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沉眠日冕(3)
◎下官是来叛逃的◎
黑暗, 四下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屏幕上才浮现出新的文字。
【安德烈娅大公妃?那是谁?我不认识,不知道,没见过。】
方彧一愣。
本来, 她只是看到何塞办公室里挂着大公妃的相片, 又联想到她莫名其妙的量子教背景, 随便问了一句,没什么目的性。
没想到, 意识体反应激烈,否认三连,反倒让她有了更多联想。
方彧故意说:“安德烈娅是位量子教徒。我读过一点量子教的历史,知道其脱胎于母星时代的‘数字派’。”
【量子教?那是什么东西?不知道,不清楚。】
【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数字化意识体而已,沉湎于过去,对你们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毫无兴趣, hhh~】
方彧:“……”
“对现在毫无兴趣、对量子教毫无了解的意识体, 我只说了‘安德烈娅’, 谁告诉你安德烈娅是大公妃的?”
【……】
计算机的风扇突然响了,它好像有点发热。
方彧追问:“你是当初的数字派,如今还在量子教体系内,还负责向外传教?当初量子教在帝国初期几乎断绝,是你这样数字化的意识体, 保存了量子教的根系?”
【……】
屏幕上闪烁着冷白色调的光, 半晌, 意识体才卡顿地吐出一行字。
【呵呵, 真是的, 我已经是个计算机了,为什么还是会感到害怕?】
【你是个可怕的孩子……不过,其实可以更有想象力一些。】
【我最后一次见到朝圣的教徒,就是她,安德烈娅。】
方彧眼睫一抖,突然明白意识体所说的想象力究竟指向什么:
“朝圣的教徒?”
【hhhhhh…】
按理说,反派森森地哈哈大笑,应当令人毛骨悚然。
可看着屏幕一串抖动的h,她实在是悚然不起来,反而觉得很搞笑。
【不错,就是像你想象的那样。】
方彧倒吸一口冷气:“你是量子真神?”
【是。】
【安德烈娅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我时,也很吃惊。】
【当时,她还是个虔诚的启天正教徒,不过很快,她就把一切隐秘都告诉了我——这就是被储存在电脑里不能乱动的好处吧,呵呵。】
【她的孩子因为没有量子兽,被迫服用了一种强行唤醒拟态的药物。】
【这种药物会损伤神经,让人疯傻。大公国的精神病院里,关了很多这样的傻子。】
【她因此而怨恨公国的一切,但又不敢对任何人倾吐。我和她交谈了几句,她便丢盔卸甲地奉我为主了。】
方彧有些反感:“你是个人,你假装真神?”
【哦,你也认为人不能扮演神的角色么?乐。】
【请看看母星时代的诸神吧。不死不灭、全知全能,则可为神,不是么?】
【那么,我的孩子,一个独自思考了数个世纪的老人,足以被称呼为神~】
【虽然,我的教徒们,连带安德烈娅在内,而今都已经抛弃我了~】
计算机中的意识体,温和地使用了~做结。
方彧默然片刻:“教徒为什么抛弃了你?”
【人类的组织不就是如此么。说着代天行道,行着行着,就变成了为自己的权力而斗。】
【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
【量子教不过是人类诸多可笑梦想中的一个,我参与了它的创造,只因为无聊而已。至于那之后的事……】
【他们忠诚,我不在乎。】
【他们背叛,我不在乎。】
方彧:“那像您这样不死不灭、没有躯体累及的意识体,最终会在乎什么呢?”
屏幕的冷蓝光线中,一小截“…”扑朔片刻。
【……我希望多看看。】
方彧头顶,一只镜头调转过来,上下摆动,冲她点了点头。
【比如,方彧,我可以看看你的一生。】
【……如遇一个良夜,我希望看到这个宇宙的终局。】
方彧忽然打了个寒战:“……”
【万物已死,唯有好奇心。】
**
洛林调转肩头,用肘部狠命一击——
“噗!”机甲前的士兵喷出一口血。
他夺过士兵手中的枪械,连发数枪,撞破驾驶舱门,径自跳了进去。
“卧槽!”机甲驾驶员吓了一跳,下意识摸枪。
洛林咧嘴一笑:“真可惜,晚啦!”
