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巡天青鸟(2)(1 / 1)

提督小 姐今天退休了吗[星际] 瑞皮 7668 汉字|49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34章 巡天青鸟(2)

  ◎我们背叛了母星,懵懂地走向宇宙◎

  第二天一早, 方彧起了床,发现自己并无宿醉的症状,不免对基因检测报告大为赞叹,向克里斯托弗感慨了一下基因科学的发展——

  当然, 一转念, 她又担心起自己是否真的有“高概率”得阿兹海默症了。

  方彧来到军港口。

  青鸟号是一艘流线造型、优雅华丽的旗舰, 两翼泛着带有金属质感的青金色,比一般那种傻头傻脑的钢铁怪兽精致得多。

  裴提督这次回奥托, 只带了青鸟号一艘旗舰。

  陈蕤作为特别战斗研究小组的代表、洛林作为扈从武官,二人昨晚都已上了旗舰。

  所以,只有谢相易一人站在舷梯前等她。

  “……你是说,裴提督昨晚来找你了?”

  谢相易压低声音,帮方彧将行李塞进柜子里。

  方彧:“嗯。”

  谢相易:“他肯定是想要你过来。”

  方彧:“好像是这个意思,不过——哎,那是什么?”

  不远处, 几个穿着破烂的家伙围着一个红袍老人。

  老人神色和蔼, 用手掌依次抚摸过他们的颅顶, 好似在喃喃着什么。得了抚摸的人, 便激动地匍匐下去,吻老人的衣摆。

  谢相易:“又是来找裴提督要钱的无量子兽流民。这些虱子,简直是追着裴提督的脚印咬——行程怎么又泄露出去了!”

  “那个老头呢?”

  谢相易眯起眼:“是量子教的神父,这里很多教徒的。”

  方彧:“我在奥托可没见过这么多传教的神父。”

  “小谢,好像又有人在外面, 你出去给他们一人一千星币, 让他们走吧。”

  忽然, 一道温和的声线响起。

  谢相易和方彧回过身。

  裴行野笑眯眯立在门口, 穿着件粉蓝色的衬衫, 军装松垮披在肩头,浅金红色的长发辫垂下。不像个军人,倒像个时髦的年轻学生。

  谢相易抬起手敬礼:“您知道,您越给他们钱,他们越会像橡皮糖一样粘手吧?”

  裴行野情真意切:“唉,我知道,可是忍不住。”

  “……”

  谢相易拿着裴提督的一万星币走了出去。

  方彧左右四顾,一股不祥预感涌上心头:“提督……”

  裴行野温和地笑了:“小方,昨天话未说完,就匆匆忙忙离开,实在失礼——路上有时间的话,我还要向你赔罪。”

  方彧张了张嘴:“啊……”

  这时,裴行野的光脑亮了亮。

  他瞥了一眼,微微蹙起眉头,苦笑道:“佐藤责怪我不穿军装到处乱跑——这个佐藤也真是够麻烦——明明没到上班时间,为什么要穿军装?抱歉,我先走了。”

  方彧:“噢……”

  说完,他略微一躬身,很漂亮地鞠了一躬。

  方彧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

  她看着裴提督远去的背影,和明显是染过的金红色长发、若隐若现的黑骷髅耳钉——

  显然,那位佐藤先生需要操心的,不仅仅是他家提督的军装。

  **

  军舰离港前,照例会有一个短会。

  一般情况下,提督会对全舰将士说两句“战无不克”之类的话,然后放出自己的量子兽,耍一回威风后解散。

  方彧正在吃早餐,屏幕一闪,一排服色整齐的军官出现在半空中。

  这些人清一色深蓝色军装军帽,长得也大同小异起来,只有最正中一头金红色长发的裴提督格外扎眼。

  此时,他正塞着耳机摇头晃脑,被捅了一胳膊肘,才恋恋不舍地摘下耳机:

  “佐藤先生,你……”

  “提督,快开始了,您就不能把头发往帽子里掖一掖么?”

