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沉眠日冕(4)
◎《蓝母星时代美强惨文学赏析》◎
方彧理解洛林的意思。
从现实仕途的角度来说, 作为一个女军官,粗疏豪放比细腻敏感好,五大三粗比纤巧秀丽好。
最可怕的情形就是——长得过分美丽,又没有足以驾驭这份美丽的地位和手腕, 那样的美丽无异于一桩麻烦。
方彧派出一艘小飞船, 很快接回了这位跳槽的少校小姐。
她比投影中更华美, 也更疏离,不怎么笑, 总显得很严肃:“阁下。”
卫澄向方彧敬礼。
方彧抬手还礼:“不用叫我阁下,叫准将就好。”
卫澄:“是,准将。”
方彧温和说:“你可以去休息一会儿,我……”
“方!方!方——”突然,投影里炸出一声惨叫。
卫澄吓得连两根冷漠无情的眉毛,都哆嗦了一下:“!”
顾舍予的脸慢了半拍,以死亡角度出现在投影中。他挂着两个大黑眼圈, 还能看见下颌上微青的胡茬。
他崩溃道:“我到地方了, 弹头都填上了, 听说你又不打算炸烟花了?”
方彧瞥一眼一旁的卫澄, 沉默半晌:“……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顾舍予哭丧着脸:“我也不知道啊方,这来都来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让我把这些玩意销毁得了?”
原来是等着这一句——或许真的被社会毒打过,顾大少居然也学会不尽不实起来。
方彧断然说:“不行。那个, 我这边不方便, 你不要再突然打通讯了。”
说完, 她挂断通讯。
顾舍予泪洒光屏, 伸出一只手:“别啊别啊, 方——”
投影消失在空气中。
方彧转向悚然的卫澄:“对不起,他虽然乍一看不大正常,但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
话音落地,星舰再次一哆嗦。
继而,小驾驶员惨声尖叫起来:“啊——”
方彧艰难稳住身形,差点扭断脖子,不禁有点怀念起弗里曼来:“……怎么了?”
小驾驶员尖声说:“前面是——叛、叛乱军!”
方彧一怔。
蓝母星接近远星系,的确经常有无量子兽人集成的叛乱军出没于此。
说来也颇有黑色幽默——自从联邦陷入内阁走马灯一样更迭、总长保质期不如生菜的乱局后,针对无量子兽群体的政策也是今日朝东、明日朝西。
单就“要不要为无量子兽群体保留专门的地铁检票口”一事,联邦就一个月内三易其政,搞得地铁公司也很头疼,不得不做了个双面的标牌——
正面写着:本公司平等地欢迎一切联邦公民搭乘地铁!
背面写着:无量子兽群体严禁入内。
可这些啼笑皆非,都与远星系的叛乱军无关。
联邦境内的量子不耐症患者,虽有次等公民的嫌疑,可说到底,纵使“次等”,到底还算是“公民”。
而对于那些流浪在人类文明世界之外的叛乱者来说——
他们从不是联邦的孩子,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叛徒。
他们与文化昌盛、强大开化的新智人,似乎已并非同文同种、同出一胞的手足。
据一些自称到达过叛乱军控制区内、进行过社会调查的学者说:
“文明在那里熄灭,黑暗与血色并存的丛林年代重新降临。除了大统领以铁腕手段维持着的那一支死亡骑兵外,没有任何科学技术可言。人类又回到了蒙昧时代,星际强盗也能欺辱他们,连量子教也不屑于在此地传播。”
因而,联邦内常年弥漫着一股“不开化的猴子”的论调。
甚至有人提出质疑:既然乱军如此落后,像廷巴克图这种单纯对叛乱军的大要塞,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方彧对此一直很好奇,曾多次问过裴行野等边区将领。
反倒是裴行野这批边区提督,整齐划一地持审慎、近乎警惕态度。
温和者如裴行野会说:
“他们的军事装备虽然落后,可其指挥官的军事能力,似乎要高于联邦这边的平均水平。士兵表现出的牺牲精神也很惊人……是很有意思的敌手。”
暴躁者如德拉萨尔将军会说:“我草他娘个球!那就是一群狡猾的耗子!耗子!”