说完,他扣动扳机——鲜红的血液四溅,喷了他一身一脸。
顾舍予倒退一步,站在满地的敌军尸体中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洛林回过头,血划过他的眼眶,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他笑容肆意狂妄,一挥手:“上来吧,中校!”
顾舍予:“我……”
他没有反抗的余地——
洛林强迫性地将他拎起来,又按在驾驶座上,最后十分潇洒地单膝落地,抬手为他拉下安全带。
咔嚓一声,安全锁合拢。
顾舍予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希望,后颈一垮,颓然贴上机甲的人体工程力学椅背:
“可是我……”
“您总会开机甲吧?”
顾舍予虚弱道:“会,但是我……”
“我不能和您一起去。”洛林粗声说,“方阁下或许还活着。”
**
【我很奇怪。】
【这样的情况下,你居然还有心情和这样一个寂寞的人聊天。】
方彧:“……您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有很多眼睛……不然,怎么能好好地看呢?】
她头顶的那个摄像头再次嗡嗡地转动。
方彧:“可我也出不去,还能怎么样?”
【我知道路。】
方彧:“?!那您为什么不早说?”
【我说过,我很无聊,hhh】
屏幕上的h像蛆一样蛄蛹着——透露出微妙的嘲讽气息。
方彧咬牙:“请告诉我出去的路。”
屏幕沉吟半晌。
【或许,是时候放你出场了。】
【你会怎样解决这个局面呢?我很好奇。】
【去吧,皮卡丘!】
方彧:“……”
屏幕一闪,“皮卡丘”的字尾浅淡下去,一副地图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方彧忙辨认方位,努力把地图刻进脑子里。
三秒后,她觉得自己记住了,于是探手伸向计算机的主机——
计算机慌了。
【你、你要干什么?!】
方彧抿唇不语,面色平静。她的指尖摸到了意识芯片卡带,于是轻轻向外一拔。
【你个黑心眼的坏da……】
啪的一声。计算机黑屏了。
方彧将人类现存的最古老的灵魂——和她预防低血糖的棒棒糖一起——揣进了裤兜里。
她撒腿狂奔。
**
“你见过方准将吗?”洛林将那个士兵踩在脚下,冷声质问。
“没、没有,青天大老爷……哪有什么方准将!我怀疑根本什么方准将,都是大元帅的借口……哎呦!”
洛林的靴跟踏过俘虏的脖颈,一声闷响。
那人软绵绵地垂下脑袋,不动弹了。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弱弱的“洛林少校”。
他浑身一凛,下意识地要拔枪、回首、扣动扳机,却又生生克制住了。
按理说,这种连着姓氏带军衔的称呼,似乎过于生疏冷漠了一些——要是换做裴行野那样善于收买人心的家伙,是一定会用名字称呼下属的。
可是,这个声音却很和柔、很舒适,给人一种虽不亲密无间,却很亲近可靠的感觉。
那个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仍是温和而松弛的调子:
“洛林少校。”
洛林不可思议地转过头:“——阁下!”
方彧从地道中爬了出来,四肢完好,没有受伤,只头上顶着几根呆毛。
受到惊吓的反而应该是准将小姐——因为洛林一不小心又搞得血淋淋的,相当具有视觉刺激性。
准将小姐很好地按捺住情绪,一开口就是:
“现在情况怎么样?”
