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流血的金蔷薇(5)
◎当小鱼成长为庞大而美丽的怪物◎
方彧跟着佐藤进了裴行野的办公室。
那令佐藤先生脑壳疼的金红长发, 又堂而皇之地编成辫子,堆在肩头。
他塞着耳机,正抱着一只吉他,弹一首显然很狂野的重金属摇滚歌。
方彧气沉丹田:“……阁下!”
裴行野听力很不错, 或者耳机隔音不大好。
他立刻停止了摇头晃脑, 一推地面, 转过椅子。
“方。”他摘下耳机,笑眯眯说, “怎么样?”
方彧虚弱道:“很好,但是太……”
裴行野深有同感:“太柔弱了?”
方彧:“……太狂躁了。”
裴行野笑起来:“倒也很有可能。我的心情很暴躁……唉,方啊方,别人都会拍拍马屁,你却是上赶着来钉马掌啊。”
“……”
方彧:“提督找我,有什么事吗?”
裴行野给她倒了一杯茶:“本来是想请你小酌一杯的,但恐怕在外面已经喝过了吧?”
“是, ”方彧说, “兰波提督他们在喝酒, 说是阿什么星出产的白兰地。”
裴行野叹口气, 沉痛道:
“唉,这瓶酒是我好不容易藏在那幅肖像画后面,才夹带上青鸟号的。我感觉佐藤已经发觉其他的藏酒地点了,以后可怎么办呢……”
他摇摇头,痛心疾首:“我自己还没动过呢。没有一瓶酒能躲得过这群家伙。”
方彧同情道:“节哀顺变。”
他笑了笑, 语气一转:“听说小方给奥托写了辞职信?”
方彧略显尴尬:“……是, 看来大家都知道了。”
“谁叫你那封信写得很有……创新性呢?”裴行野说, “奥托看后, 下巴都吓掉了。”
方彧:“可是, 我是完全按照《军官手册·辞职与退伍》里的要求格式来写的。”
裴行野笑得有点无奈,语重心长道:
“手册是手册,实际该怎么写又是另一回事了。就算你要辞职,也不能写得那么短呀?看起来很敷衍、很轻蔑的——你是E型血统,没读过《陈情表》吗?”
方彧:“读过。”
“‘愿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余年’——不要叫‘陛下’,叫‘军事部’,其余的就要那么写,至少写个一千八百字吧!”
裴行野认真地说。
“哦,那可能是短了一点……”方彧挠挠头,“有这么严重吗?”
裴行野:“或许在别人眼里看来,你这封信像是恃才胁上,又像是冷嘲热讽。”
方彧:“……”
她敢保证自己没有拿乔威胁上司的意图,她是真心想跑的。
但有没有故意冷嘲热讽……就不好说了。
裴行野失笑:“我就知道。你就是对军部冷嘲热讽吧?”
方彧努力改变话题:“提督就是请我喝茶的嘛?”
裴行野淡淡说:“哦,一件小事……临走前,陈总长对我三令五申,问我像你要大公国的内部文件。”
方彧反应过来:“是指那些大公给他行贿的‘文件’吗?”
裴行野眨了眨眼:“是,但我们一般不说得这么明白。”
方彧瘫进舒服的转椅里:“我已经全都销毁了,阁下。”
裴行野一愣。
方彧仍是一副平淡懒散的样子,倦眼微垂,没精打采,用手无意识地摸着胸口的扣子。
裴行野:“……销毁了?那里面难道没有陈阁下?”
方彧:“是,您可以去检查。有陈阁下。”
“……那为什么要销毁?”
方彧冷静道:“留着也只会让奥托那些人党同伐异窝里斗,还不如没了好,大家都消停点。”
裴行野垂下眼睑,无奈地无声微笑起来:“……”
方彧:“阁下还有什么事吗?”
