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昨日之乱(2)
◎犹如白鸽之翼◎
下一刻, 方彧抬手把酒泼向法尔希德!
“不许动!”
法尔希德大喝一声,迎着酒水扑了上去。金黄色的酒液滴滴答答从他的头发垂落。
方彧已经奔到窗口,手指拧住把手。
“阁下,这是五十二楼!”法尔希德脱口而出。
好像担心方彧住惯了地下室, 搞不清楚自己家多高一样。
方彧站在高楼特有的大风中, 夜幕衬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她回首冲法尔希德笑了笑, 黑发被风吹起,然后, 咕咚一声。
她毫无迟疑地一头翻了下去。
“卧槽,”法尔希德抢身上前,“她跳楼了?”
方彧在急速下坠。
她用力甩掉身上裹着的风衣,然后身手去拉后背的降落伞包——
由于她顺从地缴了枪,情报局的军官们似乎就忘掉再搜搜其他东西了。
她在空中向下坠落,大风让人睁不开眼,指节因寒冷而动作缓慢。
……真不应该回军官宿舍的。方彧在心里叹息。
她最讨厌跳伞了, 有点恐高, 心脏也不适应坠楼的速度。
哗啦!她手指用力按下去。
白色大伞自背后猛地张开, 犹如白鸽之翼。
她稳住身形, 眯起眼,寻找可能出现的飞行物。
“方彧!方彧!”飞船的轰鸣声从天而降。
方彧扭过脑袋,一艘看起来就很贵的流线型小飞船以骇人的角度垂直降落。
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从舷窗内爬了出来,向她伸出手,身体被风吹得歪歪扭扭。
“方少将!上来!”他大喊道。
方彧:“……”
是安达岚川。
开门前, 她就给裴芃芃发了消息, 但为什么来的是安达岚川啊。
方彧撑着舷梯一跳, 爬上飞船。舱门啪地合上。
她膝盖一软, 倒在巨幅紫色波斯地毯上:“……呼。”
她很快坐起来, 花纹繁复的地毯在眼前铺开,有些令人眼晕。
安达岚川的头发被吹得纠缠打结,像一只玩偶狮子,他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用手背贴着两颊,惊魂未定:
“好大的风,吓死人了。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都被吹粗啦?”
方彧:“……”
她定了定神:“谢谢小阁下救我。”
一双亮皮黑色靴子先后踩在软密的地毯上,靴子的主人矜傲地抬一抬下颌:
“与其谢我,不如安慰我。什么‘你的皮肤还像刚剥壳的鸡蛋一样’。”
方彧:“……”
“不,现在说还管用么?及时你说了,我都知道你是在说谎话哄人了!”
安达岚川银牙暗咬:“肯定是会被吹粗的,我刚刚钻出去时连保湿都没涂。”
方彧:“……”
虽然不大政治正确,但她深刻理解为什么陈蕤言之必呼“死基佬”了。
安达的这个弟弟,一直以联邦第一纨绔的形象示人,不学无术,放浪成性,只有一张漂亮的人神共愤的脸——实在和乃父乃兄的画风都很不一样。
方彧:“小阁下为什么会来这里?”
安达岚川叉着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情报局肯定会派飞船来拦截的,虽然我在上面,但老头子也未必会手下留情不敢打——”
他推开驾驶舱:“立刻去第七军团驻地!”
方彧回首。裴芃芃穿着飞行服,扶着手柄,淡然说:“知道。”
安达岚川回过身:“至于你,这是安达涧山给你的‘机密文件’。”
方彧接过信封,茫然拆开。
字体优雅飞扬,的确是安达涧山的笔体,看样子是草草留下的。
方,安达平章并非可相与之辈。如我遇不测,勿恤虚名,先下手为强。
方彧:“……这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安达岚川:“不知道。他叫我昨晚之前送给你,但你一直和老头子在一起,我插不下手去,就没给——他说了什么?”