洛林松了口气——这是如假包换的方阁下。
他沉声说:“阁下,这边危险,请您跟我来,咱们边走边说。”
**
“所有人员和资料都在这里了。”
洛林带着方彧来到掩体室内,沉声说:
“这间掩体建筑本身是一艘星舰,必要时可以直接从建筑体脱离——但敌军用强火力封锁了母星,大型星舰……恐怕出不去了。”
方彧挠了挠头,稍稍沉吟着:“唔……”
老何塞一脸视死如归,坚持不懈地给方彧洗脑:
“方准将,你不用想着怎么把我带走,让死神来带走我吧!可你千万把这个尼安德特头骨带走。”
他说着不容分说,将一只骷髅头塞进方彧手中。
方彧:“……”
半晌,她捧着骷髅头,笑了笑:“洛林少校有没有想过,如果让顾舍予进行威慑的话,我们这次战役的战略目标很可能会失败?”
洛林一愣。
这次恒星毁灭计划的目的,是为了迅速、成规模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缩短战争时间。
如果在此时此刻为了让这几个人脱困,就暴露计划的话,从某种角度上说,确实是极大的资源浪费。
洛林垂首:“……属下失策。”
方彧笑说:“并没有,用这做一个备选方案也好。如果不必要的话,我们只要不实施它就是了。”
洛林:“阁下的意思是……?”
他不能看透准将小姐心里在盘算什么,至少在表面上,她笑得风轻云淡:
“不就是逃跑吗?逃跑是最容易的了——我有办法,我们能打赢。”
半小时后,一把把军事器械被分发到所有人手中。
方准将双手在背后交叉、紧握,垂着眼睫,刻意回避众人的视线,居然显得有些腼腆。
站在旁边的,是她的疯狗骑士,洛林少校——
“这是量子枪,”洛林粗声粗气地又捡起一件武器,“拉着个、按这个,瞄准,爆头,明白了吗?”
众人:“……”
即使不明白,好像也不敢说一个“不”字的样子。
“下一个,这是量子弹射装置,把自己绑起来,按这个,嗖——”
“……”
洛林的军事培训课程简单粗暴,三下五除二教授了几种基本的器械后,他微笑大声说:
“好了,很简单吧?没错,杀人就是一件熟能生巧的事——你们可以实战演习一下了。”
众人:“?!”
方彧忙补充:“不用太担心,这是以防万一。顺利的话,大家是完全不会用到这些技巧的。”
说完,她又垂下眼睫。
准将顿了顿,背过身,离开众人,独自走向一间密室之内。
洛林紧跟了进去。
门砰地合上了。
“克里斯托弗。”
方彧冷声说:“拟合肯雅塔元帅的声音资料。”
克里斯托弗:“拟合中……拟合成功。”
方彧的侧颜显得平静而冷冽:
“修改发信源到大元帅府,接通讯接目前蓝母星的主将马亨利准将。”
克里斯托弗:“……已完成……通讯已开始。”
洛林紧紧注视着方彧,她自己或许并不能察觉,甚至不能理解。
但准将小姐站在指挥台前时,总能表现出一种奇特的……性感。
不解风情的浪子,不爱杀戮的将军,不谙世事的智者……
她仿佛都不是,她似乎都像是。
只见性感的女将军咳嗽了一声,憋足一口气,然后——
惊雷一声震天响,铿锵有力的一声:
“草!”
洛林脑子的泡泡一起破灭:“……”
方彧疾声厉色,连气都不喘一口,紧接着骂道:“你们是傻逼吗?为什么派咱们自己的星舰来包围母星——奥托的事情,你们都忘啦?!”
接线兵听起来也傻掉了,一时居然没说出话来:“阁阁阁……阁下?!”
方彧怒道:“阁阁阁,阁个屁的下,马亨利将军,你是要把我们的脑袋革掉了才开心,是不是?”
蓝母星目前的指挥官、肯雅塔的私人侍卫长,马亨利准将,出现在通讯的另一头。
“啊阁下……啊不!”他犹犹豫豫地说,“下官斗胆,这不是您下的命令吗?”
方彧冷笑:“我的命令你就无条件服从?我是天王老子吗?”
