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阿波罗礼赞(1)(1 / 1)

提督小 姐今天退休了吗[星际] 瑞皮 7698 汉字|12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45章 阿波罗礼赞(1)

  ◎狂风会吹向您,永无止息◎

  一别半年, 奥托风物如故。

  方彧先得到通知,除非开出明确的医疗证明,不能以“晕血”为借口辞职。

  而后又被告知,公国的事已经和她毫无关系, 让她立刻转交所有对接公国的工作事宜。

  最后, 她拿到了委任书。

  裴行野一干人等纷纷提衔, 但方彧并没有如众人料想那般顺势留在准将衔上,反而被撤销了战时军衔。

  帕蒂:“听说是因为肯雅塔元帅不高兴, 怒气冲冲地说,不需要这么年轻的女将官……”

  得知消息,她正蜷缩在床上,因为痛经而脾气暴躁:

  “算了,算了!我记性这么不好,连按时接种激素调节针剂都能忘掉,当然不适合做将官——说不定会把敌军将领叫什么名字都忘掉的!”

  帕蒂:“我刚刚接种过了, 不过如果上校需要陪同……”

  “啊, 没关系的, 我只是叫得比较嘹亮, 自己去可以的。”方彧忙说。

  其实,暂时没人要找她的麻烦,她已经很满足了。

  什么将官不将官……这种只会延迟退休年龄、削减预期寿命的升职还是越少越妙。

  听说方彧要去接种,陈蕤找上门来,要求同行。

  太空军的女军人在役期间, 甚至一些女船员在职期间, 都会选择接激素调节针剂, 以阻断生理期。

  因为突然跃迁或者骤然进入无重力状态的情况很多, 处在生理期会很麻烦, 甚至危害健康。

  方彧向陈蕤询问谢相易的状况。

  陈蕤一听谢相易三个字,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知道在她缺席期间,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哪知道谢公子的事情啊。”

  方彧:“……”

  打完针,陈蕤说她还要留一会儿,让方彧先走。

  方彧问她要做什么,她却胡说八道起来,咕哝着什么“不见五陵豪杰墓,从此君王不早朝”“垂死病中惊坐起,侍儿扶起娇无力”之类的话,自顾自走了。

  她只好自己按着胳膊上的棉花球走出医院。

  佐藤上校等在马路边,见了她,板着脸说:“方上校。”

  方彧停下脚步:“唔,佐藤上校,你怎么在这里?”

  佐藤一脸严肃:“裴提督在里面,下官在等待。”

  方彧开玩笑:“哈哈哈,他也是来扎阻断针剂的吗?”

  佐藤脸色一黑:“……”

  方彧忙敛容正色:“裴提督身体不舒服吗?”

  佐藤这才沉着脸:“您来得正好,裴提督本来就想去找您,现在倒省了一趟路。”

  方彧:“……啊?”

  佐藤:“您该去见那位阁下了。”

  方彧的嘴角抽了抽——说实话,她并不是不想见安达涧山。

  相反,这些日子里,她私心里倒是跃跃欲试地想见他一面。

  但是,一想到相见后的后果,她又有些打怵……

  在黎明塔的体系下,这相当于“投诚”“归附”的暗示。她非常清楚。

  可她还完全不了解那个人,或者说,他们之间的了解是不对等的……即使是大学生准备申请研究生,也要先打听一下导师的人品和风格。何况是卖命的大事!

  “提督是在帮助您,不是在恳求您。”佐藤说,“如果您不去的话,大可等着看看接下来迎接您的是鲜花还是铁索。”

  方彧登时逆反了:“我并没这么认为过。上校,您也不好上来就威胁我吧。”

  “方?佐藤先生,哎呀,你们俩在吵架吗?”

  就在气氛有些僵硬时,裴行野笑眯眯走了出来。

  他穿着深色呢绒长外衣,戴着同色的礼帽,头发也老老实实扎成马尾垂在脑后。

  奥托是人类大熔炉。似乎一到了奥托,连裴提督的穿衣风格也“老实”传统了不少,不敢再像在外面那样张扬个性、放飞自我了。

  方彧要行礼:“阁下。”

  “大街上多显眼呀,”裴行野摆摆手,步伐轻快,没看出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怎么样,可以来吗?”

