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着一种调侃真诚的真诚。人们说,真诚就是出自本心。孔子也说过:“我欲仁,斯人至矣!”这不错。可是,人不要太依赖于这种抽象的真诚,不要以为有了这种真诚什么都有了。“出自本心”,本心是什么?“我欲仁”,我是谁?这种在日常生活中似乎不可置疑的前提,恰好隐藏着最大的陷阱。为什么中国人奢谈真诚,却造就了“瞒和骗的艺术”(鲁迅语)?为什么从直接、最自然的人类情感(亲子之爱)出发,却发展出“以理杀人”、扼杀一切真实情感的道德规范?真诚后面还有东西,因为真诚是一种表演,对别人,也对自己。有的人虽然真诚,但真诚的意图并不真诚。托尔斯泰笔下的卡列宁“以戏谑的口吻”对妻子安娜说:“巧极了,我恰好有半个钟头的空余时14间来接你,这样我就可以表明我的忠诚。”无疑,卡列宁对妻子是忠诚的,“戏谑的口吻”只是为这种真诚感到不好意思,因为这与他那刻板的公务员性格极为不协调。
然而,卡列宁的真诚是出自“本心”吗?这个人根本没有什么本心。在他的真诚背后是义务(例行公事),在义务后面是习惯,在习惯后面,也许是一切人(或兽)都免不了的、被小心翼翼约束着的动物性需要,如果他还有这种需要的话。相比之下,沃伦斯基对安娜的爱情是够真诚的了。他抛弃了唾手可得的功名和上流社会的社交,在追求安娜时,他真诚地认定自己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这个女人。而在得到安娜之后,他蓦然发现自己获得的只不过是“幸福之山上的一颗小沙粒”。虽然直到最后,他仍然准备为安娜牺牲自己的生命,但他却无法忍受平静的幸福所带来的百无聊赖。在这个活人的真诚背后,隐藏着对永无休止的进取、冒险和创造的生命力的渴望。这是促使他追求安娜的动力(而不光是因为安娜的美貌),但也正是导致他们关系破裂的诱因。安娜是他猎取的最大目标,他可以用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和自由——来交换她,为了不失掉她,他处处屈从她,但终于不能理解她。既然她只是他的冒险的一个猎物,他也就无法使她去掉这种疑虑:再寻找别的猎物。而他对安娜的不理解,也正起源于对自己的不理解,起源于对自己爱情的性质不理解。他未能做到真诚。至于安娜的真诚,无疑达到了托尔斯泰小说中形象的顶峰。这位敏感的贵妇最大限度地显露出了她的“本心”,凭教养,更凭直觉。她对沃伦斯基的爱和嫉妒,对卡列宁的嫌恶和负罪感,一切都是那么真诚坦率,没有做作。但即使在她身上,真诚的背后仍有别的东西。她对爱情的执着追求是建立在对爱情期望过高(或不如说,对爱情的理解过低)之上的,她要独自占有一个灵魂,而不知道一个灵魂是不可能像东西一样被占有的(何况是一个杰出的灵魂!)。但她预先给了自己这种奢望。她在幻想中先已取消了一切表演的余地,将自己所爱的对象“物化”了。她为了自己的爱牺牲了一切:名誉、地位、儿子,但一旦她将一个灵魂“物化,她的爱、她的一切破除世俗偏见的牺牲就都成了一种交换,她最后的自杀也就成了一种报复即讨还债务。安娜的真诚是自私的,她最终把自己和对方的感情都贬低成了物,她也未能做到真正忠于自己的爱情。
真正的真诚,是在意识到这种真诚有可能是虚伪时才产生的,是对自己的真诚永不满足和随时拷问。而一旦人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在表演真诚。与虚伪完全隔绝、不知道虚伪为何物的真诚是不存在的。甚至在儿童身上,虚伪或伪装即已表露出来了。在婴儿期就已出现了表演性的征兆,这就是撒娇。撒娇如果任其发展,很可能会弄假成真,由假装娇嫩而真的变得较弱不堪,这就是常说的“这孩子娇惯坏了”。撒娇是一种有意识或半有意识的真假不分,大人最初觉得这是一无害的倾向,而且是一种令人喜爱甚至有益的倾向,因为它可以增进儿童与父母的感情,培养儿童对爱抚、关心的感受力。事实也的确如此。
一个从小没有人可以撒娇的儿童(如孤儿院的孩子),在人格的形成上无疑有极大的缺憾。然而,一个成人倘若也用撒娇这种方式来乞求他人的温存,或像中国古代“二十四孝”中的“老莱子娱亲”那样,以七十余岁的高龄装成三岁小儿在地上打滚,以逗乐他那九十余岁行将就木的老父,那就不仅是肉麻,而且是变态了。人们以为“赤子之心”是真诚的楷模,天真的儿童“不会说谎”的,凭这一点,我们甚至可以检验一个孩子是否有痴呆症。真诚其实并不在于不会说谎,而是在一定条件下意识到“这是说谎”。我们经常发现,有些孩子直到长大成人,还分不清说谎和一般地开玩笑的界限。有些大学生嬉皮笑脸地去偷或骗,并不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对,反而为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恶作剧的“童年”而暗自高兴、自我欣赏。也许这正是他们缺少童年、从小被要求像大人一样规规矩矩的逆反性结果。我自己小时也曾在长辈们中得到过“从不说谎”的称赞,虽然当时并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但也受之泰然。但有一件事使我的自信心受到了狠狠的打击。十岁那年,有一天,我揣着自己积攒的五分钱硬币去小摊子上买甘蔗。有五分钱一段的,也有两分钱一段的。摆摊子的老婆婆正忙着给别人找钱,她头也不抬地叫我把钱放在桌上。我把钱丢到桌上一大堆硬币一起,就去拿五分钱的甘蔗。这时老婆子找完了钱,回过头,忽然叫起来:“你给的多少钱?”“五分钱啊,”我触电似地把手缩了回来,惶惑着。“五分?你的钱呢?”“那里,”我用手一指。可是连我自己也分不清,那一堆两分、五和一分的硬币中哪一枚是我刚才丢的。我立刻脸红了。“小家伙,你少给我来这套把戏。”老婆子仔细地看着我,旁观的几个大人也看着我。老婆子接着就和那几个人讲,前几天,也是一个孩16子,用这种方式骗了她的糖,一分钱也没给。“我从来不说谎的……”我嗫嚅着说,脸烧得更烫了。旁观的人都笑了起来。老婆子最后给了我两分钱的甘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