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应懂礼貌,和人说话时要“看对方眼睛”,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长大以后,我发现这个办法根本不灵。
中国人交谈时很少直视对方的眼睛,更多地是看着别人的嘴,或别的什么地方。
同时因为我们很少像西方人挨得那么近谈话,我们只有在发怒时或谈恋爱时,才有短时间的“怒目相向”或“眉目传情”的机会。
在平时,如若按那位小学老师的办法,逼到跟前去看人家的眼睛,会被视为无理,或是“别有用心”,最好的结果也会遭到闪避。
中国人似乎的确喜欢用一个符合一般标准面具或脸谱将自己的真正表情遮蔽起来。
在京剧里,凡是那些具有强烈表情的角色,如勇猛将军,奸险的枭雄,性格鲜明的典型人物,都要画上固定的脸谱,丑角则起码要在鼻梁上贴一块“豆腐干”;而那些规行矩步、仪态端庄的帝王、忠臣、儒将、孝子和书生,以及那些至少表面上低眉顺眼的旦角,都没有脸谱。
那正是因为这些人表情举止上的合乎礼仪规范本身就构成了一张牢不可破的脸谱了。
于是,就有了两种不同的真诚,即中国式的和西方式的;而正因为两者都把对方看作不真诚的标志,于是又有了两种不同的虚伪。
人们通常把真诚看作一个人具有内心精神世界、自觉意识和反省能力的重要标志,却往往忽视了,在这方面,虚伪至少是一个同样不可缺少的因素。
当代著名的哲学人类学家普列斯纳认为:一种存在物之所以能够作出伪装,是因为它具有一个“内心”,对于它来说,谎言和奸诈都成了工具。——动物就不具有这种尺度,它们只知承受特殊的负荷,并在危险时以对其环境的欺骗效应来作出保护性反应,但不是“有意”要进行欺骗。……如果没有伪装,不管有多少关于自然本性、原始本性和淳朴性的感伤的乌托邦,人只是在体质上才是一个人。
正如只有人才能达到真诚一样,也只有人才能够真正地伪装,这两方面是天然不可分离的。
仅凭中、西两种真诚在对方都成为虚伪这点,12我们就可以说,一切真诚都同时也是伪装。
而真诚与伪装的这种同一性,就是表演。
真诚是一种表演。
人们之所以真诚,是因为他们在表演着真诚。
这个道理,中国古代的荀子早就说过了。“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人的善良、真诚的确是由“伪”而来的。
没有人为的修养,没有先是当作外在仪式而循规蹈矩、假戏真做、而后才成为习惯、以至成为内在素质的道德排演,单凭那天真、淳朴、原始的自然本性是既谈不上恶、也无所谓善的。
中国正统儒家和道家学说却将这种原始淳朴状态奉为一切道德的基础、甚至最高境界。
儒家的仁义、孝悌,皆本于人的自然亲亲之爱:“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亲亲仁也,敬长义也。”道家则认为:“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
同乎无知,其德不离。
同乎无欲,是谓素朴。
素朴而民性得矣。”他们讲究“德”的修养方式(“修身养性”或“坐忘”)虽有不同,最终目的却都是要回复到人的自然淳朴的本性,使之得到保留或发扬。
但究其实,这种自然的原始天真状态本身丝毫也不具有道德的或善、恶的性质,因为这时人还未成为真正的“人”。
正如我们说鸽子“善良”,狮子“凶残”,也只不过是已具有道德观念的人在拟人化幻想中的主观评价一样。
当我们说一个人好到从来“不会”干坏事时,这个人的“好”的本性就值得怀疑了,因为一旦他“学会”了干坏事的技巧,天知道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罗曼罗兰曾借克利斯朵夫的口说:“一个人想要真诚并不难,问题是要真能做到。”
中国人的说法则是: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
言下之意非是:一个人要表演一辈子这真是又直白、又深刻。
真诚既然不是天生的,而是“做到”的(人为的),那就要学会表演真诚,即不是把真诚当作固有的本性,而当作追求的目标和理想。
萨特说:“理想的真诚,相信人们相信的东西,正如理想的真诚(是其所是)一样是理想的自在的存在。
任何相信都不是完全相信,人们永远不相信人们相信的东西。”正是对自己的“真诚相信”的不相信构成了真正的表演性,构成了对真诚继续不懈的追求,这甚至是意识的本性:“相信,就是知道人们相信,而知道人们13相信,就是不再相信。”只有意识到自己在表演真诚的人,才能真正地变得越来越真诚;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演性,不承认自己的真诚其实只是姑且把自己的相信当真,那种真诚只是一场梦。
每个人大约都会有这样的体会:在梦中人是最真诚的。
说一个人“做梦都在骗人”这是说这个人已经彻底烂透了。
但做梦骗人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梦也不可能真诚,只有在醒来后将它看作一场虚假的幻剧时,才会感到梦中那可笑的真诚。
梦的本质就是自我不出场(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来说则是“超我”不出场),或“我”只以自在的方式在场。
在梦中,“我”成了一个没有主体的纯粹对象,而且它之所以是对象只是对醒来后的意识主体而言的,它本身则甚至连对象也不是。
在“文化大革命”中,人们表演了那么多的“真诚”,他们甚至打破了中国人不善表达的国民传统,“表忠心”、“跳忠字舞”,虽然许多人还没有学会笑和幽默,但大都学会了动不动就哭,就涌出“激动的泪水”或“热泪盈眶;大批的“红色日记”被创作出来了,有的自愿、有的被迫地公之于众。
大多数人从“本心”来说无疑是“真诚”的。
但在今天看来,这一场表演既没有自我,也没有真诚。
关键便在于,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种真诚的“表演性”。
因此“真诚”过后,觉得那是一场“噩梦”,且付出的真诚越多,越觉得是一场梦。
那当年最真诚的也是最虚伪的把领袖像章别在肉体上当众炫耀“真诚”的人,今天在电影里被人当作虚伪来嘲笑,小说家们已不再诚惶诚恐地记不管是红色还是什么色的日记,而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