到底是自己的家人,便是不好的也认了,咬咬牙,道:“那种戏文里所说的权臣。”
许凤洲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桃夭被他笑得都脸红了。
这话,有什么好笑吗……
“妹妹怎么还是那么可爱!”止住笑的许凤洲捏捏她的脸颊,别有深意,“太子殿下虽年纪不大,可手段非常,又怎会放任一宰相权倾朝野。”
他父亲虽是尚书省三品左仆射,位高权重,可大胤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最高长官皆称被为宰相。且这三省的长官相互牵制制约,真正掌权的还是太子殿下。
太子虽敦厚仁和,可那都是对外。
实际上他对于政事上一向都是极有手段,若不是圣人在他上头压着,任意重用江氏一族,恐怕江南也不用出现税务亏空这样严重的问题来。
桃夭放下心来,不是就好。
许凤洲又道:“虽没有阿宁想的那种事情,可阿宁无论在金陵还是长安都可以横着走。只有几个人若是见着要绕道走。一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妹妹的安乐殿下谢柔嘉。一个就是刚才那个杂——”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了口,“就是方才那个恶意伤人的靖王卫昭。”
桃夭忙道:“我不用横着走,我竖着走就行,若是以后遇见,我远远避开就是。”
横着走的能是什么好人,她不能因为现在换了身份也学着仗势欺人。
她话音刚落,有人轻笑出声,抬起眼睫一看,正是不知何时出现在舱门处的沈时。
桃夭没想到这话被他听了去,不有意思地低下头去。
许凤洲见自家妹妹雪白后颈绯红一片,微笑,“我还有事,不如夜卿帮我先照顾阿宁。”
言罢就要走,一只雪白柔嫩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袖。桃夭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巴巴望着他,柔柔叫了声“哥哥”。
她在江南待了这么多年,口音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说起话来好似同人撒娇,闻言便先软了三分心肠。
许凤洲知道她今夜受了惊吓,忙拍拍她的纤细单薄的背安抚,“阿宁别怕。哥哥一会儿就回来。”
桃夭知道他眼下刚回来必定有很多事情做,只得松了手,目送他离去。
沈时从侍从手里端过药兀自走了进来,道:“宁妹妹该吃药了。”
桃夭一见到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儿立刻捂住口鼻,瓮声瓮气,“我没病。我不吃。”
沈时柔声哄道:“这药里加了一味甘草。不苦的。”
桃夭自幼跟着宋大夫辨认草药,一闻着味就知道里面大致加了什么药材在里头,即便是加了甘草也盖不住其他苦涩的药性。
沈时也不好用强,只好搁下药,道:“不如我们玩猜谜的游戏,若是宁妹妹输了就吃一口,若是赢了就不吃了,如何?”
桃夭漆黑的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沈二哥哥是探花,我怎么猜得过。”
“那,”他眼眸流转,“宁妹妹来出题,若是我猜不出,这药我替宁妹妹吃了,如何?”
“真的?”
桃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药汁儿有些意动。她才刚回家就这样不肯吃药,指不定哥哥心中就不高兴了,若是有人代她吃了,那是再好不过。
她想了想,道:“今日秋尽。打一药材。”
沈时认真想了想,道:“明年冬。可对?”
这么快就猜中了!
桃夭皱着精致的鼻尖要去拿药,可拿药已经被他端在手里。
他勺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桃夭忙道:“我自己来就行。”
她都这么大了,即便是青梅竹马的世家哥哥也不好叫人家喂她吃药。
沈时却认真道:“我答应了许二哥哥要照顾宁妹妹,自然不能食言。”
桃夭见他连哥哥都搬出来了,只好听话张开嘴巴。
温热的药才入口,果然同她想象得一样苦,想要呕出来,又不好意思,只好咽了下去,又赶紧出了一个自认为特别难的。
可沈时不假思索就答出来了。
一连出了几个皆是如此的结果,药也去了一小半,她如论如何也不想吃了,正要找个借口,他突然道:“不如我也出一个给宁妹妹,若是宁妹妹猜得出,我便替宁妹妹把剩下的药全吃了,如何?”
桃夭看了剩下的大半碗,忙不迭点头,“沈二哥哥请说。”
沈时道:“田园将芜。”
桃夭蹙了蹙眉尖,“田园将无?哪个无?”
