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昨日之乱(3)
◎您好,我叫裴芃芃。◎
方彧敲开房门。
裴芃芃早就脱去了黑色的飞行服, 换上了雪白长裙,衣冠整齐,端坐在沙发一侧,见她进来, 微微笑起来:
“预测您大概率会来, 我等您等了很久。”
桌上早已摆好了两盏氤氲着雾气的红茶, 温度适中,时间拿捏得不差多少。
方彧收回目光:“陈蕤将军说, 您有故事要讲给我听。”
裴芃芃端起茶杯,抬手示意方彧自便,笑道:“的确如此。”
“有些事情,原来不足为外人道。顾忌家族的名声和世人的侧目,我们甚至考虑过把这件事带进坟墓。但纸里包不住火,我想,您恐怕也早就有所怀疑了。与其遮遮掩掩, 不如开门见山吧。”
裴芃芃顿住, 琥珀色眼眸对上方彧。
她的眼睛很特殊, 乍一看非常灵动。细微的眼角动作间, 复杂的情绪流转而过。
然而,倘若长久地凝望那双眼睛,会发现所有情绪的背面,是无边际的淡漠。
如果说那些情绪是流星,那她的眼睛其实是夜幕。流星一闪而过, 转瞬消逝, 夜幕才是本质性的存在。
方彧:“我提问, 您回答?”
裴芃芃颔首:“只要您问到, 我知无不言。但若您没问到, 我也不会主动告诉您什么。这样可以吗?”
很有意思的交流方式。
方彧想了想,首先问:“您是怎么来到安达家的?”
“我来自廷巴克图。我的童年正值联邦对叛军领发动‘海燕战争’期间。”
“廷巴克图处于对叛乱军的前线,秩序非常混乱。”
“我父母去世得很早,早在我有记忆之前,他们就死去了。死去的方式,我也不记得。”
“我最早的记忆,就是把妈妈的尸体拖到大街上扔掉。好让她别烂在家里,传染疾病。”
“行野和我主要靠一些违法手段生存。行野经常和其他孩子组队,去偷当地驻军的军事物资。”
“我跑得不够快,力量也不足,一般不去,大多时候只能做些小偷小摸。”
“安达平章在一次出巡时,遇到了在街边行窃的我和行野。我们俩偷了他的钱包。”
“如果知道他的身份,我们绝不会偷他——不是因为恐惧。只是黎明塔贵族的钱包里,不会有我们这些流浪儿需要的东西。”
“可当时他没带保镖随从,或许是带了,但都是便衣,我们认不出来。”
“反正,他当时就像个普通的有点小钱的军火商,或者随军学者……让我们判断失误了。”
“我们回家后,翻开钱包,里面果然没有有用的东西。”
“……有几本微型书,收藏用的鼻烟壶,还有几张照片,是他孩子的照片。”
“这些东西在要塞都卖不出价,我们不知道有什么用,就扔在家里没管。”
“没想到,几天后,他……找到了我们。”
裴芃芃的语调微微一沉,眉目间依然没有什么情绪。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我们很害怕。但他并不是来责罚我们的。”
“他流着眼泪拥抱了我的弟弟,说,知道了要塞的现状,心里非常难过,盗窃是一种罪恶,犯罪的不是我们,这都是他的罪过。”
“……可能是担心拥抱小女孩会引来异常的舆论,他并没有拥抱我。”
“之后,他提出资助我们去奥托上学。”
“我们没有被赋予选择的机会。但任何正常人,大概率不会选择拒绝吧。”
裴芃芃垂下眼:“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廷巴克图,到了安达家中。”
方彧:“您在那时候见到了安达老师?”