  他直接这么问了,方彧一咬牙,垂下眼:

  “嗯,可以。”

  裴行野弯了弯眼角,伸手示意:“请吧。”

  ……裴提督真是个体面人,非但亲手为她拉开了车子的后门,还让她坐到了右边靠路的位置。

  方彧被他的绅士做派弄得怪不好意思。

  按道理说,谢相易可谓名门之后,应当比廷巴克图出身的裴提督更懂礼仪一些。可谢公子是个脚踏实地、斗志昂扬的奋斗逼,对一切花里胡哨的礼节嗤之以屁,从来不搞这一套。

  她忍不住问:“阁下来医院看病吗?”

  裴行野一愣,反问道:“小方来又是为了什么?”

  方彧不假思索:“打阻断针。”

  “……”

  佐藤忍无可忍地颤抖了一下,似乎觉得这种词汇不能在他家提督耳朵前提及,会玷污裴行野宝贵的童贞。

  方彧看了眼佐藤,心想,咸吃萝卜淡操心啊。

  他肯定没少给女朋友买暖宝宝,说不定还熟知止痛药品牌。

  裴行野毫无凝滞地笑了:“哦,我倒忘了还有接种这件事,辛苦了。我是因为牙齿痒痒。”

  方彧一贯稳定的表情僵硬了片刻:“牙齿……痒痒?”

  裴行野苦恼而确切地说:“左边上面第三颗槽牙,又挠不到,真麻烦。我说拔了算了,可是医生说好好的,拔它做什么!”

  裴提督说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

  这回轮到方彧沉默了:“……”

  突然,佐藤开口:“提督是来看望小女的。”

  方彧一愣:“佐藤云小姐吗?她……”

  佐藤声线发涩:“她小时候不幸患了一种很麻烦的疾病,需要定时复查。”

  他肃然重复:“就是这么一回事——提督阁下,没什么不好说的,您不必如此夸张地替下官隐瞒了。”

  方彧怔了片刻,感到有些不合逻辑。

  您不是佐藤云小姐的父亲吗?裴行野看望您女儿,您怎么反倒在楼下站着?

  但佐藤神情严肃,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车停在了一处三层小楼前。

  在军校学习潜伏与保密课程时养成的习惯使然,方彧先打量了一下环境。

  一楼的窗外挂着腊鱼腊肠,二楼的阳台上则摆着一坛酸菜,三楼则空空荡荡、一尘不染。

  方彧:“……这三层楼,好像不是一家呀。”

  而且无论哪一层,都不像飘飘欲仙的安达涧山会住的地方。

  裴行野摇下车窗,鸣了一声笛。

  三楼的阳台门忽然被推开,一位黑头发、有着琥珀般色泽眸子的美人走出,斜倚在阳台栏杆前,抽着一支烟。

  烟抽尽了。

  裴行野低声说:“好了,下来吧。”

  方彧不明所以,跟着裴提督走进楼道,直上到三楼。

  裴行野敲了三下门。房门打开,那位眸如琥珀的美人出现在门口。

  她先看向裴行野,径自问:“结果怎么样?”

  很短的一句话……方彧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嗓音。

  裴行野低声:“我今天是带着她来的。你能不能抓重点?”

