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曾侯乙尊盘刚刚出土之时,是曾本之最喜欢的,也是他个人生活中的唯一饰物。与之对坐时,别人看到的是一个老男人对既往辉煌的留恋,看不到他那胸膛深处涌动的心潮,比龙王庙下面,长江与汉水交汇时形成的暗流还要汹涌。看了一阵,大约是内心有了别的想法,曾本之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放大镜,走到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前,对着上面那些比女人的烫发还要复杂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仔细地察看起来。
书房的门没有关,但曾本之还是没有听见门铃声。
安静在厨房里喊了几声,见他没有回应便跑过来,一把夺下放大镜,嘴里免不了抱怨:“这辈子天天抱着青铜重器都没看够,回到家里还要用放大镜看照片,哪有这样做学问的?”曾本之也不说什么,等到弄明白安静只是让他去开门时,女儿曾小安已带着外孙楚楚推门进来了。不待曾本之说什么,楚楚一个前扑,将自己的身子挂在曾本之的脖子上。安静这时也不再抱怨曾本之了,转而对楚楚说:“天下万事万物,只有你这小东西,能将外公的魂从那些破铜烂铁上找回来。”
楚楚正要开口说话,曾本之伸手捂住他的嘴,笑着说:“你帮我出一口气,回头外婆就会朝我刮一场台风。外公愿意当外婆的出气筒,你就不要管闲事了。”
曾本之并没有用力,楚楚还能呜呜地说:“那外婆也要向外公学习,管青铜的,就不要管丝绸;管甲骨文的,就不要管漆器!”
虽然声音不是太清晰,大家还是听清了。
几个人正在笑个不停,门铃又响了。
不用问,也不用想,这时候,只能是下班回家的郑雄。
郑雄一进门,家里的气氛就有微妙变化。
郑雄还在门后换拖鞋,曾本之就问道:“今天开了几个会?”
郑雄顺口说:“不多,就下午一个会,先前的副省长超越常务副省长升级为省长,第一次公开露面,大家都去捧场。”
曾本之说:“这种会有什么好开的?你已经不年轻了,不抓紧时间搞点自己的研究,难道后半辈子就用耍嘴皮子来对付?”
郑雄不慌不忙地回答:“楚学这一块就那么多东西,最重要的青铜重器都被您研究透了,该做结论的都做了结论,该著书立说的全部著书立说了。您在前面登峰造极,后生晚辈只有做些大树底下乘凉的事。从我开始,您门下的弟子早就达成共识,这辈子最重要的研究,就是反击那些不相信楚学真理的谬论,让青铜重器成为当代重器。”
曾本之说:“当了几年副厅长,就只狡辩的才能大有长进。”
郑雄不敢笑,又不能不笑,他将嘴角咧两下,又让眉梢扬两下:“如果没有当这个副厅长,还真不清楚有些研究是如何研究出来的。学术上的事情,如果想防患于未然,不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半点机会,只有占住这个位置,才发现这个位置有多么重要。”
曾本之盯着郑雄不再说话,直到他去了卫生间,曾本之才转身回到书房,重新拿起放大镜时,却不再看曾侯乙尊盘照片,而是盯着一片半个巴掌大小、上面有一串甲骨文的龟甲。只要他将书房的门关起来,家里的人想进来说话,或者看看他是否需要添些茶水,必须在门外小声叫上几次。这一点就连楚楚也不例外,小小年纪就会趴在门上,一遍遍地叫外公,非要听到外公的声音才敢推门进来。曾本之好几次将手伸进口袋里,想将下午在东湖边收到的那封信再拿出来品一品,最终还是将伸进口袋的手,原样退出来。
家里的各种声音在渐次消失。郑雄多少年如一日地用手指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小声说:“曾老师也早点休息。不好意思,我们先睡了!”
从与曾小安结婚起,一晃八年,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郑雄总是称曾本之为老师,从未叫过爸爸。刚开始不管是别人还是家里人都觉得怪怪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毕竟将岳父称做老师、将丈夫称做老师的先例不少,这样称呼的人无一不是学界权威。马跃之曾酸溜溜地说过,可惜柳琴没有给他生个女儿,否则也要让女婿称自己为老师。无论配得上或者配不上这样的雅称,曾本之一向不会对这类闲话做出反应。
接下来安静在外面敲门,他一定要站起来,走上几步,正好在书房中央与推门进来的安静轻轻拥抱一下,脸贴着脸,相互说一声晚安。
家里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曾本之才将那封古怪的来信取出来,摊在写字台上,用放大镜细细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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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叁
与马跃之见面之前,曾本之先在自家楼内的电梯里见到一只小蜜蜂,随后顺理成章地想到马跃之的妻子柳琴。
上次与马跃之畅谈时,马跃之兴奋得像是一名刚去武汉大学看过樱花,得知原来世上美女如此之多的大学男生。马跃之如此高兴的原因是自己还能和柳琴**。让这对老夫妻重操旧业的原因则是柳琴从随州出差回来,突然说起要带上他去当蜂农。在省养蜂学会工作的柳琴没有让马跃之太惊讶,她这次去随州,在离曾侯乙大墓不远的一家汽车改装厂里见到一款养蜂专用汽车,车上有一间供夫妻二人休息的房间,房间里有空调、电视、淋浴设备等。柳琴说,这种养蜂汽车特别适合情侣使用。两个相爱的男女,自己驾着养蜂汽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遇到收费站就走绿色通道,不用交一分钱的过境费或通行费,见到有花开放的美景,就停下车欣赏几天,并将蜂巢里的蜜摇出来卖了,有数不清的小打工仔替自己挣钱,沿途的日常花费也就有了。柳琴连开车的线路都设计好,每年五月从武汉出发,往北一站站地先到河南、陕西、内蒙古,再到甘肃、青海、西藏,然后从云南、贵州、广西、湖南绕回来,正好一年时间,国内所有开花的季节都赶上了。不仅不用花一分钱,还有可能小赚一笔。这美好的遐想使得这对老夫老妻动情了。等到恢复平静时才想起来,他俩都不会开车。柳琴因此对马跃之说,她一定要鼓动曾小安如此试验一回。马跃之觉得她是异想天开,正在读现当代汉语言文学博士的曾小安还好说,郑雄有厅长官职在身,岂能够如此自由散漫?
曾本之刚想到柳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