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带着讥讽说的,“活得太累”。我们是属于世纪末的一代人,但世纪末还未到临,我们即已过时,被那些脚 步轻快、行动潇洒的后来者远远地抛在了荒芜之地。当我们说,我们要“改变”什么的时候,在现代青年看来也许会觉得可笑,因为我们是认真说的;可是当我们 说,我们不再想“改变”什么时,他们又会觉得迷惑,也因为我们是认真说的。是的,我们太认真了,所以我们也活得“累”。但我们活得多,活得充实。不累,怎 么能叫做“活”?我们有时也觉得太累了,想稍微休息一下,但立刻就警醒,倾听,拔起沉重的腿,迈着踉跄的步子前行。因为,休息即意味着不存在,死亡。
其实,要“改变”什么的想法会使人觉得累,而不想“改变”什么,在某种意义上会使人觉得更累,因为人失去了生命的支撑点,而要将整个沉重的自我当作自己个人的责任来独立承担。他会发现,并没有现成的、既定的支点可以让他去移动地球,必须移动的是他自己,他必须在一片空虚中由自己去建立支点。 他还会发现,在空虚中建立自己的支点,这对于他个人来说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正如一个哲学家没有自己独创的哲学,或一个艺术家没有自己独创的作品,他就 不曾存活一样,哪怕他这时仍会受到众人的夸奖,哪怕他比那些想要有所创新的人“活”得更自在;但人们夸奖的并不是真正的“他”,只是一件“皇帝的新衣”, 使他感到“自在”的那些奖赏,同时就成了他的殉葬品。
当我怀着要“改变”什么意图来搞学问时,我看起来是很“累”,其实还是轻松的,因为我不用去确定自己搞什么,怎么搞,一切都取决于那个有待改变的“什么 ”,它是现成的摆在面前的。但是,一旦我将这个“什么”置之度外,我似乎刹那间感到“一身轻”了,但这种轻松感立即伴随着茫然、不知所措。人必须用自己本 身的存在去填充那无边的空虚;但人不是上帝,只是一粒微尘,他做得到吗?然而,人是与上帝相似的存在。或者说,上帝其实就是人的本质。上帝在创造出世界来之前,也曾是多么孤独无依:
伟大的世界主宰,
没有朋友,深感欠缺,
为此他就创造出诸多精神,
反映自己的幸福,以求得心赏意悦。
——席勒:《友谊》
同样,一个人,如果真对自己具有责任感,对自己的生命之宝贵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这种茫然就会对他形成一种强大的压力,逼迫他去探求生命的意义——对他自己的意义。
“生命是 没有意义的。”——“个人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果真如此吗?说出这种话的人,如果不是经过深思熟虑,那就不值得一顾;如果经过了深思熟虑,那就是提出了一 个问题,于是,探讨生命是不是有什么意义,就成了每个活着的并被赋予唯一一次生命的人的“责任”。生命从此就至少有了一种最基本的意义,这就是:探求生命 的意义。或者说,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自我探求。这种探求,在理论上,就是哲学;在实践上,就是艺术。更确切的说,它就是作为艺术的哲学和达到哲学层次的艺术。
曾经有学生问我:什么是哲学?我回答很干脆:哲学就是生命,是作为生命本身的生命。从历史上看,“什么是哲学”是数千年来哲学家们讨论的一个核心问题。科 学家可以不讨论什么是科学,数学家可以不讨论什么数学,艺术家也可以不讨论什么是艺术,唯有哲学家不能不讨论什么是哲学。哲学的这种独特性,恰好表明它就 是生命本身,因为生命不是别的,它仅仅是对生命的追求,说得直白一点,生命就是“要活”。
人每时每刻实际上都面临着哈姆雷特所说的“活,还是不活”的问题,只是他并非时刻都意识到这一点。他把“要 活”变成一种日常的“习惯”:人们每天摄取各种营养,满足自己的各种需求,避开随时随地可能的危险,为的是能继续活下去,但一般人对于“活着”的意义,对 于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从来不过问;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是“要”活着,而只觉得自己“被活”,甚至觉得“要活”挺累人的,“被活”则显得轻松、潇洒。这种 活法,实际上是生命的腐败和解体,它也许会散发出某种烂苹果的香味,也许还会酿出些为醉人的酒浆,于沉沦和麻醉之中自得其乐;但只要他还有意识,“死亡”、“虚无”、“不存在”的暗影将始终笼罩着他,使他在梦魇中惊醒,使他觉得最潇洒的莫过于干脆“不活”——但他又没有这胆量,因为“选择”不活仍然是一种活法,他却缺乏选择不活的活力,他连死都只能像死人一样一样地去死、“被死”。
据说,学哲学就是学习怎样去死。 我同意这种说法,但是还想补充一点:只有活人才能、也才愿学习怎样去死。一具行尸走肉,本来就不曾存活,死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他用不着学习怎么死,那根 本不是“他的”死,他只是偶然地遭遇到死。我们看到许多人,他的行为、意图和计划,就好像永远不会死一样。有人直到临死的一刻,都并不直接面对面地考虑死 的问题,或即便考虑,也只为活着的人考虑,而不为自己考虑,好像他的死只与别人有关,而与他自己不相干似的。
当然,直到临死才来考虑死的问题,才把死当作“自己的”问题来考虑,一般来说是“太晚”了。人应当尽早地考虑自己怎么死的问题。这不是说,人早早地为自己买下棺材,为临死那一刻作准备,而是说,人生下来就在走向死亡,人时刻应把自己当做一个“必死者”来看待、来筹划,才能有一种要活、要更多的活的渴望,有一种“赶快活”的紧迫感。只有考虑到自己怎么死,才是真正地考虑怎么活;人只有时时面对死亡,才能立即做他一生最想做、最重要的事;也只有生命力强的人,才可能习惯于面对死亡,熟悉死亡,而不是害怕和逃避死亡。这样的人,才真正是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不为外界所动而能动地把自己实现出来的人。
这样看来哲学,我们可以说,哲学在通常意义上是完全“无用”的,也决不能“改变”任何东西;但哲学的“无用之用”也正在于此,它能激发人的内在生命力和生 命意识,使人成长和成熟。对于没有个人、自我的人来说,哲学什么也不是;对于真正有了自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