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像是在学校里一样,每天都要学习毛主席语录,轮流谈心得体会,每周开一次“民主生活会”,互相提意见。
还经常要到大队部和公社去听上面来人给知青作报告,有公社干部,还有县里、专区甚至省里的官员。
据说上面对我们这批知青非常重视,周总理说过要“省省有江永”。
北京的某个电影制片厂还来组织我们拍过一次“纪录片”,其实就是要我们演一回戏,折腾了好几天,队里工分照记。
我们虽然觉得拍电影很虚假,实际情况根本不是那样的,但却感到十分荣耀。
在1999年江永知青下放三十五周年纪念的时候,曾和我同在一组的喻力和其他一些老知青回到江永寻梦,对我们原来知青点的旧房子拍了一盘录相带,居然在厅堂里拍到了我当年用粉笔写在正面墙上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四个大字,以及用毛笔抄在白纸上贴在板壁上的大半张“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五个条件”,字迹都清晰可见(那房子在我们离开后一直没有人住,所以各种痕迹还保存完好)。
在农民眼里,我们不过是一批下放锻炼的干部,他们根本不相信我们只有十六、七岁,称呼我们都是“老邓”、“老黄”等等,后来接触多了,才慢慢改称外号,亲切地叫我“猫仔”,叫喻力“鸟仔”,叫黄树成“老鼠”(对女生不好起外号,就把“老”什么换成了“小”什么),但仍然相信我们过不多久就要“上调”去当官。
农民心目中并没有什么“政治面貌”的概念,也不关心我们的出身成分,他们只看你做事是不是舍得出力,是不是躲奸,因为出集体工时你偷懒就意味着他要吃亏。
我当时怀着一种急于“改造”自己,尽快成为“新型农民”的心情,干起活来十分拼命,但毕竟技术不行,总是落后于农民一截。
我的潜在的优势是耐力较好,尤其是走长路挑担子,到后来我居然可以挑一百八十斤担子走十里路都不休息。
我往往一开始让别人在前面冲,但由于我不休息,所以最先到家的总是我。
如果是知青组出外砍柴,每次都是我到家后返身回去接其他人。
有次生产队去五十多里外的广西麦岭府用稻谷换豆种,去时每人挑八十斤稻谷,回来挑五十豆子,来回一百一十里。
全队的强劳力都去了,早上五点钟出发,晚上我和队上耐力最好的三仔最先到家,第二天好几个壮劳力都喊脚痛未出工,我却照样出工。
这一回合使我获得了农民发自内心的尊重,他们都说看不出我还有这种能耐。
后来队上有这类事,队长总是点我去。
自此我相信一个人在社会上总要有一门突出的本事,才能立得住脚。
1965年,“四清”运动开始了,我们知青被当作四清的骨干力量,专门清理大队和生产队干部的贪污和“多吃多占”的问题。
由于知青有文化,又不讲情面,所以清账和退赔这些事情,上面来的干部都要我们来做。
记得当时生产队长王成德因为账目不清要退赔,我们在干部的带领下去他家的猪栏里抓他养的架子猪,他和他女人站在门边暗暗垂泪,我们都很同情他。
但因为是“政治任务”,是没有价钱可讲的,我们只有私下里嘀咕说,成德不过是没有什么文化,其实是个好人。
后来成德死活不肯再当队长,就把村里历来受排挤的外来户、年近60的李新友任命为队长了。
现在想来,四清运动就像一场平均主义的闹剧,谁家生活过得好一点,谁家就是妒忌的对象,少数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却充当了运动的急先锋,得到重用。
大队有一位外号叫“马虎”(意思是“脏”)的赤贫户,是个有名的懒汉,却被推举为“贫协”主席,还办了他的展览,把他家的烂棉絮烂蚊帐和大队干部的新家具丝绸被子放到一起对比,说是“新的两极分化”。
运动最后以“分浮财”结束,就像土改斗地主一样。
还有一个项目是“清思想”,主要是强调思想上的阶级斗争。
听说蒋介石62年叫喊“反攻大陆”时,村里不少干部都搞了“双保险”,善待“四类分子”(指地、富、反、坏,这里农村落后,没有“右派”),指望将来变天了可以互相庇护。
还说他们私藏了枪支准备接应,后来办了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展览,把大队基干民兵的几支老套筒和“七九式”步枪算做阶级敌人的,还拿到省里去展览过。
其实所谓“四类分子”都是些最老实巴交的农民,我们生产队的唯一一个“地主”(其实是地主的儿子)叫“德德”,整天都难得说话,说一句都是细声细气的,只是埋头做事,活做得漂亮,手又巧,手上不停地有东西在织着,不是一只篮子,就是一只鱼笱。
听说后来“文革”时道县杀人风刮来,全家都被杀掉了。“四清”其实就是“文革”的预演,指导思想和观念都是一脉相承的。
1966年夏天“文革”开始了,江永县委派工作组来到知青点,说文化革命是一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动员我们每个人肃清自己心里的资产阶级思想,“放下包袱,轻装上阵”。
上面把这场运动称之为“自觉革命”。
我由于思想、劳动都表现积极,更由于我的“右派”出身比起其他许多知青来并不算最糟糕的(如有的父亲被镇压,有的父母都在台湾或美国),这时刚刚被批准加入了共青团。
但由于历来养成的一种思想自虐的习惯,我积极地投身于这场“自觉革命”的运动,沉痛地检讨自己的“私字一闪念”,带头向组织上交心、交日记。
在我的带动下,好几个知青都在大会上公开对自己作了深刻检讨,有的还说得痛哭流涕,基本上每个人在挖思想根源时都涉及到了自己的家庭出身。
我们一下子发现,原来我们其实都并不纯洁,而是灵魂深处肮脏得很,我们都是必须忏悔的有罪的人,而罪恶的根源都要追溯到家庭出身,思想改造的道路多么漫长啊!忏悔完以后,我们感到自己确实轻松了许多,也纯洁了许多。
工作组还组织我们吃“忆苦餐”,以加深我们对贫下中农解放前的苦难的印象,强化我们这些非贫下中农的罪恶感。
其实我私下里倒觉得这“忆苦餐”比起60年我们吃过的伙食来并不差,只是我不说而已。
但请来给我们诉苦的贫农大娘却没有这一套顾虑,她说着说着就说走了嘴,说“最苦的还是60年……”,工作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