裴行野摇摇头,苦笑一声:
“方,我一向觉得,权力应该由没有私心的人掌握。可我从小到大,见过许多大人先生,没人是无私的。有人享受物质,有人追求精神,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把自己看得很重。但你……”
方彧假装没听见“但是”后面的内容,自顾自说:
“这很正常。哲学王的存在是小概率事件,不具有可持续性。所以人们才不断调整制度,以期达到近似的公正。”
裴行野抿唇:“那……我们的制度怎么样?”
方彧无情道:“一颗苹果树,根子烂了,长不出叶子,于是在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彩灯,呵呵。”
“……”
裴行野有一瞬间眼神扑朔,旋即沉声说:“方准将。”
方彧突然惊醒,意识到不该当着上司的面大放厥词。
如果谈话被传出去,裴行野也要遭殃。
“……属下造次。”
裴行野严肃地申明立场:“谢氏与杜邦再造共和,到现在才多少年?根子烂了……何至于此啊。”
方彧:“……是。”
裴行野环顾四周,不经意般放轻了声音:
“不过,我倒也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论调了。我认识一个人,和你所见略同。”
方彧悄悄抬起头。
裴行野转头望向舷窗外——那里是奥托的方向。
“安达涧山也这样说过。”
方彧:“……”
**
执牛耳者的后辈中,总容易出那么一两个不肖子孙。
明明是既得利益者,却总想着重开。
安达涧山有这种想法其实不难理解——当年一门心思推翻帝政的谢诠,不也是帝国数一数二的大贵族吗?
方彧在路上走着,默默思索。
卢守蹊和欧拉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着走来,停下来打招呼:“方!”
方彧吓了一跳:“啊,二位阁下……”
卢守蹊一巴掌拍在方彧肩膀上:
“小方同志,太客气了,都是同事而已——那个,我知道咱们刚刚共事,会有点冒昧,但是,那个,今晚来我家做客怎么样?”
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方彧大受惊吓:“啊,这——”
欧拉:“别担心,这位提督已经英年早婚了。主要是他的夫人和千金非要见你——老卢,你不打起警惕吗?我感觉尊夫人准是爱上方准将了。”
“什么?”卢守蹊挠头,“本提督英俊威武、年轻有为……”
“方准将更年轻有为,还有尊夫人最喜欢的、宇宙一样的黑眼睛呢!”
卢守蹊更用力地抓头发:
“我也有黑眼睛,呃——再说了,埃莉诺说过,她是觉得对软软很有教育意义!”
方彧:“……”
“怎么样?”卢守蹊殷切地看着她。
方彧明白黎明塔高层中那种微妙的规矩。什么事一旦是“夫人”提出的,那对方往往就不好拒绝了。
卢守蹊和欧拉虽然一唱一和,说得非常轻松愉快,但仍遵循着那种无言的规则。
方彧只得说:“既然尊夫人要我去,那我也只好从命了。”
三人同路而行。
在交谈中,方彧得知,卢守蹊的家就在北海大区,还算是方彧的同乡。
如果洛林在,大概会不怀好意地笑说:“同乡也是抱团的常见形态哟,阁下。”
“……”方彧用力甩了甩脑袋,把洛林的声音甩出去。
她和卢守蹊、欧拉一道走到飞船泊口。
裴行野已经在那里等候,招了招手:“来啦!”
方彧一愣:“裴提督也在?”
欧拉:“当然了,裴提督可是灵魂人物。他还要负责和卢夫人一起品鉴《恋爱吧,小心心!》呢——至于在下,唉,打从在军官学校起,就只是个充数的。”
他故作哀痛地捶了同伴一拳。
卢守蹊抱臂躲避:“你可少点戏精吧。”
三人走到跟前,也没行礼。裴行野笑吟吟背着手:“今天大卢开船。”
卢守蹊:“凭什么又是我?”
欧拉:“去谁家谁开船。”
卢守蹊:“可是咱们好像从来没去过你俩家里。”
欧拉:“谁让就你是个老古董,居然还去领了结婚证呢?”
卢守蹊看向裴行野,嘲讽道:“怎么说?你就是为了不开船,死活不娶你青梅竹马的小佐藤的?”