……新闻是具有时效性的,锦囊妙计也是。
如果昨晚拿到这张条子,她当然不会回宿舍感春悲秋,而是回军团整兵以待。
安达平章一直刻意与她在一处,原来还是防着自己的小儿子这一招。
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方彧垂眸叹息:“一些废话。”
“废话?”小安达显得很不信服,没好气说,“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去医院?把他摇起来?让他再说点有用的?”
方彧温声说:“不,您做得对,应该先回第七军团司令部。”
明明一直对方彧呼来喝去,但得到了她的肯定,安达岚川的脸却又奇怪地红起来。
“哼,我早就说了嘛。”
方彧笑了笑。
但是……她扭头望向阴沉沉的天际。
他们还有机会到达军团司令部吗?
“啊!”飞船猛地一坠。
方彧忙抓住扶手,一把按住安达岚川的后脑——哐!她的手背狠狠撞在飞船棚顶上。
“怎么回事?”安达岚川捂着脑袋,惊魂未定。
裴芃芃:“联邦情报局调用了七台Z-战鹰型飞行器,向我们开火。”
“草,老头子特么真的一点面子给不给!”安达岚川怒道,“给我轰回去!”
方彧换了一只手,死死按住小安达躁动的脑袋,越过他的肩膀:“不要!”
“为什么?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方彧语速如飞:“联邦情报局是情报机构,不是暴力机构,每次行动都得和军方借人借武器,战鹰型飞行器也就到头了——能打,但不能浪费能源。”
安达岚川瞪着她:“……能打?”
方彧把小安达塞进座位里,自己跳了下来,左右环顾。
飞船在高空风驰电掣。
“太高了,先下降到周围有建筑的平面。”
裴芃芃:“是。”
飞船急速下降,很快,他们的身周出现了一座座高楼。
方彧紧张地扫视着——
说句会让安达气活过来的话,作为桑谷的最高防务长官,桑谷的地形她不是很熟。
“怎么打?是不是该找个掩体打?”小安达也跳下来,兴奋道,“我看那栋楼不错,在那头掐住了,就是活生生的空中街垒!”
方彧愣了一下:“您是军官学校毕业的吗?”
“不是。我是美术学校毕业的。”
方彧:“……”
半晌,她温声说:“那的确很好,但是不行,那栋楼里有居民——您很有军事天赋。”
安达岚川的脸又红起来,冷笑一声:
“有人显然认为,我还是画画苹果和香蕉,对他更安全一些。”
方彧:“……裴小姐,前方左侧那栋没有窗户的大楼。”
裴芃芃:“明白。”
方彧回过头:“您是说您哥哥吗?”
安达岚川:“他就是嫉妒我。他从小就嫉妒我,因为我可以住在妈妈家,不回老头子那个阴森森冷飕飕的破房子——哼,但谁叫妈只要我、不要他?”
她很难想象雷厉风行、冷酷无情的安达会为了谁去妈妈家而生气。
方彧牙疼般转回头:“……好的,就这里!”
飞船跌跌撞撞滑入天台。
方彧指着地图,解释道:“利用这栋烂尾楼,可以创造出一条狭长走廊。”
“在传统的巷战里,经常有几十人围攻一两人驻守的大楼,却怎么也打不进去的状况,就是因为这样的地形缘故。”
安达岚川张大了嘴巴:“……啊。”
方彧微微偏过脸:“您认识地图吗?”
安达岚川恼火道:“你当我傻吗?”
方彧心平气静地讲解:“在军事地图中,这代表重型量子炮AW型,这代表AR型,这代表AS型……”
安达岚川:“……什么?”
方彧温和道:“记不住不要紧。您看看,您飞船上配备的是什么型号的量子炮?”
安达岚川瞪着方彧。
对方仿佛在以一种哄孩子的口吻对待他,可偏偏自己又很吃这一套。
不,他才不吃这一套呢。
“……AW型?”
“没错,”方彧弯着眼,笑眯眯鼓励道,“这种型号的量子炮不但很贵,而且按法律来说,只能应用于军事装备。不过,暂时不考虑上层权贵对自己的法律视若无睹的问题了——”
“现在可以发射了。”
方彧又弯了弯眼睛,语气无波地说。
安达岚川突然磕巴起来:“什么?我……我来吗?”