裴芃芃沉默半晌,保持着云雾般的笑容:
“是,我在那时第一次见到他。”
……
裴芃芃看向镜中的自己。
她的黑发被编织出异常精美的发辫,沉甸甸垂在脖颈处。一只蝴蝶般的水晶夹子缀在发辫末端,垂下粉紫色的晶莹流苏。
纯白的衣裙犹如天鹅的羽毛,裙摆蓬松,展示出华丽的弧度。
原来,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她还没到真正懂得品评容貌的年纪,也从未意识到自己的漂亮。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镜中的女孩看着很顺眼,很舒服,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是一个新世界。
她在心中告诉镜子里的自己,脸上保持着懵懂的安静。
或许和在廷巴克图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样,潜藏着危险与苦难,但那也会是一种崭新的危险和苦难。
裴芃芃希望以警惕与希望交织的心态,展臂拥抱她的新生活。
安达平章对她的教育很严苛,是帝政贵族的传统教育。这几天来,她已经学习了文法、写作、绘画、识读乐谱,即将开始练习几种乐器。
她不太喜欢音乐和美术,但也能强迫自己敲击出正确的音符、描绘下合适的明暗光影。
而且,她对书房里数不清的书籍很感兴趣,安达平章并没有禁止她看书。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见过那样一片弥漫着纸张和油墨气息的丛林。
穿行其中,就好像穿行在廷巴克图的大森林里。
她感到很安全。
裴芃芃一有空就往书房里钻,躲在难以被人发觉的角落里,随便抽一本架子上的书,随便地看看。
很多书的内容艰深,远超出她的年龄和知识储备。
不过,她也不是要理解什么,只是好奇地参观这个新世界而已。
每读完一个架子上的一本书,她就做好标记,下次向更深处进发。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断向大丛林深处走去,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
裴芃芃走到了最里层的书架前。
那里没有灯光,光线昏暗,像是到了密林深处,阳光穿不透林叶。
于是,她拉开了遮挡光线的窗帘,哗啦!
一个黑影往里一缩,发出类似于“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嘶!”
裴芃芃吓了一跳。
窗台上坐着一个蓝眼睛的男孩,金色的头发融化在日光中。
裴芃芃:“……”
安达涧山:“……”
不错,是那位大公子。
她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迅速后退一步,低头行礼:“对不起,小少爷。”
安达家的大公子似乎惊魂未定,审视的目光却已本能般扫了过来。
他的眼睛扫过她的身体,落在她的脸上,忽然不动了:“……”
半日,他直起倚靠着窗玻璃的身体,声音像泉水:“您是裴芃芃。”
“……是。”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裴芃芃思考各种可能性。
安达平章坚持把男孩和女孩分开教育,她甚至已经很久没见过行野,大公子不太可能见过她……
安达好像意识到什么,补充道:“我见过您弟弟了。”
裴芃芃一怔,下意识抬头:“他还好吗?”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妥。
这似乎在预设一种“他不好”的可能,而作为“恩人”的总长先生,怎么会让行野那样一个流浪儿不好呢?
裴芃芃立刻修正错误,改口道:“我的意思是……”
“他目前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和您一样。”安达却回答道,“以后就不好说了。”
安达冰蓝色的眼睛直率地落在她眼睛里。
“你们不该来这,不明智的选择。”
裴芃芃:“……”
她心里闪过了很多种解读方式。
其实,她一眼就认出安达涧山,也有一早就听说过他的光辉事迹的缘故。
据家中的女仆说,安达大公子年纪轻轻,手段非常。
不久前,跑进办公室和父亲说了三言两语,就成功把亲弟弟赶回母亲家,彻底排除了二公子竞争继承权的可能性。
难道,他会觉得行野和她也是一个威胁?
……不,不可能,这样想就太自大离谱了。
安达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目光很快飘到裴芃芃怀中书的书脊上。
“您在读什么?”
裴芃芃:“……”
她早已观察到安达用一本本大部头垒成的长长街垒,这人一定比她更有知识。她不想在人前露怯。
但转念一想,表现得愚蠢一点,或许也不是坏事。
她试探道:“一本关于海拉革命的历史书。”
安达:“是米尔斯那本吗?他考据很详实,但是个纯粹的学者,不太懂得政治。”
裴芃芃带着清澈的愚蠢:“这不是一本历史书吗,什么是政治?”
