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瑰紫荆棘(2)
◎给最强者◎
那个灰黑色的小东西撒开手, 转身扑向吴洄,又喊:“爸爸!”
吴洄那双柔美辗转的杏眼,也瞪圆片刻:“……!”
方彧这才看清,那团小黑煤球是个年幼的女孩, 看起来也就三四岁年纪。
她一怔——她很自信自己没有过孩子, 有孩子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 小吴洄年纪轻轻……
吴洄略显慌张,蹲下身柔声道:“小妹妹, 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外面多不安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吗?”
小女孩死死抱住吴洄的胳膊:“不,你是爸爸,就是爸爸!”
不远处粥铺里的顾客纷纷回头,吴洄脸上表情复杂。
方彧:“噗……”
吴洄抬头弱弱申明:“……方将军,她不是我的孩子。”
方彧:“这个,我还是相信的。”
吴洄垂下眼, 微微抬高音量, 像是说给围观者听的:
“乖。你爸爸妈妈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他们。或者……饿了吗?先去吃点东西?”
小女孩怔了怔, 突然大哭起来:“你不是我爸爸, 她也不是我妈妈。我、我爸爸妈妈都死了——叔叔,我、我好饿!”
吴洄一怔,一瞬间神色起伏。他旋即弯腰拉起女孩的手:“那就先去吃点东西。”
他抱起小女孩,让她能看到窗口,自己选了想吃的菜——
其实也没什么“菜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冻肉的腥味, 和潜林的食堂颇为类似。
女孩眼睛发直, 立刻抓起包子吃起来, 边吃边把桌面上的鸡蛋全都拢到怀里, 对方彧嚷:“你别过来!”
方彧早已笑不出来了。
吴洄柔声说:“饿久了后吃太多会肚子疼的,来,分一个鸡蛋给那位可怜的姐姐,怎么样?”
小女孩不说话,也不撒手,鼓着腮帮子瞪吴洄。
吴洄:“你会不会玩顶鸡蛋?比比看谁的鸡蛋更厉害?”
女孩这才恋恋不舍地撒手。吴洄趁机把三个鸡蛋一起拢了过来,挑了一个最软的,和女孩一碰。
“哈,叔叔输了!”
吴洄摇摇头:“咦,这颗不好,是坏蛋。”
女孩咯咯笑起来:“它不是,联邦人才是坏蛋。”
方彧和吴洄同时一怔。
“为什么……这么说?”
吴洄缓缓直起脊背,声音还很柔和,脸色却已十分微妙。
小女孩低头玩弄鸡蛋,并未察觉:
“爸爸被联邦人杀死了,房子倒了,妈妈也死了。妈妈临死前说,让我见到一起走路的一男一女,就叫爸爸妈妈……那对夫妻可能也刚死了孩子,他们就会把我当成他们的孩子,我就能活着。活下去,杀光联邦人。”
方彧:“!”
吴洄手中的鸡蛋咯嘣一声,被捏碎了。
女孩噗噗笑起来:“叔叔又捏坏了一个蛋!坏蛋!叔叔……?”
吴洄迅速背过身,面色已如霜雪。他一脚勾住后桌人的凳子:“昂素。”
刚刚还在埋头苦吃的“顾客”立刻跳起来:“啊呦喂老大!是他们,我绝没有相信您在外边有孩——”
吴洄冷然:“把这孩子带回去,让其他人都走。”
“不演啦?大家好不容易排练了好几天……”
昂素突然咬了舌头:“唔,没有,没有,什么排练?我就凑巧过来吃个饭……方将军才没听到什么排练呢。”
他抱起还在发呆的小女孩,像风一样消失了。
“粥铺”里登时风卷残云,空无一人。
方彧:“……”
小女孩刚刚说的那句话仍萦纡耳畔,以至于吴洄给她玩沉浸式互动表演,她都无心留意。
吴洄背对着她,默立良久。他的脊背永远很挺括,脖颈又习惯性微垂,像一棵青青柳。
方彧:“小吴君,那个孩子还小,还请您不要……”
吴洄声如碎冰:“我会因为险些酿成外交事故,就去惩罚一个失去父母的三四岁孩子吗?方将军,您对我……对我们……有偏见。”
方彧:“不,我只是对您有偏见而已——说起来,杀光联邦人,小吴君,谁对谁更有偏见?”
“——这是大统领的老巢,我刚刚收复此地几天!”