……
“方准将,我们不会这么倒霉吧?”
小驾驶员泪眼汪汪说:“这叫什么,才离虎穴,又入狼窝啊——”
方彧回过神:“不要紧……”
小驾驶员可怜巴巴:“呐,我们能打赢?”
方彧安慰说:“打什么打,人家说不定只是来转悠转悠,溜达溜达——”
这时,接线员说:“报告!前方星舰发来通话申请。”
叛乱军穷得荡气回肠,其星舰一般也不配备立体投影那种看着花里胡哨、实际作用限于加重容貌焦虑的摆件,因而通常只通过音频交流。
方彧:“……接。”
对面响起一个快活的女声:“啊哈哈哈哈,本来只是想来遛遛弯、消消食的,怎么遇见了白鸽政府的小朋友呀?这不是军政府控制区嘛?”
“你裴行野叔叔最近怎么不来我们这里耍啦?”
女人咬着牙根说:“我们全军上下都想他想得厉害呢……哼哼。”
“不说话?既然如此,就先拿小朋友当饭后甜品好咯。”
众人:“……”
他们一起默默注视着准将小姐——转悠转悠,溜达溜达。
人家都要拿我们当小甜点啦!
方彧不动声色:“……您是谁?”
“哦?新人呀,”那女人笑嘻嘻说,“我是叶仲。看来我的名声还是不如姓裴的响亮——正好,得再多杀些人才行。”
方彧一愣,忙说:“……不用,我、我听说过阁下的大名。”
她捏住话筒,侧身向洛林:“检测前方空域物质含量。”
“哟,‘阁下’‘大名’,天底下就你说话文绉绉,老娘怎么这么看不惯——”
“那、那我应该,怎、怎么说呢?”
方彧一面磕磕巴巴说,一面计算着彼此的航距和航线。
她扭过头,按住麦,沉声说:“加速到四。”
驾驶员战战兢兢地执行了。
“你怎么还磕磕巴巴的?这可太丢联邦人的脸了——”
方彧:“对、对不起……”
前方空域状况和速度都已达到合适的跃迁阈值……
叛乱军没有跃迁技术,只要他们跳了,叶仲的军队就插翅难追了…
再次捏住耳麦,她果断挥手:“全体——跃迁!”
**
空间和时间在此刻扭曲,力场撕碎了外界的景观。
方彧忍耐住呕吐的欲望,闭目待死:“……”
星舰跃迁会使人体承受巨大的压力,一般民用航线不会轻易启动。
经常要进行跃迁的太空军或者海员,大都经过专业的训练。
虽然并不好受,但跃迁却是目前人类走向宇宙的唯一途径。
四百年前,这门技术上的巨大突破,使得人类的聚居地从母星迅速扩散到周围数个行星系。
如果不是科学家们在如今维斯塔大区和北海大区的外缘,相继发现了断续的“不可逾越带”,即后来俗称的“宇宙之壁”,使得再向外跃迁变成相当危险的一件事,只怕,那些雄心勃勃的先祖们,还会继续向外扩张的……
“……呕!”
“哇!好漂亮啊——”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有彩虹,我怎么觉得我看见了彩虹呐?”
众人大多是第一次跃迁,却有的兴奋得吱哇乱叫,有的吐得头昏脑涨,实地上演了一出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猛然间,旗舰剧烈一颤,继而发出刺耳嗡鸣声。
“怎、怎么回事?”小驾驶员看着操纵板,有些懵逼,“这个警示灯是什么意思?咦,这个也红了?”
方彧的额角一突一突地跳着,很不舒服。
可人家提问,她不能不打起精神——
她好容易表现出一点专业素质,克服重力,把眼皮掀开,眼前还一片黑压压的:“唔……”
“阁下!”
突然,一双粗糙的手从背后死死按住了她的双肩。
方彧稍稍偏过头,洛林不知何时居然在跃迁中离开座位,立在她身后。
他弯下腰,附向方彧耳畔,压低声音,确保混乱中只有两人能听见:
“阁下,这艘星舰在解体。”
方彧面无表情地震撼了一把:“……?!”