  坐在裴行野左手边的中年军官一脸不忍卒读,严肃地质问。

  裴行野大受打击状,掏出镜子,左右看了看:“我的头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很难看么?我就说,还是染成粉色更好一点——”

  佐藤大惊失色:“粉色?!提督,您快别照了!”

  方彧:“……噗。”

  周围的下级军官们看着屏幕里拉扯的提督和参谋,像看寻常的情景喜剧,毫无惊讶颜色,笑了两声,又各干各的。

  ……这是经常发生,所以已经免疫了么?

  佐藤:“到时间了,请您务必严肃一点!”

  “我知道了,噗嗤……不,我不是笑,是你直勾勾看着我,把我脸看痒了!”

  佐藤捂住眼,看起来很遗憾自己的视线只能挠痒痒,不能杀人。

  “唔——青鸟号的全体官兵,大家好。”

  铃声响过,裴行野脸上的笑容如水波般淡去。

  “我想说两个问题。第一,是大家普遍存在疑虑的——我之所以只带一艘星舰回奥托,当然对航程中的安全有绝对把握。所以,请大家不用担心半路冒出来叛乱军什么的——再叫我听到各路谣言的话,一律按动摇军心处理。”

  他冲屏幕眨了眨眼。

  “第二,回奥托以后,大家会有半个月的探亲假。在这期间,我不允许任何人招摇生事——如果有人按不住尾巴犯了事,别怪我不留情面。”

  “好了,假期快来了,祝大家天天开心!”

  裴行野说完,飘然起身,漫不经心般把指尖探出,覆上一个银球状的物体,轻轻一刮,就立刻松开手,蹭了蹭衣襟。

  食堂里有人说:“哎,新来的,快看窗外!”

  方彧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青鸟号滑出轨道,冲上云霄,舷窗外的天光由靛蓝转为白亮,最后忽地湮入黑暗。

  此时,一只青金色大鸟从舷窗间振翅飞出,所过之处,洒下一片金光。

  “是裴提督的量子兽,翼展听说有二十米长。”

  “听说裴提督从来不在大气层内放量子兽,因为太大了……它不属于人类营建的囚笼,只属于无穷的宇宙!”

  方彧定定看着——青鸟伴航,比翼于星海。

  真是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的构图。

  不过,她很快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的小银鱼曾被乌鸦叼走的惨案,打了个哆嗦。

  裴提督还没来当说客,她居然就自我攻略起来了!

  “方彧啊方彧,你幼稚,”她拍着自己的脑壳,“你脑袋也挺大,怎么总拿十二指肠思考!”

  **

  从此之后,方彧总是躲着裴提督的脚印走。

  毕竟,裴提督这人太勾魂摄魄,方彧怀疑自己一旦和他再说几句话,就会迷迷糊糊地签了卖身契还帮着数钱。

  只是,她可以耐得住整日闭门闭户,但吃饭的时候总要出门。

  搞得每次去食堂,她都好像在偷地雷——

  “方!”

  方彧打了个哆嗦,筷子差点从手里掉出去,猛回头,看见陈蕤的白手套,才松了口气。

  “……嗐,吓死我了。”

  陈蕤讶怪道:“你有什么可怕的?”

  方彧默然:“……”

  “哦,裴提督要挖我们特别战斗组的墙角,可真够不要脸的。”陈蕤自问自答地点点头,又说,“放心吧,裴提督今天不来这个食堂。”

  方彧:“啊?他吃大食堂?你怎么知道?”

  陈蕤哑然:“你没看过那份《裴提督偶遇指南》吗?”

  “什么,”方彧呆呆问,“什么指南?”

  “依我看,更应该叫《如何在食堂触发裴提督特殊剧情的攻略》,因为这肯定是个男人写的,文中的口气好像把裴提督当BOSS野怪刷了。”

  “……”

  陈蕤一挥手:“大概就是说,裴提督一三五吃四楼食堂,二四六吃三楼食堂,最喜欢的食物是南瓜甜饼什么的。如果在正确的时间去正确的食堂,多半就能碰见他。”

  方彧:“……南瓜甜饼?”