她话音刚落,沈时突然拉过她的手,在她粉嫩的掌心处写了一个“芜”字,“打一药材名。”
田园将芜……
桃夭认真想了想,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于是摇摇头,“猜不出。”
他笑,“当归。”她虽回来得迟了,可终究还是回来了。
“竟然是当归!”她恍然大悟,“田园将芜,确实该是当归。”
言罢,皱着一张小脸要吃药,谁知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已经从她手里拿过药碗,将碗里剩下的药一饮而尽。
桃夭愣住了,却见他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药汁抹去,微微蹙眉,“我出这样难的题给宁妹妹,当罚。”
沈二哥哥人真是太好了!
因着这半碗难以下咽的药,桃夭一下子就觉得与他亲近了几分,眯着眼睫笑。
沈时见她高兴,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捻了一颗果脯递给她,“你小时候最爱的那间点心铺子卖的,如何?”
桃夭接过来放入口中,果脯的甜香瞬间盖过了苦涩的药味,忙不迭点头,“好吃。”
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做的酸梅更好吃,只可惜都给了先生,也不晓得先生吃完没有。
想起他,突然就觉得碟子里的果脯不好吃了。
沈时见她才吃了两颗就不肯吃了,问:“不好吃了?”
桃夭摇摇头,“我困了。”
沈时将果脯搁在一旁,道:“那宁妹妹先休息,等宁妹妹好些,我带宁妹妹出去玩。”
待沈时出去后,桃夭并没有睡,而是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去。
她住的舱房这里刚好对着太子殿下的画舫,心中实在对那位传闻中的太子殿下好奇极了,忍不住朝对面甲板上张望。
哥哥虽叫船只又往后退后百步得距离,可还是远远瞧见甲板上背对着她长身鹤立着一身形颀长挺拔,锦衣华服的郎君。
这时进来服侍她睡觉的采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据说那就是太子殿下。”
“是吗?”桃夭还想要看清楚太子殿下究竟生得什么好模样,却见他人已经进去。
*
在甲板上吹了会儿冷风的谢珩回到舱房,冷冷道:“他人呢?”
齐云觑着他的神色,知道那许小姐定然不是小寡妇,道:“刚刚已经走了,说是回长安过中秋了。还说……”
谢珩睨他一眼,“说什么?”
齐云低声道:“还说若是许小姐伤了脸嫁不出去,他就勉为其难娶回去做媳妇儿。”
这个卫九,当真是可恶至极!
这话要是传到许侍从的耳朵里,以他的暴脾气只怕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被气得头疼的谢珩揉了揉眉心,皱眉,“你待会儿挑些好的补品给许小姐送过去。”
齐云应下来,见他面色极差,忙道:“要不殿下去休息会儿?”
谢珩“嗯”了一声,展开双臂,由着侍者解了衣裳,走到床边躺下,又听见外头靡靡之音不断,皱眉,“那些人还在饮宴?”
齐云道:“殿下不发话,谁也不敢擅自离开。”
“叫他们走!”
谢珩沉思片刻,“通知裴季泽安排下去,七日后孤要见到靠近泗水与汴河的各个州郡刺史。”
齐云应了声“诺”,问道:“殿下真不回去过中秋吗?”
谢珩缓缓道:“这里的事情尚未处理好,孤暂时不回去。”顿了顿,又道:“去通知裴侍从,叫他明日安排好后即刻启程回长安,柔嘉爱热闹,若是孤同他都不在长安,她心里定然会难过。还有乳母,叫他替孤带些金陵的特产回去给她。”
齐云见他提都未提皇后,知道定是因为那封信的缘故,也不敢多问,正准备出去,突然听到他问:“孤走了那么久,你说她有没有想过孤?”
