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的是个性人格的独立和尊严,中国的妇女逃出家庭后,其归宿却只能是投入另一个家庭,但同样缺乏个性和人格独立的要求,而是更加无条件的服从和奉献自己给男性的标准。[p.94]
不论是对马克思还是福柯,我们由自身的先见而导致的误读都并不能使我们扩大我们的视野,反而限制了我们的视野,因为我们压根儿就没有西方宗教中的上帝信仰和近代人本主义、人性论的传统,我们只有霸权思维的传统。
所以,半个世纪以来,当我们自以为接受了西方最先进的思想即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而把它转用于我们中国的具体国情中,便造成了对经济、政治、文化、艺术、教育、医疗甚至日常话语中的霸权精神,即对军事霸权和准军事制度的无上崇拜。…我们失去了任何人类客观正义和普遍道德的标准,唯一的把我们的思维固着于压迫-翻身、复辟-反复辟、隐藏-揭露、斗争-反扑、警惕-松懈、压制-打倒这样一些杀红了眼的政治策略之上,我们习惯于把任何事情,包括学术观点和艺术倾向,都上纲上线到与假想中的“阶级敌人”的一场战争。我们已经不会客观的看待一件事情本身,而只会思量它对我(或“我们”)会产生什么样的政治权力效应,是使我们受压还是翻身。…中国传统的道德历史观和对人际关系的“诛心之论”,使我们把人对人的控制直到对人心的控制视为日常生存的基础。…稍微有点文化、识几个字的人,都在自己的自然生命之外,还附加了一条“政治生命”,它往往比自然生命更加重要。中国人的这种全民从上到下的政治化、权力化和霸权化今天几乎已经成为一个举世皆知的事实,而没有人当成真正的文学作品来欣赏。就连科学研究,一段时期也被我们当成了“阶级斗争”和权力斗争的战场。虽然最近二十多年来我们在各方面做了很多“拨乱反正”的工作,但这种霸权思维模式仍然在暗中限制着我们对文学、历史和哲学等等问题的思考。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许多做思想研究的人对于外来思想的“霸权主义”如此敏感了。我们从来就没有客观冷静的看待外来文化,而是毫无例外的把它们视为一种“文化侵略”。我们对一百多年来的中国历史的解读就是侵略和反侵略、殖民地化和反殖民地化的历史,这种两分法的对立观念从小学开始就被灌输进我们的孩子们头脑里…。[p.145]
苏格拉底的对话才真正具有对话的性质,孔子的对话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对话,而是类似于“教义问答”的权威话语和独白,问者所起的作用只是提起话头和等待教导。与孔子在对话中的“诲人不倦”的“答疑解惑者”形象不同,苏格拉底在对话中多半是以提问者的身份出现,他的对手才是问题的解释者和回答者;但全部对话的灵魂恰好是提问者而不是回答者,是针对回答的提问才使问题变得更清楚了。然而,苏格拉底并不以全知者自居,他说:“我知道我是没有智慧的,不论大小都没有”,这不是过分自谦,而是他的真实想法。因此他有一种开放的心态,即他只提问,让对方自由的回答。所以在对话中并没有任何预设的前提,双方都是自由的,一个问题将引出什么样的回答并不是预先策划好的,而是临场发挥的,只有话语本身的逻辑在把言谈导向某个越来越清晰的方向,因而虽然自由交谈,却也不是随意散漫的。苏格拉底相信,话语有其自身的标准(逻各斯)但这标准不是他所独有的,而是人人固有的理性,这理性即使是他自己一个人所发现和自觉到的,也要由别人嘴里说出的话语来证实其普遍性。所以苏格拉底从来不强迫人家相信自己的判断,而总是诱导别人自己自愿地说出他所想说而暂时不说的话;这种暂时不说并不是预设的前提,而是对自己想说的话的存疑和对别人自由的对待,只有当别人自由地说出了他所想说的话,这话语的普遍性才能得到确立;反之,若把别人置于不自由的、被动受教的地位,就算别人承认你说得对,这话语的普遍性也是永远得不到证实的。…
与此相反,孔子虽然并不认为自己“生而知之”,而是“学而知之”,但在对话中,他是以“学成者”的身份高居于他人之上的,尽管还要“学而时习之”,但总的来讲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所以他自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面对学生,凡是需要知道的他全知,凡是他不知道的则是不必知道的。…他教导学生说:“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但至少他认为自己所知的那一点是不可怀疑的,必须“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却从未考虑过是否会有自以为知其实却并不知的情况。后面这种情况正是苏格拉底对自己的知和那些号称有知识的人(“智者”)的知都抱怀疑态度的根本原因。所以孔子的“知其不知”与苏格拉底的“自知其无知”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后者是对自己已有的知的一种反思态度,它导致把对话当作双方一起探求真知识的过程,前者则把对话看作传授已知知识的场所。[p.160]
孔子的对话看重的只是结论,而完全不重视反复的辩难…孔子说“温故而知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怠”,又说“吾道一以贯之”;但他是如何由故而“知”新的,他的“思”的思路究竟如何,他又是怎样用他的“道”来贯穿他所有那些论点的,却从来不曾交代。我们只能认为,他的“知”、“思”和“道”都直不过是一种内心的体会,所能说出来的只是结论,而不是过程。
所以,《论语》是中国传统官样文章中泛滥成灾的“要字句”的始作俑者。所为“要字句”,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我们要…”的句式,有时不一定包含“我们”,常常连“要”字也省掉了,但意思每个中国人都懂。…在“要字句”中,“为什么要”是不能问的,一问你就成了异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因此这是一种权力话语。[p.163]
康德把人性建立在自由意志之上,使人性成了一个不可规定的、不可捉摸的东西(物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