  陈蕤可能以为方彧觉得这种食物格调不够高,点点头:

  “他出身不大好,因此肠道菌群也没养成健康的品味——太高油高糖了。”

  “唔,方喜欢吃南瓜甜饼吗?我这里多买了一个。”

  方彧脑子嗡地一声。

  她感觉到周围的人纷纷站起来,抬手致敬。还有人低声窃语:“不可能,今天不是周三!”

  她缓缓转过僵硬的脖子:“裴提督?”

  裴行野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纸袋,里面装着几块烙着麦花图案的小圆饼,笑眼盈盈。

  **

  方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又没说出什么话,就麻木地跟着裴行野走进一间小隔间,有些恍惚。

  裴行野替她拉开椅子:“茶还是咖啡?”

  方彧不假思索:“我不喝咖啡……不对,有点不礼貌……对不起,阁下。”

  她一摸裤兜,顿了顿,咽口吐沫:“……您还是把南瓜饼给我吧,我、我好像有点头晕。”

  裴行野笑了:“好。”

  裴行野在她对面坐下,两手交叉,指尖抵着下颌。

  她垂着眼皮,专心啃小甜饼。

  裴行野沉默片刻,主动开口:“方这么聪明,恐怕早就明白在下的用意,我也就不装腔作势了——您愿意来为我工作吗?”

  方彧抬起头:“我不知道阁下为什么这样看重我,实在很惶恐,怎么敢答应。”

  裴行野笑说:“伊万诺娃元帅又是为什么要你入伍?还不是想要天下英雄入我彀中?”

  方彧粗暴地说:“我不是英雄。”

  她顿了顿,忙找补道:“至少目前为止,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超人的军事才能——什么模拟赛打得很好、指挥一艘星舰跑路、和劫匪徒手肉搏,这都和指挥千军万马作战没有任何关系。”

  裴行野在前线这么多年,见过的年轻军官数不胜数,每年因各种事迹感动联邦的也足有一沓——

  他当然不会真的认为她有什么珍贵的才能。

  “从您的视角来看,我有的只是转瞬即逝的热度。”

  方彧:“作为作文素材,大概能维持到下届高考。”

  她跑神地说:“下下届再用,就拿不到高分了……”

  裴行野:“方对自我评价要求这么严格嘛?我高考的时候还在写爱迪生的灯泡和刘备的草鞋呢,分数倒也还凑合。”

  “……”

  方彧回过神来:“所以,阁下想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觉得我璞玉可琢,还是……需要我的热度?”

  ——是想要同她结党营私,还是利用她赚什么吆喝?

  裴行野失笑:“我又不参加中期大选,要你的热度做什么?”

  方彧微微皱眉:“对啊,阁下……要做什么呢?”

  裴行野挺直身子,琥珀色瞳孔里闪过一丝警觉。

  方彧有些后悔,她不该呆头呆脑地把心里的推断脱口而出。

  半晌后,裴行野才重新笑起来:“方,算了,还是谈点轻松的话题吧。”

  方彧傻乎乎地问:“什么?”

  “你不是对我很好奇吗?”裴行野指了指心口,“提问吧,我来回答。”

  方彧愣了愣:“这……阁下不忙吗?”

  裴行野委屈道:“我是真心乐意和你说话的——总比听佐藤先生抱怨什么报表啊税务啊有趣。”

  “……”

  她的确有很多问题想问裴行野——比如他是怎么在一个承平年代从流浪儿做到将军、洛林嘴里他的“主子”到底是谁、那天他说的“危险”究竟是什么……

  方彧憋了半天:“那,阁下看过《裴提督偶遇指南》吗?”

  片刻无声。

  “噗!”裴行野哑然失笑,“你总算看过了?我一直想搞清楚到底是谁编的,真是才华横溢。多半是炊事员吧——可惜,每次我一问他们,大家就都吓得磕磕巴巴的。”

  “……阁下真的喜欢南瓜甜饼?”

