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医生与病人(1 / 1)

魔法妄想症 既晴 8988 汉字|68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八章 医生与病人

1

高达医学院位于二民区的十全路上,和三民分局的实际距离并不远,但由于中间隔了一道铁路线,要过去必须经过地下隧道,所以感觉上好像是位于不同的地区一样。在那附近至少有两、二间警察局,因此三民分局很少接办那个地区发生的案件。而这次的“富商林浩山遭抢劫杀人案”,案发地点虽然也是在铁路的另一边,但由于九如路上并没有其他警局,最靠近的只有三民分局,所以才由他们接办。

“管辖范围横跨铁路两边的警察局,到底有多少个呢?”

十一月十日早上九点钟,刑事组组长高钦福和刑警郑绍德两人一同前往高达医学院时,郑绍德便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说了这句话。

“幸好本市还算是个大都会,穿越铁路有不少陆桥或隧道,否则追捕犯人时要是遇上火车经过,那可惨了。”高组长说,“这种事在其他乡镇并不是没发生过。”

这两、三年来高达医学院附近的商街十分繁荣!或许是拜豪华的电影院及大卖场所赐吧,就算不是假日也能够看到相当数量的人潮。

“李敢当博士这个人啊,个性有点古怪,年纪已经快五十岁了,还是单身汉一个。小郑,等见到他以后,你可别乱说话,乖乖在旁边听就好。他自从十几年前从美国回来之后,就一直做医学研究。据说他处事态度严谨,一丝不苟,所以才能得到这么高的学术地位。高达医学院本来很希望聘请他当专任教授,不过被他婉拒,说是从事研究占去太多时间,所以没办法分心教学。后来高医就说愿意提供学校的资源给他做实验,李医师才勉为其难地愿意担任客座教授,一、两年只开一堂课。他可是大牌得很哪。这也难怪,他一回国,所有的医学单位都想找他去助阵,因为他是华人在精神医学、神经医学、脑医学少见的天才。”

“组长,‘精神’和‘神经’有什么不一样啊?”

“你问我我哪会知道?你见到他以后或许有时间可以问问他。”高钦福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他在十九岁时到美国留学,据说很早就发表过一篇关于《高沙可夫症候群》的学术论文,也是世界上最早着手研究‘脸孔识别失能症’的人之一……”

“真想不到组长懂这么多专有名词耶。那什么是高沙可夫症候群啊?”

“我也不知道,我昨天夜里猛看局长给我的资料,好不容易才背下来的。在这之前我对他的印象也是只有医学界天才而已,事实上我在以前某一个案件认识他,当时他帮了警方一个忙,就是四年前发生的连续杀人魔事件——洪泽晨案,凶手根本就是他一个人找到的嘛。自此之后,只要警方手上有精神病患,首先就会想找他,他帮了警方好多忙。哎,你问题能不能少一点?我又不是医生。”

他们两人将车停在车棚里,边走边谈,一路走向高达医学院的附设中和纪念医院。

“护士小姐你好,我们是三民分局的警察,和李敢当医师已经约好了。”他们从医院的服务台一直问路,总算问到精神科来了。

“李医师现在在看诊,”负责接待的护士亲切地说,“不过,他说你们今天会来,可以请你们直接进他的办公室。”

“好。”高组长说,“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护士笑得有点古灵精怪,“李医师人现在就在办公室里。他正在诊治一个病人。”

“那我们可以进去吗?会不会打扰到他的工作?”

“不会不会,李医师交代过了,他说没关系。”于是护士带他们到最里面的办公室,从门外就可以听见房间里微弱的对话声。

“医师,警察先生们来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郑绍德看见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初老男人,发色斑白,眼镜的度数好像非常深,坐在办公桌后神色自若,而背对着他们则坐了另外一个人,看不到他的脸,只听见他滔滔不绝的说话声。那人似乎没有因为别人进房间而干扰到他的演讲:“……人们总喜欢说密室、密室、密室,好象全世界的谋杀案都应该发生在密室。象高木彬光的《纹身杀人事件》里有密室,甚至连史菊华夫妇写的《上锁的房间》,这部暗骂资本主义社会的写实作品也要淌这种浑水。