吴洄深吸口气:“至于您对我有偏见……是当然的,我当然很对不起您。”
气氛一时凝滞。
方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联邦和远星之间的关系犹如方彧和吴洄,彼此疏远,沟通困难,新仇旧恨层层叠叠。
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再打下去,迟早会像星舰联邦和母星那样,在彼此憎恶的内耗中流干几百年的血……
半晌,吴洄低声说:“方将军,我会改变这一切的。”
“我最初做这一切,就是想让孩子们能多念几天书,不要过我小时候的日子。”
他喉头一哽:“请您多留几日,我想赠您一点礼物,表达对您的感激。”
方彧一怔:“你要登基了?”
吴洄苦笑着回过头:“方将军总是不惮以最恶的恶意揣测在下。您觉得皇帝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职业,便觉得我要做皇帝?”
方彧:“您不做吗?”
吴洄淡淡道:“皇帝或者总统,都是一个名字而已,我会为我选择一个合适的头衔。”
**
三月,吴洄于枫溪兰渡正式加冕,接过了旧王朝的紫荆花冠和真神的权杖。
加冕仪式上,新帝国的红白地荆条旗迎风而展。
红色象征远星数百年来的烽烟血泪,白色象征此后的未来将光明如永昼。
荆条原是潜林当地小邦的纹章,被吴洄继承了下来。有人议论说,在旗帜上放这样不上档次的野草有些跌份儿——吴洄听过后,冷笑着在荆条上加了一把出鞘的剑。
宝剑与荆条交错,冷然有寒光。
是披荆斩棘?是宝剑与荆盾?是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
方彧猜不透他的心思。
这种威不可测的仪式令她如坐针毡。特别是吴洄不阴不阳地问叶仲,此后会不会继续“同心同德”的时候——
叶仲却如鱼得水,很熟练而有感情地回答:“天无二日,陛下是臣心中唯一的太阳!”
方彧:“!!”
不过,她总算收到了吴洄那份珍藏的礼物——一只被钉起来的破碗。
“方将军,我曾读过一本书……”
从叶仲身边举步离开,吴洄压低声音:
“斯嘉丽,我这个人从来没有那份耐心,把已经破碎的布再捡起来黏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补好的衣服跟新的一样好。已经破碎的总是破碎的——”
“方将军,我不一样……我有耐心,很多。今天我们总算把它补好了……希望日后不会再打破它。”
——吴洄需要时机休养生息,他不想要战争。
至少在这点上,他和她是一样的。
方彧五味杂陈:“陛下的礼物,我会好好收着,努力不打破的。”
吴洄含笑转身,长袍曳地,一瞬间令人想起数百年前星舰联邦的皇帝奥托。
他举步走上层层长阶。
乐声中,他在真神像前抚胸鞠躬,紫荆花冠闪烁着异样晴明辉煌的色彩。
他说:“愿真神的荣光永远庇佑我远走的英灵。星海至广大,愿他们早得指引,复归您足下。”
下方的帝国子民们亦于此刻齐声:
“愿真神的荣光永远辉映我战死将士之魂灵——”
每个远星将士似乎都很真诚,有人眼含热泪。
此时此刻,他们至少是相信的,相信真神庇佑着慢慢星海,相信苦难到此为止,未来将是纯白色的和平。
——这样精诚一致的情感洪流是她不曾见过的,如有类似的,大概是抗议时两方游行队伍互喷洋葱水的时候。
小吴君是怎么塑造这一切的?
她向上方望去,吴洄也一样泪光盈盈。
方彧忽然想起,谢相易说过,小吴君是压根不相信神的。
在万人狂潮中,帕蒂从人群中挤过来,悄声说:
“提督,桑谷有密信——安达阁下出事了。”
方彧:“?!”
……
安达又病了。
卢守蹊说,这次的情况比上次更凶险,不知会怎样。
——他千催万催只要方彧尽快回来,但又不能露出破绽让远星知道。
方彧:“省力费距离,省距离费力,这怎么做得到呢?而且,我回去有什么用吗?”
卢守蹊意味深长地沉默许久:
“你不是和他吵架了吗?说不准本来是要死的,看见你就气活了呢——反正你总得回来,我只是叫你不要此间乐不思蜀,尽快。”
他顿了顿:“还有岚川,记得也带他回来。”
方彧:“……是。”
她放下通讯,心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情绪。
安达,安达。已经挺多年了,她几乎都忘了安达身上还有一颗定时炸弹的事——这好像也不怪她,他自己看起来也没在乎过。
卫澄扭过头:“方,怎么样了?”
方彧干巴巴摇了摇头,她很怀疑吴洄会不会安排人听墙角。她一屁股跌进沙发里,重新拿起扑克。
陈蕤算计着牌,懒洋洋丢出一张牌: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日薄西山,月出东海,一代新王换旧王……倒很有对称之美。”
卫澄兀自皱眉,压低声音:“可他如果不在了,谁来接替他的位置呢?”