  “不好吃吗?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裴行野懒懒说,“不过,没有糖霜的甜品不容易被投毒。”

  “那样的话,不吃食堂更安全。”

  “可是我喜欢很多人一起吃饭。”

  他垂下眼,又笑起来:“我小时候,可看不见这么多吃饱的人在一处。”

  方彧疑惑地观察着眼前的人。

  裴行野笑得很真诚、很柔和,不像作假。

  “方,你说你没表现出什么军事才能——这点我不敢苟同。不过,我想要你,也并不是图你有什么军事才干、能多杀多少叛乱军……”

  那是图她做什么?斗地主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不缺能杀人的将军——不,是太多了。”

  裴行野苦笑了一下。

  “眼下联邦没什么大的战役,也不乏有人为了升迁、为了选票主动挑起战争,搞得血流成河的,每每想起,甚无味也——”

  “现在,我更希望能为联邦留一位没那么愿意杀人的边将。”

  方彧一愣:“这……”

  裴行野宽和地笑了:“不过,强行让秉性和平的人去从事杀戮也是很残忍的。所以,你不愿意,我也理解。”

  佐藤上校推门而入,沉着脸。

  “提督,您怎么在这里?有几封递交坎特阁下、安达阁下、陈阁下他们的信,属下已经写好了,需要您署名。”

  裴行野冲着佐藤看不见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提督,还有礼物——鉴于去年坎特小姐昏倒的事情,属下不得不多嘴一句,您可千万别给坎特小姐送重金属唱片了。”

  “知道啦,知道啦。反正她是装的,我也是装的……”

  裴行野推着佐藤往外走,唱歌般说:

  “佐藤先生,您再说一句,我就给您提百分之十的工资——抱歉,方,耽误你的时间了。”

  他说着向方彧微微一躬,和佐藤上校一起消失在门后。

  空气中只传来佐藤的暴喝:

  “提工资!阁下,您知不知道,我们的财政已经紧张得像缩水的裤衩了?!”

  方彧:“……”

  **

  在接下来的航程里,裴行野果真对“调动方彧”这件事绝口不提。

  她稀里糊涂地到了奥托,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勋章,又稀里糊涂地握着各色人等的手,不断摇晃——

  当晚的晚宴上,安少将对她感激涕零,搞得方彧不敢吱一声,只好绝口不提她曾让少将的女儿执行危险任务的事情。

  坎特总长称赞她是“军部之光”。方彧还没张嘴,就感到数道刻毒目光刺在身上。

  兰斯心情很坏,非但骂骂咧咧地打断了坎特总长秘书要求他作为“天真活泼”的青少年代表给姐姐献花的请求,还说他这辈子也不会献花,除非是给坎特的坟头。

  最显眼的是裴行野,一进会场,他身边一左一右凭空多出两个腰部挂件。

  一个是坎特小姐,另一个佐藤上校的女儿,佐藤云小姐。

  佐藤云人如其名,像一抹云彩似的苍白瘦弱,仿佛不堪奥托和煦的暖风。

  她始终和裴行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并不离得太近,水汪汪的目光却始终萦纡在裴提督脸上。

  坎特小姐则大为不同,只要有可能,便紧紧抱着裴行野一条胳膊不撒手。

  直到裴行野被几位大人先生拉走,二人终于被迫对上了视线。

  “……”

  气氛略显诡异。

  突然,坎特小姐像身上沾了塑料泡沫一样,用力掸了掸刚刚贴过裴行野的裙摆。

  佐藤云不由垂眸,避开坎特小姐凌厉的视线,主动开口:

  “不知道行野这次回来,又能待多久。唉,青鸟不传云外信……”

  坎特小姐似乎觉得怪晦气,嘴角抽了抽:“那他最好这辈子也别再回来。”

  佐藤云:“你……也用不着这样说。”

  坎特小姐冷笑:“一个边境星爬出来的穷小子……真和他结婚,说不定哪天会有生命危险。他们那类人流行的是过河拆桥、杀妻求将,你懂什么?”

  佐藤云低声说:“你这么讨厌他,为什么还一直死皮赖脸地黏着他?”