“事实上密室杀人是否存在。根本不是推理小说与一般小说的区隔线。啊,也没人说是。好,那到底该怎么区分呢?有没有警察?不对。就算很多写推理的小说家曾经承认过非常讨厌写到警察,但只要一发生谋杀案当然就会有警察,写实作品嘛,像佐野洋很有自信的日常性推理却不必用到警察。我相信不喜欢写警察的推理作家很多,这些人的作品什么风格都有。

“当然了,艾德·麦可班恩除外,他根本就是靠警察发迹的嘛。这个人蛮不简单的,写着写着居然能够把警察写到爱伦·坡大师奖里面去。我说真的,警察的工作很无聊,因为我就认识一个警察,他成天在那里多愁善感的,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当警察。总而言之,无聊的警察办案生活绝对不适合写成推理小说。所以他就在想了,既然一开头就不适合,那我该怎么办呢?很容易!!我可以不只写办案,我还可以写警察的人生啊!反正一个写完再写另外一个,整个局里的人都写完了还会有新生报到,而且美国的犯罪率也不可能因为业绩卓越的八十七分局而变成零。哈哈哈哈!这样还叫推理小说吗?这简直就是连续剧嘛!

“我十分在意的一点就是这里。我认为一本小说并不是因为有谋杀案、有警察就能够成为推理小说,绝对不是!所有的推理小说必须有谜团,这个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对了,很多历史或公案小说也有罪犯、也有捕快,为什么它们变成所谓的侠义小说?因为它们的谜团味道不够重。摆在一般的小说来看或许会觉得很精彩,但问题是推理小说是一种类型文学,它当然有广义或狭义的范围。

“现在推理小说的定义变得愈来愈广,我实在非常担心!从冷硬推理、幽默推理、爱情推理、风俗推理、官能推理、低能推理,我看总有一天所有的小说都可以归类为推理小说!那可就天下一统喽!嘻!”

看起来这个人并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愿,李敢当似乎也没有制止他的举动,两位警察只好坐在一边的长椅子上,默默地听他说话。

“推理小说并不是因为有警察或有谋杀案所以被叫做推理小说,而是因为谜团。所有的推理小说必须有谜团。啊?我说过几次了?管他的,话说回来,有些人很讨厌看到推理小说里出现什么密室、鬼屋或是名侦探,他们认为这样不写实,根本没有反映出真实的世界。我看他们的观念才有问题。推理小说既然是类型文学,它就很可能会偏离真实的世界。无论是本格派或社会派作品,都只不过是虚构的故事罢了。文学反映的是人性,但反映人性并不一定只能靠写实手法才能达到浪漫或幻想性的作品,例如:《西游记》、《小王子》、《少年维特之烦恼》、《聊斋志异》等都描绘了不同层面的人性。再说到《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这种故事不也是虚幻得几乎脱离现实吗? 一个高举‘写实至上’的人想必会否定这类作品的价值吧?然而,就我看来,这种长大了以后就回头去否定童话的人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失去童心的人有啥好骄傲自满的呢?

“何况,真正的警察世界,所侦办的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因为冲动而杀人的案子,这种案子的犯人。心血来潮、一时失控,警察只要把周围的人找来问一问差不多就可以知道凶手是谁了。你想想看,这种作品能够变成剧情曲折的故事吗?你当然也可以说,那我多描写一些凶手犯罪的矛盾心理嘛,好啊,那就去写,但是为什么要挂推理小说的招牌呢?你干脆直接把故事写成纯文学作品算了,李昂的《杀夫》不就是这样?也没人说不可以啊!警察先生,你们说对不对啊?”

那个男人忽然转过头去看高、郑二人,他们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对,对,对……” 看那男人先前专注于演讲的行为,他们都以为男子甚至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

“医生,我不想继续聊了,我想回房。”

郑绍德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眼前的男人。他的年纪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五,而他那张眼神略带狡黠的娃娃脸,则让他看起来年纪更轻。他的外表并不像印象中的精神病患者,如果不是听过他刚才滔滔不绝的奇妙言论,是感觉不出这个人有何异常之处的。

“好的。我也该忙正事了。”李敢当放下原子笔,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

男人站起身来,要往门外走去,停顿一阵却走回原处。

“为什么我昨天必须让出病房?”