裴行野漫不经心:“我可没有死活不娶,是安达阁下在棒打鸳鸯……”
卢守蹊愤愤然:“谁信啊?他们巴不得你赶紧结婚,省得别人从后路把你偷袭了,不是吗……”
裴行野笑着回头,用余光瞥了方彧一眼。
她神情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有一种预感,从今以后,他需要以崭新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人了。
虽然看起来脾气很好,逆来顺受,但其实是个狠心又难搞的人。毕竟有时候,宽容和冷漠是出自一源的。
如果真的碰到她的霉头,那一定会死得很惨的。
如今眼前还是一只年幼的小鱼,十年后,二十年后呢?
当小鱼成长为庞大而美丽的怪物时,安达还能控制住这个人吗?
……不过,这样一匹不好驯服的猛兽,说不定反倒很符合安达的口味。
裴行野收回目光。四人登上飞船,门缓缓合拢。
**
卢宅。
裴行野轻轻“咦”了一声:“你家的窗帘换了,这个比之前的那个好,和地毯的颜色更和谐了。”
卢守蹊愣了一下:“换了吗?原来是什么颜色的?”
裴行野:“……”
欧拉幽幽道:“你们谁是这家的男主人?”
话音未落,一道优美的影子从门后走出。
埃莉诺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浅色长裙,看起来脾气温柔、举止得体,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埃莉诺夫人点头:“各位提督,外面天冷,快点请进吧。”
“你把我要的人带来了吗?”她扭头笑眯眯看向丈夫。
卢守蹊连连点头:“带了带了——咱们家换窗帘了吗?”
埃莉诺笑眼弯弯:“换了呀,我觉得这个颜色很好看。”
裴行野暗暗捅了卢守蹊一胳膊肘,但脸上绝无一丝得意之色。
卢守蹊:“!”
埃莉诺:“裴提督觉得呢?”
裴行野立刻转过脸,对着埃莉诺微笑:
“是,比之前的纯白色更柔和了,也很衬地毯的颜色……”
埃莉诺笑吟吟说:“提督和我是英雄所见略同,但是我家那位才不管这些。”
“我早说他就算喝醉了跑进邻居家里,也看不出哪里不对——说不准还能睡在那个爱丽丝的床上呢。”
众人都笑起来。
卢守蹊:“……”
埃莉诺:“行了行了,你们也不要一窝蜂站在这里添乱了,都进来吧。”
她说着催促着几个人走了,转向方彧:“方准将。”
方彧有些局促地笑了:“啊……埃莉诺夫人。”
她不清楚卢提督的家庭模式,也不清楚该怎么应付。
她的爸爸人缘显然不大好,没人会约他出去玩,除非是想自找尴尬。继母有自己的朋友圈,也不会带上她。
……从有记忆开始以来,她好像从来没去过别人家里做客。
“方准将,叫我埃莉诺吧,我们家软软一直很仰慕你呢,还说你是她的偶像。”
方彧挠挠头:“承蒙错爱啊,只是走了狗屎运而已。”
两人并肩而行,埃莉诺到厨房里看了一眼。
裴提督和卢守蹊在因为一盘茄子吵吵嚷嚷——
“你自己有几把刷子啊,一边去吧。”裴行野拿着锅盖,“就差收收汤了。”
“嘿,当年你不是连茄子都不认识吗!现在又充什么行家?”
方彧:“……”
埃莉诺见了,笑说:“让他们自己玩去吧,咱们走——对了,这是我女儿,卢汝安,软软。”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用手捂住脸,躲到妈妈的裙子后面,不肯看方彧。
方彧:“软软,你好。”
埃莉诺:“你瞧你,不是说了那么多遍想见英雄姐姐吗?姐姐来了,怎么还害起羞来了?”
软软这才从妈妈的裙子后面露出半张脸:“姐姐好。”
……太感动了。
埃莉诺夫人显然是个体贴细致的人,很注意说话的细节。
她没有一把也有半把年纪了,居然还有被这么个小姑娘叫姐姐的一天。
埃莉诺笑眯眯说:“方准将,我们家女儿淘气得很。听说您还是银联大毕业的呢,可要帮我们鼓励鼓励她,一定要好好念书!!”