  女人淡淡瞥了方彧一眼。她的视线非常特殊,分明焦点清晰,却有一股微妙的、难以描摹的、类似无机质的平静,像深海。

  “他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知道你今天去了哪儿,他不会考虑你是带着谁来的——他待会儿肯定还是要问的。”

  女人说:“你不告诉我,恐怕将会面临更尴尬的局面。”

  裴行野:“我觉得他已经不至于干出那种脑干缺失的事了。你先让我们进去,然后叫他出来。”

  女人叹了口气,用让步的口吻说:

  “愚蠢的决定,行野。我一向比你了解他。”

  裴行野:“人是会变的——去叫他出来吧,姐姐。”

  女人退后一步,目光再次移向方彧。这一次,她露出了温和的、礼仪性的笑容。

  她颔首微笑,温声说:“方上校,幸会。”

  方彧一时感觉自己要溺毙在那双过分美丽的眼眸中:“……您好。”

  女人转身消失在门后。

  裴行野尴尬地笑了笑:“唉,这是我姐姐家,这是我姐姐……在这里说话方便一点。请进吧,方。”

  方彧说了声“打扰”,顶着一脑门官司,走进门。

  裴行野居然有个姐姐,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

  她和裴行野相识也很久了。关于他的私人关系,居然仍是毫无所知……

  反过来,她在军校时三千米跑了几分几秒,裴提督说不准都记得……

  他和他姐姐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啊……

  裴行野略一示意,在前带路,方彧跟了上去。

  他在一扇门前再次停住,刚抬起手。

  门霍然被拉开——

  安达涧山用肘撑着着门框,歪头看了看。

  他长发垂落,耳朵间夹着一支笔,脸颊和鼻梁上还沾着点点墨迹。

  方彧觉得他这幅形容呆里呆气,和印象里那种冷酷肃杀的大魔王很不相符,有点搞笑。

  但看到裴行野几近紧张的神情,又生生憋住了。

  “你的量表测试结果呢?给我。”

  安达撸起衬衫袖子,把手一伸。

  裴行野的神情微妙了片刻,下意识看向他姐姐。

  那个琥珀色眼睛的美人冷静地回应了他的目光,像是“我早就说了”。

  裴行野一咬牙,似乎决定战术性撤退了:

  “安达先生,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能看。方上校的时间也很紧,你们还是先说正经事吧。我就先……”

  安达:“我不觉得这不是正经事。她能有什么事?回家睡觉吗?”

  方彧:“……”

  这是在讽刺她吗?

  不对,安达怎么知道她回家除了睡觉什么也不会干的?

  安达直接越过裴行野,看向方彧:“对不起,您有什么正经事吗?”

  方彧:“我……”

  说实话,她即使在人情世故上不很发达,也听懂了他们三人在拉扯些什么。

  裴行野不愿意在她面前暴露什么“量表”,所以才接连两次推三阻四。

  但他姐姐和安达双双首先向他提出,要这份量表……

  到底是什么量表?

  嗯,裴提督似乎很希望她的确有件待办的正经事的样子。

  方彧努力思索,找一件正经事,很正经的事……

  她回家后,首先得交电费。然后,换床单……真不想浪费精力换那些东西……

  安达抱着胳膊:“三、二、一。”

  方彧:“?!”

  怎么还带倒计时的?给人上课上多了,腌渍入味了?

  安达一副仁至义尽的神情,转向裴行野:

  “她没有正经事。三秒钟,正经事应该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不需要想这么久。她在努力编造——量表。”

  方彧:“……”

  他语速比上课时快很多,甚至需要特别留心才能听明白。

  即使安达上课时,就是有名的自动笔记软件杀手,据说市面上没有一款自动笔记软件能跟上他的速度。

  “……是。”

  裴行野无可奈何,只得打开自己的光脑,往安达眼前一推。

  安达看了一遍,速度很快,抬起头来:“怎么回事?比上次的结果坏了。”

  裴行野:“医生说,有点反复也是正常的,可能是最近……”

  “正常?你不应该反反复复。”

  安达又低下头,皱起好看的眉头:“我不能冒着风险,把所有鸡蛋都装进一个随时要自杀的篮子里。”

  方彧:“!”

  她在话音落地的那一瞬,明白了量表的内容:那是精神评估量表。

  裴行野……想自杀?!

  ……真希望上天赐予她一个没听过这番言论的脑子。

  裴行野的脸色一白,先瞥了一眼方彧,后者的震惊后悔之色显然不令他愉快。

  他冷淡道:“……阁下,您不止一只篮子的。但您再多说几句,今天到手的新篮子估计要提桶跑路了。”

  安达重又抬起头,观察片刻,很令人脑溢血地发问:“你生气了吗?”

