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灵之舞 邓晓芒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27天前

是绝对空虚的存在,哪怕他使自己陷落入这一巨大无比的存在深渊而无所凭附。

相反,一个神经比较健全的人,则总是善于用自欺来拯救自己。

他把床铺得尽量柔软舒适,一边脱衣一边排除一切杂念想到:“我该睡了,明天还得早起。”躺下,熄灯,然后一心想着:“我就要睡着了。

我正在睡着。

我已经睡着了……”当然,每天定时睡觉可以养成条件反射和习惯,但这种习惯是有意识地遵守着的,而且,如果没有自由意志(“我决定睡觉了”),人几乎是注定要失眠,或是因精疲力竭而昏倒。

与此相类似的是人对死亡焦虑的克服。

对死亡的恐惧感是全靠自欺才得以摆脱的。

人们常说,人和动物的重要区别之一是他知道自己是必死的。

但其实反过来说也一样:每个人暗地里都相信,哪怕凡人皆有死,但唯独自己是不死的。

他甚至无法不相信这一点。

他设想自己死后的情况时不能不用自己活着时的眼光,他“看到”亲人们在他的棺材前哭泣,“感到”人家把他放入阴冷潮湿的墓穴。

哪怕他是个无神论者,他也在用自己心灵的眼注视着他死后的大地、山川、太阳和永19恒的星空。

并不是人首先知道自己是要死的,然后才构想出死后生活(地狱、天堂、彼岸)来安慰自己;相反,正是对死后生活的想象才使“死”的概念第一次建立起来(作为生前生活和死后生活的边界。

因为存在只能和另一种存在交界,决不能和纯粹的虚无交界)。

死就是“不活之活”。

原始人的“死”的观念在我们看来似乎很难说是真正意识到了死,那不过意味着“到另一个地方去了”的生。

然而,即使是现代文明人,难道就确切把握了“死”的含义吗?“死是虚无”,这不过是同义反复,“虚无”又是什么呢?谁见过“虚无”?能说出来的就不是虚无。

虚无就是“不能说出来的东西”吗?这还是同义反复,而且严格说来是不合语法的表述,因为既是虚无,就不能“是”(它什么都不是),更不能“是”一个“东西”。

当然可以用生理学的语言来描述死的过程:肢体麻木,心脏停止跳动,瞳孔放大,脑坏事,等等;也可以用心理学的语言把它规定为“意识活动的永久丧失”。

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人在知道一切生理学和心理学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死,并且就已经在害怕死。

那么他害怕什么呢?

肯定不是害怕“肢体麻木”等生理学上的无能状态,这种状态引起的恐惧只不过是对我的所有物的丧失而言,并不涉及到根本。

也不是害怕“意识活动的丧失”,如果“我”还在,我的意识活动的丧失甚至会被看作一种“幸福”,如佛教的“涅槃”那样。

那么,他害怕的就只是一个“我不在”,更确切地说,一个“非存在”?这只是“虚无”的另一种说法。

我们又回到了原处,一步也没有前进。

可见,本来意义上的“死”,即“死本身”是不能规定的。

于是,人害怕的就是这个“不能规定”,是这个被规定为永远不能规定的不能规定。

正是这一点,使人自欺地认为,他已对这个“不能规定”进行了规定。

一方面,他害怕这个“不能规定”像害怕某种“东西”或“灾祸”一样,另一方面,“不能规定”既已被规定下来,就已假定了规定者的存在。

人总是以生者的身份想到死——这本身就足以使他相信自己是不死的。

从生的经验归纳中他就已经可以得出同一个结论:既然我安然无恙地活到了今天,既然有那么多次死的危险都渡过来了,而一次也没有经验到死,那么我当然有理由相信我将来也不会经验到“它”。

我宁可相信我有自己的“守护神”,或是相信那表面上的死只不过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生,这些都是可以与我的全部已有经验相融的。

这种内心体验可以看作宗教观念产生的心理根源,但它本身倒不一定是宗教的,而是每个人内心给他的生活情绪以支持的最终信念,哪怕20他口头上不承认,哪怕一切人即使有这种信念,在理智和行为中仍然极小心地避开一切危及生命的危险,然对死亡害怕得发抖。

我六岁那年,第一次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人皆有死”这一真理。

我首先感到了一阵极大的疑惑:什么?!我——没有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哪儿都没有我!我问母亲:“医生也不能救我吗?”回答是:“不能。”“那你也要死的吗,妈妈?”“也要死的。”我觉得母亲的口气是那么确定无疑,那么生硬和蛮不讲理,我绝望了。

神圣的、无所不能的医生也要死!在我以前生并生下了我的妈妈也不免一死!谁都不能代替我,谁都不能帮助我!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怖:我注定了必须自己去死!我仿佛觉得我已经在死去,因为,既然注定了总得死,现在就死和将来某个时候死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沮丧透顶,哭过好几回,并且大约有两三年之久,被有关“死”的恶梦纠缠,常常在夜里吓醒过来,浑身汗透。

但后来,我逐渐恢复过来,虽然带着心的创伤,总归有了生的勇气。

死毕竟还没有来,我把它尽量推得远远的,想象为一片烟云迷茫的、几乎永远走不到头的地平线;在生与死之间,有阳光,有风,有蓝天,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

偶尔想到死,我也用这种念头把它打发掉:我将来一定当一名科学家发明一种不死的药,第一个给自己吃!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也许只有当我发现了这种自欺的法子,我才算度过了心理上的违纪,开始成为一个心理“健康”的“正常”的孩子。

越到后来,我实际上越少想到死。

然而至今为止,我的一切奋发努力,不管做什么事的那股劲头,细究起来都可以归结到对死、对无意义、对“不能规定”的强烈恐惧。

如果这种恐惧不及时地转化为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不死的自信,它很可以使一个人的精神陷于崩溃;但这一步一经做到它就成了一个人终生不懈地追求生命、创造生活的动力。

在某种程度上,前面提到的对失眠症的克服也具有类似于扬弃死亡恐惧的自欺结构,只不过自欺的方向恰好相反:欺骗者成了被欺骗者,被欺骗者成了欺骗者。

在失眠的情况下,人必须使自己相信的是他已经“死去”,而不是他永远不会死。

每一次睡眠都相当于一次有意识有预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