说到后半部分,埃莉诺的语气骤然凶悍。
方彧不觉悚然:“……是!”
见母亲离开了,软软立刻活跃起来。
她其实很活泼,毫不见外地拉着方彧和欧拉问长问短。
一会儿说自己要开大机甲,一会儿又说自己要去提督廷巴克图、抢裴行野的饭碗——
不愧是将门虎女,胡说八道都别有格调,全是“发射”“开火”之类的字眼。
记得她三四岁的时候,只会追着爸爸问:“如果我和一个尼安德特人交.配,生出的人应该叫什么?和黑猩猩呢?”
爸爸不耐烦了,突然暴喝一声:“生生生,看你生出个大马猴!”
“……姐姐!”
方彧回过神来:“啊,还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我们不到远星系去呢?为什么叛乱军能在远星系开机甲和星舰,我们却从来不到远星系去呢?”
方彧一怔:“……”
欧拉笑说:“小卢,银河系已经装不下你了吗?你还要跑到哪里去?”
卢软软:“我只是觉得,总在一个地方,实在太憋屈了!”
直到饭菜上桌,卢软软仍兴奋地抓着方彧叽里呱啦。
方彧不想谈打仗的事,于是从最枯燥的机械学讲起。结果软软居然能听得进去,瞪圆了眼,一脸钦佩地看着她。
埃莉诺和裴行野认认真真讨论一个无脑偶像剧的剧情。
埃莉诺说太不符合逻辑了。裴行野附和了她的说法,说他绝不会带着几只星舰就去营救男主,但称赞这部剧的感情很细腻婉转。
埃莉诺:“是啊,男主的确很美强惨,疯批美人,我喜欢这种口味的……”
精神稳定、阳光开朗的卢提督显然是后悔把裴行野带来了。
他一直在向欧拉翻白眼。
方彧有些口干舌燥。但食物很好吃,她从来没吃过这种味道的食物。
众人纷纷放下筷子后,埃莉诺带着软软去睡觉了。
“……”
卢守蹊这才看向裴行野,沉声说:“兰波又和你拧上了,你也太软弱,还一味让着他。”
裴行野垂着眼皮:“毕竟是从人家门下出来的,总不好闹得太不好看。”
卢守蹊:“你还说呢。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对你是怎么连敲带打、呼来喝去的?我看他当初就恨不能给你一脚踩进地底下。”
裴行野半晌不吭声:“唉,他到底是自己人。”
“我知道。我就是不明白——你从来没得罪过他,他虽然容不下人,对别人却没刻薄到那个地步,他怎么就那么瞧不上你呢?”
裴行野诚恳道:“八字不合吧。”
卢守蹊:“……”
“但裴现在就算敲打他,也只能拿痒痒挠,不能拿烧火棍,既然如此,还不如不敲呢。”
欧拉理智道。
裴行野:“是啊。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意思,不如想想以后。”
两位提督对视一眼,一起沉默下来:“……”
裴行野端起酒杯:“方呀方,你在公国这么多天,感觉那边的形势怎么样?”
方彧不假思索:“不好。当地的保守派对联邦政府、当地的无量子兽群体的不满,是长期积累的。这场战争没有解决问题,反而把不满变成了仇恨。”
所以她才感到没意思。
打了一场惨烈的战争,杀死许多人,结果却只是带来更多的战争和消耗。
卢守蹊:“如果只是公国这样,倒还凑合,他们一贯奇奇怪怪的。”
“可是联邦本土的几个大区,比如我老家北海……这几年都是这样子。说实话,哪天他们联合叛乱了,我也不奇怪。”
方彧:“……”
欧拉:“黎明塔里的那些大傻瓜都在做什么?量子化浪潮以来这么多年,他们就没想出个办法解决问题吗?”
卢守蹊:“量子兽是先天的,没有就是没有,能怎么办?”