马亨利感觉到不对头,语气一沉:
“下官一直唯大人马首是瞻。只是下官向来鞍前马后侍奉,今蒙大人不弃,委以重任,暂别膝下,委实心肠忧煎,不知能否仰见天颜,略略缓解下官之……”
方彧听得一脑门官司,厉声打断:“……闭上你的狗嘴!”
“我叫你杀了方彧小儿不错,可你怎么能带着咱们的星舰,大摇大摆地过去?”
方彧怒不可遏:“是怕人家不拿这件事做靶子,说你又屠杀平民吗?”
“带着俘获的敌军星舰去轰炸蓝母星,把脏水盆扣到方彧小儿的脑袋上去——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我来教你?”
马亨利:“……”
有道理,很有道理。但不知为何,这很有道理之言出于肯雅塔元帅之口,似乎又有点古怪。
马准将的脑仁嗡嗡作响。
方彧担心言多必失,哐啷一声,把通讯挂断。
洛林的嘴角抽搐两下:“阁下,这……他会相信吗?”
“我没指望他会相信。”
方彧转一转眼,笑说:“他心里相不相信是一回事,他会怎么做……可又是另外一回事。”
**
方准将上嘴皮一碰下嘴皮,骗起人来满嘴跑星舰,却苦了马亨利先生。
马先生在旗舰内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心情复杂。
万一,哪怕万一,这真的是肯雅塔阁下的指令——
那他现在这般踌躇不定,就是一个“坐观望”,是会被摘了帽子、打入冷宫的。
可一旦他如其言照做,最后却发现是方彧调虎离山的诡计,那也是要背一个“阵前不明”的处分的。
“阁下,”副官见他十分辛苦,忍不住说,“不如去问一问大元帅阁下好了……”
“放屁!天底下就你聪明!”
马准将怒喝道:“我难道不知道问一问就能了事——主要问题在于搞清楚真相嘛?”
“主要问题在于,万一真的是大元帅的命令呢,嗯?你不立刻执行,你还问东问西——你还要不要活了?我这官还要不要做了?”
“……可,可如果不是大元帅的命令呢?”
副官弱弱道。
马准将一拍大腿:“那性质更恶劣啦——姓方的心思狡诈、诡计多端,大元帅阁下天纵英明,都曾被她数次欺骗。你是什么玩意,敢识破她的计谋?”
“怎么?这大元帅的位子,是不是该大家稍稍让你坐?”
副官:“……”
马准将乜斜着眼,谆谆教诲:
“记住,这个人啊,宁可做错事,不要得罪上司。做错了事,不过是能力低、才干弱。得罪了上司,可就是态度问题了!”
副官也是个机灵小伙子,立刻领会了准将的心思。
“下官明白了。下官等离开您就如同鱼儿离开水,老乌鸦离开枯枝丫一样,那是万万不行的。”
“——所以,还请阁下为了我们全舰队上上下下考虑,遵从大元帅的指令!”
马准将眉开眼笑:“既然大家都这么说……”
话音未落,一个传令兵匆匆跑了进来:
“大元帅、大元帅那边派了钦使大人来!请求和您视频通话——”
马准将和副官对视一眼,都是一惊:“?!”
**
光幕一闪,一位年轻的女校官出现在对面。
她的发色接近纯银,眸如深海,肤色白皙,在夜色之中,整个人都如一泓月光般。
这样异常而美丽的发色,能看出她的祖上应当做过基因修改。
女校官敬了一礼,身姿笔挺:“大元帅府副官,少校卫澄!”
是肯雅塔身边贴身的副官,军衔高,又这样年轻貌美——
马准将一面迅速给女校官贴标签儿,一面自然替其勾勒出一长串背景设定。
大体是风流总裁俏秘书流,晚八点档的。
他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您、您好,不敢当,不敢当……呃,这个,卫少校有什么事吗?”