“你没有让出病房,只是和别人共用一间病房。如果你不喜欢这样,那你就出院吧!反正,我也觉得你该出院了。”

“还早!”那男人想了一会儿又说,“医生,你知道什么是正常的心理状态吗?”

李敢当耸耸肩,没有回答他。

“所谓正常的心理状态,是指一个人即使在种种内在或外在的精神冲突与压力下,仍然能够适应良好,而且可以发挥潜能,人格长久地维持于成熟的状态——我觉得我的心理状态并不正常,需要继续住院!”

“照你的这种定义,世界上所有人都该进精神病院!”李医师说,“只不过是和别人住同一间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一点都不了解我嘛……”他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离开。那声音好像十分忧郁。

李敢当等他关上门好一会儿,才面向来访的两位刑警:“我是李敢当,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对了,你们知道什么是clauStrophile吗?”

“克……克莱斯勒……?”

“不是克莱斯勒,是clauStrophile!‘密室症候群’。或许你们曾经听说过所谓的‘空间恐惧症’或‘公共场所恐惧症’,azoraphobia,也就是一种害怕通过广场的精神病症。他们没有勇气独自处在宽阔的空间里,于是只好深居房中;不过,‘密室症候群’不太一样,他们并不害怕广大的空间,只是他们更喜欢待在封闭的场所。另外也有所谓的‘密室恐惧症’,clauStrophobia,这种人刚好相反,他们不敢待在封闭的场所里。”

“克……喔……啊……”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听着高组长试图回应李敢当,从喉间所发出的怪异音节,郑绍德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刚刚那名病患,就常常说他自己是一个‘密室症候群’患者,说他最喜欢待在闭锁的地方。不过,检查了好一阵子,我觉得他的病情还没严重到一直住院的地步,一个人占了一间双人病房更是浪费,所以就半强迫地要他让出一半来。”李医师好像没有顾及到他们是否对这个话题有兴趣,“另外,那个人还患有演说病,以及推理小说妄想症。”

“推理小说妄想症?”

“就是阅读推理小说读得太过入迷而导致走火入魔,经常把现实生活和小说世界混淆的病症。他甚至会以为自己是名侦探呢。”

“真没想到还有这种奇怪的病。”

“世界上的病无奇不有。他的推理小说妄想症,其实可以说是夸大妄想症的一种,没有什么危险性,只要友善地和他相处,跟他说些好话就没事了。那么,”李敢当医师说,“现在就让我们来谈谈昨天送来的病人——杜裕忠先生吧?”

2

高组长掩饰不住他的讶异——“李医师,你……你是在说那个疯子?你查到他的名字了?”

“疯子?你说杜裕忠是疯子?高组长,你真的了解疯子的定义吗?”

“我……”

“在古代,疯子是神圣的人物,因为他同时见证了神的愤怒和善意。疯子之所以精神状况与常人不同,乃是因为他们被神的圣灵所附身。你们应该知道圣经中亚当与夏娃的故事wωw奇q i s h u 9 9書com网。当他们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之后,他们即身负原罪,被诅咒必须一生一世辛勤工作才能存活。但疯子不同,他们游游荡荡,不花力气便与众不同。

“中世纪曾经大规模地流放疯子,他们不能见容于常人的社会,只好使其远离,那便是布兰德笔下的《疯人船》。他们坐上小船,随着河水漂流到未知的彼岸,像是朝着另外一个世界驶去;当他们下了船,他则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疯子让常人既恐惧又包藏崇拜,就是这个道理。也有一种说法是这些疯子并不是因为神的附身,而是因为恶魔。古时候那些患有精神疾病的女人,全部都被当成女巫处以极刑。另一种害怕精神异常者的作法!刚好相反。