  坎特小姐的脸白了片刻。片刻,她恼火地把头转向另一边——

  一眼方彧忘记洗干净的、带着血点的靴跟。

  坎特小姐憋着口气,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方彧吓了一跳,说:“……方彧。”

  “方彧?”坎特小姐没听过这个名字,上下打量她一番,没好气道,“你交钱了?交了多少?居然能进我家的门。”

  方彧深感受辱:“公共厕所才投币使用。”

  坎特小姐大怒:“你!”

  佐藤云脸色白了白,拉了一把坎特小姐的手腕:“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

  她停顿片刻,思考在坎特侮辱方彧是交钱来的、方彧侮辱坎特家是公厕这件事中,自己究竟不该什么——

  坎特一把甩开佐藤云,调转矛头:“你?你不该净想着裴行野的事!”

  佐藤云脸红了:“可是你明明也……”

  “我?我也?”

  坎特好像被侮辱了一般,压低声音,威胁道:“你怎么和我相提并论?——你满脑子都是要做他的妻子,我只想当他的遗孀。”

  佐藤云愣住了,眨了眨眼,泪盈于睫:“……”

  坎特翻了个白眼,从书架里用力抽出一本书,把书往沙发上一摔,黑着脸做出一个窈窕的姿势,靠上沙发。

  这时,裴行野才从一群老头子身旁脱身,正扶额往角落里躲——

  坎特小姐和佐藤都看到了,她们对视一眼。

  佐藤云畏惧地垂下眼。

  坎特啪地合上书,深吸一口气。

  她像斯巴达战士一样扑过去,抱住裴行野的胳膊,情真意切道:“行野哥哥!”

  裴行野亦立刻绷紧脊背,情绪饱满:“丽莎!”

  方彧:“……”

  她瞥见坎特小姐刚刚翻开的那本书。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

  活学活用,现学现卖,实战教学吗?

  就在坎特小姐主动出击,裴提督灵活迂回之际——

  “坎特小姐。”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

  迎面来了两个男子,一个头发已全白,清癯温雅,举止谦退和柔。另一个则身材笔挺,面容俊美,浅金色鬈发垂至肩头,神情冷冽,如神话中降下凛冬的神祇。

  不知为何,众人见了那个清癯老头,居然纷纷露出敬畏神色,连坎特也匆匆忙忙迎上来。

  众人包围之下,裴行野略显尴尬:“安达阁下。”

  啊,是人联大的那个教授安达涧山和他父亲。

  ——当然,一般人恐怕会说“是前总长安达平章先生和其长子”。

  安达平章,联邦历史上与杜邦、谢诠并列的风云人物——物以稀为贵,如今另两位皆已仙游,他自然就身价百倍起来。

  他出身帝政贵族、少年投身革命、长年参赞谢诠、精通多门古语言,是位学院派官僚,拿过数个博士学位——履历表之完美无暇,几乎可谓是联邦精英的标准模板。

  人们都说,他是除谢诠外的联邦历任总长中,最富有名望的一位——或许也是连带谢诠在内的所有总长中,名声最好的一位。

  或许是经历了许多风波,安达平章性格颇为恬淡,不喜出风头,自从卸任总长后,就已经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没想今天居然来了,难怪坎特如临大敌。

  方彧忙隐身到人群中,装作没看见。

  安达平章看了看黏着裴行野的坎特小姐,含着笑意,态度温和平易:

  “坎特小姐,您这是扭了脚吧?需要我唤人来扶您回去吗?”

  面对这样一个老古董式的人物,坎特小姐有些慌张,偷眼看向人群中她的祖父:

  “啊,我……”

  安达平章连连颔首:“是啊,我一直都说,联邦的淑女们实在不必一味模仿帝国风气,把繁琐当作潮流——人生天地间,还是禀赋自然最好,那么高、那么细的鞋跟,怎么能不崴脚呢?”

  坎特小姐大概快气疯了,但只能压抑着怒气,低眉顺眼:

  “没有,我没崴脚,阁下。”

  安达涧山冷不丁说:“那你长他身上了吗?”

  “没、没有!”