卫澄面无表情:“元帅阁下十分生气。”
马准将:“下官不明白……”
卫澄:“阁下是为您的愚蠢而愤怒。”
女校官冷声说:“您怎么可以直接带着咱们的星舰去攻打蓝母星呢?”
马准将大惊失色:“?!”
说实话,刚刚接到的那一番通话,他私心里觉得三分真七分假——
可万万没想到,转眼就成了百分百无添加的真命令!
马准将且惊且惧,还有点儿得意——
多亏没有擅自判断,无视命令,现在倒可以说,“下官已在奉命而行”……只是手脚慢了点。
他忙点头哈腰:
“少校小姐,请转告大元帅阁下,下官知道错了,已在奉命而行。这就去换一批联邦的他们的船来……下官举动迟缓,还请阁下赎罪!”
卫澄不由一愣。
她很快沉下脸,平静道:“不用换了。”
马准将:“……?”
卫澄冷冷道:“你立刻撤退,我已经带人到达了太阳系外缘,由我来接手。”
马亨利愣了愣——临阵被解职,这是何等的羞辱?
他心里怪不是滋味。
但反过来一想,这样可怕的局面,他的确应付不来、也不想再应对了……
于是,他干脆把脖子再折下去一点,连声说:
“是是是,下官无不遵命。”
**
“阁下,卧槽,敌舰真的离开了!”
驾驶室里,一个临时被抓来开船的军职研究员大叫道。
“我靠,我靠,我靠——他们离开太阳系了!”
整个掩体室内沸腾了,众人纷纷欢呼雀跃。
方彧面上勉强露出微笑,心中却捏了一把冷汗。
她自己喜欢玩连环套,因而也很容易以己度人,替敌人想出许多计中计中计来——敌人离开得太轻易,她反倒有些吃不准深浅了。
……会不会有伏兵?
即使有,也不能错过这个时机了。
方彧沉声说:“……起飞吧。”
开船的小伙子喜滋滋回过头:“阁下,属下记得学校里好像讲过,这时候是不是该把您的量子兽放出来呀?”
方彧:“……”
其实,她打心眼里排斥通过这种手法赋予战争仪式感。
可她也知道,对于大多数士兵——包括她在内——唯有仪式感带来的片刻眩迷,能让他们不惮于舍身赴死,归葬星海——
因而,她自己从来不放量子兽,而是拜托给副官、参谋、武官……随便能抓到的什么人。
当然,军部还有一种流行说法:方小姐的量子兽小到放出去就看不见,见不了人,所以才不放——倒也不能说全错。
“……”
她无奈笑道:“这叫仓皇逃窜,又不是凯旋归来,放什么放。集中注意力,开你的船吧。”
于是,掩体从平台中缓缓升起,脱离了建筑本体。
机械桥梁抬起、收回、折入星舰腹部舱内。齿轮声咔嚓着依次脱开——
白色尾焰划破星辰。
**
方彧趴在驾驶员一旁的桌子上,似睡非睡地合着眼。
“阁、阁下!”
小驾驶员年纪不大,性格颇不淡定,为人颇不能喜怒不形于色——短短十分钟的行程里,他已尖叫数次——此刻,又嗷地嚎一嗓子。
方彧却腾地直起身。
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分明闪烁着清明的光——
显然,如果换做洛林少校这样老于世故的人,就很容易看出:
准将阁下不像表现出的那样放松平静,更并没有因小驾驶员频繁的烽火戏诸侯而懈怠。
可惜,不,幸亏,小驾驶员并没有这样的本事。
他见方准将这么淡然,自己却大吼大叫,还把人家吵醒了,不禁有些赧然。
“唔……其实也没什么……前面有咱们的一队星舰!大约有……四五十艘!阁下,是不是有人来救咱们了?要接洽吗?”
方彧浑身一凛。
她忙压抑住异色,温和说:“恐怕不行。”
小驾驶员很喜欢方准将,她不像军校的那些长官那样严厉,他也敢向她提问。
他说:“为什么?”