“然而,疯狂却对文艺复兴时代造成了重大的影响,有许多剧作家创作的道德讽刺剧,所有的真理完完全全都自疯子的口中说出,因为他们与人群隔离,所以才能看清楚世间的荒谬与滑稽。他们在剧中所代表的是睿智;而在艺术领域,哥德风格的象征体系开始破败,有一句话说:‘艺术中的构思,必须归功于不受规范的想象力。所谓画家、诗人和音乐家的一时奇思,只是用一个委婉、保守的名词去形容他们的疯狂。’这句话不仅仅可以用来形容文艺复兴时代,甚至可以用来形容历史以来所有的天才艺术家。卢梭、杜斯妥也夫斯基、梅哲克、尼采、卡夫卡、华格纳都是如此。

“具有蟾蜍躯体的嚎叫之猫、长着猫头的蝴蝶、金龟翅膀的狮身人面兽全部出现在各著名画家的画作中。那是人类充满疯狂的想象,被塑造成众多不可思议的形象!”

郑绍德突然感觉到眼前的中年医生像是范·达因笔下的菲洛·凡斯。那诘屈聱牙的修辞与高深莫测的知识,令人入迷甚至令人入魔。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简单地将他们定义为疯子。”

“不叫他疯子不然要叫他什么?”

“站在医生的立场,我称他们为病人。”

“好吧……那……杜裕忠这个……唔……证人、关系人,你是怎么问出他的名字的?”高组长说,“送他过来的小吴说,他想了多少办法还是不能让他说半个字。”

“其实,并不是我问出来的。而是我知道他的名字。我很早就认识他了。”

“什么?”高说,“难道……你治疗过他?”

“你说对了。”

“这真是太巧了!没想到刚好遇见治疗过他的医生。”

“嗯。一九八七年时,我回国和本地的医生做医学技术交流,那时已经有定居的打算了,不过原本是想到北方去的。可是,就是因为杜裕忠,我才决定留在本地。

“在此之前,杜裕忠曾经接受过其他几个精神科医生的治疗,在精神医学会议中,他的病例也屡次被拿来讨论分析。后来,由于家属的强力要求,再加上我对这个听过好几次的病例也很感兴趣,杜裕忠就变成我的病人了。

“他是凤山人,那个时候还是个高中生,但不论是精神方面或神经方面,都有相当复杂的病情症状。首先,他有肌肉萎缩症,也就是所谓的肌失养症。一般说来,这种病症男孩子较常发生,幼童在学会走路以后,跑步或上下楼梯会经常性地跌倒,并随着年龄增长程度更加严重,骨盆与腰脊椎会受到影响,渐渐无力起坐。病情发展恶化的话,病人甚至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并波及呼吸肌或心脏肌肉,导致呼吸困难或心脏停止而死。这称为杜显型进行性肌肉萎缩症。”

“这么可怕……

“不过,杜裕忠的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经过诊断,他的病名是‘颜肩肱肢型进行性肌肉萎缩症’。颜肩肱肢型较为良性,影响的肌肉只有颜面、肩部和上臂而已,而且发病的年龄比较晚。这种症状会使得病人无法有较明显的脸部表情,张嘴、合眼都相当地困难,无法随自己的意识活动活动。”

两个刑警互看一眼,轻轻地点了头,虽然李敢当话中夹杂许多专有名词,但主要的意思还是表达得很清楚。他们实在不可能忘记昨天第一次见到杜裕忠时,那种心理上的惊诧与讶异,当时的杜裕忠确实是圆睁双眼,毫无表情。

“肌肉萎缩症也连带使他的平衡系统发生问题,造成内耳和前庭的功能受损,所以他站立的角度并不是垂直于地面的。一般说来,帕金森症和多发性硬化症都会影响人体平衡系统的功能,不过杜裕忠现年只有二十八岁,罹患帕金森症的可能性太低了,就算是早发性的帕金森症患者年纪也大多在四十岁以上。不过,无论是帕金森症或多发性硬化症,都很难从一般的检验中找出病因,必须作长时间的观察。”

“喔……”

