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1 / 1)

梁晓声自选集 梁晓声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赵家的大娘朝我家指了指,她向我家走来。

我躲入煤桦棚,从板隙窥视着越走越近的她,恨透了。这也太过分了!我都还你家酱油了,再说事情也过去那么多天了,你还至于非找我家来告一状不可吗?我们这条街没有第二个像她这么耿耿于怀牢记细碎之仇的女孩儿家!别看长得有模有样,为人竟这么刁!小狐狸!

她在家门口站住了。我家门开着。窗也开着。

她敲我家开着的门,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又敲我家开着的窗。

这是在装礼貌吗?虚伪的东西!

“屋里有人吗?”

早问一声不就免得你敲门敲窗的了吗?

“谁呀?”正在往锅里贴饼子的母亲,粘着两手苞谷面,从厨房走到窗口,疑惑地瞧着她。“大妈,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做饭。您先忙吧,我过会儿再来。”她显得有些局促了。大妈?——什么话!我们这条街都叫张大娘、李大婶、王大嫂,从来没听到过谁管谁叫大妈的!看来她和她一家,以前根本就不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人家!母亲说:“我已经完事儿了,盖上锅盖了。姑娘,你打听人家?”“大妈,我不打听人家。我是隔壁那个院子里的。我们刚搬来。我们是近邻呀!我姥爷说,远亲不如近邻……”这小狐狸,嘴可真甜!真会说话!一口一个“大妈”。我母亲已经用喜爱的目光瞧着她了。“是啊是啊,远亲就是不如近邻嘛!姑娘,你多大了?”“再过两个月十四了。”“还不到十四?真是个好姑娘。说起话来像位大姑娘似的。大娘就喜欢你这样稳稳重重的姑娘!快屋里来坐会儿!你们家要是有什么需要大娘帮忙的事儿,你只管开口就是,千万别不好意思……”母亲走出来,想拉她过屋。无奈两手粘着苞谷面,向她伸了几次手只好作罢。

“大妈,我不进屋了。改天我一定来您家玩儿。我姥爷让我问问您……”她指指她家的院子和我们的院子相隔的一排“板障子”:“这挺高的,是不是挡了您家阳光?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把它锯矮些。还有那些爬山虎,都爬到你们这边来了,我姥爷发现招毛虫了,怪讨厌的,想把它们拔了。锯矮了以后,你们喜欢什么花儿,我们那边儿就种什么花儿。我姥爷还说,也可以开个小门儿,两边儿来往方便……”

“好呀,好呀,好呀!”

母亲一迭声说好。

“大妈,我还想问问您,您家有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儿吗?”

“有哇,怎么……”

“有个小男孩儿,把我的酱油瓶子摔碎了……”

“我叫来你认!”

我屏息敛气,心想小狐狸哇,你到底还是打算告刁状!“这孩子,刚才还在,哪儿去了呢?等他回来,大娘一定问他!”

“大妈,我不是告状。”她急了,“其实一点儿也不怨他。他好心好意帮我提酱油瓶子,自己还摔了一大跤,怎么能怨他呢?可他,他今天上午还给了我家一大瓶酱油。我姥爷问明白情况,批评了我一通,让我一定要找到那孩子,把那瓶酱油退给他,还要谢谢他。我们全家都为这件事儿挺不安的。我姥爷说,如果不找到那个男孩儿,不把酱油退给他,我们可就太不对了。”

我真希望母亲说那男孩儿一定是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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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却摇着头说:“那就不是我儿子了。一大瓶酱油一元多呢,他想还,不向我要,也不可能有一元多钱呀!姑娘,告诉你家大人,大妈替你们全院儿都问问。”

母亲居然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她的叫法,由“大娘”而自称起“大妈”来了。“大妈,那就给您添麻烦了。我走了。大妈再见!”“再见,姑娘,有空儿一定来玩啊!”“哎!大妈您快进屋去看着锅吧!”母亲随了几步,满面慈祥地目送着。我缓缓坐在煤桦棚子里的木柴堆上陷入了思考。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告诉母亲,那个孩子正是我。而且,她家的院子里种什么花儿才好呢?既然她家给了我家这种权力,这种权力似乎主要应归属于我。母亲她对此是不会太认真的。而这一权力对我却很重要。相当重要。

星期天。我家吃过早饭不久,她和她的姥爷,还有她的两个弟弟,带着锤子、锯子、钉子盒什么的来了。我从窗口一看见他们,赶快将门插上。迎出屋的母亲大声唤我出来给他们当帮手,我不答应。母亲敲门,我不开。“这孩子,聋啦!你在屋里搞什么名堂哪?!”母亲生气了。我终于出现,母亲瞠目而视。仿佛不认识我了。

我上下穿得很整齐:白小褂,蓝裤子,白胶鞋。我将平时舍不得穿,甚至连过节也舍不得穿的全套少先队队服换上了,并且系了红领巾。我是学校里的队鼓手,只有学校举行隆重活动或什么庆典仪式的时候,我才如此这般。我早晨当然洗过脸了,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根本没洗干净,又洗了一遍脸。用香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洗脸很少用香皂。手太脏时,也不过用肥皂。我还照着镜子梳了半天头发。我头发硬,平时不梳。蓬乱得太不像样子,就用手指拢拢。那一天怎么梳也梳不倒,用毛巾沾着水揉湿了,才总算勉勉强强梳平。

不但母亲对我瞠目而视,他们也一样。尤其她。“怎么,你……你今天有队日活动?你预先可没跟妈说一声。”母亲大出所料地嘟哝道。

“不过队日就不能穿这身衣服了?”我振振有词地回答。装出非常自然的样子。其实,在母亲和他们的瞠目而视之下,我的感觉,比那天反穿背心引起她和“河马大婶”大笑不止时强不了多少。她当然一眼认出了我。她的姥爷也是。母亲说:“没有队日活动,你穿上队服干什么?快脱了去,换身破衣服,帮着干活!”我执拗地说:“不,我今天就想穿队服嘛!”她的姥爷指着我,刚想说什么,被她及时扯了一把,以一种莫测高深的目光制止了。母亲更生气了:“这孩子,今天抽的什么风!”举手似要打我。她急忙说:“大妈,弟弟要穿,就让他穿吧!弄脏了我替他洗。”她一边说,一边向她的姥爷直丢求援的眼色。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说:“哪个孩子不喜欢穿得体面些呢?让孩子穿吧!我们小晶不是愿意替他洗吗?我这外孙女,是说话算话的!”他看了他的外孙女一眼,挺郑重地问:“是不是?”她笑了。笑得又大方又愉悦,还朝我眨了眼睛。既不像有些女孩儿家受到几句夸奖就洋洋得意,也未显出丝毫害羞的样子。

母亲望望她,望望她的姥爷,望望我,不再说什么了。然而母亲的表情告诉我,过后是一定要对我追究个为什么的。

她看着我说:“小弟弟,这不等于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