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出击。他的座右铭是:“每一个障碍都粉碎了我”。与此相关的是,由于西方文化的天人相分的传统,卡夫卡对理想的追求是对一个彼岸世界“城堡”的追求,这个“城堡”是固定的,一开始就隐隐约约呈现出它的轮廓,但就是追求不到,对它的追求构成了尘世的苦难历程;相反,残雪所追求的理想却是随着主人公的追求而一步步地呈现出来的,在她的《历程》中(可与《城堡》相对照),主人公(皮普准)对将要达到的更高境界在事前是一无所知的,只有进入到这一更高境界,才恍然悟到比原先的境界已大大提高了,但仍然有另一个未知的更高境界在冥冥中期待着他。只有主人公内在的生存欲望是确定的,这种欲望推动着他从一个“村镇”到另一个“村镇”不断提高、不断深入,这些村镇本身勿宁说对他显得是一些不断后退的目标。再者,在人物的相互关系上,卡夫卡的人物总是被他人拒斥、抛弃和冷落,一切关系都要靠主人公自己去建立,即使如此这种关系也是不可靠的,随时会丢失的;残雪的人物却总是处在不由自主的相互窥视、关怀和相互搅扰中,想摆脱都摆脱不掉,主人公常常是一切人关注的焦点。因此,当卡夫卡和残雪鼓吹同一个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时,他们的情绪氛围并不完全相同:卡夫卡是对一切人怀着无限的温情,从“零余者”的心情中努力站立起来,鼓励自己走向孤独的旅途;残雪却是一面怀着兴灾乐祸的恶毒从人群中突围出来,一面从更高的立足处(即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克制着内心的厌恶去和常人厮混,去磨砺自己的灵魂。当然,这不光是文化的作用,而是与他们两人的不同性格有关:卡夫卡的清高孤傲使他生性脆弱,容易受伤,残雪则更为平民化、世俗化,更为坚韧和理性地面对生活。
因此,毫不奇怪,我们在残雪对卡夫卡的评论中没有发现西方宗教精神对卡夫卡艺术创造的深刻影响。尽管卡夫卡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应当是无法根除的,它事实上使卡夫卡后期转向了对犹太教的浓烈兴趣。就此而言,我们可以说,在这本书里呈现出来的是一个“残雪的卡夫卡”,或者说,残雪把卡夫卡“残雪化”了。这是中国人一般说来可以理解和感觉到的一个卡夫卡。然而,正因为残雪所立足的人性根基从实质上说比宗教意识更深刻、更本源、更具普遍性,所以她对卡夫卡的把握虽然没有直接考虑宗教这一维,但决不是没有丝毫宗教情怀;另一方面,也正由于绕过了西方人看待卡夫卡所不可避免的宗教眼光的局限,她的把握在某些方面反而更接近本质,它是一个中国人在评论卡夫卡的国际性论坛上所作出的特殊贡献。
1997年10月31日,于珞珈山
哲学与生命
记得20多岁的时候,有一次,一位老者听说我在读哲学方面的书,便告诫我:哲学书是要过了45岁以后才读的。
上星期,我正好过了45岁的生日,自己似乎也差不多要成为“老者”了。我现在也不光是读哲学书,而且还写哲学书给别人读,那读者,当然绝不限于45岁之 上。45岁,是人在生命中开始走下坡路的标志,生活渐渐失去了它的新奇和丰富,人们习惯了在“阴影的王国”中行走。为了“老”得更久一些,我也像公园里大 清早那些老爷爷老太太们一样,开始练上了气功,与那个未经科学证实的“阴性物质世界”打交道。虽说在我自己经营的思想园地中,仿佛还是一片阳光明媚,但近 年来,我的确已有了一种像是沮丧、却又不完全是沮丧的情绪在滋长。
20世纪的中国哲学界,思潮起伏,风云汹涌,呈现出一派诱人的壮观。可是,当一个人真的要去探讨这种思想的“规律”时,便会发现在表面的热闹底下,其实还沉睡着一个幽静的、从未被触动过的海底世界,在这里,根本谈不上真正的“发展”, 只有一些或并列或交替的变幻不定的现象不时地浮现到表面上来。西方近代唯理论和经验论的对峙,德国古典哲学的凯旋行进,现代西方各派哲学长期激烈的交锋和 论争,在中国旁观者看来直似天方夜谭。中国哲学“发展”到今天,人们厌恶的已不是某一哲学派别或学说,而是哲学本身;而这,才显露除了中国哲学的真正面 目。
也许,中国人真的只配搞些“应用哲学” 之类的玩意儿让人开心,大学里面的“广告哲学”、“技术哲学”之类的课程肯定会比其他哲学课吃香。想到黑格尔曾提到连英国人都有“按哲学配方制造”的皮鞋 广告,我们也许还会有一种“无独有偶”的安慰,只是不能为此申请专利,又将带来一丝遗憾。然而,在对这些哲学上“学有专长”之士敬而远之的同时,“哲学到 底有什么用”的质问,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将我的一点点傲气打下去,总是正当我得意忘形、进入角色之际大煞风景。
两年前,当我写那部后来被人称为一枚“苦果”的40多万字的《思辨的张力》时,曾对一位朋友说,我是想“改变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话一说出口,心里就发虚。“改变”?你改变得了吗?中国人就按老的方式思维,你的书根本没人看,更没人懂,奈何?或者不说“改变”,而说“改进”、“改善 ”。同样也有问题。为什么要改变?原来的思维方式,怎么就不好了?譬如一头牛,原来一直吃草,你要“改善”它,给它和汽油,行吗?哪个更“好”?自然还是 吃草。改成喝汽油,就会毁了它。
书出了。我一时间将它视为毫无价值,它既不能改变什么,也不能改善什么,就像穷山沟里诞生了个既聋又哑的婴儿。只是敝帚自珍的缘故,我才时不时将它打开, 重新咀嚼一番。既然我为写它,曾导致了我的胃严重的“自我否定”(胃溃疡),它毕竟是改变了我,使我感到了它对于我的意义和价值,不管对别人有没有用,它 就是我。我实现了我自己,我就是这么个人。至于别人会怎样说,或是否会有什么人来说一说,这根本没有什么意思。说了又怎么样?夸奖几句又怎么样?我已不再 天真,以为人心那么容易想通,真正的相通,大半倒在不言之间。
我们这一代人,实在背负着太沉重的负担,或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