“当我开始诊治社裕忠时,我就发现他有吸食强力胶的习惯,虽然很可能是从高中才开始的,时间并不算长,但这种习惯无疑让他的中枢神经系统的病症更形恶化,吸毒后出现的幻觉更影响了他精神!状态的稳定。

“杜裕忠自小个性就相当孤僻,这也是他借着吸食强力胶寻求精神慰藉的主因。因为他患有颜肩肱肢型进行性肌肉萎缩症,这个病让他的外貌变形,导致从求学时代就没有同龄的朋友愿意接近他,他也就只好更极端地追求这种不正常的刺激。恶性循环的结果,他愈来愈无法适应群体生活,逐渐罹患精神分裂症中所谓的妄想症。

“自卑、对社会适应不良,让它在碰到挫折与打击之后,为了减轻自身的罪恶感而发展出一套内心的妄想体系,杜裕忠可以说是一种很典型的状况。他患的是一种称为‘迫害型’的妄想症。

“迫害型妄想症,就是患者怀疑自己受人虐待,甚至怀疑整个社会都在加害他。这种类型的妄想症起先只是认为他人心怀鬼胎,于是他开始采取自我保护的行动,专门注意他人的某些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怀疑正确,而别人若对此发出疑问,他反而会认为别人是为了迫害他而欲盖弥彰。

“杜裕忠的妄想症是这样的:在没有朋友的情况下,他私下接触到一些西洋作家的作品,而这些作品的内容大部分都呈现了那些作家介于理智与疯狂之间的痛苦挣扎。譬如爱伦·坡、卡夫卡等人的小说,由于心灵能产生共鸣,这些作家的魅影就此开始出现在他的幻觉之中。他拒绝了实存的人群,躲避到那些幻影庇护下,那些不存在的幻影则教导他应该如何对抗整个庞大的社会运作体系、整个长久以来无可动摇的道德规范制度。他接受外在暗示的能力很强,会幻听到许多不存在的声音,那些声音甚至会要求他效法那些作家去写作。”

“难怪……难怪他会打我啊……”高钦福还想着昨日被踢的手臂。

李敢当医师继续说明:“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杜裕忠这种精神病症的起因,我当时从杜家问到了他小时候的生活状况。事实上,由于家境贫穷,杜裕忠的父母亲一直忙于谋生,从他的童年开始,除了祖父之外,几乎没有人陪着他长大。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祖父似乎患有心因性的记忆丧失症。

“心因性记忆丧失症是一种解离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所谓的‘解离’,指的是一个人的意识、情感、记忆等心理运作,或运动、行为等生理运作的整合功能发生混乱,造成暂时性的改变,导致上述部分的机能丧失。这类病症在严重的情况下甚至会造成心因性神游,也就是时间延长的记忆丧失,通常患者处于这种状态中,并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已然丧失,还会离家外出游荡到很远的地方去。杜裕忠的祖父据说的确有四处游走并且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状况发生,而杜在儿时被这样的祖父带到离家好几公里的地方,他讲什么话祖父又充耳不闻,我想这是他日后与人在沟通上发生障碍的主因。

“两位,你们想想看,遇到这么一个特殊的病例我怎么舍得放手呢?人类的脑部构造、中枢神经与精神意识状态一直以来都是医学界亟欲探索的未知领域。在中国,或许成因较单纯并且极端的这类病患比这儿多出很多,但像杜裕忠这种集各类病症于一身、形成原因复杂的患者却相当罕见。于是我才决定多待在高医一阵子,专心研究杜裕忠这个病人。

“不过相信你们一定也知道,治疗这种复杂的病症,除了长时间的观察和检测之外,医疗费用也不可或缺。很不幸的,杜家无法长期负担这么大笔的医疗费,所以治疗了一年左右,他的父母亲就想叫停。基于研究兴趣,原本我甚至提议由我来支付部分费用,算是援助他们,但杜先生是一个很古板的人,说什么也不愿意。总之,治疗到最后终于不了了之,我在那时也只能尽力而为,让他的病情不会继续恶化。算一算时间,断断续续治疗了大概也有四年左右吧。”

谈到这里,李敢当就不再说话了。办公室里沉默了半晌,高组长等李敢当喘一口气以后才开口。

“那真是太好了!有你的协助,警方必然可以早日破案。”

李敢当医生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谈论杜裕忠过去的病历了:“警察先生,那现在可以轮到你们来告诉我,他到底做了什么需要劳动大批警力的事了吧?”