方彧:“这样的飞船大概都有声音识别系统,临时再改也很麻烦,您来吧。”
安达岚川:“可,可是我……”
在他磕磕巴巴之时,方彧早已钻出飞船,扶着舷梯,跳了下去。
安达岚川:“等等,那你、你去干什么?”
方彧仰起头,态度自然,神情温和:“去清理一下楼内的流浪汉。”
安达岚川:“流、流浪汉?!”
“是啊,万一有流浪汉躲在烂尾楼里睡觉,被误伤了怎么办呢。”
方彧仍像教育小学生一样态度自然,似乎看出他心里发虚,又鼓励地笑了笑:
“其实很简单的,只要看到敌人来,再说‘发射’就好了。唯一要考虑的是充能时间,确保两次发射之间有一定的余裕。好了。”
“……”
不等安达岚川捋直舌头,她已钻出了房间。
“抱歉,待会这边可能要打仗,您暂时出去躲一会儿行吗?谢谢!”
安达岚川: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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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达岚川呼吸急促,凝视着前方:“……”
虽然儿时,他也质问过裴行野“凭什么你都能去军校,我却不能”之类的蠢话,长大后更认定,自己一生潦草,都是因为被父兄长久压制的缘故。
但当真要他说出“发射”这样的词汇……
裴芃芃冷静地说:“我已监测到敌人,您该下令了!”
安达岚川握紧手柄。
……当得知兄长遇刺、父兄反目的时候,他的慌乱中是不是还有一丝兴奋呢?
如果这次能展现自己的才能,兄长就没理由再对他视若无物,叫他“谈你的恋爱去”了!
我和他的那些将领明明差不多……
或许会比裴行野差一点儿,可其他那些蠢货……
裴芃芃面无表情:“来不及了,您该下令了!”
“……”
裴芃芃冷声:“安达岚川!”
从前裴芃芃但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裴行野,那后者就逃不开一顿爆锤了。
他背后一寒:“发发发——发射!”
火光四溅。敌人的飞行器踉跄着跌入深渊。
方彧说得没错,有裴芃芃自动调节射击位点,“指挥战斗”确实并不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
安达岚川信心大为膨胀:“哇塞!”
裴芃芃声音冰冷:“注意力集中,这就到兴奋的时候了吗?”
安达岚川又打了个哆嗦:“!”
一艘,两艘……陨落的飞行器坠向地面。
扼守着坚实掩体,敌机火力难以覆盖进来,却只能服从命令、排着队上前送死。
安达岚川感觉自己上了手:“芃芃姐,他们是不是就是这么指挥打仗的?很容易嘛。”
裴芃芃冷淡道:“差不多,炮兵上士都是这样工作的。”
安达岚川:“……”
这时,方彧爬了回来。
“不错,”她向屏幕看了看,“现在准备逃跑。”
“逃跑?”安达岚川不满道,“明明这是胜利了,为什么要说逃跑?”
方彧笑说:“因为目标不是胜利,是逃跑到军团基地去。”
看到安达岚川瞪她,方彧解释道:
“打下多少敌舰,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现在敌人意识到了这样打难以成功,就可能转变进攻方式。抓准他们反应、转变的时机,赶紧逃跑,才是最终目的。”
安达岚川一愣:“……不要沉溺于虚幻的胜利。”
方彧微笑:“我正是这个意思。”
“这是裴行野告诉我的。”
方彧温声说:“那可该好好记着。”
裴芃芃再度拉下操纵杆,飞船猛地抬高,擦着火星驶出烂尾楼。
几架飞行器立刻追了上来,猛烈开火。
裴芃芃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出无机质的沉沉暮色,利落地推杆拉杆——有一种机械质的、不顾乘客□□死活的美。
安达岚川再次被方彧一把塞进座位里:“方彧!你你你快吐到我脸上了!”
方彧一面干呕,一面表现出与其呕吐行为不符的冷淡沉着。
她抬手为小安达扣上安全带,自己却扶着膝盖站起来:“请不要乱动。”
安达岚川:“啊啊啊啊!洗脸!我要洗脸!”
