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其他解释。
但同样,人们除了折磨别人之外,更多的是折磨自己,摧残自己的身体:故意在暴雨中去“拉练”,举行徒步的“长征”,从事最原始的、毫无效益的“劳动锻炼”。
这一切,都是为着一个目的:“改造世界观”,这种改造是绝对没有界限、没有止境的,要改造一辈子、自虐一辈子,直到死。
当时那些狂热的青年们,的确有一股自虐的“英雄主义”,他们渴望在一种名正言顺的斗争中以最壮烈的行为无可置疑地成为“伟大”行列中的一员,只是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哪一派是真正“名正言顺,或整个斗争是否名正言顺,就匆忙地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奉献了一个简单的灵魂。
于是不少人开始厌倦了国内的斗争,去寻找更大范围的、似乎也具有更靠得住的价值坐标的战场,他们涌向中越边境,要求参加“抗美援越”,有的跑到缅甸,成为缅共游击队员,还有些人盼望与苏联开战,以便有机会表明自己的“忠心”。
然而,他们终于发现,历史似乎注定他们只能是平凡的、渺小的一群,轰轰烈烈、伟大和万古流芳早已不属于他们,自虐的自我悲壮感在下一瞬间立即变味,成为荒唐、无聊和滑稽。
当人们从热烈的、煞有介事和庸人自扰的群体氛围中退出来,便突然发现自己是那么的孤独和一无所有。
这一代人的情结中,永远交织着摆脱群体意识之后的轻松和对孤独的沉重的畏惧,总是情不自64禁地回忆起自己青少年时代的纯真和激昂,为过去时代的音符而击节、而泪如泉涌。
人生最大的不幸,在讲现实的中国老百姓看来倒不是无法为一个伟大理想而献身,而是老来孤独。
这种不幸还不光是在现实生活中孤苦伶仃,无人照顾,而且更在于“断了香火”,死后无人供奉,化为“孤魂野鬼”,从此永陷孤独。
人们常说,中国人重生轻死,重人轻鬼,注重现实生活。
其实不如说,中国人留恋、注重的是群体生活。“好死不如赖活”,并非因为活着比死了受的痛苦少,而是因为只有活着,才有与周围人相聚的现实可能。
至于对死后究竟会怎样,中国人其实还是看重的,在这一点上,现实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在根本上是一致的。
我的一位乡下亲戚三十多岁就已为自己和老婆置下了一对棺材,每日摩挲拂拭,常常还躺进去感受感受。
又见报载福建某县两位五十多岁身强力壮的夫妇,已为自己修建了两座水泥新坟,并气派十足地在坟前合影。
在中国,人有了钱最先考虑的是两件事,一是筑人世的居(盖房),一是筑死后的居(建坟),两者都是为了“有个归宿”,免得孤苦伶仃。
这两件大事,加上嫁娶生养和一切人情往来,已成为当前农业发展的最大障碍。
暴发户们有了钱为什么不投入扩大在生产?难道钱多了怎会发臭吗?
节制生育搞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中国人还是忍不住要多生多育,难道中国人真是“苦命”、“贱命”,不懂得少生的好处吗?我在妇幼保健院等待我的独生女出世时,曾与一位三十来岁瘦骨嶙峋的农民交谈,他已生下五个女儿,每超生一个罚款两千元,家里已一贫如洗,但还想生一个儿子。
在他看来,女儿终归是“人家的人”,只有儿子,才能使他一劳永逸地避免孤独,即接上自己的“香火”。
在鲁迅的《祝福》中,曾写祥林嫂向人探问一个终极关怀的问题“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那问话的意思,并非像西方人那样关心自己个人灵魂的是否不朽、是否得救,而是想知道这么一回事:“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见面的?”只有弄清死后能否团聚之前,也还不能毅然就死。
祥林嫂在人间遇到的是周围人一式的讥笑冷落,忍受着不堪的孤独;她作过种种努力,想回到人间群体中来,但最终被当作“不干净的”非人而拒斥在群体之外了。
不过只要她能确知死后可以和她的阿毛在一起,她就会冒着被两个男人在阴间锯成两半的危险去死。
但没人能告诉她死后究竟会怎样,这才是她临死时65最大的痛苦和疑惑。
尽管中国人在内心如此看重群体,需要合群,但奇怪的是,在日常生活的待人接物方面,中国人却习惯于和别人保持一个比西方人要远得多的距离。
儒家礼教森严的等级观念将人群划分为金字塔式的纵向等差结构,上下尊卑距离和男女“授受不亲”一直渗透进各种社会关系和家庭关系之中,当众拥抱和亲吻即使在夫妻和母子之间,也超出中国人的想象力。
即在同辈朋友的横向交往中也明显可以看出,中国人传统的打拱作揖是拒斥性的,犹如要划定一个不容挨近的距离范围;西方人的握手、拥抱和亲吻反倒是结合性的,犹如要消灭人与人的一切距离。
在中国人心目中,人与人之间过分挨近,哪怕是同性朋友,也会被认为轻薄、狎昵和不自重。
从电影和电视上也可以观察到,在朋友谈心时,两个西方人比两个中国人之间的距离要近得多。
有人指出:“中国之礼,似乎定名分之意较多,彼人(指西洋)之礼,似偏重于协情感。”的确如此。
但这并不说明,“圣人或圣人之徒论礼,非但不强调人际亲情,恰恰相反,是尽力排斥它们”。
毋宁说,这种表面上的矛盾(重情感的中国人恰恰排斥情感而讲礼),正反映了中国人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的真实理解。
在中国人眼里,“情感”是可以用一套名分规定下来的东西,甚至是依赖于名分的东西,“股圣王修义之柄。
礼之序,以治人情”。
有名分则有人情,无名分则无人情,这就像电影《李双双》中表现的传统爱情模式:“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
在传奇、武侠小说中,那些从小被人抚养大、对养父怀有深厚感情的人,一旦得知养父就是杀害亲生父亲的人,尽管自己从未见过这生父,亦不知他是否的确该杀,立刻连一个过渡也没有,就可以翻脸无情,恨不得马上“手刃之”,以报“杀父之仇”。
中国人理解的人情、情感,并不是两个平等人格在共同的社会交往和生活中通过相互了解、精神沟通而产生的感情,而是自然天定的“亲情”,即可以通过生物种族繁衍的谱系表查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