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1 / 1)

梁晓声自选集 梁晓声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得一身泥水等等等等。“小孩儿,你不要你的火柴啦?”我这才想起我那包火柴,只好站住等她。“公主”,让你笑个够吧!我坚定地站着,不惜“牺牲”我袒露的脊梁,不向她转过身去。“你干吗生那么大气呀?”她左手拎着一个兜子,装着许多从铺子里买的东西。右手提着一个大酱油瓶子。她打了三四斤酱油。她先把瓶子小心地放下,腾出手从兜子里掏出我那包火柴给了我之后,用请求的口吻说:“小孩儿,帮我提着酱油瓶子行不行呀?”

嗬,你还有求得着我的时候哇!

我说:“那你得谢谢我!”

她说:“你还没表示愿意帮我哪。”

我说:“先谢!”

她沉吟片刻,轻声说:“谢谢你啦!”

我替她拎起酱油瓶子,咬牙切齿地说:“你敢再叫我小孩儿。我揍你!”她愣了愣,什么都没敢再说。大概因为我的表情告诉她,倘她说出半句我不高兴的话,我会把她的酱油瓶子摔碎。我和她一路闷走。她不时怯怯瞥我一眼。她瞥我时,我则狠狠瞪她。我瞪她,她目光赶紧避开。

走了二三十步,她鼓起勇气,惴惴不安地说:“要是你实在不愿帮我,你就放下吧。我自己也能提回家的,就是腕子没劲儿,多歇几回儿呗。”

显然,她以为,即使她什么话都不说,我还是可能随时无端地把她的酱油瓶子摔碎。我说:“你们丫头片子全都是这毛病!求人家帮忙,又不放心人家。”

我的语调很友好。在我自己听来,说得那么温柔。其实我心里已不生她气了。人也不能老生别人的气啊!

她又瞥我一眼,又微笑了。这一次我没瞪她,却脸红了。觉得脸上比在小杂货铺子里被她和“河马大婶”所笑时更灼热。我相信我注视她的目光也是友好的温柔的。

她又说:“不过叫你小孩儿,你就要揍我。那你为什么可以骂我呢?”我说:“我没骂你呀!”她说:“骂了就骂了,还不承认。难道丫头片子不是骂人的话?”听起来她仿佛是在和我理论,实际上她的口吻低声下气儿的,再加上她那一副忍辱吞声、似乎不敢得罪我的模样,使我感到,在我面前她仿佛是个弱者!

于是我心里不安起来。我才不愿她在我面前显出那般模样哪!她一显出那般模样,我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倒宁愿她维护着她那股高傲劲儿。

我解释地说:“丫头片子怎么是骂人的话呢?那不是骂人的话。对女孩儿家是完全可以这么叫的!我们这条街都这么叫!”为了证明我没骗她,我问一个在路旁独自跳格子玩儿的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哎,你说,你是不是丫头片子?”小女孩儿懵懂地瞅着我,不吭声儿。我蹲在她跟前,悄悄地说:“你要说是,我给你两个玻璃球儿。”那女孩儿眨眨眼睛,无所谓地大声说:“是。是丫头片子,咋了?”说完,也不在乎我兑不兑现许诺,继续跳格子玩儿。我走回她身旁,得意洋洋地问:“你听见了吗?”她默默点了一下头。我又问:“从来没人叫过你丫头片子吗?”她默默摇了一下头。我一时没什么话可说,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那可就怪啦!”走着走着,她忍不住似的,又开口道:“你把我当成一个女孩儿家?”我说:“你不是女孩儿家,是男的吗?”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再过两个月,我满十四岁了!从今天起,我妈妈要求我替她当一半儿家了!”

我说:“那有什么,我早就替我妈当一半儿家了!”她说:“你几岁了?”我吞吞吐吐地说:“再过两个月,我满十五岁了!”她不由得站住了,注视着我的脸,几乎是愤愤地说:“你撒谎!”我悲哀地叹了口气:“九岁……”“我比你大五岁,你倒把我当成女孩儿家!”轮到她得意起来,追问道,“你说,你是不是个小孩儿?”我低下了头。“你说,你该不该叫我姐?”这是我巴不得的事。我立刻抬起头,心甘情愿地愉愉快快地叫了一声:“姐!”她的脸倏地红了。她左右瞧瞧,见我们身前身后没人,低声说:“我并不是让你叫我姐!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是你的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但是我宁愿自己一点儿都不明白,于是我就装出一点儿都不明白的样子,一个劲儿摇头。“好啦好啦,别摇头了!”她郑重地说,“反正不管你明白没明白,不许当着别人的面儿叫我姐!”我堪受信赖地回答:“行!”我兴冲冲率先往前走。我觉得我和她之间已经有一个秘密存在着了。我觉得她已经给予了我一种特权。这使我内心充满了骄傲。突然,我一步没走稳,仆倒了。酱油瓶子脱手而出,在路上滚,碰到路旁的石沿,碎了……我爬起来,转身望她,见她僵立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呆呆地瞧着碎了的酱油瓶子。我觉得我一下子变成了世界上一个最不幸的人,如同一个百万富翁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穷光蛋!绝望之际,我仿佛感到阳光骤然消失,黑暗刹那间降临。我撒腿便往家里跑。她叫喊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从此我上学总是朝相反的方向绕道而行,轻易不经过她家院门口。不得不经过时则迅速跑过。

后来临街的“板障子”锯矮了。锯得只有一米高了。从街上就可以无遮无掩地望见院子里的情形了。好像她家的人有意要向我们这条街的人证明,他们是没什么秘密需要遮蔽的。院门也改造了。原先包了铁皮的严严实实的大门不见了,变成了和“板障子”一般高的一扇小门,只不过门的上边是锯成月牙形的。

后来那个六十多岁的全白了头发的瘦男人,开始出现在院子里拔草,修剪葡萄架,挖排水沟,将各种各样茂茂盛盛地拥挤着开野了的花儿移栽成行。

于是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重新生长得井井有条值得驻足观赏了。

后来我用“拉小套”挣的钱和卖碎玻璃所获得的钱,买了一瓶酱油。而且是一瓶那种含有维生素的高级酱油。大瓶的。我双手捧抱着瓶子走入她家院子,非常谨慎地往前走,唯恐再不小心摔一跤,一番苦心全白搭。那个瘦男人坐在葡萄架下抽烟斗,发现我,站了起来,随即向我走来。

他刚走到我跟前,我抢先开口说:“这是还给你家的!”他奇怪地打量着我,那目光却是和善的。不待他问什么,我放下瓶子便跑。“哎,小孩儿,你搞错了吧?”“没错!问问你女儿就明白啦!”我边跑边回答,头也不回。傍晚,我正在家门口劈柴,一抬头,发现粉红色的“布拉基”出现在我们院里,正跟赵家的大娘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