她低声说:“怎么回事?”
“来不及问‘怎么回事’了,阁下。”
——洛林攥着她肩膀的手有力而紧绷着,连带着她的肩胛骨也碎裂般生疼起来。
他沉声说:“必须立刻通知全舰人员量子弹射,分散到其他星舰上去。”
方彧:“那我——”
“您不能告诉他们真相。”洛林紧接着说,他开始动手将宇航服裹上她的肩头。
“量子弹射是有风险的——假若叫一个人走窄栈道,您觉得是让他以为自己在平地上走更容易些,还是两边都是万丈深渊更容易些?”
方彧:“……”
洛林将头盔扣在准将年轻的头颅上——
趁二者尚未密合,他俯下身,用气声将最后一句话吹落到准将耳朵里。
“请阁下放心,这件事交给下官,您顾好自己就行——”
“对了,您会弹射吧?”
十分钟后。
四仰八叉漂泊在黑暗宙域中的方彧有些木然:“……”
问题就在于这里,她一直没学会量子弹射。
她也不太搞得清自己做了什么,反正,再次睁开眼时……
她就已经独自漂浮在太空中了。
**
说到底,还是洛林少校高估了准将小姐的一线战斗能力——
“您在哪里?”
“您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您也不知道为什么?!”
洛林少校的咆哮声响彻整个星舰。
他在准将面前向来比较克制,难得解放天性,爆了句粗口。
紧接着,全舰人都听到方准将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劝解:
“哎呀,哎呀,没关系的……我的氧气含量还能撑十七个小时呢!”
洛林:“只有十七个小时?那必须立刻派船去接您!”
“不行,我刚刚看到军政府又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派星舰过来了——卫少校的事,他们好像已经知道了——你别来,我可以自己漂一会儿……”
“不着急?您想被吹成人干吗?!”
“……”
卫澄一直冷眼旁观——
从星舰意外解体开始,她便保持了相当冷酷安然的态度——她似乎既不恐惧、也不慌乱,只不声不响观察着周围人。
此时,她突然径自转身离开。
众人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洛林和方准将的精彩错频对话中,不曾留心。
卫澄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打开通讯界面。
她白皙的指尖在肯雅塔的名字上悬停片刻,落了下去。
**
大元帅临时驻跸所。
“他娘的!”
肯雅塔勃然大怒,桌子无辜地□□一声,跌落在地:
“是谁允许她带走那么多星舰的?是谁?”
众人无不瑟瑟发抖,恨不能掘地三尺:“……”
这时,肯雅塔的光脑突然一亮,众人都松了口气——
银发女军官的脸浮现在半空中。
可怜的属官们赶紧把这口刚刚舒出的气,又一股脑吸进肚子里去:“?!”
“阁下。”
只有投影中的卫澄面不改色,态度如常逆来顺受,肃然敬礼。
肯雅塔万万没想到,一个刚刚带着几十艘星舰跑路的副官,居然有胆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虽然是以投影的形式。
他一把抓起茶杯,向那个幻影掷去:“你还有脸叫阁下?”
卫澄踉跄了一下,好像真的被砸中一般:“阁下,您误会属下了。”
“属下不是叛逃,而是潜伏。”
卫澄一脸平和地说。
肯雅塔:“??!”
“谁命令你去潜伏的?这里我最大,谁他妈的命令你去潜伏的?!”
卫澄:“没有请示您,是下官的过错,我愿意接受惩罚。但惩罚之前——下官先有一份大礼奉送。”
肯雅塔下意识问:“……什么?”
卫澄声音冷冽:“方彧在冥王星附近,具体坐标——349-238-23。”
肯雅塔大惊,却还未来得及再问,一道黑色身影便闪入屏幕——
他动作极快,抬肘、压制、跪地——众人几乎什么也没看清,卫澄便扑通一声被压倒在地。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扼住她的脖颈。单单看着图像,便已能感受到窒息。
“唔!”卫澄惨白着脸,发出一声喘息。
那人咬牙怒道:“——你在做什么,卫少校?”