  裴行野深吸口气:“我不敢。”

  安达的眸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夹杂着暴躁。

  他浅金色的睫毛微微翕动,立刻道歉:“对不起。”

  “……”

  裴行野面色苍白,有些哭笑不得,半晌,终究还是低下头。

  “安达先生,我下次一定努力,争取不要反反复复。您……还是先谈正事吧。”

  方彧与安达在书房中落座。

  裴行野的姐姐没有再露面,桌上只不知何时多了三杯红茶。

  茶具造型和色泽简洁,但在细微处富有设计感,看起来就……很上流。

  方彧出于缓解尴尬的目的,率先端起茶杯,却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她喜欢的产自潜林的进口货。

  ……大概也不能叫进口货。潜林在叛乱军控制范围内,理论上不应该与联邦有商贸往来。

  走私货。

  前几年边境走私泛滥,潜林红茶对联邦呈倾销之势,这种茶叶随便找个小卖铺,二十块钱就能扛回去一大盒。

  但后来联邦开始贸易保护,督促边境提督们严抓走私问题,这种茶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渐渐变成了她喝不起的样子。

  啊,熟悉而美好的味道。

  如果能去廷巴克图之类的边境港工作,肯定有办法搞来点茶叶的……

  方彧违法乱纪地琢磨着。

  不对,她喜欢喝什么茶叶,裴行野的姐姐为什么知道?

  不会吧,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和裴行野说过这种事……

  “方上校,您对联邦的未来有什么想法?”

  安达也喝了一口茶,皱起眉头,看起来想吐,但优雅地忍住了。

  方彧从梦境回到了残酷的现实:“……”

  她感觉自己不是来“拜访”的,而是来参加面试的。

  ……可能还是一次残酷的AI面试。

  裴行野默默解围:“听说方其实很早就认识安达先生。”

  方彧赶紧说:“是,我……上过安达老师的选修课。”

  安达眉心微蹙,这样嗔怪的神情其实很适合他,使他收敛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飘忽不定,更像人间之物。

  他好像有些不耐烦,但没说什么,冷淡地问:“哦,你考了多少分?”

  “……”

  方彧坚信,老师询问学生考了多少分,就像男人问女人体重多少一样,是恶劣的行为。

  难怪裴提督抑郁了。

  方彧:“八十来分吧,记不住了。”

  安达讶异:“这么高?”

  方彧:“……?”

  这么高?她觉得这个分数不上不下,可以糊弄过去,正如她其他功课一样。

  但是……“高”?所以当年这门课的平均分是多少?

  她突然想起之前在校园论坛上似乎看过的那种帖子……“莫名其妙挂科了应该向哪个部门举报啊?tag:#安达#哲系#死亡哲学”

  还有高楼里点赞最多的回复:

  “我也挂了,但选课前不好好看排雷,就自认倒霉吧!有发帖的工夫你把它的名字打进搜索栏里搜一搜啊,看看它爹是谁!喷火.jpg”

  方彧差点把茶喷出来。她虚弱道:“不,或许是您给分太低了,老师。”

  裴行野咳嗽了一声。

  安达:“我也想给他们一个赏心悦目的分数,只是我以为,这种事总应当礼尚往来。是他们先用那些破烂污染我的眼睛的。”

  “……我觉得大家已经努力了。”

  “没看出来。证据?”

  方彧很有逻辑地推理:

  “大多数人来选您的课,是因为您是安达平章的儿子。他们希望给您留个很好的印象,将来有助于仕途。出于这种明确的目的性,大家都会很努力很努力的。”

  “您想,是不是下课后找您问问题的学生也格外的多?”