  坎特小姐不知更惧怕这对父子中的哪一个,不情不愿松了手。

  裴行野解脱出来:“……”

  老安达仍是笑意盈盈,望向裴行野,仍用那种老派贵族特有的、绅士而戏谑的口吻玩笑:

  “裴提督,幸会幸会——咦,你怎么把头发染成这个颜色了?是刻意要勾我们坎特小姐的魂儿吧?”

  裴行野:“我怎么敢?觉得有趣而已,让阁下见笑。”

  老安达温和笑说:“提督风姿天成,其实不需太多外物相累的。”

  裴行野:“阁下教导的是。”

  老安达的目光自然滑落,微微一驻,又笑说:“这是方少校吧。”

  他并没有如旁人一般,张口就大赞什么“联邦新星”“女中豪杰”,只清清淡淡念了一声她的职衔,便让人不由凛然。

  方彧和坎特小姐一样心里发慌,只得敬礼:“……阁下。”

  正此时,坎特总长毕恭毕敬上前,捉住老安达的手:

  “啊,老阁下,小小的授勋仪式,真是劳动您老……”

  方彧从来不曾觉得坎特的那张油脸如此和蔼可亲过——

  老安达只得笑着转过身去。

  “呼……”

  方彧见现场已经混乱起来,恐怕没人会记得她了,忙趁乱脚底抹油——

  “方。”一道冰冷刻板的声线在背后响起。

  方彧差点摔了个狗啃泥,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伊万诺娃穿着笔挺的黑军装,巍然立在她身后。

  方彧和伊万诺娃面面相觑片刻。

  伊万诺娃连珠炮般说:“你在这里发什么呆?裴行野和佐藤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被调到运输部队去了?”

  “……我不知道啊。”她虚弱道,“大概是又有高人见我骨骼清奇,不适合学物理,就适合运麻袋吧。”

  伊万诺娃似乎没听出方彧的讽刺之意,沉思半晌,沉声道:

  “不是你主动要求的?看来有人在与我暗中作祟。”

  方彧:“……我觉得运输部队还挺好的。”

  “可是,”伊万诺娃恍若未闻,“除了那次与你私下见面,我从不曾与你有过私下联络,怎么会有人知道?”

  方彧:“……”

  伊万诺娃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跟我走!”

  方彧一个踉跄:“哎,阁下!这边,这边还在——”

  “这种蠹虫的晚会,纯粹是浪费生命而已。怎么,你很有兴趣么?”

  方彧:“不感兴趣,但是——我凭什么跟你走,你逼着我又去做什么倒霉事,就不是浪费生命啦?”

  伊万诺娃没有松手,回过脸来,冷冷瞪着她。

  她眉心有淡淡的皱纹,在夜路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憔悴。

  “我不会逼迫你再去做什么。”伊万诺娃稍稍缓和了语气,“我只是想让你去见几个人——如果见完他们后你还在运输部队呆着,那由你。”

  “我不去。”方彧试图抽出手臂。

  伊万诺娃眉心一皱:“你必须……不,我请求你去。”

  方彧一愣。

  “阁下要我见谁?”

  **

  一道灰色石碑直入云霄。

  风扑向她。

  方彧仰起头,穷极目力,没能看到石碑的顶点。

  石碑好像是没有顶点的——它只是向着天空不断延伸、拉长、生长,凝滞的混凝土般的质地,却像春夜里的竹林,能听到咯吱地拔节声响。

  伊万诺娃和她一样仰着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门口写着,蓝母星战役纪念公园。”

  伊万诺娃冷冰冰地问:“了解蓝母星战役吗?”

  “学过。”方彧说,“不过那时的星舰和武器已经被基本淘汰干净了,对今天的军事教学而言……我觉得该修订教材了。”

  “被淘汰的只是战斗的技术,不是战争的意义。”伊万诺娃说,“意义是不会变的。”

  方彧脱口而出:“战争是有意义的吗?”