通讯啪地中断了。
**
星舰上。
卫澄惨笑一声,用力转过头,看向牢牢扼住她的洛林:
“我并不是要伤害您的上司……我只是为自己攒一份本钱。”
洛林恨声狞笑:“您把准将阁下的方位暴露出去,能得到什么本钱?肯雅塔的狗粮吗?”
卫澄努力一下一下呼吸着:
“您……您现在把我掐死,你的准将才是真的要死了。您留着我的命……我保证把您的准将全头全尾送回来。”
洛林冷冷审视着卫澄——那是猛虎注视狡狐的眼神。
半晌,他没有松手,只是稍稍放缓了力道:“往下说。”
卫澄:“你们……不是还有顾中校和他的死亡武器么?”
洛林一愣:“?!”
卫澄侧过头,看着自己的指甲,缓缓说:
“量子弹射的启动速度是7微秒,星舰跃迁的速度是1-2秒,这中间有很大的余裕,可以供方准将逃走。”
“只要在合适的时机引爆太阳……就可以确保……方准将能够逃生,而肯雅塔……会为母星陪葬。”
卫澄海洋般的眼眸里,露出一丝并不刻毒、甚至十分稀薄的恨意。
洛林半日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才一把抓起卫澄的衣领:
“你把我们的准将当做鱼饵,去引诱肯雅塔上钩?!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你不知道你们准将的分量。”
卫澄说:“肯雅塔最恨她,你猜他会为了这一个人,带去多少星舰?”
“比你们布置这个计划时,所期待的分量,会多得多……”
“可那是我们的准将,那是方彧!”
卫澄眼神淡漠:“再说了,我本来并没打算实施这个计划。但是,她既然已经自己掉到太阳系内去了……不利用,似乎有些浪费。”
洛林:“@%#&!”
他倒是很想拿卫小姐开开刀、见见血,让她也明白一下,自己是个身份可疑的叛徒——
而叛徒不被□□一番,似乎也算“浪费”。
可是,他很快想起了准将小姐那种无奈而纵容的神气:
“哎呀哎呀,洛林少校,怎么至于那样呢?”
说不定,她还会为卫澄的方案辩护,说什么“虽然很不道德,但的确很巧妙”“真是个有才的家伙”……
洛林松开手:“……草。”
卫澄从地上爬起来,不知何时,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
还没等她站直身体,不由浑身一僵硬。
洛林抬起手臂,黑幽幽的枪口对准她的后脑。
“您请便。”他咧嘴一笑。
“既然您把我们的小阁下当做鱼饵,一竿子甩出去了,那您当然就是执竿的人。”
“您请便,这是您的鱼塘了——”
**
北海大区凡尔登要塞。地下29层。
顾舍予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坐在转椅上,哼哼着“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
他刚刚穷极无聊,犯了严重的文字渴望症,在先后读过桌上卫生纸包的成分说明、值班室的人员姓名电话后——
已经把这份执行方案读过八遍,并圈出了数个错误。
很多他的同事,不管是军部的还是考古所的,其实都不知道……
他也是银联大物理学院毕业的,还顺手念了三个博士学位。
——没办法,反正他也无所事事,又不想进入社会,只能念了一个又一个,不知不觉攒了好几个。
“顾中校。”
突然,他眼前的光屏一亮,吓了他一跳。
一个银色头发的女校官出现在对面。
顾舍予:“……哟,您好您好——您谁啊?”
卫澄不做解释,面如沉水:“下官暂代方准将执行指挥任务——请顾中校服从命令。”
顾舍予又一愣,并没有留意到这个女军官的衔职还没他高,只很好脾气说:
“我服从,当然服从……您要干啥?”
卫澄向右侧投去一瞥——那在光幕之外,顾舍予并不能知道她看了什么。
女校官顿了顿,平静说:
“请立刻输入一号口令。”
顾舍予:“?!!”