“方少将!”裴芃芃忽然一愣,“有未知星舰强行突破防空系统,掠过桑谷领空。”
方彧一愣,猛地转过头:“?!”
星舰——是敌人吗?
黑海般的舰队如乌云压顶,从天而降,啸然驰入云海。
规模不大,速度极快,队形整齐而锋利。
“啊,我亲爱的方阁下。”
突然,方彧的光脑里响起唱歌般优雅的女声。
“下官本想美救英雄呢。您也真是的,永远如此英明神武,怎么就不愿给下官一个机会?”
方彧瞳孔一缩:“?!!”
一艘白金色的星舰停泊在他们眼前,造型简洁,线条流畅,如一件玲珑的艺术品。
安达岚川脱口而出:“妈呀,女死神!”
方彧脸色苍白地说:“陈蕤,她……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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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基里号,休息室。
方彧俯身向着洗手池,一阵嗽心抖肝的干呕:“……”
陈蕤递给她纸巾:“您这种娇弱的碳基生命,以后还是离裴芃芃驾驶的任何物体都远一点儿为妙。”
方彧撑着洗手台,抬起身体:“……又不是我主动的。”
陈蕤笑意盈盈:“我看您也不必调动第七军团的驻军了,直接带着下官的人,去把老安达控制起来?”
方彧垂着眼皮,轻声说:“这是你的舰队,当然听你的。”
陈蕤:“遵命!”
她敬了一礼,转身要走。
方彧又忽然说:“等一等。”
陈蕤回过头,歪了歪脑袋:“怎么了,方?”
方彧并没有转过身,仍背对着陈蕤,脊骨从制服下突出。
洗手台的玻璃镜子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有些苍白的面孔。那双黑眼睛,却正沉思般注视着陈蕤的眼睛。
陈蕤与她在镜中对望。
“你瘦了。”陈蕤轻笑着说,“真奇怪,你是怎么避免压力肥的?”
“你比我懂得控制体重。”方彧抿了抿嘴角:“你也比我懂得操纵政治。”
陈蕤的笑容渐渐收敛。
“方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陈蕤的舰队来得太及时了。
及时到……她一定是在接到桑谷发出的求救信号前,就已经出发了。
方彧想起不久前她和陈蕤的星际通讯,当时那人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蕤熟悉黎明塔的权力斗争,对此非常敏感,她一定……看出了什么吧?
陈大小姐明知有事情将要发生,然后做了什么?
……劝她回家睡觉。
“……”
方彧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重新洗脸。她从水池里抬起头来时,脸上和手上都湿漉漉的。
她笑着对镜子中的陈蕤说:
“你兴致不错。如果是我,在能不动弹的时候,是绝对不会主动奔袭半个银河,给自己找麻烦的。”
陈蕤:“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方。”
方彧在镜中回眸:“嗯,的确是很不一样的。”
“其实我很羡慕你。”
镜中的陈蕤插着兜,明明是看着方彧的,但眼神飘忽,似乎又不是在注视:
“你不需要激情来引燃生命,有本事长久地寂寞与孤独同行。我很羡慕你。”
方彧:“我也很羡慕你。好像总有一种渴望,需要费尽心思去追逐。我从来没体会过那种感觉,一定很有趣。”
“那种渴望迟早会杀死我。”
“但也会成就你。”
陈蕤和方彧一起沉默下来。她们对视了一会儿,方彧率先垂下眼,转身离开。
陈蕤:“你干什么去?”
方彧:“……睡觉。”
“不,你该去找裴芃芃。”
陈蕤垂眸,褪下手套,用嘴叼着,露出指节间环绕的金属骨架:
“她有一个秘密,一个比我的秘密更可怕的秘密。”
陈蕤用左手拧动右手金属骨架的螺丝,机械的转动声在小空间内回响。
她一连拧了数下,摇摇欲坠的右侧骨骼重新被固定、绷紧。她的手指也一点点恢复了生气,有了正常形状。
她用固定好的右手拍拍方彧的肩膀: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裴芃芃出门,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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