  裴行野更大声地咳嗽了一声。

  安达蹙起眉心,有一瞬间像是要发火。但下一刻,怒色又已消退得干干净净。

  “哈,父亲……”他含义不明地冷笑,“还真是与有荣焉啊。”

  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不,她绝对归纳过这种表情的含义,很眼熟。怎么看起来像……像……

  她猛地回忆起来。兰斯七岁时,被奶奶家的鸡给咬了,他当时捂住伤口,什么也不说,也不告诉人。直到过年那天,他站在铁锅旁,低头看着那锅老母鸡炖蘑菇,才幽幽地说:

  “姐,这只鸡咬过我。”

  然后缓缓地露出了这种……杀之后快的表情。

  方彧:“……!?”

  安达收敛神色:“方小姐,你说话很有意思。”

  她不知道安达和他爹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本着尊重、祝福、不打听的原则,她诚恳地劝解:

  “老师,我不敢说别的,但做总长的儿子至少有一点好处。”

  安达:“哦?”

  “您知道银联大每年年末的‘陶片放逐仪式’吗?学生投票选出一名教师,学校会给他记一个警告,攒足三个就得走人。”

  安达一怔。

  方彧:“校园论坛上年年都有好多问您的编号是多少的,但您的名字根本不在列——如果您不是安达总长的儿子,按您这个教法,恐怕早被学生陶片放逐了。”

  安达愣了片刻,震惊道:“学校还有这种落后愚蠢的制度?!”

  方彧:“……”

  是因为“落后愚蠢”而愤怒,还是因为自己被挂论坛了而愤怒?

  安达顿了顿:“学生只会用自己的利益衡量一切,他们的选择往往无益于普遍利益。”

  方彧:“是啊,学生盲目,可不止学生盲目。我不清楚底细,但看看谢氏,看看坎特,就知道黎明塔也是搞陶片法的——只是您的家族,这回可不在无条件豁免的名单上了吧。”

  “……”

  安达鼻尖上的一点墨水抖了抖,有点滑稽。

  他笑起来:“您说了那么多毫无用处的废话,却突然给我这样一个惊喜,是终于打算切入正题了吗?”

  “我其实不认为我刚才说的是废话,如果您给学弟学妹们手下留情多给点分,我的功德说不定会蹭噌暴涨,下辈子大概能成功投胎成一只土拨鼠,但是……”

  她及时打住:“是,还是切入正题吧。”

  她顿了顿:“我不知道能否给出您满意的答案,但我会说实话。”

  安达颔首,用手随便一抹脸上的墨水,反而弄花了脸。

  他再次问:“您对联邦的未来,怎么看?”

  方彧下意识看向裴行野——

  因为在她印象中,但凡君主要密谈,总会“目示左右”,众人便听话地退下。

  但裴行野显然没有这个意思,安达也没有。

  裴提督仍垂着眼睫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只精美的人偶,少见地没有笑,表情有些冷酷。

  “……”方彧收回目光。

  您对联邦的未来……怎么看?

  “这个问题太宏大了,我不觉得自己有权利教诲人类怎么解决问题——我的看法只是看法,不是措施或者方案。”

  她慢吞吞地、温和地放下手:“联邦已经没有未来了。”

  安达看着她。她领会了那眼神的意思,说了下去。

  “唔,假如一棵树,面对一种新型的虫害无能为力,这并不是摘掉几颗腐朽堕落的果子就能解决的。“

  “整棵树已经朽坏了,每一个无作为的细胞都要为此负责。想要应付虫害,存在下去,就要拔掉这棵树,再种新树。”

  安达看着她,眼神炽热,像赤道上的太阳。

  “……”他腾地站了起来,朗声笑道,“那您是个好园丁吗?”

  方彧吓了一跳:“我从没想过做园丁。”

  “至少您很懂植物学的知识。”

  方彧:“理论是一码事,实际是另一码事。种活一棵新树,或许比放任老树的种子们自己寻找自己的路,要付出更大代价……”

  “您太妄自菲薄了,”安达目光灼灼,笑着伸出手,“我愿意做园丁,您愿意参与吗?”

  方彧眨了眨眼:“您家族不也是老树上的一颗果子吗?或许还算挺沉的一颗。”

  安达冷静地说:“连根拔除,一样踩烂,还谈什么果子的家姓门户?”

  “!”