安达:“……”
“您看那本书,却告诉我您不知道什么是政治?”
裴芃芃认真道:“我只看到了浮在表层的、基础的一些事实。”
“政治,是人类组织起来的一种方式。”
“哦,我明白了。”
裴芃芃停止了装傻,开始向另一个方向试探,轻声说:“所以历史就是过去的政治。”
“理论上说,政治史只是历史的一小部分。历史包罗所有,过去的一切都可称为历史。”
裴芃芃一愣。
这个新信息令她有些惊讶。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对。我在书里经常看到这种说法,说‘某某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一般时间点是他发迹的开始。如果只要过去都是历史,那他从出生开始,不就已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吗?”
安达:“陈腔滥调的比喻而已。所有人本来就从出生起,便身处历史舞台上。”
“不对。”裴芃芃说,“历史的舞台很狭窄,只有一部分人能在舞台上。这边多了,那边就被挤下去。就好比现在,你在舞台上,我不在。”
安达:“不是这么回事。总长在黎明塔里盖戳,是一种历史。您在廷巴克图偷包,是另一种历史。在人类概念下,您和总长受到的关注程度不同,但对于历史来说,二者是等同的。”
“怎么可能是等同的?登上舞台的人,即便是群演,也要对剧情起到作用。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人,为什么会在舞台上?”
“您怎么对剧情起不到作用了?”
“我见过很多人,他们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或许有过,但也都死掉了。他们独自走着走着,忽然饿死在路边,没人发现路边多了一具尸体。”
裴芃芃反问:“他们哪里对人类社会起到了作用?只对生态系统起到作用。”
大公子沉默良久,忽然用恼羞成怒的语气,给她戴了顶帽子:
“您太兰克主义了!”
裴芃芃:“什么叫兰克主义?”
安达:“……”
不知道为什么,安达邀请她留下。
裴芃芃没有拒绝,小心地提起裙摆、爬上阳台、绕过街垒,在阳台另一角,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蜷缩起来。
她从街垒里抽出“砖头”,翻开来乱瞧。
安达一声不吭,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膝盖上。
……
方彧捧着茶杯,垂着眼睫。
她心里很想八卦裴芃芃和安达,但还是忍耐住了:“老总长不让您和裴提督见面?”
裴芃芃:“是。”
方彧:“恐怕不只是为了遵守帝政贵族的教育传统吧?”
裴芃芃继续微笑:“是。”
裴芃芃严格遵守有问必答、不问不说的规则,一般疑问句通通以是否回答。
方彧只得问:“安达平章虐待过裴提督吗?”
“您的观察能力很敏锐。”裴芃芃笑了,“您也比表现出来的更了解人性。”
“安达平章对行野很粗鲁……行野从小就不是个安分孩子,但很会讨人喜欢,尤其是对年长于他的长辈。”
“但对上安达平章,行野的许多技巧统统失效了。老总长对家里的佣人都客客气气、温和有礼,唯独对他,可以说是暴虐。“
“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只要一点不合老总长的心意,就会被残酷地对待。”
“打骂只是最基础的,他最害怕的是被关禁闭。锁到地下室去,几天见不到一个鬼影,没人能和他说话。”
“但与此同时,老总长对我,却又出奇地温柔。”
“但这种温柔是不正常的。”
“用对待一个成年女性的绅士态度,对待一个女孩,用成年人的口气与年幼的她交谈,是很诡异的。”
裴芃芃的眼底闪过一丝无机质的光:
“后来我们才明白,安达平章虐待行野,是想在精神上掌控他。他温柔地对待我,是希望在肉.体上得到我。”
“我们都是他控制欲下的发泄品而已。”
“我第一次被他带进卧室,是十一岁。”
“……”方彧下意识说,“对不起。”
“你又在替谁对不起?”