齐云楞了一下,知晓他是在问小寡妇,踌躇片刻,道:“娘子那么喜欢殿下,想来心中定然很惦念殿下。”
谢珩脑海里浮现出一对微红的眼眸。
那日他就那么走了,也不知她是不是哭了许久。她那样娇气爱哭,说两句都要红眼睛。
他走得那样急……
齐云见他阖上眼眸,替他熄了灯,悄悄退了出去。
舱内很黑,只有一抹惨淡的月光洒在纱窗上。
虽疲惫到极致,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的谢珩又从床上坐起来。
明明这样热的天,可他却总觉得心里冷得很,摸了摸旁边的位置,总觉得那里缺个人似的。
守夜的侍者一见他起了,立刻走上前去,“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谢珩冲他摆摆手,“下去吧。”
那侍者立刻后退出舱房。
谢珩伸手往床底摸了摸,摸出一个包裹来。
包裹里叠放着一套整整齐齐的粗布衣裳。衣裳最上面搁着一方绣了翠色蝴蝶的帕子同一支簪子。
他盯着那几样东西看了许久,又重新打包好塞进床底,又从床底摸出一普通陶罐。
他开了陶罐,一股子酸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洁白的指骨夹起一颗酸梅放入口中,又酸又甜的汁液在口腔蔓延。
直到里头原本就只剩下一半的酸梅快要见底,他才将罐子封好放回去。
可还是睡不着。
他只好起身出了舱门走到甲板上去。
此刻已经是后半夜,四处一片静悄悄,环顾四周,只有不远处的许凤洲那艘亮着灯的船最为显眼。
他手扶着栏杆朝着姑苏的方向看去,静静伫立着,半张洁白似玉的面孔隐在月光里,颀长的身影在甲板上拖出长长一道影子,显得孤寂又哀伤。
不远处,齐云小声嘟哝,“若换成我,立刻叫人回姑苏把那小寡妇绑回来!”
齐悦压低声音,“绑回来以后呢?再说,眼下根本就是绑不绑的事儿,殿下就是自己在跟自己闹别扭。”
齐云不解,“别扭什么?”
齐悦挑眉,“要不,你去问问殿下?”
齐云瘪瘪嘴,他哪里敢问。
齐悦问:“方才送东西时见着许侍从的妹妹了?”
齐云摇摇头,“没见着。不过听说受了好大的惊吓,许侍从瞧着是真疼这个妹妹。我听说当时他就拎着鞭子要去同靖王打架,只是靖王走得快,所以才没碰上!”
齐悦道:“许侍从向来睚眦必报,恐怕回去后有得热闹。”
*
因为桃夭受了惊吓缘故,一夜都睡得不太安慰,夜里醒了几次,醒来时已经到次日晌午。
采薇见她醒了,忙服侍她起床,待她洗漱过后告诉她许凤洲陪着太子殿下出去视察了,恐怕要过五六日回来。
“郎君的意思是先叫小姐在船舱里待着,等他回来后再陪着回去。若是姑娘闷了,可叫沈家二公子陪着姑娘出去走走。”
桃夭是个少思的人。从前成婚时听夫君的话,如今有了哥哥便听哥哥的话。再加上对金陵并不熟悉,也不想出去玩。
她同宋大夫还有连生娘吃过午饭后,聊了几句后就回自己的舱房逗弄小白去了。
傍晚时沈时来看她,给她带了金陵当地的特产,陪着她聊了几句后便回去了。
此后五六日,沈时一得空就来陪她,若是来不了就叫人给她送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儿来。
不过几日的功夫,一向好哄的桃夭已经被他哄得服服帖帖,再没了之前的拘束,就是见许凤洲走了几日,心里有些惦记。
直到第七日许凤洲傍晚时终于回来,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便道:“今日太子殿下设宴,哥哥恐怕又不得空。”顿了顿,又道:”你沈二哥哥恐怕也要去。”
桃夭“嗯”了一声,见他才不过几日都憔悴了,也许是因为血缘的缘故,即便是什么都不记得,还是有些心疼,问:“怎么才几日哥哥好似都瘦了,是在忙些什么?”
许凤洲笑,“权臣自然有权臣的忙法。”
漕运改革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儿,恐怕还得很长一段时间忙。
桃夭见他是在取笑自己,瘪瘪嘴。
许凤洲笑意更深,摸摸她的头,道:“哥哥还算好的,阿宁是没瞧着太子殿下,日夜不休,做臣子的自然也不好歇着。”
太子殿下自失踪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的,比从前还要沉默寡言。不只如此,一向不爱吃甜食的人竟然躲在一处偷偷吃酸梅。
他当时闻着味觉得极好,就是问他拿一颗,他好似不大高兴的样子,瞧了他数眼。
太子殿下从前出了名的大方,只要瞧上什么,同他说一声,几乎没有讨不来的,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小气成这样。
还有前些日子他们去了泗水勘察,回程时瞧见他竟然正拿着草编什么东西。
他当时都惊了。
跟着太子殿下这么多年,他就好似没什么喜好,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马球,除此之外不是读书就是处理政务,后来还添了热衷于道学的毛病,好似七情六欲都摒弃了。
他们这些伴读同他在一起时从不敢主动提及长安新添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因为只要一提,太子殿下完全接不上话,气氛就极尴尬。
谁知太子殿下不仅学会编东西,还主动问他,许卿瞧着可好?