3

“李医师,这正是我们今天来访的主因。”高组长说,“请问在你治疗杜裕忠的那段期间,是否曾经听说过他提到什么……魔法之类的事?”

“魔法?”

“事实上,当警方发现杜裕忠时,他正被钉在命案现场的一个木箱子里。就在木箱被我们打开以后,杜裕忠旁若无人地跳了一场奇异的舞蹈,还说了‘换头魔法’的怪话……我们在想,他很可能案发当时就在现场,说不定看到了什么与破案有关的事情;甚至,他就是凶手……”高组长停顿一下,“总之,警方需要更多的资料才能更深入地追查。”

“原来如此。”

“虽然在现今这种科学时代谈魔法实在有点无稽,不过或许也可以想成是杜裕忠错看了什么,由于无法理解才将它当成魔法。如果我们至少能让他说出来,分析一下他的证言,不管有多么不合理,也是一条可供参考的线索。”

“我懂了。不过魔法并不像一般人想象中的那么无稽喔,警察先生。”李敢当的话兴又来了,“十八世纪末时,欧洲人认为魔法、炼金术以及各种渎神行为都和精神病有关,而崇拜撒旦或不信耶稣的人则会被当成罪犯看待。任何自称占星家、卜卦师、巫师的人,都被认为在借此操纵幻象手段,企图迷惑众人的心智,于是异常、心理病症患者那些语无伦次的说话方式、无可理解的疯狂行径,恰好正是那些宗教家开刀的对象。”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表面上看来,精神异常者确实给人罪犯的感觉。他们所做的事情大多不见容于社会规范内,具备了犯罪的潜能。中世纪就是在这种观念下影响了欧洲人对疯子的医疗制度。由于犯罪者和疯人都会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都会对道德观造成负面作用,所以他们被归于同类,全都被关到监狱里。精神异常者甚至会和死刑犯同处一间囚室。

“精神病之所以会与罪犯相联,是由于人们的恐惧。人们对于疯狂的恐惧,正如同人们对犯罪的恐惧,因为人们向来就是在追求一种安定的社会化生活,而这些人则都是道德、礼法约束下的失误。这种错误的观念,直到十八世纪末才得以改正。精神病患也才开始得到较人道的对待。”

为了避免李敢当将话题愈扯愈远,高组长迅速把话一插:“没错,这一次,我们还是希望能借由你的专业知识,设法从杜裕忠口中得到一些供词。”

“供词吗?”李医师说,“其实,我昨天晚上和杜裕忠谈过话,也作了纪录,或许警方会很有兴趣。”

“什么?已经有供词了?医生,难道你已经获得破案的证言了?”

“我曾经和杜裕忠接触过一段时间。虽然我不知道隔了这么久,他是不是还记得我,但我既然是医生,当然就能利用临床上的医疗方法和他对话,”李敢当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几张钉在一起的笔记纸,递给高钦福,“记录得相当凌乱,人一送来这里,我马上就拨时间和他谈话了,针对的就是他昨晚的遭遇。

“不过,除了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我也问不到什么更多的事情了。谈到最后,他一直在重复相同的话,而且愈说愈激动,为了避免他的精神失控,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高钦福仔细翻了翻那几张笔记纸,读了几页:“好奇怪!他居然说到什么……洋葱?弹孔?山和雪?这实在太荒谬了吧……命案现场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啊!”

“在精神病患的眼中,世界是扭曲、变形的。事物之间并没有精确的逻辑顺序,而是经由直觉、透过影射反映出来,犹如镜像般的幻梦,特别是杜裕忠又是个敏锐善感的人。人的心灵状态是很复杂的,也许他另有所指,而不是字面上的意义。分析心理学派的创始人容格曾说,醒着作梦,就是精神病……”

李敢当的神情饶有兴味,问:“这跟你们所谓的换头魔法,是不是能找到什么关联性?”