……
方彧驱动身后的动力装置,背离着太阳飞去。
如何在太空中控制身体,也是太空军官的必修课程。一般来说,他们会先学自由潜水,在水下逐步适应用肌肉带动身体旋转、翻滚,再进太空舱练习。
“阁下,您应该能看见敌军了。”耳麦里传来卫澄的声音。
方彧:“是啊是啊,能看见了——哟嚯,真多……我实在担待不起。”
卫澄冷漠脸:“好,您最好让他们发现您。”
……
顾舍予勃然变色:“为什么?!”
卫澄:“我不知道白鸽政府的军官在执行命令前,原来还可以问十万个为什么。”
顾舍予腾地站起来:“这位少校,那毕竟是人类的母亲。在下认为,对于自己的母亲,能不炸掉的时候,还是尽量不炸掉的为妙——”
“不能不炸掉了。”卫澄平静说,“方阁下正在太阳系,被肯雅塔派出的几百艘机甲追赶。”
“你想要她死吗?”
……
方彧:“……啊啊啊啊!”
身后是不知多少艘机甲,她没有心情回头去数,只能竭尽全力控制身体,在太空中风驰电掣——
她一面疯狂逃窜,一面在心底咒骂卫澄。
太危险了,这个女人太危险了!
真服了,太能算计了,她迟早被她骗得送了命!
氧含量在迅速下降。
方彧努力让自己不要这么激动,少喘几口气,一咬牙,将氧气储备也接到动力装置上。
有了新燃料加持,她的速度大幅提升。
方彧才有胆量回首一望:“……”
“啊啊啊啊!”
……
顾舍予呆呆站在控制台前。
所有参数其实早已经调整完毕,只要说几句话就好——
只需要说几个字,他就能毁灭太阳。
屏幕前,“一号口令”闪着诡谲的幽光。
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母星洁白的月光。
……
他耳边许多声音嘈杂着,可又都与他有一定的距离——
他像蛋壳里的雏鸟,与世界若即若离。
卫澄第一次流露出急切的情绪:“顾中校,您在犹豫什么?!来不及了!”
“姓顾的,你他妈在绣花吗?”洛林怒道。
“人都是会死的,”她很温和,也很理性,像大洪水之下的一根浮木,“会好起来的……想起的频率会越来越少……”
顾舍予深吸一口气。
“今天……什么时候下班啊?”
**
【警告:氧含量不足、氧含量不足——】
方彧合上眼,将膝盖上抬,蜷缩起身体。
……顾舍予的语速稍稍加快:“什么时候……到周五晚上啊?”
【氧含量不足,请再次确定是否弹射?提示:该状态下弹射可能带来风险。】
方彧低声说:“是。”
……顾舍予急切道:“我还有多少年能退休啊?”
空间在扭曲,她将被撕碎。
……顾舍予大喊起来:“累死啦,毁灭吧!”
方彧在维度中跌落。
人类本不该听到太空的声音,但她却在脑海里听到了爆炸的激流、粒子的哀鸣。
她以一生一度的敏捷转身,扭过头去:“……”
太阳在死亡。
伴随着太阳一起走向死亡的,其实还有无数光晕般的星舰,和舰上的人形蝼蚁。
但此时此刻,他们的灭亡只是一桩无足道的小事。
——只有太阳在死亡。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爸爸教过她的诗: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方彧忽然又原谅了卫澄。
能在漂泊在宇宙中,观赏过一颗恒星的死亡,就算是朝生夕死,又有何妨?
……顾舍予奔向窗口,抬起脖颈。他看到了来自母星系的光。
“……出于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警告:辐射超标,辐射超标——】
【严重警告:辐射严重超标——】
方彧从迷醉中回过神来:“……我靠!”
**
方彧是被陈蕤捞上星舰的。
她从星舰上一跃而下,向大鸟一样向她展翅飞来——
“哟,方阁下,正是下官,”陈蕤一歪脖子,笑容玩味,“不瞒您说,我可很喜欢美救英雄的戏码。”
方彧意识不清地嘟囔了一声:“谁是美谁是英雄?”