  伊万诺娃沉默半晌,看着她:“……作为一名军官,虚无主义很危险。”

  方彧:“……”

  她扭过头,低声说:“但也是一种天赋。”

  方彧一怔。

  伊万诺娃声调和缓了一些:“对太空军而言,虚无是一个结局。”

  “当你漂浮在宇宙里,身边是燃烧的舰体残骸,什么生命都没有,只有静谧的太空——最英勇的战士也会被庞大的虚无吞没。不,越英勇的那些人,越容易为之疯狂。”

  “抵抗虚无的方法是习惯与之相处,这是一件需要天分的事,很多人没有这种天赋。”

  “他们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发疯,表面上是个正常人,不知哪天就突然用枪崩掉自己的脑壳,这种人我见多了。”

  方彧愣了愣:“是吗?”

  伊万诺娃顿了顿。音调陡然一转,由知音体变为火箭班班主任:

  “普通人可以沉沦,可以习惯,可以麻木,可以用承认虚无来抵抗虚无——你不可以!你不能觉得一切战争都是没有意义的!你是联邦的指挥官预备役啊!”

  方彧挠挠头:“……所以,有什么意义?”

  “抬头!”伊万诺娃厉声喝道。

  方彧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再次仰起头。

  她发现,这次石碑上泛起了密密麻麻、种类各异的文字。

  【你好,未来的同胞。我们是出生在你们之先的人类。】

  【我们留下本书,是为了记录正在发生的历史。】

  【如果我们生存了下来,那正在阅读的你们大概率是我们的孩子。】

  【孩子是有义务传承他先辈的历史记忆的,这是我们人类的生活方式,请你们珍重地保管它。】

  【如果我们不幸灭亡……】

  【那亲爱的未来者,请你们把这当一个有关于理想主义的故事,随便读读吧。】

  【公元2721年7月21日,十八艘星舰承载着七万六千名乘客,自玛斯殖民领启航,向着奥尔特云驶去。】

  【行程的第四日,舰上七万六千名乘客投票通过了《十八星舰联盟脱离蓝母星决议》。】

  【《决议》宣告了星舰联邦的成立。】

  【《决议》宣布,我们将不以血统、种族、财富、宗教为尺度区隔人。我们的联合将只致力于唯二目标:一是人类自身的自由解放,二是对无穷宇宙的不断探索。】

  【我们同时电告母星政府这一消息。】

  【就这样,我们背叛了母星,懵懂地走向宇宙,成为第一批新人类。】

  【9月,母星国际联合政府宣布星舰联邦为犯下“背叛人类”罪,派出联合舰队剿灭我等“星际匪徒”。】

  【临时指挥官珀西瓦尔·欧拉将军于玛斯领成功阻击敌军。但我们失去了十八艘星舰中的两艘,它们是“赫卡忒”和“雅典娜”。】

  【这是二十年战争的序幕。】

  【此后的二十年内,我们陆续开拓了一些殖民领,但很难彻底占据它。我们人数太少,走到哪里,联合舰队就追到哪里。他们掠夺我们开拓的土地,轰炸我们建起的城市。】

  【我们只能徘徊于他们不愿踏足的偏僻危险宙域,不断损失着星舰。】

  【在第二十二次围剿战之际,伴随着夜莺号的陨落,我们失去了优秀的指挥官欧拉先生。我们的人口只剩下一万多人了。】

  【或许是有感于危局,执政委员会决定在这样一个时刻,开始编写我们的历史。】

  【我是在硕果仅存的“奥托”号上动笔的。有人认为这是一封遗书,但我绝不把我正在撰写的文字,只当做绝命者的哀鸣。】

  【历史只是历史而已。我坚持以历史学者的视角,如实记录、客观剖析我们面临的处境。我始终认为:

  我们危如累卵,我们将继续战斗。】

  【不,这绝非鼓舞士气的夸耀之词,我能感受到大潮之下潜行的暗流……】

  方彧一目十行地扫过历史学者感情过于丰沛的时局分析。

  尽管他自称不是在鼓舞士气,可每个词都不如自己声称的那般客观——直到看到最后一段时,她不由一怔。

  【当我落笔之际,我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这是件好事,很久没新生儿落地的消息了。孩子是我们的希望。

  她的父母告诉我,他们要给这个孩子取名“奥托”,以纪念这段难忘的流浪岁月。】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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