“事实上,警方截至目前为止,也还不知道什么是换头魔法。我们原本以为,可以在这里直接找到什么答案的……”

“不如,现在就和我去看看杜裕忠吧。今天整个早上,我都在应付那个推理小说妄想症患者,还找不到时间再去观察他的病情。”

“没关系吗?可以见到他?”

“当然了,他是你们带来的,你们当然有权利见他。组长,还是你怕他会像昨天一样发病?放心好了,护士小姐给他打过镇静剂,他乖得像只贵宾狗一样。”李敢当拿起桌旁电话的话筒说,“MISS王,我和两位警察要去二楼病房,麻烦你先通知一下护士长。”

郑绍德把头凑近高钦福身边,斜眼看着那份供词。高组长信手把笔记纸传给他,自个儿不知道思考着什么事情正在发呆。

“哦,对了,我还查阅过杜裕忠过去留下的病历资料!稍微整理了一下。”李敢当站起来,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牛皮纸袋,“里面的东西不算很多,大部分是杜裕忠的手稿,也就是几年前他在治疗期间写的文章,虽然是很久以前的尔西,不过对警方来说或许也多少少会有一些参考价值吧。”

高饮福伸手接过牛皮纸袋,把里面的纸张抽出来。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轻叫出声:“这又是什么鬼画符啊?”

那几张图画纸上面写满铅笔字迹,但完全看不出来在写什么,因为笔迹实在太潦草了。从纸面上的凹凸不平以及粗重的石墨刻痕,可以感觉得到当时杜裕忠并不是在情绪稳定的状况下书写的。他在写这些字时一定相当用力,好几个地方微微现出破洞,而狂乱的笔划,则使得那些文字变成无人能了解的符号。

“不必太惊讶,这就是杜裕忠典型的妄想。我们曾经做过一连串的绘画疗法——这种精神治疗,是容格所提倡的。根据他自身的临床经验,他认为在心理治疗过程中,以绘画做为表达潜意识的工具,要比语言更为直接有效。不过,杜裕忠的图像思考能力显然与常人不同,刚刚我也提过,他经常受到脑中那些作家魅影的刺激,因此,他才会不由自主地写下这些古怪的文字,而不是用绘画来表现。”

“这是中文吗……?”

“是中文没错,不过里面绝大部分的字都被杜裕忠简化过。比方说需要一笔一划慢慢写齐的字,他就只会写出其中几笔,另外有一些出现好几次的字,所省略的笔划居然不一样。这更增加了辨识的困难度。”

“喔……”高钦福忍不住再问,“医生,那么这些文章的内容究竟是写些什么?”

“我也没办法完整地解读。我曾经花了不少时间在辨认那些乱七八糟的字上,看看是否能有助于对他病情的了解。可是就算是在他情绪比较稳定时所写的东西,纵然字迹的辨识变容易了,然而对于文章的内容仍然完全无法理解。那好像是一些故事,但却看不出那些故事的主题是什么……我认为,那是存在于杜裕忠脑中,支离破碎的思维直接反映的图像。他希望用文字来描述,却因为受制于心中失控的画面,导致他写出混和了文字与图形的怪东西。”李敢当说,“杜裕忠写了很多,不过我只留了一些下来。”

高钦福张大眼睛瞪着那几张图画纸,对他来说,那些文字根本就感觉不出是文章,甚至连成不成句子都还有问题!

这时,李敢当桌上的电话铃响。他按下通话键,传出一阵模糊沙哑的女声:“准备好了。”

“谢谢。”李敢当抬头说,“我想我们可以过去看杜裕忠了。”

“嗯,走吧。”高组长回答。

然而,沉默已久的郑绍德,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还在入神地阅读那份杜裕忠昨日在医院所陈述的供词。那是他全然无法理解的荒诞意识世界。

望着这份内容甚至和案情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谈话纪录,他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杜裕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