她被陈蕤以一种优雅的姿势托住腰,飞向星舰——
她们再次踩住地面。习惯了漂浮,那种坚实的感触反而让她恐慌,就像鱼上了岸。
陈蕤扶住她的胳膊:“您不会摔倒吧?”
方彧虚弱地说:“我试试……”
“阁下——”“准将!”“呜呜呜——”
“肯雅塔多半是死了!”
“准将,裴提督紧急联系您——”
“准将,刚刚我们向安达先生汇报过了。他说,正在紧急集结,要乘势进攻——”
方彧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阁下,您没事吧?”
“哎呀,看来您的尝试可不大成功。”
洛林和陈蕤忙上前想要扶她一把,方彧却往后一躲。
——摔了这一下,却让她的脑子清醒过来,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有辐射。”她哑着嗓子指指自己,“我都知道了,你们先别进来了,有事用麦说。”
说完,她径自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拖着步子回到指挥室。
咔嚓一声,锁上门。
门外众人面面相觑:“……”
“呼……”
方彧这才敢摸索着摘下头盔,空气灌入鼻腔,如濒死的鱼见了水。
她眼前稍稍有了模糊的图景,不再是漆黑一片。
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
裴提督的通讯还挂在最上方,哔哔地叫唤着。
她懒得起身,又觉得反正是投影,裴提督大概也看不出自己身后的背景是地板还是墙板——
“接。”她声音嘶哑。
“方。”裴行野愣了一下。
他的背景一片杂乱,好像在人群之中穿梭,连军装也刚刚披到身上的样子,看得出确实是“紧急集结”了。
裴行野安抚地笑了:“你还好吧?”
方彧:“……挺好的。”
除了感觉自己快死了,其他都挺好的。
裴行野体贴地放缓了语速。但他的那点体贴也就到此为止了,一双琥珀般的眼睛里流出的意思很明确——
她不能休息,因为安达说:“要进攻。”
“我们刚刚得到监测数据,太阳系内覆灭的敌军大概有一万三千艘星舰,是肯雅塔部的几乎全部主力。”
裴行野顿了顿:“旗舰也在内。”
方彧垂眸默然:“……”
“只要此时进攻,对政变军的斩首行动便可告成,剩下的只是肯雅塔分散在各地的部下。”
虽然仍然是敌强我弱,但彼此之间的实力也并非当年的螳臂当车了。
裴行野沉声说:“方,我们会将战争时间缩短一至两年。”
方彧涩然:“……那很好。”
裴行野:“……是很好,你倒是先站起来。”
方彧:“?!”
她不无尴尬:“阁下看得出下官正……躺着呐。”
裴行野温和地笑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才看到数个光屏浮在半空中,里面的众提督像《哈利·波特》里的画像,纷纷伸长了脖子,看她四仰八叉的躺姿。
方彧:“……”
卢守蹊看着她一副尊容,龇牙咧嘴半晌:
“辛苦了,只是你的衣领……一会儿裴提督有一个小讲话。”
欧拉接口:“你衬衫领子没翻出来,小心待会儿被佐藤准将看见。”
他做了个猛虎扑食的动作。
德拉萨尔不以为意:“产房传喜讯,人家佐藤都升了,还能管这?”
兰波冷笑:“他就算一路升到地狱里,还要追着撒旦,逼人家穿平角裤衩呢。”
欧拉:“哈哈哈哈哈!”
方彧赶紧翻衣领:“……”
终于,在众提督吱哇的叫声中,在众多摄像机的尾随中——
裴行野已经从人群中走出,大步踏过一级级长梯,走向青鸟号指挥台。
提督的金红色长发在脑后随风猎猎,一如鲜血染过的旗帜。
“……”
众人一起沉默下来,各旗舰上笼罩着诡异的死寂。
方彧意识到,这次“小讲话”似乎并不那么小——
当她看到自己那黑一道白一道的花猫脸出现在直播中时,这种感觉得到了确认。
“各位公民们。”
裴行野站定在最高处,遥望远方,声线冷冽,深埋着克制的躁动。
“我们要开始战斗。”
“有人或许会疑惑,我们不是已经打了一些仗了吗?为什么要说‘开始’呢?”