根本就没瞧出是什么东西的许凤洲只好昧着良心说了一句“这蜻蜓不错”,没想到殿下的脸当时就黑了,幽幽说了句“这是蚂蚱”。
总之怪叫人瘆得慌。
不过他一个男人总不好同自己的妹妹讲太子殿下的是非,听见隔壁画舫已经传来丝竹乐声,道:“哥哥先去忙了。”
桃夭乖巧应下来,将他亲自送出舱房,远远地瞧见对面灯火辉煌的画舫上似乎来了很多人。
直到一刻钟后隐约瞧见许凤洲上了画舫,才回去舱房内,去找宋大夫同莲生娘吃晚饭去了。
晚饭过后三个人聊了约有半个小时的家常,采薇来了,附在她耳边告诉她沈时来了。
沈二哥哥不是也去赴宴了吗?
这么快结束了?
桃夭只好向宋大夫告辞,“沈家二哥哥来了,我去瞧瞧。”
宋大夫忙道:“那你快去瞧瞧吧。”
这几日他瞧着那沈探花一有日就往这里跑,想来是对桃夭有意。
他瞧着人挺好的。
桃夭前脚才走,宋大夫一回头就对上莲生娘阴恻恻的眼神。
他心底咯噔一下,问:“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她眼眶蓦地红了,“你同我说老实话,桃夭是不是变心了,不要莲生了?”若不然,那个什么探花的怎么日日都来?
一定是变心了!
这边桃夭才入舱房,就见白芷已经等在舱房内,手里拿着一套男子绯色的翻领袍衫。
桃夭见上头还搁着一双鹿皮靴子,怎么都不像是她要穿的衣裳,好奇,“这是什么?”
采薇掩嘴一笑,“这是沈二公子送来的,问娘子要不要同他游秦淮河。”这几日沈二公子不是出去叫人给她买蜜饯点心,就是过来同她猜谜解闷,除了眼前成了两次婚还天真得就跟个小姑娘似的小姐,谁人不知他的心意。
恐怕人还没到长安,两家的亲事便要定下了。
桃夭漆黑的眼眸亮了亮,“我可以穿成这样出去玩?不是说大户人家的礼教都很森严吗?”
采薇道:“等娘子到了长安就知道,长安的女子同男子是一样的,打马游街,凭你想玩什么都可以。”
这个好!
桃夭很是欢喜。
若是这样“横着走”,那她心底也是愿意的。
采薇忙上前替她换了那套绯袍。
衣裳大小刚好合适也就算了,竟然连鞋子都刚好合适。
桃夭对着镜子照了照,十分满意。
采薇道:“沈家二公子是个极有心的。”
桃夭“嗯”了一声,深以为然,“沈二哥哥确实待我极好的!”
采薇见她眼神清澈如水,显然是没有体会到她的意思。不过不该说的话她向来是不说的,赶紧替她梳头。
待穿戴整齐,桃夭看着镜子里俊俏的小郎君捂着嘴巴笑了一会儿,同采薇道:“我觉得我这样很好看。”
这几日相处下来,采薇知道她性子极其纯真,心里高兴从不吝啬说出口的。且说话虽娇声娇气,可除了吃药以外为人一点儿都不娇气,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眼下又见她这样自夸,忍不住被她逗笑,道:“那小姐还不赶紧出去给沈家二公子看看。”
“说得是!”她戴好网帽,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早已经在外面等候的沈时乍一见到着一个身着绯袍,唇红齿白,雌雄难辨的小郎君,不由地呆住。
桃夭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粉白的颈微微低下去,“是不是不好看?”
她其实觉得自己还是很好看的。
若是不好看,那就是他没眼光……
“很好看。”沈时回过神来,先她一步上了早已经备好的乌篷船,把手递给她。
桃夭迟疑片刻,把手搁在他的掌心上了船。
船上瓜果点心酒水一应齐全,甚至还放了一把琴。
桃夭心想城里人游船果然很讲究,只是这样风雅的事情沈家二哥哥不该带她来,她书倒是读过不少,但是琴是不会的。
若是坐在那里无聊起来,指不定多吃了几块点心,失了体面,于是点心也不敢吃,只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
沈时见她不似刚出来时高兴,问:“宁妹妹不喜欢夜游?”