裴行野垂下眼,好像在看杯底的残酒,余光瞥向方彧。
方彧:“出问题的或许不是无量子兽者,而是有量子兽的人。”
众人一愣。
“量子化浪潮前,人类没有所谓的量子兽技术,十八艘星舰组成的星舰联邦先辈们,依然能从母星走向宇宙。”
“如今大家都认为,量子兽技术是太空时代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是谁使得我们的头脑默认了此事?事实又真的如此吗?”
裴行野握着酒杯的手动了动。
“我看过一些远星叛乱军的材料。有人认为,远星那种宇宙之壁林立的宇宙环境,或许根本不适合量子兽技术。”
“没有量子兽,反而使得叛军如鱼得水。”
“从技术的角度说,我觉得这种观点没错。如果真以科技树的眼光观察人类科技,量子兽技术本就是分支中的分支,是一种偏僻的、边缘化的东西,没有进一步下去的潜力了……”
方彧的眼光冷了一下。
“真想要发展,人类得跨过远星的宇宙之壁,去量子兽化。而不是走母星政府的老路,大言不惭地把叛军领叫做‘远星’,在内星系的一亩三分地里走死胡同。”
她说完,将酒一饮而尽,轻轻放下杯子。
裴行野笑着垂下眼:“……”
欧拉露出探寻的目光,看向裴行野。
卢守蹊一副瞪着外星人的模样,瞪着方彧。
方彧:“……下官失言。”
裴行野诚恳地说:“你真该去见见安达先生,再考虑辞不辞职的,方。”
方彧抓着酒杯:“他又和下官说过一样的话了吗?”
裴行野笑眯眯说:“他一直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曲高和寡、知音无觅……我觉得你倒很能治一治他。”
时间已经很晚,众人便与卢夫妇告别,各自回去了。
临行前,卢提督搂着埃莉诺夫人,拉着方彧,千叮咛万嘱咐:
“小方,下次可千万把你高中时候的课堂笔记带来,给我们软软熏陶熏陶!”
前一秒还是生杀动荡,下一秒又是家长里短。
方彧诡异地生出一种灵魂错位之感,但这种感觉是好的那方面的。
她希望他们永远幸福。
她怀着一百分的真诚说:“好的,提督。”
**
裴行野与方彧一起回到玫瑰公国。
裴行野做事很谨慎,他拒绝了公国官员请他去新盖亚宫暂居的邀请,笑说:“上次我来时不是住了一间‘极好的宫邸’吗?那就挺好的啦。”
吓得公国官员夸张地弯腰不迭:“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两人短暂停留了几日,整顿民事,等待奥托命令。
说是工作,其实也只有裴行野一个人在干活而已——
方彧每天早八晚五地踩点到办公室,装出一副有事忙的样子,实际不过是翻翻公国图书馆里的纸质书,美其名曰“查资料”。
令她欣喜的是,公国的图书馆里,有许多在联邦早已绝版或被查封的图书,大多都是有关帝政末期、联邦革命和地球末日之战的。
方彧看了很多当年谢党和杜邦党的文人墨客互喷的文章。
《银鹿徽章与联邦革命》一书的作者显然是杜邦党,一个劲春秋笔法:
“谢诠身为选帝侯,却一生致力于推翻帝国、再造共和。他对杜邦夫人怀有特殊的感情,却嘲讽她的平民出身,逼迫她解甲、结婚,去做家庭主妇。安达平章曾辅佐他多年,两人友谊深厚,他却毫不留情地把他羁押禁锢。他在位期间大兴量子化浪潮,自己的儿子却沦为次等公民,最终干脆叛逃到‘海的另一端’。这位古今未有之大完人,身后可曾感到寂寥遗憾?”