  这是怎样的自我革命的精神!

  ……老安达如果知道自己生出这么个大孝子,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把他塞回胚胎培养缸里?

  但方彧仍然没伸过手去,抬起头:“这是很远大的事情,您实际上打算怎么浇水、怎么施肥、种什么品种的树呢?”

  安达一愣:“你在拷问我?”

  方彧搓了搓发梢:“啊,对不起,不可以吗?”

  安达:“可以。加入我,您当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方彧:“……”

  安达垂眸俯视着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您太出类拔萃了,狂风会吹向您,永无止息,直到彻底拔除您那令他们震悚的根苗。”

  方彧:“是,黎明塔……觉得我不安全,不稳定。”

  “那您还在犹豫什么呢?”

  安达平静地质问:“我需要您无与伦比的才华,您需要一个志同道合的庇护者,人类需要一场新的大风了——有什么可犹豫的?”

  “……安达老师。”

  方彧仍然维持着仰头的姿势,身体略微后倾。这是一个被动的姿势,但她做来并不显得如此。

  她的眼睛主动迎上安达,反而是后者有一瞬间的本能回避。

  那是一双宇宙般的眼睛。

  让人好奇,止不住想要探索;又让人畏惧,因为宇宙吞噬一切,自有它冰冷理性的规则。

  方彧平静道:“老师,我不能保证忠诚。”

  安达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忠诚?”

  “我以自由的意志加入您。如果有一天,我们有了严重不可逆的分歧,那我也会凭自由的意志离开您。”

  ……在谈合作前先谈闹掰,好比在谈结婚前先分割婚前财产,就挺有风格的。

  裴行野忍不住又看了方彧一眼。

  安达不以为忤,大概觉得写一整本婚前协议没什么不对的:

  “要求您这样的人忠诚,是无能的表现。何况我不倾向于要求任何人对我忠诚。”

  方彧:“为什么?”

  “如果您问的是前一句,因为我能看出,您是个自我意志强烈的人,这样的人不会以他人的志愿为志愿。如果您问的是后一句……”

  安达的声线乏善可陈:“这个概念太前现代了。我欣赏现代性。”

  “……”

  方彧挪开了目光,心情复杂。

  在一艘行将倾覆的大船上,有人会试图绑架船长发号施令,有人会闷头拼命划桨,有人会偷偷跳海求生,也有人会躺在甲板上用薯条喂海鸥。

  而大多数人只是乘客,他们的个体行为,积极也好消极也罢,都不足以影响船只倾覆的速度。

  她自认为是乘客的一员,躺在甲板上晒太阳吃薯条,完全没有划水的动作,只是随着啸然的风浪,自然而然漂泊至此而已。

  现在,有一个看起来不算穷凶极恶的匪徒,递给她一块木板,让她丢掉薯条和太阳,邀请她去拍晕船长。

  ……要加入吗?

  方彧想起当年在风雪号上猛敲约翰逊脑袋的时候……

  说实话,他的头颅敲起来质感很好。有节制的暴力,还挺有趣的。

  能敲晕第一个,为什么不去敲第二个呢?这种事大概也是熟能生巧的。

  她站了起来:“安达老师,我……”

  方彧抬起右手行礼:“我愿意试一试。”

  安达松了口气般笑起来,握住她的手。

  她能感到他的手部很用力,似乎在借此发泄一些不曾宣之于表的情绪。

  好在他力气不大,不至于像洛林或裴行野那样,让她担心被掐断胳膊。

  安达歪头看着她,冰蓝色的眼睛流光溢彩:

  “现在来拷问我吧。您已经说了这么多,您赢得了我的心——”

  “该让我对您畅所欲言,希望您也能一样倾心于我。”

  **

  呼……和他说话很费脑子。方彧疲倦地想。

  安达将她送出门外,在门口停住:

  “并非我有意轻慢,您知道为什么今天要在这里见您吗?”