方彧淡定道:“……因为那有可能是敌军伪装的。”
“伪伪伪……伪装?!”
小驾驶员手上一顿,差点把星舰开到沟里去——一旦他真的开到沟里去,肯雅塔元帅估计会给他发个大勋章——可惜,他及时止住了。
方彧却毫无防备,一头撞在桌面上。
咕咚!
脑壳与桌面相击,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泪眼汪汪地揉着额头,转过脸——小驾驶员面色惨白,不知是被“前方有那么多敌军”吓的,还是被“我把准将脑袋撞出一个大包”吓的。
“阁下,阁下……我……”
方彧温声安抚:“先不要着急,有办法的……”
话音未落,光幕突然闪了闪。方彧按着小驾驶员手背的指节泛起青白色。
她十分警惕地回过头。
小驾驶员微怔:“阁下,前方星舰请求通话!”
方彧也一愣,眨了眨眼。
从马亨利先生像插了翅膀一样脚底抹油开始,局势就变得古怪起来了,桩桩件件都出乎她意料之外。
作为个人,她很喜欢这种出人意料的失控感。
作为司令官,她痛恨任何阻挠自己掌控一切的事物。
怀着这样撕裂的心态,方彧沉声说:“接。”
**
“方准将阁下。”
光幕那边,银发女军官肃然抬手敬礼。
“下官卫澄,联邦军部元帅联席会议的常任副官,少校军衔。”
方彧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不由怔住:“……”
卫澄:“阁下。”
方彧这才回过神:“啊,卫少校。”
她艰难捡回自己迷失在美色中的脑子,笑说:
“少校那边居然还说什么‘元帅联席会议’么?我还以为现在已经改叫大元帅府了呢。”
卫澄不知是没听出方彧的讽刺之意,还是压根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她维持着敬礼的姿势,面若严霜,自说自话道:“下官是来叛逃的。”
方彧:“……?!”
下官是来叛逃的。
方彧的第一反应是,这句话是不是有点语病?
而后,她才又慢慢品味到言辞间一点不可说的意味——她说“叛逃”。
如果她说“下官是来投靠您的”,方彧大概会觉得对方很如履薄冰、委曲求全;如果她说“下官决心弃暗投明”,似乎又有点自矜身份的意味在里面。
但她却说自己“叛逃”,直截了当地将这样一个贬义词加诸自己身上。
言外之意仿佛是:我知道自己的行为不道德,也不会为自己的不道德开脱。
我不惮于将恶劣示人,也不惧怕得到恶劣的抨击。
方彧隐隐兴奋起来:“哦?您为什么有这样的打算呢?”
卫澄面无表情:“肯雅塔先生愚蠢,下官担心他并不能稳定地发出薪水。”
美丽的军官垂眸叹息:“而且,下官恐怕把他给得罪了。”
方彧失笑:“您这样阵前叛逃,恐怕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反间计之类的吧。”
不过,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并不以为然——即使这位美人儿现在下令开炮,她也只有仓皇逃窜的份儿。
卫澄紧绷绷说:“我带来了最大诚意。”
方彧:“什么?”
卫澄平静道:“您是不是在疑惑马亨利跑得太轻易?因为我帮您圆了谎。”
方彧:“?!”
女校官的银发被空气扰动吹拂而起。
“另外,还有五十八艘满编星舰的全体成员,与我一起叛逃。如果下官的推测不错,贵军……”
她稍稍弯起嘴角:“很缺人。”
方彧暗暗为此人估测之精准而咂舌,不由警惕道:“……您是副官,怎么能调动大军?”
