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1 / 1)

灵之舞 邓晓芒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27天前

的那种家族感情,除此而外就只剩下“感于物而动”的(同样是动物性的)喜怒哀乐之情,而这只不过是家族感情向自然界的扩展(民胞物与)。

因此,如果把情感规定为一种人与人之间精神上的交往与共鸣的话,最讲究人情、最善于“移情”式的思考方式的中国人其实很少懂得真正的情感。

这并非由于中国人忽视人与人的情感联络,而是由于他们的感情联络超不出亲情联络,或者说,他只有亲情,而无感情。

感情是不可能规范化、名分化的,只有亲情才能如此。

亲情可以制定出一个亲疏等级系统,66它大可以包括整个“炎黄子孙”,小可以“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甚至连门前雪都不扫,还把自家的垃圾往自家门口扫,然后把门一关了之。

当我们从报上读到数千人围观歹徒当街杀人、强奸而无一人出来制止时,我们不必惊讶或故作惊讶。

须知中国人承担义务的程度是根据亲疏等级系统中的层次来确定的,仅凭“炎黄子孙”这种相当“外围”的层次,人们犯不着去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冒生命危险,顶多事后表示一点“义愤”、嘀咕一句“可怜”,就足以维持道德上的自我平衡感了。

潜意识中,人们甚至希望天天有这样的“新闻”见报,最好是自己亲眼目睹而又不担风险,以便暂时宣泄一下平时由亲情系统压抑着但总也得不到升华的兽性冲动。

当然,即使在守名分的中国人中,真正的感情实际上也还是常常免不了以友谊和爱情的方式在志同道合和情趣相投者中间产生出来。

不过,这种感情也只有在合乎中国人心目中自然天定的伦理秩序框架时才被肯定、被宣扬。

试想如果“英台抗婚”,若不是最后殉情而死,给“父母之命”留下了面子,而是竟然真的抗命出走,与梁山伯结成伉俪,如西方人常作的那样(私奔),那么这位重感情的少女恐怕就不会流芳百世,至少也要大失光彩了。

现代西方人在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爆发了一种如坠深渊的失落感。

如果说,过去人们在孤独中拯救自己的孤独,总算还自以为有路可逃,有个上帝在冥冥中给他们以安慰、许诺他们以归宿的话,那么现在当人真正成了孤儿时,他就彻底孤独且五路可逃了。

然而,正是在这一精神危机的内心风暴中,西方人对个人人格的肯定和推崇也达到了极点。

易卜生说,真正强大的人是那孤独的人。

尼采则号召人们:朋友,逃吧,逃到你的孤独里去吧:我看出你全身为毒蝇所害。

逃到强暴的风吹着的地方去吧!逃到你的孤独里去吧!你的生活太接近小物件与可怜虫了。

在他们的不可见的报复之前逃去了罢!他们只想向你报仇呢。

不要伸手去抵抗他们!他们多于恒河沙数,而你的命运不是蝇拍。

如果说,人的本性就是不能忍受孤独的话,那么存在主义哲学家则揭示出人性中的另一面,即人旦存在,就不能忍受他人。

67萨特在其长篇小说《恶心》(又译《厌恶》)中,细致地描绘了这样一种体验:主人公洛根丁似乎患了一种功能性行为障碍的神经病,对任何事情,他都陷于一种拿不起、丢不开的窘境。

这是两种人性的矛盾在相互抗衡:移情与反感,认同与拒斥,贴近对象、与对象合一的要与逃离对象的孤独的需要……它最终激发一种甩不掉也抓不住的粘滞感、恶心感。

洛根丁到图书馆里去,遇见一位认识了两年之久的老朋友“自学者”,但我花了十秒钟来认出他。

我看见的是一个陌生人的脸,简直不像一个脸。

然后是他的手。

他的手像一条肥大的白色的虫握在我手里。

我马上把他的手松开,他的臂膀软绵绵地垂下来。

这种感受也蔓延到洛根丁的日常生活一切事情中。

工作、爱情、友谊、旅行、娱乐、秩序……凡涉及到与人打交道、与现实事物或事实打交道的场合,本身都引起一种期待,似乎“有些事情就要发生”,有些东西在等待我,从而“我的生命就要开始”;然而,一旦把这些事把握在手,一旦试图去探讨事物的真象,它们从手指缝里漏掉了,一切又都是那么无意义。

洛根丁假装着热心于搜集和编纂一个历史上子虚乌有的德?洛勒旁侯爵的事迹,但这些事迹和传闻漏洞百出、自相矛盾,最主要的是,洛根丁骨子里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客观的历史,人类根本就没有历史,一个人也休想从历史中找到自己的朋友,对历史产生什么感慨:人与历史不相通,人是孤独的。

与洛根丁形成对照的是那位“自学者”,即一位自作多情者,他怀教徒式的虔诚宣扬人道主义、同情和爱,一发现有人和他思想一就惊喜若狂,“简直像到了天堂”。

他同洛根丁谈到他在黑暗的战俘营里的感受:我不知怎样向您解释,先生。

我们全体都在里面,你看不见他们,可是觉得他们碰着你,听见他们的呼吸声……头一两次被关进去,人挤得那么厉害,我起初以为我要窒息了,然后突然间一种强烈的快乐之感从我的身上兴起,我几乎昏了过去;这时候我觉得我爱这些人,他们就像我的兄弟一样,我真想拥抱他们每一个人。

这位狂热的“人道主义者”去望弥撒,不是为了信仰,只是为了体验68一下那种甜蜜的气氛,他甚至单为这点去参加陌生人的葬礼;这位高尚的“社会主义者”不爱任何一个具体的个人,可是却装作爱他们全体:早上我去办公的时候,我的前前后后都有人去上班。

我看见他们,如果我大胆一点的话,我就会向他们微笑:我想到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他们都是我生存的目的,我努力的目标,而他们却还不晓得。

这对于我就是无比的快乐,先生。

洛根丁却看出,在这种甜腻得令人恶心的外表底下,“归根到底,他和我同样孤独,没有人关心他。

只不过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的孤寂”;谁也不需要他那一厢情愿的爱和关心正如那首反复吟唱的歌一样:“在这些日子里,亲爱的,你会想念我”,可是作这首歌词的人真正想着的是什么呢?想着的是:“这货色一定可以使我收入五十块钱!”这真虚伪透顶。“自学者”后因猥亵少年被当场抓获并揍得满脸是血,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