她替方彧倒茶,温柔地笑起来:
“其实,我不是到那一刻,才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早就感觉到了,也默认了,接受了。”
方彧感到狗血淋头:“安达涧山,他没有阻止一下吗?”
裴芃芃笑了:“看来,您对老总长的认识不够深刻。”
“安达平章帝政贵族出身,参加革命,海拉·杜邦的平等精神,被他贯彻得很好。”
“他生性有变态的控制欲,对每个孩子都本能地加以精神控制,还热衷于观察不同性格的孩子,对他控制的不同反应。”
“他从不以血缘和姓氏区别我们,我们在他心目中,是平等的。”
“平等的实验品。”
“安达涧山自己,就是他的第一个观察对象。”
方彧立刻想起了安达的旧照片,想起那种锋利不加掩饰的愤怒。
他一定是个不怎么样的实验品,自我意识太强。
“……”
“您还有其他问题吗?”裴芃芃彬彬有礼。
方彧:“谢谢您,我大概理解了安达平章的行事逻辑。”
裴芃芃点头,把这理解为“到此为止”的信号,裙摆一拂,悄然起身。
她琥珀色的眼睛转向窗外,肘部微微弯曲,拿起桌上的茶杯。
她将茶水送向唇边,举止优美。
方彧忽然又问:“您不是裴芃芃,对吗?”
裴芃芃的肢体猛地一顿,像生锈了的人偶,停了下来。
“……”
“……”
“……”
方彧立刻道歉:“对不起,您可以不回答。”
裴芃芃却转过身来:“规则并非如此,我必须回答。”
方彧:“规则不都是随口定的……”
“是。”她开口,不知何时声音一变,乍听起来有机械的金属质感,“我不是她。”
方彧一怔。
她只是尝试地问了问,没想到裴芃芃真的“有问必答”。此时此刻,她反而懊丧于莽撞开口了。
裴芃芃是谁、是生是死,都是安达和裴芃芃的私事。
她不想知道太多。
裴芃芃却平静回眸,眸光中泛着无机质的冷冽之光,她无比温柔、又无比悲伤地微笑,向她颔首屈膝示意:
“重新认识一下吧,方小姐——您好,我叫裴芃芃。”
“我是以她为蓝本制造的人工智能,分享了她的过去、记忆和姓名。”
“但我不是她。”
裴芃芃忽然变了,变得有些恐怖谷效应起来。她好像不大像活人,但也不像机械,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模糊地带,左右游弋。
方彧改换了人称:“她已经死了?”
“是,她已死去。”
“她为什么而死?”
“安达平章。”
裴芃芃金属质感的声线在空气中逸散开,好像哪个程序被突然唤醒,使她失去了平常那种缜密的观察和思考。
她复述一条定理般肯定地说:“犯罪的不是我们,这是安达平章的罪恶。”
方彧垂下眼,若有所思:“……”
裴芃芃却按住额角,神色起伏片刻:“……抱歉,我需要冷静一下。您……让我就快宕机了。”
她冲方彧略一颔首,转身迅速离开,消失在门后。
方彧:“我知道了,谢谢您。”
她注视着裴芃芃远去的背影。
一直以来萦纡心头的疑问,得到了一个离谱但确实的答案。
裴芃芃为什么会成为安达的笼中雀?
虽然黎明塔里不乏金屋藏娇的爱情故事,一位公子哥儿豢养他来自远星、出身不好的小情人,似乎也颇合常理。
可安达和裴芃芃,都不像那种故事里的男女主。
裴芃芃才华非常,并不比她弟弟逊色。
为什么裴行野建功立业、声名远扬,她却悄无声息地蛰伏在帷幕之后?
明明小时候是带着羡慕的口气,和安达谈起“历史的舞台”的。
但,如果裴芃芃已经死了——
一个死人,当然是不该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的。
她只能存在于小小的斗室之间,辗转于有限的几段关系之中,回味着昨日的记忆,重复着过去的生活。
她曾和安达争论“历史”,却不料转眼间,自己已身处历史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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