桃夭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沈二哥哥同我这样的人出来游船定然十分无趣。”
沈时问:“何以这样说?”
“我什么都不会。”她望着面前的古琴轻轻叹了一口气,“既不会吟诗作对,也不会弹琴。”
“宁妹妹难道没有看出来,我只是想安静地同你待一会儿,”沈时被她逗笑,含笑的眼眸凝视着她,“会不会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又有什么要紧。”
“真的吗?”桃夭顿时来了精神,“沈二哥哥真没有嫌弃我笨?”
沈时恍然大悟,“原来你这几日不爱说话,是怕旁人嫌弃你笨?”
桃夭点点头,“我什么都不懂。这里的一切我既瞧着新鲜,也觉得陌生。不过,我心底晓得你们是真心待我好。”
“没有关系。什么不懂二哥哥可以教你。”沈时递了一块糕点到她唇边,“尝尝可好吃?”
桃夭从他指尖拿过糕点吃了起来。
“味道如何?”
“好吃。”桃夭眯着眼睫笑,“这里也很美。”再好的词儿她就不会说了。
今夜是月末,一抹如同弯勾一样的月牙就这么荡在水面上。
沈时望着身上笼了淡淡一层银色月光,比着白日里多了几分娴静淡雅的少女,笑,“确实很美。”
桃夭并未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看着远处的风景。
她常听人说秦淮河一入夜整个江面上灯火通明,景色极佳。可她瞧着四处静悄悄,也不见得有多热闹,就只有今晚太子宴客才听到点儿动静,好奇,“怎么这里不如平时那样热闹?”
沈时道:“太子喜静,所以不让喧哗。”
“怪不得。”桃夭瞧着实在一般,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香,好奇,“今晚沈二哥哥不去饮宴?”
“去了,”沈时脱腮望着她,“觉得无趣就逃了,待会儿再回去也不迟。”
这样的宴会光是开场恐怕都得半个时辰,他吃了几杯酒,实在懒得应酬那些人,想着她无聊,所以陪她出来玩一会儿。
待会儿他再偷溜回去就是,想来也没什么要紧。
桃夭不懂得官场应酬,又问:“那这衣裳靴子呢,去哪儿找得这么合适?”
自然是特地为她做的,想着总要这样带她出来玩,所以提前备下了。
不过沈时却只是道:“同家里妹妹借来的。她也爱穿成这样偷偷出去玩。”
还有这样巧的事儿!
桃夭心想等回头上了岸,若是有机会瞧见那个妹妹,得谢谢她。
两人约有了小半个时辰,桃夭有些乏了,“我想回去了。”
刚好也要回去宴席的沈时瞥了一眼空下来的碟子,故作叹息,“早知道还不如同宁妹妹在舱房猜谜。”
“为何?”桃夭不解。
沈时道:“这样宁妹妹就不用就着冷风吃糕点了。”
桃夭反应了一会儿才听出来他是在取笑自己,幽幽看他一眼,“沈二哥哥方才还说不嫌弃我。”
沈时见她实在可爱,眉眼含笑,“我逗你玩的。”言罢,便叫梢公原路返回。
一会儿的功夫,太子殿下那艘格外显眼灯火通明的花舫便出现在眼前。
桃夭远远望去,见甲板上伫立着一锦衣华服风姿卓绝的男子,因隔得太远,且他背对着,并瞧不大真切模样,只觉得同先生的背影十分相似。
她好奇询问,“那就是太子殿下吗?”
沈时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嗯”了一声,“咱们从旁边绕过去吧。”说罢不等桃夭说话,已经吩咐艄公从旁边一艘花船绕道而行。
桃夭不解,“为何要绕行?”
沈时解释,“若是给太子殿下瞧见我同一女子夜游,恐怕心里要觉得我不成体统。”
更何况他还是偷溜出来的。
“太子殿下怎么会这样想?”桃夭惊讶,“他难道管这么宽吗?”
