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1 / 1)

梁晓声自选集 梁晓声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醋味儿的杂货铺子。

这时,她向我转过了身,不,并不是向我,是向“河马大婶”转过了身。因为她的目光并没望向我,连眼角的一点儿余光也没恩赐给我,而是望向“河马大婶”。只望向“河马大婶”。她全家似乎有一个共同的毛病:望着谁的时候,眼里只有谁,仿佛别人全都不存在似的。那个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她家刚搬来那一天,不就是眼里只有她的父亲,仿佛街两旁的人们根本不存在吗?那位六十多岁的全白了头发的瘦男人,是她的父亲吗?那么,那个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啰?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又是她的什么人呢?那一对儿双胞胎男孩儿是她的弟弟们吗?又为什么和她长得毫无相像之处呢?她的家有着这些确实足以使人犯猜想的地方,也就难怪我们这条街上的人们议论她们了!

她两眼只望着“河马大婶”,走到这边柜台来,问:“酱油多少钱一斤?”

不待“河马大婶”开口,我抢先回答:“有一毛四一斤的,有两毛六一斤的,一毛四一斤的是普通酱油;两毛六一斤的是高级酱油。炒菜你买一毛四一斤的就行,拌凉菜你最好买高级酱油,高级酱油里有维生素!”

她望了我足有两秒钟,显出很惊诧的样子。她显出很惊诧的样子时,她那双明澈极了的眼睛,不是睁大,而是微微眯起来,使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又像是怀疑又像是刮目相看的表情。这一种表情使她的脸更加动人亦更加迷人。

那两秒钟对我来说真正是一段幸福又美妙的时光!我觉得我的心就如快乐的蝴蝶,围绕着她上下翻飞。我真想大声喊叫释放我的满足。

她的目光是从我脸上缓缓移开。而我的目光中肯定包含有某种乞求,乞求她不要那么快地就将目光转向别处。我想这一种乞求直接从我的心里输送到眼睛里,然后全部地投射给她了。我想我那时的模样一定很特别。也许还很古怪。故此才会使她的目光缓缓从我脸上移开后,又不禁再次眯着眼睛看了看我,接着质疑地望着“河马大婶”。

“河马大婶”向我伸长了肉嘟嘟的短脖子,瞪了我片刻,指着我对她说:“你看他倒替我告诉你了!比我想告诉你的还详细!这孩子,怎么今天在这儿……在这儿……”她仿佛不知应该夸奖我几句,还是应该挖苦我几句。她有些困惑不解。“那么咸盐呢?”“面儿盐三毛五一袋儿,大粒儿盐一毛七一斤。熬汤用大盐就行,用面儿盐太费了!炒菜当然用面儿盐方便,那多省事啊!”她又微眯着眼睛望了我足有两秒钟。“河马大婶”从旁连连说:“对,对!他说得对!”她朝我点点头,笑了。我觉得眼前顿时一亮。整个光线阴暗的小铺子刹那间辉煌如宫殿!她将她那支精巧的钢笔用细长的手指夹着,就用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头。随即在小本儿上记些什么。我差一点儿要抓住她的手,使它长久地按抚在我头上。我觉得她已经开始喜欢我了。而这一切居然如此简单……“小孩儿,那么你知道醋的价钱吗?”“零打的醋一毛九一斤。瓶醋三毛六。”“你……你怎么全知道哇?”“在我们家,买油盐酱醋什么的,我包了!能不知道吗?”她笑了笑,又摸了一下我的头:“在我们家,从今天起,我也包了!”“别摸我头!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儿!”我一拨楞脑袋,“你还想知道哪些东西的价钱?”“你别生气。那么,你知道那几样咸菜的价钱吗?”“咸萝卜一毛三一斤,是最便宜的。萝卜丝贵五分,一毛八一斤。有辣的和不辣的两种。咸黄瓜二毛四一斤……”我说着,她记着。“喏,拿去!”“河马大婶”对我套起近乎来,给我两支铅笔,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端详着我说,“毕业了,就到大婶的铺子里来当名小伙计吧!啊?愿意吗?”我心想,毕业了,我还要考中学,考大学,将来当工程师呢!谁稀罕到你这小小的杂货铺子里来当伙计!但已不由自主伸手接了她给的铅笔,没好意思说出口。

有几样咸菜因为贵,我从没买过,不知道价钱,就跃上柜台,向货架探身子细瞧。

“河马大婶”忽然拍着巴掌大笑,笑得我莫名其妙。

“你呀你呀,你怎么把背心穿倒了呀?还穿反了呢!短裤也穿反了呀!”

她的肉嘟嘟软绵绵的手,摩挲着我的脊背。摩挲得我怪痒的。将背心穿倒了的我,像小人书上画的那些外国贵夫人一样,脊背袒露一大片,我刚走入铺子里时,留心到了这一点,一遍遍提醒自己,千万别让她们看到我的后身。此刻我得意忘形,结果“乐极生悲”。

和“上帝”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高傲的“公主”也笑起来。笑得非常开心。“河马大婶”的笑是那种具有不可抗拒的感染力的笑。看着她笑,听着她笑,本不想笑的人,往往也忍不住非笑不可。某些女人大笑的时候,尤其某些胖女人大笑的时候,仿佛是向别人施魔法似的。高傲的“公主”中上“河马大婶”的魔法,笑得格格嘎嘎的,笑得弯了腰,最后竟笑得淌出眼泪,蹲了下去。

她们笑得我周身灼热。我默默地从柜台上蹦下来。我默默地瞪着她们。我觉得,因她的存在,因她先前那种无声的妩媚的微笑,而使小铺子里所后发的奇异的辉煌,立刻暗灭了。她们的笑声,使我窘得快要哭了。在我听来,她大笑的声音很难听,比“河马大婶”那种响亮的鹅鸣般的笑声还难听!

我一转身跑了出去。

我垂头丧气地往家走,心里比考试得了个零分还难过。她们的笑声仿佛一直追随着我。我感到路上我遇到的孩子们在笑我,大人们在笑我,所有人都笑我。

在所有人的笑谑声中,我觉得我像一只穿衣服的猴子。

“哎,那个小孩儿!你慢点走,等等我!”

她在背后叫我。

她胆敢还叫我小孩儿!

我加快了脚步。

“公主”,你在我眼里今天算是彻底完了!其实你没丝毫特别之处!其实你不穿一件那么漂亮的粉红色的“布拉基”不穿那么一双红色的皮鞋不别那么一枚白发卡,你一定丑得很!比这条街的哪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都丑!如果我姐没死如果我姐仍活着她比你可爱得多而且绝不会像你那么格格嘎嘎地笑,也绝不会装出副高傲的样子,我才不愿搭理你呢!

我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暗暗诅咒她鞋跟儿掉了脚崴了刮起一阵大风迷了她的双眼使她栽入路旁的水沟里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