还有一本《联邦为何而存在》,则更加毒舌:
“谢诠自己就曾说过:‘如果人类还有一颗良心的话,那有半颗都是杜邦夫人的。’笔者读至此不觉莞尔。总长还是太保守了,要笔者来看,一颗半都是杜邦夫人的——因为我们总长先生的良心显然是个负数。”
也有谢党大鸣不平。
一本叫做《昔日与今日之革命》的书中,就为谢诠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大发牢骚,最后说:
“谢诠或许不是杜邦夫人的好总长,却绝对是人类的好领路人——他的子孙后代沦落至此,也只证明了人类从来是忘恩负义的种族而已。但这种人恰恰是不会因为人类的健忘、无知、短视,而放弃奔跑的。”
方彧觉得这篇文章写得最好,最有逻辑,最敢说话——虽然有些观点她很不认同。
她忍不住翻到最前面,去看作者是哪位埋没了的先贤大圣,并暗暗感叹生不逢时。
这个年代怎么就没有这种有激情、有理性、有胆量的人了呢?
“……?!”
方彧瞳孔一缩。
书脊上赫然写着先贤的名姓:
安达涧山
**
安达在学校上课时就以毫无避忌、犀利锋锐著称。即使他是前总长的儿子,教务处也几次给他发过“课堂内容违规提醒”。
他在上课的时候曾冷笑着提起:“我说我很努力了,他们不信,要我收敛一点。”
当时众人都以为安达老师是在嘲讽,想笑又不敢笑。
不过,从他被查禁的这些著作来看……他真的已经很努力地收敛了啊!
安达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方彧一边走路,一边思索。
“方,你来啦。”
裴行野正蹲在地上,拿着几个玩偶,和弗朗西斯大公玩耍。
弗朗西斯是个很怕生的孩子,居然很快和裴行野混熟了,靠着他的肩膀,一副驯顺依赖的样子。
方彧便在裴行野身边跪下:
“裴提督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裴行野莞尔:“是,我一直很喜欢小孩——不过,倒不是因为觉得孩子们都天真善良。”
方彧:“是啊,那些觉得小孩子天真善良的人,是失去自己的童年记忆了吗?我一直以来是个什么货色,我自己不清楚吗?”
裴行野莞尔:“方呀方,你有时候也太刻薄。”
方彧:“那您喜欢孩子们什么呢?”
“他们真实。”裴行野若有所思,“真实地为善、作恶、伪装、坦诚。”
方彧若有所思:“……”
他忽然转过脸,双眼弯弯笑看着她:“方,你觉得大公国该怎么办呢?”
方彧下意识看向弗朗西斯大公——他揪着裴行野金红色的柔软长发,又拉又扯,玩得十分起劲,似乎根本不知“大公国”为何物。
“这个!我要这个!”大公看到方彧手中的玩偶,叫起来。
她将玩偶递给大公,转过脸,沉声说:
“下官?下官觉得,以公国的情况,派一位很能服众、特别会和稀泥的总督接管内政,然后让大公继续挂个名字就好了……奥托也应该是这个想法吧。”
裴行野不置可否地笑笑:“如果干脆废掉大公,强行将公国并入联邦呢?”
方彧愕然,诚恳道:“……为什么要这样自找苦头呢?”
裴行野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他恍若无事般笑问起洛林的景况——“怎么样?他还处在可控状态吗?”
得到肯定答复,裴行野大为惊讶:
“哎呀哎呀,看来他还是更喜欢你的。他在我那里时,三天没出事我就要烧高香了……现在想来,他一定是故意的,为了给我找麻烦啊……要不,我把他送给你吧?”
话音未落,一个副官推门进来:“裴提督。”
两人耳语片刻,裴行野立刻扶着膝盖起身,有些疲惫地回首笑说:
“我有事得先走了,方,你多陪弗朗西斯玩一会吧。”
方彧一愣:“是,提督。”
弗朗西斯拉着裴行野的袖子,还要耍赖。裴提督却笑眼弯弯,俯身说了两句什么。
弗朗西斯便颠颠地跑到方彧身边,托起一个糖果:“糖。”
方彧:“你要吃糖吗?”
