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孤僻冷漠的洛根丁忍着满腔恶心解救了他,并不由自主地“为他的羞耻而感觉羞耻”。
洛根丁骨子里不是不寻求人与人相通的机会,然而他太深刻、太真诚,他看出人们只有在表演和自欺中才能相通,他怀疑“自己骗自己是不是绝对必要的呢?”如果人与人相通要以牺牲他独立的个性为代价,他宁可独自一人留在地狱之中,因为与他人相处将是一个更糟的地狱,特别是当他人煞有介事、满腔热情、心怀廉价的善意和同情而凑到跟前来的时候。
唯一能吸引洛根丁的是他的恋人或女友安妮。
但安妮之所以吸引他,恰好是因为她也是一个孤独者——这就注定了他们永远不可能心心相印。
安妮最了解他,也想从他那里得到理解。
可是当洛根丁真的对她表白:“你告诉我的一切,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当然,用语不同。
我们是殊途同归。
我简直说不出这使我感到多么高兴”,这时,安妮却冷冷地说:“我不像你一样,我知道有人和我的想法相同,反而不高兴。
何况,你一定是弄错了。”然而当她发现他们两人的确太相似了的时候,她陷入了彻底的沮丧:“既然你想过这一切,那么,我们能够干什么呢?”“我只是在肉体上还活着”。
活着的意思就是在精神上要和任何人不同。
正因为洛根丁是她真正的爱人,因此也成了69她最仇恨的人。
此时她只好匆匆乘火车逃离这个城市。
安妮对洛根丁的拒斥感,正好是洛根丁对“自学者”的拒斥感在更深层次上的体现:不仅针对陌生人,而且针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一个孤独者必须坚决维护自己的孤独。
这种态度甚至还进一步侵入了人对自己本身的关系。
或者说,就连对“自我”的发现也无法将洛根丁最终从孤独中拯救(或不如说驱逐)出来。
当然,他也曾经在对自我的反省中“有了一个奇迹”:“我发觉我遇到的就是我自己,就是我在这里;冲破了黑夜的是我,我像一部小说中的主角那样快乐”。
于是他感到了“幸福”:“我是孤单一个人,可是我像一支军队进袭一座城市那样地走着。
但后来他发现,连这也是自欺,是“自学者”式的自作多情和顾影自怜。
因为,时间无情地在流逝,此一分钟的我已不是前一钟的我,我与我自己的同一只是在回忆中,也就是说,只在幻想中;我连在我自己面前都感到不能相通、不能理解的孤独,我认不出我自己来了。
他自问:“而安东纳.洛根丁又是什么呢?他是抽象的东西。
一种有关我的暗淡的小小回忆,在我的意识里晃动。
安东纳.洛根丁……突然间这个“我”暗淡了,暗淡了,完了,消失了“。
自我对自己的这种分离、这种陌生感和异化感,使洛根丁不仅对一切人感到厌恶,也对自己感到厌恶。
因此,他也不能不对自己一切经受到的东西感到厌恶:对事物,对他在触摸或想要触摸的物体,对“世界”。
海边的石块,橡树,树根,破布,肮脏的废纸片,新鲜的泥团……这就是“世界”?“我为这个庞大荒谬的东西愤怒得气也透不过来”,它们毫无意义,但它们却引诱我去拾起它们,去亲近它们,去以它们自居,对它们移情。
它们抓住和利用了我的弱点。“物件没有生命,不应该有‘触觉’。……可是对我来说,物件能接触到我,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事。
我害怕和它们接触,仿佛它们是有生命的动物似的。”这种拒斥感、恶心感也包括对自己的身体。
洛根丁把自己的手比作一只死螃蟹,一条鱼:“我感觉我的手存在。
这两只在我的臂膀末端乱动着的动物,就是我。
我的手用一只爪子的指甲搔另一只爪子我感觉到它在桌子上的重量,这重量并不是我”;“我的唾液是甜的,我的躯体是温暖的,我觉得我自己淡而无味”。
我的热汗气,我的懒洋洋的感觉,这一切都无法容忍,让人恶心。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摆脱恶心,这就是停止思想。
但停止思想也是一种思想。
恶心是人的存在,这就70是那个不可摆脱的“我”本身。
孤独不仅使“他人”成了地狱,同时也使自己成了自己的地狱。
如何才能使自己得到拯救呢?查拉图斯特拉在山上孤独地沉思了十年,然后打算“下山”到人间去了。
他遇到了一位圣哲,这圣哲说:“查拉图斯特拉是改变了:他变成了一个孩子;查拉图斯特拉已是一个醒觉者了,你现在要到随着的人群里去做什么呢?”“你生活在孤独里时,像海里一样,海载着你。
唉,你现在竟想登陆了吗?唉,你又想拖着你的躯壳这重负吗?”查拉图斯特拉回答道:“我爱人类。”圣哲不以为然。
他不爱人类,只爱上帝。
但查拉图斯特拉已真正大彻大悟了。
他知道,上帝已经死了。
圣哲自以为只有离开人类才是孤独的,但其实他心中仍有上帝在陪伴他;而查拉图斯特拉把自己本身看作上帝,因此他耐受不住这大寂寞了。
空山鸟语,长夜清钟,就连绝对的孤寂,也只有凭借一个对象才体现出来。“我像积蜜太多的蜂儿一样,对于我的智慧已经厌倦了;我需要伸出来领受这智慧的手。”他必得到闹市去表演他的孤独:向木然的群众宣讲“超人”的学说,就像那软索者当众显示他的独技一样。
于是,为了爱人类,他满怀热情地去激起人类对他的仇恨:他破坏他们的价值和法律,他掠夺他们,超越他们,同时在毁灭和创造他们,教他们超人,教他们以孤独——正如上帝所做的那样。
在人群里,在市场上,查拉图斯特拉才真正深刻地体验了孤独的滋味,比那位圣哲在他的上帝那里体验的更强烈百倍!上帝死了。
尼采由于成不了上帝,他疯了。
萨特却并没有把自己当作上帝。
如果说,尼采的孤独是斯宾诺莎式的、独裁式的话,那么萨特的孤独则是莱布尼茨式的:他是个多元论者。
71他在每个人眼中、甚至在每件物品上都看到孤独;他在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每一瞬间发现孤独。
不过,想要“爱人类”在他们两人确是共同的。
他终究必须在自己的孤独中得到拯救。
但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确立的却是“我是孤独的、独一无二的”这一事实。
他必须把自己那不成形的、流逝着的孤独固定下来,哪怕像爱洛斯特拉特那样,用惊人的破坏行为(焚烧狄安娜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