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蟠虺 刘醒龙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柳琴就出现在他家楼下。

从事考古工作的人反应都比较慢,这是他们的工作特性决定的。一个只上过初中的建筑工人,一天就能挖几立方米的基坑。一个年过六旬的农民驾驭一头老牛,一天能耕三亩地。一个考古工作者,守着各式各样的先进设备,三天下来都挖不出一只拳头大小的陶罐;如果是发掘一尊青铜重器,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让其全部显形。

曾本之的思绪从柳琴还是这么漂亮,再慢吞吞地意识到这个退休女人不在家侍候马跃之,先是让省养蜂学会返聘,几年之后按规定不能返聘了,又自觉自愿地留下来当义工时,柳琴已经说了一大通话,其中包括她最喜欢说的几句名言:男人所谓上班就是不用听老婆的唠叨了,所谓下班则是不用看老板的脸色了。女人不同,女人上班是为了回家后更好唠叨,女人下班则是为了让老板的脸色更加难看。

柳琴是来找曾小安的。论年龄辈分,柳琴与曾家交往应当首选安静,偏偏柳琴十次当中有九次半是找曾小安。当然,这事也还有某种天意,柳琴比安静大几岁,模样一点不显老,与曾小安站在一起,哪怕努力认真辨认,也只敢说她们长得像姐妹。看不出她们兴趣有多相同,但她俩就是有事没事黏在一起,不是逛街就是泡吧。弄得曾小安经常上午出去,直到晚九点以后才回家,人进屋了心在外面,还要抱着手机与柳琴窃窃私语一番。

柳琴嗔怪曾本之将自己的老公拐跑了,还说:“两个老男人黏在办公室里有什么意思,不如趁着老胳膊老腿还能动弹,多陪陪老婆。”

曾本之就说:“我也想驾驶养蜂汽车,带着老婆周游列国,只是这把年纪了,哪怕有驾驶执照,人家也不会让我开车。”

柳琴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可她还是笑出声来,而且还称马跃之是老顽童,家里的事能说的和不能说的都往外说。曾本之也笑,让她快点打电话,叫曾小安下楼。

柳琴却说:“不能打电话,一定要爬到你家楼上,亲自将曾小安接出来,免得有人见不着曾小安,会跑遍武汉三镇找醋吃。”

看着柳琴进了自己家的单元门,曾本之才继续往楚学院走去。

楚学院离东湖的直线距离只有一千多米,虽然临近双向八车道的东湖路,却很幽静。曾本之从进门起,只要碰到人,对方都会礼节性地主动打招呼。这类寒暄,最突出的是它的仪式感,缺了又不行,多了又让人不舒服。好在电梯里没有别人,曾本之独自上到六楼,正要打开挂有“楚弓楚得”门牌的办公室,忽然发现南边隔壁“楚乙越凫”室的门是开着的。

曾本之愣了愣,然后大声问:“谁在屋里?”

片刻后,一个年轻人出现在门口:“是我!我叫万乙,是新来的!”

曾本之这才走过去:“听说了,在南京大学读的博士?南京大学重视田野考古,学问越好越像做体力活的。你这样子好像有悖南京大学的传统啊!”

后面的这些话,是曾本之站在门牌为“楚乙越凫”的办公室正中间说的。曾本之刚刚得知楚学院安排万乙在“楚乙越凫”室办公,便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这间屋子空置八年都没被人动过一张纸。曾本之要万乙将行政科配给的新椅子退回去,书柜上了锁的不要动,没上锁的也不要动,每本书、每张纸都要保持原来的模样,就连那本八年前的台历也不要多翻动一下。

万乙小心翼翼地表示:“如果旧的东西一点也不让动,我在这屋里只怕转身都很困难!”

曾本之武断地回应说:“如何转身那是你自己的事!”

万乙心有不甘,就说:“听他们说,之前是您的得意门生郝文章在这屋里办公!”

曾本之面露愠色:“住嘴!不要再说了!”

万乙就像初生牛犊不怕虎,坚持往下说:“郝文章不是因为盗窃曾侯乙尊盘,被法院判处服刑八年吗?像他这样就算服刑期满,也不可能恢复公职回到‘楚乙越凫’室的!”

曾本之轻轻动了两下手指,示意万乙走近一些,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说了一句:“叫你不要再提这个名字,如果你非要这样说话,你在楚学院就是连蜣螂都不如的那种东西。”

万乙说:“什么叫蜣螂?蜣螂是什么东西?”

曾本之说:“找你的小学启蒙老师问去。”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曾本之站在屋子中间出神,不再说任何话。

临走时,他才重新开口说了五个字:“记住我的话!”

曾本之刚回到“楚弓楚得”室,万乙就跟了过来,主动帮忙开窗户换空气,烧开水泡茶,还在征得曾本之的同意后,将存放在桌面上的一堆邮件,一一剪开封口,再放回原处。

曾本之看着万乙做完这些,心里有话,却不愿意说出来。

万乙显然发现曾本之的嘴唇动了两下,就主动说:“曾老师如果有事就请吩咐。院里让我暂时在‘楚乙越凫’室办公,就是要我优先帮您跑腿,然后才是搞研究。”

曾本之嘴里发出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何意思的两声哼哼。年轻的青铜重器研究者已经退到门口了,曾本之才示意让他转回来。曾本之还是不说话,像握别一样将万乙的手拿到眼前看了一阵。万乙的手十分粗糙,从指尖到手背,没有一丝读书人特有的白嫩,反倒像那群天天在黄鹂路西段东亭邮局门口等待临时工作机会的乡村中人。

曾本之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先前没有的柔情:“往后你可以每个月来我这里聊一次。”

喜出望外的万乙找不到别的话作为表示,张口将心里最想说,又没机会说,实在憋得不能再憋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我一定会按时来打扰曾老师。确定来楚学院工作之后,我就想好了第一个研究方向,用失蜡法复制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不置可否地说:“年轻人都是这样,喜欢挑战难度最大的课题!”

万乙胆大起来:“我好喜欢楚学院!头一天报到,见所有办公室的门上都挂着一个带楚字成语的门牌,那种感觉实在太浪漫了。我一直觉得浪漫古典是楚与秦的最大文化区别。”

曾本之不冷不热地说:“有浪漫就有恶俗。”

万乙说:“不管怎么样,总比要到历史中去寻找浪漫的地方好!”

曾本之说:“以后每天上班,先将自己的门牌擦干净。”

万乙带着欢天喜地的表情离开后,曾本之在走廊里走了走。

南边隔壁挂着“楚才晋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