这“假道学”太子真有意思,竟连旁人出来玩也要管。
沈时道:“太子殿下郎艳独绝,厚德博学,乃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典范。只是他比较在意礼教传统,注重臣子们的德行,日后待你见着就知晓了。”
他其实这话说得极婉转。
实际上是太子殿下出了名的少年老成,古板无趣,且最厌恶男子风流多情。
六年前他初到长安国子监读书时就已经见识过一次。
【五陵年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十三四岁的年纪没有不贪玩的,尤其是像他这种成日里拘在家里读书的,初到繁花似锦的长安自然如同脱了牢笼,总想要到处见识见识长安与金陵的不同,成日里与同窗到处混玩,今日你请客,明日我做东,玩得乐不思蜀,学业都荒废了。
一次,一个极要好的同窗生辰,一群人逃课去吃酒,谁知回来时恰巧撞见心血来潮来国子监临时考察课业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见他们各个酒醉而归,提出“粟米从何而来”,要他们当场作赋。
他们这些金玉堆里养大的世家子弟又怎会知晓那些,以为太子殿下同他们年龄相仿定然也不知晓,便随便作了来。
结果太子殿下一瞧见他们作的文章,当场斥责“狗屁不通”。
沈时那时正年少,被称为金陵才子,得了几句旁人的嘉许与追捧便不知天高地厚,起先不服气,认为太子殿下不过是以势压人,直到听见太子殿下与他们论起“粟米从何而来”,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颖悟绝伦,当时羞得无地自容。
太子殿下教训完他们以后觉得他们不堪大用,动了要逐他们出国子监的念头。
若是真被逐出去,莫说仕途将会受到影响,回到家中又如何对他们寄予厚望的家族交代。
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时,国子监一名宋姓寒门学子出来替他们解了围,当场作了一篇文章,受到太子殿下的褒奖。
事后他们虽然没有被逐出国子监,但是连累整个国子监的夫子与祭酒被扣了三个月俸禄。
至于他们,太子殿下不止罚了他们去翰林院去抄典籍,还要他们每日在正中午日头最毒的时刻去田庄同稻农们劳作,足足折腾了一个月,直到送上自己亲手所种的稻谷,太子殿下这才免了他们的责罚。
他当时对于自己半年来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更是对满腹经纶的太子殿下以及那个不过寒门出身却面对太子殿下不卑不亢,有理有节的宋姓少年产生了极深刻的印象。
痛定思痛,自此以后他发奋图强,并在四年后高中,光明正大登上了宣政殿,想要向太子殿下证明自己不是当年的自己。
可已经开始监国,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早已经不记得他,不仅在宣政殿当场钦点他为探花,还对他进行褒奖。
他当时瞧着大殿之上比之从前更加成熟稳重的东宫储君,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的还是当年那个负手而立,尚在变声期的矜贵少年呵斥他们这群“五陵少年”成日里只晓得吃喝玩乐,不知“黎粟之悲”而痛心疾首的模样。
至于那个人人都看好的宋姓少年,因为身子的缘故,尽管祭酒再三挽留,还是离开了国子监,说是回乡养病去了,祭酒为此伤怀了许久。
那宋姓少年是他的老乡,江南姑苏人士,学名宋钰。
这世间的事总有各种各样的巧合。
他当时一瞧见她那幅画像几乎是立刻认出来了。
原来宋钰就是宋莲生。
他想起当年去长安的第二年年底才回家就听说她失踪了。
当时他消沉了许久,也尝试着找过她,可最终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放弃,再次回长安求学。直到高中探花以后,祖母去世他回家丁忧,终是不甘心的他曾悄悄随许凤洲一同出去寻过她。
因为她是女子的缘故,明知心里不愿意承认,可两人还是找遍了江南所有的教坊,却不曾想过她竟然会在姑苏的一个极其偏僻的村落里。
更加没想到她竟然给那个叫他印象深刻的寒门学子做了童养媳,后又成了望门寡。
从前她总说,长大了要嫁给他为妻。
想不到几年的功夫已经物是人非。
也不知当年他不去长安读书,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沈时望着溶溶月色下美丽出尘的女子,心里一动,叫了一声“宁妹妹”。
桃夭转过脸看着正凝望着自己的男子,“怎么了?”
“没怎么。”他笑笑。
桃夭“嗯”了一声,心里对那个“假道学”太子实在好奇到极点,忍不住站起来垫着脚尖朝着花舫张望了一眼。
谁知船身晃了晃,她一时站不稳,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宁妹妹小心!”
沈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来,轻轻拍拍她的背,“没事儿吧。”
魂儿都要吓出来的桃夭摇摇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却见那艘花船上的太子殿下刚好朝着这边看来。
完了,要被“假道学”太子瞧见了!
他指不定也要骂她“不成体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