“我刚刚偷了肯雅塔先生的个人加密锁。”卫澄举起一个小芯片。
方彧:“……”
半晌,她微笑说:“卫少校,我个人很愿意相信您的诚意。但是,作为将领,我不敢不慎之又慎。”
“如果您诚心要离开贵大元帅,请立刻交出五十八艘星舰的指挥权,乘坐一辆机甲,独身到我的旗舰上来——我会命人解除您的武装,暂时限制您的行动自由。”
卫澄眼皮都没眨一下:“合理的要求。下官无不遵命。”
说完,她当着众人的目光,立刻解枪,迅速得有些过了头——
因为,她不但把枪支扔到地上,还开始脱起衣服来。
深蓝色太空军制服,领带,衬衫……被一件一件丢到地上。
她露出白皙丰润的肩头,优美修长的手臂——
方彧转过头,发觉身后的男军官们统一作神魂颠倒状,小驾驶员张大了嘴,半日合不拢。
“……”
方彧忙道:“卫少校!温度不高,您不用脱这么多。”
卫澄抬起眼皮:“……我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免得日后麻烦。”
方彧坚持说:“穿上,穿上吧。”
卫澄只得把外套裹到肩头,她顿了顿:“阁下,我能否提出一个要求。”
方彧笑说:“您可以先说说,我先听听。”
卫澄简短道:“我要涨薪,幅度待定。”
方彧:“……待定?”
卫澄肃然:“阁下,请问在目前的联邦政府,您的年薪有多少?”
方彧不明所以:“准将的年薪是三十六万星币,但我还没领满一年过……”
卫澄皱起眉头,似乎觉得有些少:“……”
其实,联邦军部的薪水一直是很高的——至少在公务员体系中,绝对是头等的优渥。
虽然三十六万星币的年薪在奥托是杯水车薪,但如果在方彧老家,那足够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了。
卫澄却分明是不满道:“那位安达涧山先生呢?他的年薪是多少?”
方彧:“他好像只领一块星币,意思一下。”
卫澄脸色一沉:“那还是参照您的标准来吧。我要三十五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星币的年薪。”
方彧:“……”
“不可以吗?”
方彧弱弱说:“我没有发钱的权力,不过……我会告诉安达阁下的。”
卫澄点点头:“好。”
**
方彧挂断通讯,转头看向洛林:“……你怎么看?”
洛林抱着胳膊,似笑非笑:
“我没读过书,也知道‘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确简直令人忘俗啊。”
方彧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说过这个人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耳闻……”
“嚯,原来阁下想问这个!多谢阁下垂爱,这样借公务之机欣赏美人儿的机会可不多。”
洛林欠欠身:“是,属下这就去查。”
片刻后,洛林像旋风一样卷了回来,将一堆网页摊开在方彧面前——
“卫澄少校,生理性别女,心理性别女,E型血统,今年二十四岁,北海军官学校19级毕业生,比您大两级。”
方彧一愣:“那她升得很快啊。”
洛林满脸沉痛:“您这就是凡尔赛了,小阁下——特别是当着一位快要三十岁、却还因为学历问题,提衔无望的可怜人面前。”
方彧挠挠头发:“我是认真的。她……履历上有什么吗?”
洛林故作惊讶:“大帝啊,您平时不关注新闻吗?”
方彧:“……”
洛林:“她曾经可和您一样,是当红一时的网红炸子鸡——四年前的‘阿尔萨斯’事件,您没听说过?”
方彧一头雾水。
洛林:“四年前,阿尔萨斯号星舰在远星系遭遇叛乱军劫掠,是一位一年级女军校生带领星舰成功逃脱。”
“当时,这名军校生得到坎特总长的亲口夸赞。毕业后,就破格以上尉衔进入太空军总参谋部。”
方彧张大了嘴。
洛林笑说:“阁下也深有体会,军部歧视女性。女军校生毕业后,大多只能做文职、做副官,然后等着退役。或者倒霉些的,被她们愚蠢的上司葬送在远星系……”
“她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履职参谋部的女军官,当时很引发了一点轰动。”
方彧:“这么看来,她升得也不快……”
洛林:“是啊,她有些倒霉,先天不足。”
“她有什么身体问题吗?”
“很严重的问题啊,”洛林冷静地说,“她相貌太美。”
方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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