陈蕤:“巴特蒙总长也不是非要一个顾问不可。”
卫澄轻声:“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阳光下的位置。”
陈蕤挑眉:“那就给最强者。”
卫澄:“……”
陈蕤像唱歌般轻盈的调子,用手把腿搬到膝盖上:
“还用问吗?卢为什么只叫方赶紧回去?这还不明白吗?最强者在你眼前,刚刚愚蠢地出了一张臭牌呢——大王!你死了。”
她抬起眼,微笑着看向方彧。
方彧挠了挠头,好像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终语焉不详:
“谁说他要死了?你们两个自己兴奋什么?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陈蕤,你挡到我的太阳了。”
陈蕤板起脸:“——天无二日,方阁下是我心中唯一的太阳。”
卫澄嘴角一抽:“噗!”
方彧:“咳咳咳!咳咳咳咳!”
**
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喝了太多茶,方彧一夜没睡着。
她琢磨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还没想出个头绪,天就亮了。
方彧有些奇怪,除了打仗的时候,她很少会这样想事情想一整夜,最后一无所得,胸口还沉甸甸的。
或许是远星的茶叶茶多酚含量过高吧,下次想想办法,能不能从家里带茶叶包来……
不对,为什么会有下次?她不是决心不干了吗?
对,没有什么下一次了。
……
远星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新皇来到枫溪兰渡的城头,检阅他的军队。
万千星舰掠过长空,白焰流光,万缕千条。
吴洄向每一支经过的舰队回礼,神色肃然。舰队中也爆发出热烈的呼声。
乐声低昂却雄壮,星舰整齐划一,即便是奥托大帝,大概也会赞叹真不愧是一支威武之师。
方彧仰起头,檐下栖着一只粉色的小鸟,冲她歪脖子:“啾啾,啾。”
“……方将军。”皇帝穿着军装走来,小粉慌慌张张飞走了。
方彧笑容消泯:“陛下。”
“您觉得怎么样?”
“什么?”
“这一切。”
“挺好的。”
小粉鸟一百分,参加活动穿正装站在太阳底下负八十,皇帝跑来和她说话再扣十分,差一点及格,挺好的。
吴洄负手而立:“我当真做了邪恶的皇帝,方将军倒不意外吧。”
方彧打起精神:“做皇帝也未必邪恶……只是有些残忍而已。对您自身之残忍,或许更过于对您的臣民。您都不说什么,我更没资格说什么。”
吴洄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眯起眼:“联邦似乎很少阅兵。”
方彧打个哈欠:“是啊,阅谁的兵?封哪条路?很麻烦的吧,会打起来的。”
“这不会令联邦人轻视贵军吗?”
方彧:“不是轻视,是鄙视。奥托之变后就更鄙视了。”
吴洄:“……”
“不过军部天天占据头版头条,也不是什么好事。那不意味着将有战争吗?”
吴洄沉默片刻:“朕记得,星舰联邦和母星对峙之时,曾被认为是蛮夷化外之地,经历过非常艰难的时刻,是靠着联邦军人的团结和牺牲,才得以摆脱宗主星的控制。”
“我读历史时,深觉那是一支伟大的舰队,没有他们的牺牲,就没有贵国的今日。或许无关乎他,这些人只是应当被铭记而已——您不希望战死的同袍被后人记住吗?”
鼓动他人送命,确实要靠一点想象的激情。
方彧:“嗯嗯,是啊。”
吴洄肯定看出了她的敷衍,但决心忍气吞声。
他继续微笑:“方将军,听叶君说,如果你能常驻远星,她就不排斥联邦驻军?”
方彧看了吴洄一眼:“她还说天无二日,陛下是她唯一的太阳呢——您信吗?她就是随口放炮,我不当真。叶君还是爱远星的,否则当初也不会追随您。”
吴洄笑道:“……大忠大奸少有,世上多是两端中踟蹰的人,在乎人为,朕清楚。”
他举步离开,方彧轻轻呼出一口气。
帕蒂低声:“我的妈耶,我看见他来就紧张。您说他会不会兔死狗烹,把叶将军杀了啊?那还不如让她留在廷巴克图呢。”
方彧:“他俩就凑合着过吧,还能离咋地……”
砰!
她还没反应过来,帕蒂已将她向后拉去:“提督!”
方彧勉强站稳身体,下意识去看身边人——陈蕤等人都面露惊诧,望向枪响的方向。
……还好,没有她的人受伤。方彧很不道德地心里一松。
“我没事,底下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陈蕤:天无二日,我心中只有方卡卡一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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