  对于黎明塔的新老贵族们来说,接客的地点似乎是很重要的。而“我下属的姐姐家”这种地点……显然不够郑重。

  方彧并不在乎“接待客人时是在自己的主宅还是乡下别墅”这种礼节,反正在奥托,她连一间厕所都没有。

  她说:“您是不是稍微控制一下启发式教学的冲动?”

  安达:“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被人知道,非到不得已,宝剑要藏在鞘中。您当初是伊万诺娃元帅引荐的?”

  “是。”

  “没必要把这些事告诉她,她对我父亲印象不好。您光荣孤立,或许会对未来的局势有所裨益。”

  方彧顿了顿,看了安达一眼:“……我知道。”

  “您这次出去一趟,有功无赏,反而叫行野捡了便宜——您需要提衔吗?”

  方彧:“不需要。”

  安达微笑:“方彧,请教您最后一个问题:一个不能用利益束缚的人,应当用什么笼络?”

  方彧平静道:“别做错得太离谱的事。”

  安达深深看了她一眼:“行野,送送她。”

  裴行野垂着眼睫,起身拉开门。方彧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同他一起走了出去。

  裴行野笑笑:“别这么看着我呀。我送你出去吧,方。”

  方彧自知不会安慰人,最好还是别管闲事,也别胡乱同情别人。

  “……谢谢提督。”

  那位琥珀色眼眸的美人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她倚着门槛抱起胳膊:“人是会变的,嗯,行野?”

  裴行野:“……”

  “人类的确是会改变的,”美人口吻淡漠,“但改变的速度好像没有那么快,是不是?”

  裴行野回头看着方彧,笑说:“你家住在哪?”

  方彧一怔,下意识反问:“提督不知道我家地址?”

  你可连我当年习惯买什么茶叶都知道啊。

  裴行野略显尴尬:“哎呀,不问一下的话,实在太不体面了……以后别人如果这样问你,你好歹配合一下啊!”

  “对不起,”方彧沉痛道,“我家住银联大东门……千杨街道。”

  裴行野:“嗯,走吧。”

  “……行野。”美人忽然说。

  裴行野定了定,才回过头:“怎么?”

  “你不应当和他那样争执,不理智的行为。”

  “你觉得什么样的行为比较理智?”裴行野讽刺道,“夸他心胸坦荡,无事不可对人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

  美人仍是指教的口吻,淡淡道:“如果你决心教训他,那就闹得更大一点,不要他一说对不起,你就让步,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你决心就当没有这件事发生,那就干脆不要甩脸子,他只会觉得你莫名其妙。”

  “还是从前的毛病,你不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因此没有章法。”

  裴行野笑了笑:“是啊,你一贯很有目的。”

  美人径自说下去,仍是那么冷静,不理会裴行野的嘲讽:

  “回廷巴克图吧,行野。一个人如果习惯了用战火引燃自己,那奥托只会磨损他的生命。”

  裴行野:“你又催我走?”

  “这是我的分析和判断。”她平静地说,“我只做有利于你的判断。虽然事情常常不会按照我的希望发展。”

  裴行野不知为何,显得有点悲伤。

  方彧:“……”

  裴行野努力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笑说:“走吧,小方。”

  方彧推测他大概率在自我push,于是说:

  “我有事,先不回家了。您不用送我了。”

  如此蹩脚的关怀,裴行野却立刻领会了,温声说:“……谢谢你。”

  裴行野和佐藤一起离开。她目送着二人远去,不由愣住。

  裴提督的精神状况不好?

  伊万诺娃说,有许多人在默默地安静地发疯……裴行野算其中之一吗?

  他为什么会这样?是被不近人情的安达折磨得够呛?被看起来莫得感情的姐姐逼得太狠?

  或者……与谁都不相干,只是自己被消耗得太过了?

  方彧回过头,那位眸光胜过琥珀的美人正在掩门。

  她忽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美人愣了一下。

  方彧忙打补丁:“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

  她温和地笑了:“不。有人在意我的名字,我当然是开心的。”

  “……裴芃芃。”

  她倚门而立,像油画幕布中走出的古人,再次对方彧笑了一下:

  “希望未来能为您做点什么,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