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灵之舞 邓晓芒 2000 汉字|11 英文 字 27天前

算是恩赐。

我屈辱地拿着两分钱的甘蔗,两眼含泪逃离了那个可诅咒的地方。

我满心羞愧,仿佛自己真的说了谎,仿佛那句“我从不说谎”的话就是最大的谎言一样我没有说谎,可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什么是说谎。

我发现,像我这样自认为诚实的人,事实上也是具有可能说谎的,“不会说谎”的保证是空虚的、无根据的。

我一直以为,诚实是我的天性,但那个老婆子使我明白了,任何人都有可能说谎。

我不能以我的天性证明我没说过谎,相反,我要不断地、小心地用我没有说谎来证明我天性洁白无暇:人生的道路一下子变得无限艰难了。

意识到一切人(包括自己)都有可能虚伪,因而都有可能被看作虚伪,这是真正的真诚观念的萌芽。

不会说谎是愚笨,不愿说谎才是诚实。

真正的真诚是一种选择,它背后有一个无限可能的谎言世界;但真诚的人选择了真诚,并将它表演了出来,对别人,也对自己。

不过,问题还有另一个方面。

人要能选择真诚,必须知道什么是真诚,就像一个演员要知道他所表演的是哪一种角色才“进入角色”一样。

而“说真话”(不说谎)并不一定是真诚。

向法西斯说真话,是出于恐惧和卑躬屈节;而对癌症病人说谎,却是出于医生的慈悲和人道。

人世间的真真假假,除了真诚的愿望外,还要有阅历和经验,才能得清楚。

当一位青年从白雪公主和大灰狼的童话世界走出来,一下被抛入一个二次方、三次方的复杂的现实世界中时,他陡然很难分清究竟哪些是真话,哪些是谎言。

相反,由于他的年轻和未涉世故,即使他满怀诚意,他也不一定能说出真话,而几乎注定要认真地说出一些空洞的大道理,在这些大道理中,大部分他将来也许会作为骗人的假话而全部呕吐出去。

尤其是,我们中学的教育似乎就是把学生提到不着边际的空话、假话的云端,然后听凭他们摔在现实的泥地上。

看看电视里的中学生节目,听听他们唱的歌,你会发出“这是一个矫揉造作的年龄”的感慨,并回忆起自己当年同样的做作来。

17与个人的成长类似,时代本身也有一个成熟的过程。

五八年的“大跃进”,六六年的“文革”,这不是某一个人的幼稚,这是时代的幼稚。

唯物主义的中国人竟然相信亩产十三万斤的神话,两千年前即已掌握炼铁术的民族竟然用煮稀饭的方式来“炼钢”,这些在六十年代初的大饥荒中展示了它们巨大而又惨痛的“经济效应”的事实,在后来却以“要算政治账”、“要看本质”的名义被列入了无足挂齿的“现象”。

对政治本心不知反省的这种继续“真诚”在“文革”中造成了进一步的灾难。

无数的人(不止是幼稚的青少年)含着热泪,献出生命,去真诚地“捍卫”一个纯洁的“理想”,到头来发现自己所维护的只是一个虚假的幻想。

文革已经过去十余年了,今天,人们已经成熟得多了。

但成熟到什么地步,也还是个问题。

哪怕那些从本心上准备开始“只讲真话”的人,那真话的底下,也往往有一层不自觉的假:仿佛过去人们喊“万岁”、叫“打倒”就是出于虚伪,今天只要不再喊,而且忏悔,就可以真诚起来似的。

事情还没有那么简单。

既然昨天的真诚已被证明是虚伪,谁又能担保今天的真诚就是绝对的真诚呢?在今天的真诚底下,还有没有什么不真诚的东西呢?中国人什么时候能像笛卡尔那样,对自己头脑中的一切(哪怕最神圣不可动摇的)来一次“彻底怀疑,找出一个“我思故我在”的支点呢?但“我思故我在”在笛卡尔那里虽自认为是最后的真诚了,后来却有人证明它包含着某种自欺:“我思”的我与“我在”的我、主体的我与客体的我在这里已不是同一个我,但它们却装作是同一个我的样子。

这并不是单纯形式逻辑上的错误(否则它就太容易驳倒了),而是反映着自我意识自身不可解决的矛盾。

自我意识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一个荒诞:它把自己看作一个与自己不同的对象,但它又体验到自己与这个对象实际上是同一的;反之,当它与这个对象是同一个东西时,它又觉得自己可以、甚至本来就和这个东西不同,它可以对自己说“不”,觉得自己是自己的束缚。

自我意识就是“是其所不是”和“不是其所是”,也就是萨特所说的“自欺”(mauvaise。

f真oi)诚(即“是其所是”)只不过是自欺的一种现象,是欺骗的我(是其所不是)和被欺骗的我(不是其所是)之间的一个临界点或暂时的平衡点。

可是,这件事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人怎么会有可能自己欺骗自己呢?如果他知道自己在欺骗,他不是就已经拆穿了自己的谎言,自欺18也就不成立了吗?如果他不知道这是欺骗,那他就只是被骗,也谈不上自欺。

弗洛伊德企图通过“我”的意识和潜意识的区分来解开这一矛盾,似乎潜意识的我欺骗了意识的我,我于不知不觉中欺骗了我自己。

但这只是回避了问题。

因为意识和潜意识并不是出于同一水平上的“我”,正如我的意识和我的身体也不在同一层次上一样。

自欺只在同一个意识的层次上发生,是同一个自我意识的自相矛盾。

这种自相矛盾也并非人们精神生活中的一种偶然现象,而正是人的自我意识本身的存在结构。

要揭示这一点,我们可以举日常生活中的失眠为例。

对于有些人来说,失眠是一种可怕的绝症。

真正失眠并非出于对某件事情的焦虑(这种失眠是暂时的,也是容易排除的),而是一种面对空虚的存在所感到的焦虑。

在这种失眠中,人被逼到了绝境:他存在着,但这种存在无任何意义,它就是虚无,但徒具着存在的形式,这空洞的形式对他形成一个不堪忍受的负担,一种无休止的折磨。

如果真有上帝的话,上帝的存在大概就是这样(如亚里斯多德所设想的没有任何质料的“纯形式”),因为一切具体事物在上帝面前都等于零。

经常失眠的人往往是那些过分认真、过分敏感、不愿有一点自欺的人。

他想要把真诚贯彻到底,他直面着夜的空虚,他执拗地攫住自己的存在,而不愿抛弃自己的存在,哪怕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