“是,但之前的战争是出于被迫,是为了应对军事政变者的被动反击。直至今日,历史的咽喉第一次掌握在我们手中……”
方彧凝神仔细听着。
其实不用细听,就能听出,裴行野的稿子出自安达之手。
方彧见过裴提督写的“东西”,大概是“月亮啊你又大又圆,大海啊你瓦蓝瓦蓝”这种风格的。
总之,和安达那种古典华美的文辞,反差十分鲜明。
虽然“上司给下属写演讲稿”这种事,听起来似乎有些错位倒置。
但考虑到安达对写作的诡异热衷,倒也可以理解。
只是……
裴行野:“今日之人类面临着危机。”
“我们是宇宙之壁里的困兽。”
“我们的内部分化瓦解,为了量子兽的有无与种族而互相讥诮。”
“我们绝望的同胞抛弃物理存在,投身意识之海,居然妄图在虚幻中得到伊甸园的永乐。”
“我们的执政者在堕落——博爱一点的,为了门户私计而蝇营狗苟;自私一点的,为了个人的权欲而哗众取宠。”
“我们的公民在陷入虚无和愤怒——”
“这是人类文明周期性的痼疾发作,大家不必为此感到失望或者恐慌。”
“正相反,我们要开始战斗。”
方彧有些诧异于演讲的主题——
这完完全全是一篇面向公众的自白书,内容坦率诚恳。
作为演讲文字,唯一存疑之处,可能是稍嫌有点锋利过头,不够温柔敦厚……
可是这些话,却出自一位军官之口。
按理说,联邦的军官是不被允许在公开场合表明其政治倾向的。
“……”
方彧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才发觉裴行野的演讲已经完毕。
他以一种极目远望的姿态肃立,长发如猎猎的火苗。
“全部——进攻!”
**
战役以浮沉于空旷宙域的万千残骸告终。
方彧从舷窗向外望去。一片浓厚的死寂之下,偶有一两点蓝色或白色的焰火,那是还未熄灭的星舰残骸的尾焰。
——如果不考虑敌军的情形的话,这真是一场漂亮的胜利。
方彧暗暗想。
后世对于这场歼灭战的研究和争议都很多。
学者普遍认为,这是桑谷政府初期决定性的一场战役,确保了他们从初期极为不利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但是,恒星级武器的第一次军事化使用,也使得很多人对裴行野和方彧提出质疑。
“如果说裴行野本就是一个缺乏人文精神的军事将领,只以胜利为最大目的,那么,方彧的所作所为更令人困惑……”
“她在此时表现出的残酷冷血个性,与她所接受过的教育、她一向展现给公众的气质背道而驰……不得不使人怀疑……”
……
“阁下!阁下!”
方彧微垂着的睫毛一抖。
她做了个恶梦,梦里有人骂她是刽子手,她恼火地向对方扔土豆,却又有些心虚——
帕蒂瞪着死气沉沉的金属门,忧心忡忡:“少校,准将她不会晕过去了吧?”
洛林:“怎么可能?她不是已读不回吗?”
方小阁下平时装模作样,虽然不说热情开朗,至少也算温和友善。可她一旦冷漠起来,可真是情绪死海。
帕蒂中尉发了十八条消息,却被她家将军统统已读不回,连装作“未读”都懒得装。
洛林看不下去,遂直接领着可怜兮兮的小副官物理捶门:
“阁下,我们已经穿了防辐射服,可以进来吗?”
里面一片死寂。
帕蒂更担心了:“我听说,被辐射的人会得白血病,这是一种绝症,会流鼻血,哗啦呼啦的,然后会死,死前连爱人都见不到……”
“什么,我怎么没听过这种病,”洛林怀疑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帕蒂:“选修课,《蓝母星时代美强惨文学赏析》。”
洛林:“……”
门开了。
方准将用手捏着鼻子,地上一滩血,冷漠道:“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5 13:19:28~2023-11-06 08:5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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