弗朗西斯摇摇头:“姐姐。”
方彧笑了:“给我吃吗?谢谢。”
弗朗西斯看着方彧吃下糖果,心满意足,自己也剥开糖纸,将另一颗糖果塞进嘴里。
他笑眯眯地舔了舔嘴唇,忽然舔到了什么腥甜的东西,搅坏了糖果的味道,他有些生气。
他把糖果吐出来:“不好吃!”
方彧:“……”
被弗朗西斯一口吐出的糖果上,沾着点点血迹。
方彧一愣,下意识按住大公的肩头,沉声说:“张嘴,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有些害怕,畏惧地后退两步:“呜!”
方彧只得和缓口气:“把嘴张开,给我看看好不好?”
弗朗西斯被牢牢按着,那只手并不有力,但非常坚决地压住他的肩膀。
他挣扎了两下,自觉逃跑无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给孩子吓哭了。
哭就哭吧——方彧趁机掰开他的下颌。
弗朗西斯吃痛,挣扎得更厉害。
方彧一怔。他的牙齿上全是……斑斑血迹。
这不像是中毒,像牙龈出血……不,更像是……嚼碎了血包。
方彧捡起弗朗西斯吐出的糖果,咔嚓一声,一把捏碎。本该夹着蜜糖流心的巧克力里,流出鲜红的……血。
“……”
方彧看着指缝里的血迹滴答着落到地板上。
“糖果是谁给你的,弗朗西斯?”她问道。
大公嚎啕大哭:“不、不知道,捡来的……捡来的……”
“捡来的?哪里捡来的?”
方彧追问,没留心控制语气,有点像拷问。
大公拼命摇头,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铁盒,递给方彧,试图交换出自己的身体一般,往后缩了缩。
方彧没有松开大公,单手打开了铁盒,里面装着几块精心包裹的巧克力,还有一只……
喷香的挂坠。
金蔷薇纹章赫然在上,用红宝石镶嵌出一个美丽的花体A字。
方彧低声:“安德烈娅……这个铁盒真的是捡来的吗,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拼命点头。
方彧垂下眼睫。她知道这个挂坠,这是安德烈娅贴身佩戴的。
只是,它出现得不合时宜——理论上讲,它应当与安德烈娅一起灰飞烟灭了才对。
在那场爆炸中,大公妃粉身碎骨,连一根骨头都没找到。
挂坠盒没有什么特殊的威力,不该安然度过爆炸,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
毕竟,它并不比安德烈娅的骨头更加坚固。
方彧忽然一怔。
大公妃……连一根骨头都没找到。
她垂眸凝思片刻,将挂坠收了起来:“不能还给你了,对不起。”
弗朗西斯讷讷点头,不敢吭声。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我先走了。再见,弗朗西斯。”
方彧径自背过身去,心中砰砰直跳。
如果唯物地思考这个问题,挂坠盒还在,就意味着佩戴挂坠盒的人,也还……存在。
而挂坠盒能出现在弗朗西斯大公的手中,就意味着……
安德烈娅,一个理论上已经死掉的人,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无人知晓地回到宫中。
或许出于对弗朗西斯的怜爱,或许出于什么更特殊的原因……
将自己的挂坠盒,连同一盒血巧克力,交给了她的孩子。
惊悚。十分惊悚。
方彧不知道该把这件事向谁报告。
黎明塔已经全盘接受了“安德烈娅英勇为联邦献身、换取儿子政治地位”的叙事,对任何多余的事情都两眼一翻、装没看见。
裴行野……不,也不能把事情告诉他。
伊万诺娃?她知道伊万诺娃和安德烈娅向来有些“共和分子”和“帝政派”的不和睦。
如果怀疑安德烈娅假死……元帅一定会紧张兮兮地全银河通缉安德烈娅。
到头来,方彧只得向洛林打探:“你说,往巧克力里注血有什么文化含义?”
洛林:“不知道,吸血鬼过复活节?”
方彧:“……”
洛林:“您为什么不操心操心自己呢?奥托征召您回去。我觉得没什么好事。”
方彧望着舷窗外长久安静的宇宙,半日,叹了口气:
“是啊,现在我只想知道,我的辞职报告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